聖誕前夜,全城不眠,隻有海棠閣裏格外安靜。
那時候裴歡還年輕,一個人站在樹下等了很久。沐城天氣冷,夜裏凍人,趕上陳峰在外邊守著,和她說:“華先生說今晚有事不回來,讓三小姐趕緊回去睡……就別為難我了。”
裴歡盯著門口又看了一會兒,四下安安靜靜,夜太黑,最終連樹的影子都看不清。她終於肯回去。陳峰長出了一口氣,剛要離開又被她喊住。
她問他:“這次是什麽人?”
陳峰裝傻:“三小姐別亂想了,回去睡吧,天冷。”
裴歡幹脆轉過身靠著冰涼的柱子不動了,盯著陳峰又問:“你說不說實話?”
陳峰隻好回答她:“我沒跟去,不太清楚,聽說是前幾天先生去看話劇看上的人,是個戲劇學院還沒畢業的女孩,年紀不大也懂事……可能今天先生帶她去見人了,時間一晚就不折騰回來了。”
裴歡笑了,口氣還像聊天一樣,事不關己,隻和他說:“前半年你說他閑下來看上個新人,今天連沒出道的都不放過了,他就這麽喜歡女明星?”
陳峰心裏不以為然,但嘴上總要說兩句,隻好安慰她:“華先生身邊難免有人陪……這事就別亂想了。”
裴歡一臉無所謂,轉身就走了,一句話甩出去:“明天不用去學校接我,同學聚會。”
第二天裴歡說到做到,提前就跑了。
沐城冬天天黑得早,不到七點滿街霓虹。
華紹亭下了車一路回海棠閣,手套脫到一半,陳峰從後邊跟過來,低聲告訴他:“華先生,三小姐說同學聚會去市裏了。我的人一路跟著,不會有事。”
華紹亭說話總是特別輕,一在夜裏就顯得格外迫人,他回身和陳峰說:“難得還有同學受得了裴裴的臭脾氣,去逛逛也好。”
陳峰點頭,跟著他走了兩步又說:“但是沒別人,隻和一個男生一起,是三小姐同係的,兩人去酒吧街了。我不敢擅自做主,先生的意思是?”
華紹亭已經要進房間,聽了這句話突然回身盯著陳峰,他一個字都沒說,但那目光壓得陳峰抬不起頭,慌忙解釋:“我的疏忽,馬上去攔。”
但門邊的人竟然沒有生氣。
華紹亭轉身往裏走,半點別的意思都沒有。陳峰不知所措,就聽見他吩咐了一句,“她大了,隨她。”
沐城市中心有條酒吧街,裴歡以前從沒來過,一到這裏才發現自己什麽都不懂,來得太早了,好多地方都沒開門,連路上行人都少,還不如旁邊的商業圈熱鬧。
她有點無聊,回身看身後的林敘,他一直欲言又止,跟著她一路走,連表情都繃著。裴歡過去逗他:“是你發短信約我出來的啊,怎麽連句話都不說?”
都是剛上大學的年輕人,學校裏喜歡裴歡的男生不少,可這姑娘奇怪,連他們正眼都不看,每天都走讀。於是傳來傳去,都說裴歡名花有主,外邊早有人守著。於是,那些男生全都知難而退,林敘發短信的時候就想讓自己死心,沒想到裴歡真能答應跟他出來。
林敘終於找回男生的主動權,和裴歡並肩走,“太早了……咱們先挑一家進去等等,夜裏就好玩多了。”
裴歡剛好經過一塊廣告牌,兩條鏡麵照出人影來,她盯著它看自己身後,過去直接挽上林敘的胳膊說:“那去前邊的‘夢林’吧。”
裴歡能答應出來玩已經讓林敘欣喜若狂,她要去什麽地方他都答應,於是帶著她就進了最有名的“夢林”。
一直到晚上十點,陳峰每隔半個小時就在華先生的房間外說一遍市裏的情況。
他之前聽手下人傳話回來,他們進了“夢林”,那是陳峰在市裏開的銷金窩,這一下他後背全是冷汗,但房間裏的人一點回應都沒有。
眼看時間越來越晚,他輕輕敲門:“華先生?”
華紹亭終於讓他進去了,陳峰看見他竟然還有閑心在挑珠子,桌上有一盤新送上來的水沉料子,味道幽邃,滿滿一屋暗香。
陳峰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華紹亭一邊擦珠子一邊和他說:“裴裴這是成心呢。那條街上全是酒吧,你以為她是偶然才去你的地方?”
“是。”陳峰總算踏實了一點,又如實匯報給他,“他們現在開了酒,要喝酒。”
華紹亭手裏的東西突然放下了,掃了一眼陳峰,起身就往外走。
“夢林”其實看起來還算有格調,畢竟都有門麵遮掩,一到夜裏,越往裏走燈光越幽暗,就剩下一地重疊的人影。
華紹亭下車的時候,陳峰已經帶人先進去,直接清出一條路。
他一進去剛好換了歌,節奏響得周圍的人瞬間都興奮起來,華紹亭微微皺眉,陳峰臉色都變了,趕緊讓人去停,徹底清場。
這一下全場都冷下來,所有人都被趕著往外走,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麽排場。有人喝多了又被他們的人推開,急了要衝過來鬧事,還沒等他嚷出來已經被人架出去,隨後全店上下所有員工統統出來等在門口。
華紹亭看都不看他們,就問一句話:“裴裴呢?”
“三小姐在吧台。”
他順著路往吧台走,一路上烏煙瘴氣全是煙味,他平常最不能忍這些。陳峰追過來勸他在外邊等一等,他們去把三小姐帶走,但他隻說:“全都出去。”
吧台上亮著暖黃色的光,格外曖昧,音樂一停裴歡就知道誰來了,周圍的人全都被轟走,她還坐著不動。林敘覺出氣氛不對,拉住裴歡也要走,她推他坐回去說:“沒事,咱們繼續玩……我輸了我全喝。”
她說完就舉起酒杯,結果還沒沾到嘴,有人伸手直接把她手裏的杯子拿走了。
裴歡看向華紹亭,笑得毫不意外,還和他打招呼:“大哥。”
林敘覺得莫名其妙,要問這人是誰,但對方從頭到尾直接站在裴歡身邊,根本就沒往他那裏看。林敘以為是她家裏人,順著裴歡的話想叫一聲,結果都沒來得及開口,人已經被捂住嘴,按在椅子上不能動。
華紹亭看著裴歡伸手,身後馬上有人遞過紙巾,他一句話都不說,壓住裴歡的肩膀擦她嘴角的酒漬,終於擦幹淨,他滿意了,手裏晃著裴歡要喝的那杯酒,問她:“他叫什麽?”
她盯著華紹亭眼眶慢慢紅了,半天才賭氣說:“我男朋友,聖誕節出來玩。”
華紹亭笑了,“嗯”了一聲懶懶靠著吧台,抬手就把那杯酒替她一口喝了。裴歡嚇得站起來,拉他的手喊:“別!你不能喝酒!”
他喝完直接把空杯子扔開,杯子掉到地上嘩啦就碎了,裴歡聽得心驚肉跳。
華紹亭的手指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慢慢敲著華麗的大理石台麵。他總算想起身後還有個人,回身掃了一眼被人製住不斷掙紮的林敘,心平氣和地看著裴歡說:“玩可以,喝酒不行,你想玩就繼續,玩輸了我替你喝。”
從小到大,華紹亭縱容她,底線就是不該碰的絕不能碰,多少髒的爛的事都由他擋。他的病忌煙忌酒,但裴歡今天既然想鬧,他就替她喝。
裴歡眼淚一下就下來了,撲過去抱住華紹亭:“他什麽也不是……我一直在等你,昨天就在等你……你不許再出去找人,不許帶別人回來!”
她再也忍不住,什麽慣出來的脾氣都軟了。
華紹亭歎了口氣,店裏亂七八糟,煙味酒味混在一起。他把裴歡壓在懷裏護著帶出去,大衣擋住她的臉,誰也不許看。
那天晚上華先生終於明白,他的裴裴長大了,他已經不能再等。
人生這一場戲,突然就演過那麽多年。
後來裴歡想起來覺得好笑,當年他那麽壞,非要成心晾著她,估計沒想到她也敢鬧,她去問華紹亭看見林敘和自己在一起是不是氣壞了。
那人正帶著笙笙寫毛筆字,握著女兒的手看她,想想笑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你要是不喝酒,我都不會去。”
裴歡愣住,半天才明白過來,無奈地問他:“你就這麽自信?當時林敘多好,比你年輕,又一直追我。”
那時候好像一切都還未開始,青春韶華,她人生的路還有幾百種選擇,可惜結局早就已經被他寫好。
華紹亭引著笙笙的手,慢慢在紙上描出一個“歡”字,輕輕和她說:“裴裴,你離不開我。”
她笑了抱住他和女兒,書桌對著窗戶,暖暖一室的日光。
他說得對,這世上那麽多人,千般萬般好,抵不過一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