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滄海
裴歡連續等了三個晚上,蔣維成終於回家了。
林嬸在傍晚的時候就跑去和裴歡說,少爺晚上要回來。
裴歡“嗯”了一聲,上網找了好久,最後打印了兩張菜譜,在廚房裏折騰了兩個小時。
南樓的女主人第一次親自下廚,飯菜端上來擺滿了一桌子,冷清清的屋子裏突然變得和樂融融。
林嬸忙前忙後非常高興,嘴裏念叨著:“這才像個家嘛!少夫人,其實男人都一樣,別和少爺賭氣分房了。咳……你們早點有個孩子,少爺肯定不往外跑了。”
這句話剛說完,蔣維成就進來了。
他聽見了林嬸的話,原本他盯著一桌菜很驚訝,聽完目光就黯了。
裴歡當沒看見,笑笑和他說:“我不太會做飯,現學的。你不願意吃的話……讓林嬸再叫人做吧。”
他好歹也和她結婚六年,哪能不清楚裴歡不會做飯。
但蔣維成盯著桌子上顏色可疑的東西看了一會兒,還是一聲不吭地坐下開始夾菜。
裴歡也溫柔賢惠地陪他一起吃晚飯。林嬸感動得快要哭了,悄無聲息地退出去,最後剩下他們兩人。
蔣維成越吃越沒了平常瀟灑的少爺架子,開始大口大口往下咽。裴歡看不下去了,盡量把口氣放得平淡一點,問他:“你急什麽?”
他頭也不抬:“你肯定有事,我不想給自己添堵,吃頓飯還生氣,趕緊吃完,你趕緊說。”
裴歡放下筷子,看著他開口:“他們堅持要給笙笙做手術,但我不想賭,你能不能幫我……”
蔣維成突然抬眼看她。
裴歡沒能說完,歎口氣說:“好,你先吃飯。笙笙最近情況穩定,這事不急這一兩天。”
蔣維成依舊沉默,用勺子大塊大塊地攪和那些菜和飯。裴歡不再吃了,靜靜看著他。蔣維成和他媽媽很像,遺傳到一張漂亮的臉,還有強大的家族背景,就像所有故事裏說的那樣,他是很多人夢想中的樣子。
她第一次見到蔣維成的時候,他二十二歲,她才上高中,叛逆極了,偏要和華紹亭作對。她千辛萬苦擺脫掉蘭坊的保鏢,約了幾個同學偷偷開車出去玩,卻在路上闖禍,剮了蔣維成的車。
當時蔣維成穿了一身黑白格子襯衫,不耐煩地從Maserati上下來,那畫麵讓她們幾個年輕小女孩全都看傻了。
裴歡記得自己想起一句書上看來的話——“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他是很優秀的男人,整個沐城無人不曉。
命運這東西從來沒人在意,總要到物是人非的時候你才想起它。
裴歡忘了自己最後是怎麽威脅蔣維成不追究責任的,也忘了和他說過什麽,總之,她當時幼稚又囂張。那不過是一場偶遇,裴歡從未想過很多年後,她竟然會和他共同生活。
裴歡看著蔣維成低頭吃飯的樣子一陣辛酸,突然攔住他夾菜的手,低聲說:“對不起,我知道不好吃,別吃了。”
他啪地把筷子甩出去,脫口而出:“讓我吃的也是你!不讓我吃的還是你!我做什麽你都這副死樣子,裴歡……我對你是不是隻有這麽點利用價值?隻有笙笙病了你才想起我!”
裴歡不再說話。
蔣維成盯著她看,過了一會兒冷下口氣問她:“這次要我幫什麽?”
“再幫我約幾位心髒內科的專家,笙笙和其他先心病患者不一樣,她有遺傳因素,而且……我知道手術有風險,能不能暫時定一個保守治療的方案?我實在賭不起,如果沒了她,我……”裴歡再也掩飾不住,急切地看著蔣維成,越說越快,“笙笙是我的命,我隻有她了。”
蔣維成眼睛裏的怒氣漸漸變得隻剩諷刺。
他輕輕重複:“你隻有她。”他拿紙巾擦手,看那一桌子菜,突然笑了,“裴歡,你不愧是華紹亭養大的,心都一樣狠。”
外邊忽然有說話的聲音,林嬸進來,說主宅那邊太太讓人送東西過來了:“可能是聽說少爺回家才拿過來的,說隻給少爺。”
“我媽最近在家呢?”蔣維成看著那紙袋隨口問,裏邊厚厚一摞,不知道什麽東西。
林嬸點頭說:“嗯,太太回來之後就沒出去,說天涼了不想動。”
蔣維成往紙袋裏掃了一眼,抬頭讓下人們都出去。
蔣維成的爸爸走得早,他媽媽非常討厭裴歡,更對娛樂圈裏的女人深惡痛絕,當年死也不同意他們的事。後來他們結婚後就搬到最南邊的南樓獨立來過,和主宅分開。
平時蔣維成不回家,裴歡和他母親很少來往,甚至有兩三年都沒再見麵。
既然他媽媽送東西隻給自己兒子,裴歡沒必要自討沒趣,於是她也要出去,剛走到蔣維成身邊,就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裴歡冷不丁被弄疼了,低頭推他。
蔣維成反手把袋子裏的東西當著裴歡的麵倒出來,裏邊都是報紙,洋洋灑灑掉了一地。
各種娛樂周刊和演藝新聞,大版配圖,全是裴歡一身狼狽、蓬頭垢麵地蹲在酒店門口嘔吐的樣子。
角度刁鑽,拍得她宿醉不歸,風塵下賤。
有圖有料,隨便賣出去,全城人都能津津樂道好幾周。
還有的報紙上刻意提起她和蔣家的事,說蔣維成要真和她結婚了,蔣家這回可戴了綠帽子。
裴歡站在原地看那些報紙,一語不發。
蔣維成隨手拿過一張給她念,然後冷笑著問她:“就這樣,你還有臉求我幫你?”
裴歡不看他:“你們有辦法不讓這些流出去。”
蔣維成握緊手裏那張報紙,無法控製憤怒:“我對笙笙仁至義盡!這麽多年惠生所有資金支持是誰給的?醫生是誰派去的?我對你怎麽樣,你自己心裏清楚!”
裴歡依舊不說話,不想和他吵。
可是她平靜的表情在蔣維成眼裏隻能讓他更生氣。他突然站起來,將那張報紙扔在裴歡臉上。她被迫往後退,踉蹌著扶住旁邊的櫃子,慌亂之間推掉兩個燭台,玻璃碎片摔了一地。
他狠狠盯著她說:“想求人幫忙,就該有個求人的樣子!這次別想讓我幫你!”
裴歡的表情終於有了波瀾,眼看蔣維成踢開報紙就要走,她追過去一把拉住他:“阿成!”
他站住了,卻氣得揚手甩開她,動作極大,頭也不回地吼:“你太過分了!華紹亭沒告訴你怎麽低頭,我教你!”說完他指著報紙說,“給我一張一張撿起來!”
裴歡被他推得崴了腳,滑在一地碎玻璃裏。
她倒在地上,覺得自己胳膊好像紮到了碎片,但是心裏卻靜得可怕。
她甚至不覺得生氣,也沒什麽不能忍的。
她唯一的感覺就是急,不能讓笙笙冒險去做手術,也不能讓惠生失去資金救助。
裴歡看著滿地狼藉,心裏想的隻有一件事,隻要蔣維成肯像以前那樣幫自己,她做什麽都行。
她捂著胳膊慢慢坐起來,把周圍的碎玻璃踢開,然後真的過去撿那些報紙。
蔣維成看著裴歡的動作,她被這麽欺負也不哭,也不和他吵,甚至不爭辯。他成心羞辱她,讓她去撿印滿她難堪照片的報紙,她也真的就去了。
他看見裴歡胳膊上在流血,她穿著一件淺紫色的羊絨長裙,露出纖細而脆弱的一小段腳踝,慢慢蜷縮在地上,一次一次伸手去撿報紙。
他心裏像有東西轟然碎開,硬生生剮出一個洞。他腦子裏嗡嗡作響,全都是當年看到她的樣子。
那麽年輕傲氣的小姑娘,明明事故是她的全責,可她不服軟。十幾歲的裴歡,像某種野生的小動物,張牙舞爪而不被馴服,讓他驚豔。
所以蔣維成當時沒有追究她任何責任,他最喜歡的一輛車被剮花了還花心思哄著她,讓小家夥心滿意足地開車揚長而去。他笑了很久,打賭她根本就沒有駕照。
他記下她的車牌,找了好長時間,最終弄清了她的來曆,竟然一點也看不出她有黑道背景,她被保護得那麽好。
如今呢?
蔣維成看著她的動作。他低頭拿報紙把她周圍的碎玻璃都掃開,然後蹲下身,就在她身後。
裴歡不回頭,低聲說:“我都聽你的,隻要你肯幫我救笙笙。”
他伸手從背後將她整個人都抱住,死死貼在懷裏。
他的臉就在她耳後,裴歡任憑他抱著,他想抓過她的胳膊看傷口,她不肯:“沒事,沒紮進去,劃了一下。”
蔣維成把她圈在懷裏,她逆來順受。
他輕聲說:“我可以和華紹亭一樣的,隻要你對我好一點……就一點,我什麽都能為你做。”
裴歡不說話。
蔣維成忽然低頭想要吻她,她嚇了一跳,站起來想要躲。蔣維成摟住她的腰,順勢把人推在地上,壓住她的手。
地上還有細小的玻璃碎片,裴歡動一下立刻覺得後背刺痛,再也不敢使勁掙紮。兩人僵持著,蔣維成的笑一點一點冷透了,他看著她說:“是不是隻要我救笙笙,你什麽都答應?還是說你下賤到……不管今天這裏是人是鬼,隻要幫你就行?”他的手順著她的長裙往下探,“你好好履行作為妻子的義務,明天我就讓全城都叫你一聲蔣夫人,保證沒人再敢為難你,怎麽樣?”
她其實已經開始害怕,不由自主地握緊手:“阿成,我隻有最後這點自尊了……”她看著他,聲音幹澀,整個人都在發抖,“放開我……算我求你。”
蔣維成聽到這句話怔了很久,最終他慢慢坐起身,把裴歡的裙子拉好,把她後背上的碎片都拍掉,然後抱著她,把她按在自己懷裏。
他笑得很苦,臉貼在她的後背上:“裴歡,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很久之後,裴歡感覺到背後的衣服微微發熱,濕潤的觸感。
她握住他的手:“對不起。”
那天晚上,沐城下了暴雨。
到了深夜的時候,窗外風雨交加,風卷過樹葉的聲音異常淒厲,一陣一陣,吵得人睡不著。
南樓主臥裏很安靜。
蔣維成在床邊坐到淩晨,一根接一根地抽煙。Alice給他打過好幾個電話,他們本來約好見麵,他換好衣服要走,車都等在樓下了,卻因為即將下雨而折返回來。他和Alice推說今天公司走不開,過幾天補償她。
窗外雨越下越大,最後開始打閃,電閃雷鳴,轟然而下。
他習慣性地看向裏間的房門,起身開燈找鑰匙,他很久沒回來住,一時想不起來那把鑰匙放在什麽地方。最後蔣維成從過去的睡衣口袋裏翻出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輕把那扇門打開了。
果然,**的女人用被子把自己全部遮住,拚了命縮成一團,已經躲到床的邊緣,退無可退。
他看不出她醒沒醒,隻能看見她一直在發抖。
蔣維成走過去慢慢抓住她,裴歡動了動,似乎沒驚醒。他輕手輕腳地讓她從被子裏露出一點頭來,總怕她這種幼稚的舉動把她自己憋壞。果然,他伸手過去沒一會兒,裴歡就像溺水的人一樣,終於抓到浮木,兩隻手死命地揪著他胳膊不放。
蔣維成俯下身輕輕拍她的後背:“沒事了。”
裴歡害怕打雷,非常害怕,怕到好像都沒有力氣醒過來。這件事她從來都不提,也沒有任何表露,是蔣維成和她結婚半年後偶然發現的。
她半夜會被雷聲嚇得拖進噩夢裏,渾身冷汗,在裏間一直喊。
今天也一樣,他試圖讓她好過一點,但是裴歡在被子裏瑟瑟發抖,她潛意識裏逃避最害怕的東西,不知道最後夢見了什麽,喃喃地重複一句話:“再讓我任性一次……最後一次,留下孩子,求你了……”
這句話她重複了六年,每一個打雷的夜,都是她最脆弱的時候。
他在床邊坐著,手下用力讓她躺平。他麵對著前方一整片落地窗,仿佛這一刻隻剩下窗外的雨,鋪天蓋地。
蔣維成知道,裴歡夢見毀了她的噩夢,那恐怕是她第一次被逼到不得不求人。而後,第二次,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她求他放開自己。
原來在裴歡心裏,和他在一起就像那場噩夢一樣可怕。
半個小時過去,窗外雷雨小了,聲音漸漸模糊,裴歡終於安靜下來。
蔣維成悄無聲息地走出去,順手把鑰匙塞進新的睡衣兜裏,如同過去的那麽多年一樣。
那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後半夜就隻剩下零星小雨。沐城早過了秋天,一場雨過去,蘭坊裏滿地落葉。
顧琳等在海棠閣外,這幾年華先生起來之後都要等隋遠例行檢查。
他的病忽好忽壞,是宿疾,按常理都靠西醫手術治療,但華先生小時候條件不允許,一拖拖到成年。成年後,種種原因逼得他不肯進行手術,最後認識了隋遠,漸漸開始嚐試中西醫結合的方子。這種病不手術就不會好,中藥隻能控製,不能根治,因此華紹亭從生下來就時時刻刻受病情威脅,不斷被各種醫生斷言活不過二十五歲。但隋遠真的是個奇才,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為虎作倀,他沒辦法治好華紹亭,卻也讓他還能繼續荼毒世人。
顧琳站了一會兒,看見遠處長廊下有人。她借故說回去拿東西,從一側的小路走了。
她和陳峰由兩個方向分別繞路,最後在拐角的亭子裏說話。陳峰笑得很有深意,開門見山地說:“大堂主,我有個消息,估計你感興趣。”
“快說。”
“華先生讓我們注意蔣家。你也知道,蔣家本身做時裝,和我們衝突不大,這麽多年放著他們,鬧僵了誰都不好看。可看樣子,華先生最近成心要拿他們開刀,而且還要慢慢來,這……多耽誤大家的正經生意。”
顧琳對這個不感興趣:“這我也知道,你去照做就是了。”
“哎喲,我的姑奶奶,這麽多年他和蔣家相安無事,你知道是為了誰嗎?最近又非要拿蔣維成開刀,這裏邊的事多了!”
顧琳突然抬頭盯著他:“你是說和那個女人有關?我查過,有人猜測她嫁了蔣維成,但沒有人公開這個消息。”
“這還用公開嗎?你看看裏邊那位的態度……還不懂嗎?這麽多年他讓著蔣家是因為裴歡,如今開始報複,還是因為裴歡!”陳峰說得故弄玄虛,突然笑了,他上下看看顧琳,然後小聲說,“總而言之,如果蘭坊真讓那個女人拖垮了……大堂主你辛苦這麽多年,可就全都白費了。”
顧琳看著他,突然冷下臉。
陳峰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還想再說,顧琳卻突然拿出槍。陳峰急了,往後退了兩步示意她別亂來:“你什麽意思?你入會晚,我好心好意怕你吃虧……老狐狸沒把裴歡接回來,大家都看出他氣不順!家宴上鬧了那麽大一出,如今蘭坊人人心裏有數,裴歡當年就差點讓他……”
陳峰知道自己說多了,突然閉嘴。
顧琳對準他:“再讓我聽見一次,我先廢了你!省得你惹他生氣。”
陳峰肺都氣炸了,示意算了,低頭罵罵咧咧地往遠處走,邊走邊壓低聲音回身警告顧琳:“死丫頭!你真他媽被他養成狗了!你信不信……早晚你吃了虧還得來找我!”
海棠閣外有動靜,隋遠出來了。顧琳迅速收拾好情緒,轉身走得幹淨利落,她過去正好和隋遠打了個照麵,難得笑了笑。
隋遠手裏一抖,小聲問:“你……你要幹嗎?”
“我就這麽嚇人?”顧琳幹脆不和他廢話,不識逗就算了。
她和平常一樣板著臉瞪他,轉身就進去找華先生安排早飯了,留下隋遠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發呆。
他手裏原本在寫病曆,寫著寫著就忘了自己要寫什麽,隻想著顧琳剛才那個笑。
其實她多笑笑挺好的。
華先生的房間裏開著視頻會議,對方正在和他糾結越南那批貨三個點的利潤,說得很大聲,他卻在別處翻書看。
不管他在幹什麽,有他在的地方永遠比別處安靜。
顧琳守著他喝完藥,東西都收拾好,她去拿香給他點上。華紹亭看了一眼顧琳的背影,忽然問:“怎麽了,一早上心不在焉的?”
她手裏停了,恭恭敬敬地說:“昨晚沒睡好,雨聲大。”
華紹亭把屏幕關了,正靠在椅子上玩兩顆鶯歌綠,聽她這麽說,“嗯”了一聲:“雷聲也大……跟了我這麽久,我都沒問過,你怕打雷嗎?”
顧琳搖頭:“我八歲被拐到黑市就見過死人。怕打雷?我哪還能活到今天陪著先生。”
“那你有沒有什麽害怕的東西,每個人都有的?”華紹亭今天似乎很有閑心和她聊天,他摩挲著那兩顆奇楠,一邊玩一邊擋著受過傷的左眼問她,“比如有人怕蛇,有人怕蜈蚣。你呢,你怕什麽?”
顧琳鏟著香灰,苦苦思索,過了好一會兒,手裏的炭都埋好了,她才低聲回答:“我怕被丟下,像……扔掉一件東西那樣。他們當年被高利貸追債,就是這樣把我扔掉的。”
她說得很簡單,不想再解釋了。
華紹亭在她身後笑了,但他隻是在笑這件事,沒有任何悲憫。
顧琳心裏開始緊張,陪著華紹亭說話,每句話都必須是真話。
他說:“我不會隨便扔東西,但前提是,這東西知道主人是誰。”
顧琳手裏純金的香拓壓歪了,最後用香粉印出來的蓮花紋樣倒掉半邊,她開始收拾殘局,知道華先生一定聽到什麽風聲了,她必須說點什麽遮過去,於是大著膽子接話:“今天先生是來教訓我的。”
華紹亭的表情緩和了,他對著光比對那兩顆綠棋,一邊看一邊和她開玩笑:“我哪有那個本事教訓你啊,明明是你有心事。你看到裴裴回來,心裏不痛快。”他左邊的眼睛似乎越來越怕光,整個人起來往旁邊挪了挪,然後接著說,“你還年輕……有些事隻是一時衝動,一個人想要並不等於他能要,有時候必須付出代價才能分清。”
顧琳安靜地重新打篆燃香,完成之後才回身說:“華先生,你也說了我還年輕……你說過我像她十八歲的樣子。”
華紹亭的手突然停了,他微微低頭擋住眼睛,手裏的珠子掉了一顆,砸在地上滾開很遠。
顧琳過去扶他,他搖頭說“沒事”,讓她去把珠子撿回來。他似乎覺得顧琳那句話很有意思,想了想問:“是不是他們都說我隻喜歡小女孩?誰說的,隋遠?這話聽著就像他的風格……哦,要不就是陳峰那兩兄弟?他們才是陳家人,蘭坊本來是他們的。”
顧琳聽他無緣無故提起陳峰和繼承蘭坊的事,心裏一驚,臉上硬是裝得不感興趣:“我說錯話了,先生罰我吧。”
華紹亭完全沒怪她,邊笑邊搖頭:“我比她大那麽多,本來就是人人都誤會的事。”
終於,他抬頭掃了一眼顧琳,那目光讓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硬是去倒茶給自己解圍。
華紹亭披了件黑色的外衣,一直懶洋洋地坐著。
他並沒有看她,自顧自地說:“顧琳,聽話的孩子誰都喜歡。我不會隨便處置自己的東西。但是……你要記住,蘭坊的主人是誰,你們的主人,都是誰。”
他說得很慢,一字一字壓過來。
顧琳整個人都軟了,茶水倒出杯子燙到手。她終於停下,顫抖著半跪在他椅子旁邊:“華先生,我……我隻是想知道……”
華紹亭身體微微前傾,他唇色重,逆著光伸出手撫在顧琳臉上,那冰涼涼的手指讓她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她怔怔地看著他,華紹亭甚至還沒說話,她卻已經癱在他的手心裏。
他溫柔到讓她害怕,終於開口:“我能告訴你的,絕對不會瞞著你,我不想說的,不要問。”
顧琳低著頭不敢看他,他仍舊撫著她的臉,漫不經心地補了一句:“還有,別再私下去找陳峰。”
顧琳幾乎流出眼淚,顫抖著抱緊他的手。
那一整天,顧琳如坐針氈,一貫不計後果的人都開始示弱,可是華先生什麽都沒提。
顧琳有種感覺,這事遠遠沒有結束。
說起來很可笑,從六年前那個女人離開之後,敬蘭會隻剩一潭死水。就像它的主人華紹亭,當他轟轟烈烈地把所有熱情和狂妄都耗盡之後,隻能選擇漠然。
那一些熱的烈的情,都無影。
它已經沉默太久,久到暗流洶湧,一點點刺激著人心生出貪念。
誰都知道,從裴歡回來的那一刻開始,敬蘭會就再也沒有太平日子了。
當天夜裏陳峰就受了傷。
他帶幾個朋友去自己名下的俱樂部找樂子,那地方是他的小金窩,敬蘭會的地盤,一般人沒有背景根本進不去,因此陳峰隨身沒帶人。淩晨的時候,他們一群狐朋狗友瘋夠了,酒醒得差不多,陳峰一個人去車庫取車,卻突然出事,他被人偷襲,腹部中了一槍。
眾人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顧琳心裏有底,不準手下的人去探望。
在蘭坊生活的人最忌諱兩件事,太聰明和嘴太快,哪一樣占了都容易惹是非。
華先生留著陳峰和他弟弟這麽多年,已經算是仁至義盡,顧念情分了。
天亮之後,消息徹底傳開了,人人都知道阿峰說錯話,華先生給了他最後的警告。
陳峰出身黑道世家,好歹也混了快三十年,沒傷到要害,在醫院觀察一陣子也就好了。但讓人心裏後怕的是,他妻子在家懷孕八個月了,這時候陳峰要出大事,對他一家而言實在很殘忍。
但這就是蘭坊的規矩。
果然,陳嶼坐不住了,他被哥哥的事嚇得戰戰兢兢,自己跑去海棠閣探口風。華紹亭當時正在看書,似乎看得很投入,沒工夫搭理他,一句話都不說。
陳嶼拚命向華紹亭表忠心,麵上說得很隨意,可是話裏話外都是他們兄弟已經知足,沒有別的想法,甚至還不經意地把話題扯到他嫂子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身上,隻盼華先生能稍稍心軟。
他陪著華紹亭整整看了一個多小時的書,最後隻換到他一句話:“回去吧。”
顧琳在陳嶼走後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心裏卻暗暗想,華先生讓人給了陳峰一個警告,那接下來呢?這事就這麽壓下去?
她想了很多種可能,但書桌後的男人看也不看她,突然把書摔在一邊:“這兩兄弟都成家立業了,總以為他們能學聰明點……”他習慣性地擋著受傷的左眼,看向顧琳說:“陳峰的事,不是我讓人去做的。”
顧琳很驚訝。
華紹亭笑了:“要是我想找人出氣,你覺得……他現在還能活著嗎?”
“那是誰?”
顧琳心裏閃過無數種可能,想了很久都沒有頭緒,但她突然意識到,不管是誰做的,對方的意圖已經達到了。這件事誰是主使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從這一刻開始這根刺就再也拔不掉。
挑撥離間,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才是最可怕的答案。
早晚,華紹亭苦心維係的局麵會被打破。
顧琳越想越覺得心驚肉跳,可是華紹亭好像已經忘了,他饒有興致地說起瑣事:“剛才陳嶼提醒我他嫂子快生了,我才想起來,該給阿峰家準備賀禮了吧。你看著辦……對了,你喜歡小孩嗎?”
顧琳沒多想:“不喜歡,又吵又麻煩。”
華紹亭有點遺憾,向後靠著,黑子慢慢爬上他的手,他任由它動不去管,不知道在說給誰聽:“我看,要按阿峰的脾氣肯定想要兒子,沒意思……養個嬌氣的小女孩才有福氣。”
顧琳年紀不大,沒想過這些事,順著他的話說:“先生對三小姐都那麽好,要有個孩子肯定寵上天去了。”
她隻是隨口說的,可是說完了,華紹亭的眼神就冷了,一點一點透著刺,就像黑曼巴的蛇芯子。
顧琳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趕緊接話:“我以為先生喜歡孩子。”
他低頭笑,聲音疲憊:“怎麽不喜歡……我要有個女兒,想放火我都幫她點。”
盛鈴那件事過去之後,裴歡沒有再見到敬蘭會的人。她一直忙著給惠生孤兒院聯係醫生的事,借著蔣維成的關係,事情好辦很多。
敬姐幫裴歡聯係了一部短劇——《不見的時光》,總共七集,故事簡單時間也短,一個月趕完收工,很適合她。當時公司並沒考慮太多,但裴歡看完劇本後竟然非常喜歡。
敬姐難得看到裴歡對工作這麽投入,似乎這個劇本很對她的胃口,她配合度非常高,主動要求重來。
“嗯,往左,再往左,走到這個位置。”導演拿著本子正在示範,一個動作都不放過。
裴歡被他拉著一點點找位置,調光,好不容易有了空閑,她下去等其他人對詞。
最近沒有人再敢找裴歡麻煩,但也沒人輕易用她了,她樂得自在,打算好好拍完這部短劇後就回去休息一陣。
不知道陳峰用了什麽手段,從商場那件事之後,裴歡再也沒見過盛鈴,私下裏也沒有。盛鈴的公司對外說她近期在外進修,從此那個女人就徹底淡出了公眾視線。
紅也好,盛名也罷,轉眼就人去樓空。
這個圈子一直很殘酷,敬姐當年就提醒過裴歡,但她一直不為所動。敬姐以為她想依靠和蔣維成的關係上位,直到那天,敬姐終於明白,這丫頭當年說的話也許是真的。
她真的是路過。
其實裴歡一直在等敬姐來盤問,但她這位火暴的經紀人似乎比以前脾氣還大。
裴歡下場去找她,敬姐邊抽煙邊倒水給她,又開始罵她懶,把她渾身上下挑了一百條毛病出來,最後才扔了煙頭,瞪著她說:“別以為我和那群廢物一樣怕你!死丫頭……你再有本事也是我帶出來的!我打你罵你,你也得聽著!”
裴歡長長出了一口氣,挽著敬姐的手,不顧她的推搡,就像姐妹那樣一起走,去換衣服。
敬姐別扭了半天,終於跟她說:“行了,我知道你不會說實話的,要想說早幾年你就跟我坦白了……今天編好了才來的吧?姐姐我可是過來人!”她拍拍裴歡的手,有點感慨,“咱們也不矯情了,坦白說,我在你身上花了那麽多心血,我不會放棄你,還當你是沒出息的小二流,該罵我還得罵!”
裴歡心裏一陣感動,敬姐不喜歡那些酸的假的,所以她也不說謝謝,她一邊走一邊討好地哄她:“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回去紅包奉上,怎麽樣?”
敬姐倨傲地甩開她,不顧自己超高跟的靴子差點打滑,堅持一臉女王相地說:“如今你身價漲了,紅包不照著六位數給我就封殺你!”
裴歡一臉配合,連連點頭。她換上劇組的衣服,卻看見敬姐突然折回來,表情高深莫測,擋著門說:“那個人又來了。”
“誰?”
“我哪兒敢打聽啊……哎,別廢話了,他今天一個人來的,你要想跟他說兩句就趕緊吧。外邊人多,你在這等,我先出去給你盯一會兒。”
裴歡被敬姐推回更衣室,所謂的更衣室就是一間雜物間改的,地方不大,裏邊全都是東西,隻有她一個人,敬姐把門關上就走了。
她莫名其妙被扔在屋裏,今天的戲服是一件細帶連衣裙,這天氣再穿已經很冷了,她隻好把自己的外套披上,想出去看看,結果剛走到門口,門就被人推開了。
她看著進來的人一臉驚訝:“你……你一個人?”
華紹亭似乎沒想到裴歡會這麽說,而他竟然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慢慢笑了:“我不能一個人出來嗎?”
“你不帶個人,萬一……”裴歡想起這地方人多眼雜,過去把門關上,靠在門板上看他。
華紹亭衝她伸手:“過來。”
她不動,低著頭。
“裴裴,聽話。”
裴歡還是不動,華紹亭隻好走過來。裴歡靠在門上沒有地方退,盡量心平氣和地跟他說:“你放心,我那天回去吃藥了,還要我證明給你看嗎?”
華紹亭好像根本沒聽她在說什麽,看了一眼她的裙子,說:“我讓他們派人照顧你,就是這麽照顧的?”
他習慣性地把她抱在懷裏,隔著她披的那件大衣,滿滿地抱個滿懷。裴歡心裏壓著的那點憤怒一下就被他的態度點著了:“華紹亭,你到底拿我當什麽?”
他的病不穩定,而且最近天氣不好,可他還是來了。她明知道是這個結果,又不肯先低頭。
可是每次裴歡動搖的時候,華紹亭總有辦法讓她心灰意冷。
她不長記性,這麽多年了,她看見他就總想著他最近氣色不好,總想著他怎麽一個人就出來了,總想……要是還能像當年一樣,躲在他身後什麽都不用管,該有多好。
她在華紹亭懷裏沉默,恨自己不爭氣,可一見到他這樣出現,連和他賭氣的心情都沒了。
華紹亭摸摸她的臉頰歎了口氣,低頭把她大衣的扣子都係好:“臉都凍著了,一會兒才出去,上場再換。”
裴歡乖乖站著讓他伺候自己,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他抬眼看她,裴歡不讓他看,埋在他肩膀上不說話,抱得很用力。
華紹亭輕拍她的後背:“跟我回去吧,裴裴。你再不跟我回去,我就老了。”
裴歡抬頭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麽又忍住了。
華紹亭向後鬆手,隔開一小段距離看她,好像她這個表情很有趣。他輕聲說:“本來想著,你要走就走吧,如果蔣維成真能對你好,我就放過他。可是……裴裴,我這六年過得很不好,我也是個普通人,試過大度一點放手,可是做不到。”
裴歡的話全都哽在嘴邊,她想問她姐姐裴熙的下落,想問他當年那筆賬要怎麽清算。但華紹亭早就知道她要說什麽,吻她的指尖說:“不會太久,能活到現在我很知足,剩下沒有幾年了……你回來,早晚有一天,我隨你處置。”
她隱隱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她最怕他提到死,心裏一下急得說不出話,她竟然控製不住眼淚,毫無征兆地一滴一滴往下掉。
華紹亭這輩子就怕這件事,裴歡一哭他就心疼,哄也哄不好:“好了,別哭,你不想回來我就繼續等,等你哪天想家了再說。”
他幫她擦眼淚,仔仔細細地看她:“都這麽大的人了,還這麽別扭。”
裴歡咬著嘴唇不說話,眼淚流得更多。華紹亭歎氣,伸手把人亂七八糟地按在胸口。她小聲地吸氣,猶豫著問他:“隋遠……是不是跟你說什麽了?”
“他沒說什麽,隻是最近一直勸我考慮手術……我這個年紀再手術,有一半的幾率出不來。”
裴歡臉上的妝全都花了,她抓著他的手說:“不管最後怎麽決定,你答應我,不許放棄。”
華紹亭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都說我造孽,我這輩子什麽都幹過了,不怕報應,就怕最後剩你一個人。”他放開裴歡,回身去拿她隨身的東西,用紙巾擦她暈開的妝,終於滿意了,又自顧自地翻出來她的口紅。裴歡看他的動作有點好笑,抹了眼淚,心裏苦得笑不出。
“我走了,他們不會放過你。”
他手指涼,捧著她的臉,表情認真而迷戀。他終究比她大了十多歲,殺伐決斷一輩子,到如今整個人內斂從容,和那些光有長相的年輕人完全不一樣。
裴歡閉著眼,他隻為她素淨的一張臉塗口紅,端詳著看了看說:“就這樣最好看。”
小小的雜物間,他的手指按在裴歡嘴角上,她恍恍惚惚回到年少的時候。
十幾歲,裴歡學他那些女伴一樣化濃妝,弄得一張小臉亂七八糟。他隨她鬧了兩天,終於不高興了,把人抓過來按在懷裏,把她臉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擦掉。
當年華紹亭就隻給她塗了口紅,濃烈的大紅色,壞脾氣的小家夥,賞心悅目。
直到後來裴歡一個人出來生活,她年輕漂亮,五光十色的**那麽多,可哪一個都入不了眼。
她終於明白華紹亭的可怕在哪裏,他把她捧得那麽高,上天入地,又親手把她摔下去,可她還是放不下。
人與人相遇太早,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好事。
從此以後,不管她去往什麽方向,和誰在一起,過什麽樣的生活,她永遠隻有一條歸路。
華紹亭就是她的歸路。
裴歡永不能忘那一日,他居高臨下,慢慢擦掉她嘴角的血,他說:“裴裴,走吧。六年後,回來殺了我。”
這句話讓她日後忍下多少欺負和白眼,不惜和蔣維成隱婚,為了生存拚命工作。
如今,她的手指撫摸華紹亭眉間那道傷疤,說:“你早知道我連恨你都學不會,所以你才敢承諾,讓我回去報複。”她嘴唇上有淡淡的紅,“比心計,我永遠比不過你。”
門外傳來敬姐的聲音,催裴歡快點出去。
華紹亭放開手,裴歡還有工作,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緒。
他還在等她一句話,她卻搖頭:“我不會回去,這是我唯一能控製的事。”
裴歡走出去站在燈光下,很快融入人群裏。她不知道華紹亭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她一個人僵著臉重新化妝走位,那場戲要拍女主和男主分手,苦情戲,壓抑傷感,又要演出內心劇烈的掙紮感。
敬姐看出她又在走神,台詞念得不順利,NG幾次之後,導演來來回回跟她強調:“你要帶著一種委屈,不能光是冷下臉。你想想自己和男朋友吵架的時候,你要分手,但你心裏委屈,要找到這個勁兒知道嗎?憋著發不了火,但實際內心在示弱的那個感覺。”
裴歡忽然抬頭看了導演一眼,輕聲說“抱歉”,要求重新再來一次。
她確實忘了什麽叫委屈,從當年低三下四、放棄尊嚴豁出一切之後,她就再也不知道什麽叫委屈。
燈光打在臉上,周圍很多人,裴歡嘴裏念著台詞,心裏卻突然想起那一天。
下著雨的夜,她急火攻心地衝進海棠閣,苦苦求他。她用了所有辦法想讓華紹亭心軟,可他根本不看她。
他甚至還能心平氣和地坐在那裏喝茶,和她說:“你還小,裴裴,你不懂事,我就要為你負責。”然後他毫不猶豫,沒有任何感情地和她說,“我不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