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意難平
裴歡給手機充了電,一開機沒多久就開始振動。她匆匆忙忙接了電話,竟然說下午還要出去,下人們都不太放心,尤其她的臉還腫著。
裴歡下樓吃東西的時候林嬸欲言又止,她隻好解釋:“還有工作要忙。這麽多天壓下來,他們在背後早罵我耍大牌了,我哪有那個資本。”
裴歡吃飽喝足,戴著帽子和墨鏡出門去片場。路上手機響個不停,她接了兩次,都被敬姐破口大罵,可是掛斷之後對方還在打,好像存心讓她難堪。
“真他媽當自己是一線了?早半個月就通知你回來補兩個鏡頭,你呢?給我玩失蹤!”
裴歡被她一連串話罵得沒時間解釋,她之前打定主意回蘭坊,哪還有空去想這些,如今隻能說家裏有急事。敬姐一聽罵得更過癮了:“家?你那也算家?別人嫁豪門都三年抱倆了,你可倒好!你去問問,誰信你嫁了蔣維成?你也真夠不爭氣的……做個正房還不如通房丫頭有臉!知道隔壁新簽的Alice嗎?這幾天拽得拿鼻孔看人!不就因為爬上了你男人的床啊……”
裴歡頭靠著車窗,她找不到耳機,隻能把手機聽筒按在肩上,她今天心力交瘁,坐了蔣家的車趕過去,車裏太安靜,就算她捂著也還是能聽見經紀人的罵聲。
司機時不時透過後視鏡偷偷看她,裴歡隻好閉上眼。
前兩個月裴歡剛拍完一個電視劇,配角而已,不算重要。她這兩年似乎有意在躲什麽,曝光率越來越不行,自己卻沒一點著急的意思。敬姐恨得牙癢癢,天天罵也不管用,好不容易求來的大製作她不肯接,就這麽一天一天等著過氣。
裴歡到了片場,補拍的是幾場過場戲,選在還沒營業的商廈頂層。已到深秋,敬姐還穿著迷你超短裙,高跟過膝靴踩得地麵噠噠響。她迎麵就把裴歡扯到一邊,一肚子火正愁沒地方發,她剛要開口卻看見裴歡的臉不對勁:“祖宗,你這臉……”
敬姐竟然愣住了。
裴歡低著頭摘掉墨鏡說:“妝畫重一點,應該能遮住吧?”
敬姐呆呆地伸手摸她的臉,壓低聲音問:“誰打你?蔣維成他打你?”
裴歡沉默,就算是默認。敬姐的表情從驚訝到壓抑,最後徹底演變成憤怒,她極力把聲音放低,口氣非常嚴肅:“這他媽是家暴!還忍什麽呢?他外邊養了多少女人,你知道嗎?回家還敢打你?和他分手!”
裴歡揉了揉臉再次提醒她:“我們真的結婚了。”
這段婚姻隻是個小報上的傳聞,因為以蔣家的地位,蔣維成不可能悄無聲息地娶妻,甚至連一場婚宴都沒有。隻是當年裴歡一個小姑娘,沒名沒分,有人銷了她的背景查不出來曆,又莫名其妙連接了好幾部戲。有八卦的記者看到蔣家的車曾經接送過她,而蔣維成確實與她私下來往,因此,這件事漸漸被人傳出來。
到如今,蔣維成依舊風流快活,新上位的嫩模、演員個個都招惹,他們兩人也不再公開一起出現,連八卦報紙上都不再出現他們隱婚的傳言。
裴歡知道沒人信,但她無所謂。她如今有了一點自己的積蓄,可以定期給孤兒院捐款,笙笙的醫藥費暫時也不用急,所以她每年隻不痛不癢地接幾部劇,電影完全不再拍,就連蔣家接送的車她都盡量不讓過來。
裴歡低頭玩著墨鏡不說話了。敬姐在一邊恨鐵不成鋼,罵了半天可是對裴歡毫無效果,這女人好像已經百毒不侵,被欺負成這樣也不哭不鬧。敬姐實在不能理解,她當年選中裴歡的時候,這孩子才十八歲,那是個廣告女主的選拔,砸了重金做各種噱頭,來報名的有八千多人。導演很嚴苛,花費幾個月的時間就想找一個毫無經驗的女孩,要有天生的脾氣,養尊處優而來的驕縱,像個漂亮的小惡魔。
這定義對如今的女孩而言太難了,生活這麽實際,人人都有功利心。
其他人無非揣著一顆明星夢,不是演得太做作就是太過火,隻有敬姐最後一眼定了裴歡。
那個廣告引起轟動,裴歡卻突然消失了兩年。她再回來找敬姐請求工作的時候,已經性情大變,沒人知道那段時間,她發生過什麽。
到如今,裴歡依舊年輕,她畢竟是混這個圈子的女人,隻要稍微肯豁出去一點,前途一片大好。蔣家這麽對她,又對她的工作一點助力都沒有,她還忍氣吞聲,究竟為什麽?
敬姐越想越覺得她蠢到家了,指著她的鼻子警告:“聽著,我一直給你很大空間,不管你的私事,現在我必須告訴你!回去就和他離婚!天底下又不是隻有一個蔣家,就算你心裏另有所圖,要錢還是要名?我再給你找!跟著他受氣還挨打?敬姐這兒就沒這個道理!”
裴歡已經往化妝間裏走,她深呼吸,慢慢找到一個無懈可擊的表情,漂亮又專業,隨時可以笑,隨時都能哭。敬姐踩著高跟靴追著她跑,還在說些什麽。裴歡笑了,伸手淺淺地抱了抱敬姐,小聲地安慰她說:“不是你想的那樣,蔣維成對我有恩,嫁給他是我唯一的報答。”
敬姐沉默了,站在原地看著裴歡去化妝,兩邊人來人往,無數人盯著她被打的臉,冷嘲熱諷,她卻安之若素。
敬姐站在一邊歎氣,點了一根煙。
她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裴歡的時候,這孩子年輕得讓陽光都嫉妒,站在一大片花枝招展的女孩裏依舊引人注目。她傲氣地仰著臉,一點都沒化妝,還抱著汽水。
那天選拔場地裏人太多,有些熱,裴歡額頭出了薄薄一層汗,什麽都沒做,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想把全世界都給她。
當年的敬姐居高臨下地坐在評委席上問她:“將來紅了,有沒有什麽發展目標?可以談談看。”
裴歡眨眼,說:“我隻是路過。”
多少過去的事,說過去就過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敬姐在這行幹了十多年,什麽事都見過,今天第一次為別人心疼。
都是女人,她見過裴歡最美的時候,所以為了現在的她難過。
她總想問問裴歡,那孩子卻不肯說,她不知道她自己家裏都有些什麽人,她到底欠了蔣維成什麽?而那個男人,縱橫情場,風流得意,為什麽娶她又不好好對她?
裴歡不想說,敬姐也就不追問了,她有種直覺,這裏邊的事,問多了反而麻煩。
那天裴歡的狀態顯然不佳,導演最後非常生氣,但看在敬姐的麵子上,沒有發作,草草收工,讓裴歡第二天早點來。
她去衛生間裏換衣服,因為是租的商場,還沒營業,衛生間大而幹淨,她就在隔間裏坐了一會兒,不太想出去。
外邊有動靜,別的演員也進來卸妝,裴歡拿好衣服低頭出去,卻被人攔住了。
女主角盛鈴是最近超人氣的一個新人,年紀和裴歡差不多,其實算起輩分比裴歡低了不少。但如今人紅就有恃無恐,走路都開始拿架子。
裴歡剛好走到她身後,盛鈴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看自己的睫毛。裴歡朝她打個招呼準備走,盛鈴卻像完全沒看見她一樣,順口和旁邊的兩人說:“都是賣,也得看賣給誰,沒資本就別攀高枝。當年裝一副豪門夫人的樣子,如今挨打也得認。”
旁邊兩個女人笑了,隨聲應和:“就這還是她修來的福氣呢!能讓蔣少打她,知足吧。”
盛鈴忽然口氣急了:“胡說什麽!就她半死不活那樣子……蔣少喜歡?那都是傳聞,八卦報紙,今天寫你,明天寫她,這你們也信!我看啊……人家早忘了她是誰吧,鬼知道她被誰打成這樣,還有臉出門!”
裴歡站在門邊,深深吸氣,一語不發地推門出去。
“哎!鈴鈴,你昨天不是說你和蔣少……”
她重重地把門關上,外邊劇組的人正在搬東西,一地淩亂。裴歡走得快,踩在電源線上差點絆倒。兩個劇務不耐煩地揮手:“快走快走!沒看見這兒忙著呢!”
敬姐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裴歡被人狠狠推到一邊,趕緊抱著自己的東西往外跑。
電梯上上下下都有人,她不想和那麽多人在一起,風言風語她聽得太多,心煩意亂,隻想一個人趕快離開,所以走了樓梯。
關上厚厚的防火門,她蹲在樓梯上。
一切都安靜下來,裴歡把臉埋在抱著的衣服裏,非常想哭。
她不知道往後的路怎麽走,她想複仇,可是殺不了華紹亭,她想回來繼續過以後的日子,可是無法麵對蔣維成。
唯一的親生姐姐裴熙失蹤六年了,她找不到她的下落,甚至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她蹲了好長時間,哭不出來,想了好一會兒,還是翻出手機打給惠生。
院長接了電話,聽出她聲音不太對勁,以為她有急事。裴歡說剛拍完戲有點累了,隻是想聽聽孩子們的聲音。
院長拿著手機去了孩子的休息室裏,他們正在唱歌。裴歡靜靜聽了一會兒,突然請求院長讓笙笙接電話。
孩子很小,身體不好,說話軟聲軟氣的:“裴阿姨,笙笙想你了。”
裴歡眼淚嘩地湧出來,她有好多好多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她就這麽捧著手機哭,她想,這個不能相認的孩子,就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裴歡很久不說話,笙笙似乎有點害怕了,不停喊她。院長接過電話。裴歡掩飾好聲音說:“她最近身體怎麽樣?”
“穩定下來了,醫生剛剛會診完。可是笙笙的情況比較危險,做手術有風險,現在方案還在討論。”
“我不想現在就讓她做手術,我知道風險很大。”
院長有點奇怪,裴歡似乎很肯定這件事。院長知道她格外喜歡這個孩子,而且院裏的醫生都是裴歡幫忙資助過來的,大家一直都和她商量笙笙的事:“可是先心病還是趁著年紀小手術比較好,笙笙快五歲了,再大更有危險,而且笙笙的情況比別的患者都複雜,很可能和遺傳因素有關。唉……我們院裏的人都說,她父母就是因為這個才遺棄她的。”
裴歡心裏更難過,她不是為了孩子的病才這麽做,她付出那麽多代價才保住她,可如今她卻隻能聽笙笙叫她一聲“阿姨”。
“她手術和後續治療的事我來想辦法。”裴歡努力裝出平常的口氣,她快要堅持不下去,隻有笙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打了這通電話,她終於能逼著自己再次站起來,好好走出去。
蔣維成一直沒有回家。
平時他也經常這樣,回家睡的日子少之又少。可今天裴歡卻一反常態,坐在大廳裏看書,一直等他,等到深夜十二點,她看了看表,知道他是真的不回來了。
林嬸不敢休息,好幾次來勸,最後隻好提醒她:“要不……您給少爺打個電話問問吧?”
裴歡搖頭:“這麽晚,他不回來肯定身邊有人。我打過去不方便。”
林嬸看她雲淡風輕地提起自己丈夫的風流事,嚇得直安慰她:“少爺一定是在忙工作,您別亂想。”
裴歡笑了:“今天剛好有事想和他商量,不回來就算了。”
林嬸替她委屈,歎口氣,很小聲地抱怨:“少爺真是的,不懂珍惜。”
之後幾天,裴歡很守時,早早去了片場。她臉上消腫,整個人的狀態終於好起來。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導演竟然臨時加了一場爭吵戲,內容就是女主角很生氣,兩個女人要一起扭打,最後女主扇她耳光。
盛鈴拉著幾個女演員在旁邊哈哈大笑,化妝的時候她就故意跑到裴歡這邊來,還笑著說:“喲,你今天剛能見人……真不好意思,導演追求效果,讓真打,不過你放心,我一會兒一定輕點。”
敬姐來晚了,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和裴歡說:“這場不拍了,走。”
盛鈴在邊上對著光線看自己做好的指甲,有意無意地感歎:“人都過氣了還耍大牌,區區幾個鏡頭的事就把導演得罪了。往後說起來,還混不混了?”
敬姐回身瞪她,卻被裴歡拉住了。
裴歡披著一件大衣正在看詞,頭也不抬地和盛鈴說:“一會兒還要你多照顧。”
敬姐早就看不上這個盛鈴,女藝人二十五六歲可不算年輕了,再過幾年個個都該是找靠山結婚的歲數,她還裝天真。
敬姐不饒人,抱著胳膊上下打量盛鈴,冷著臉說:“別跟我這犯賤!你去打聽打聽,裴歡比你早出來多少年,她不理你是讓著你。真要說起來,咱們從頭算!”
盛鈴氣得轉身走了,裴歡暗暗叫苦:“一會兒我又要遭罪,她受你的氣,拍的時候肯定下狠手。”
果然,盛鈴前所未有的投入,一場爭吵戲被她當成泄憤,演出十成十的力氣,恨不得嗓子都喊啞了。
敬姐還在旁邊和導演為真打假打的問題爭執,而燈光下盛鈴已經揪住了裴歡的頭發,仗著導演沒喊停,她得意洋洋,揚手就要抽過去。
所有人都圍過來,這種事不新鮮,哪部戲裏都有好幾場,唯獨今天不一樣。誰都清楚盛鈴最近和蔣維成走得近了,她這時候找上裴歡,這個唯一傳過和蔣少隱婚的女人,她無非是想立威,多麽現實的一場戲,人人都想看盛鈴敢不敢真打裴歡。
可惜精彩時刻沒能繼續,導演突然喊“卡”,跑來拽住盛鈴的手。
裴歡幾乎已經偏過頭,她改變不了的事,就盡量讓自己好過一點。
可是那一巴掌還是沒抽下去。
敬姐都看呆了,她被人莫名其妙推搡到一邊去,場子裏忽然來了很多人,為首的竟然是圈裏人人都知道的峰老板——陳峰。
那人的主業是木材,但一直都投資娛樂產業,而且聽說他有道上的背景,魚龍混雜的圈子裏最怕這種人,所有老板都要叫他一聲“峰哥”。
導演眼看惹不起的金主竟然親自過來了,連話都說不清,隻一個勁地解釋:“就是臨時加的戲,劇情需要……劇情需要,本來……本來是沒有的。”
裴歡一看是阿峰,立刻低下頭躲到一邊。
整個片場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燈光也關了,所有人都站在原地。
陳峰根本不搭理這幾個小角色,繞著人群一個一個找,最終站到裴歡麵前,低著頭畢恭畢敬地說:“先生讓我們來看看三小姐。”
裴歡自知躲不過,盡量壓低聲音說:“先回去,他這樣讓我以後怎麽工作?”
陳峰卻不肯善罷甘休,分明看到剛才那一幕。他是老會長的侄子,大家多少年都在蘭坊一起長大的,他太清楚裴歡的事,所以華紹亭才讓他過來。
導演和兩個製片像跟班一樣跟在陳峰後邊,旁邊一早有人提了,這涉及敬蘭會了。
這一下,劇組裏的人腿都開始抖,誰也不知道這種小製作的戲怎麽能惹上敬蘭會,而且他們出動這麽多人,總不能隻是為了探班吧。
製片看出陳峰麵色不善,趕緊過來賠笑拉關係。
陳峰不耐煩地問他:“剛才那個女的呢?要打人那個。”
“哦哦,您是找我們的女一號是吧,盛鈴!快……鈴鈴快過來,峰老板找你呢。”
盛鈴嘴角都緊張得發抖,還裝出一臉鎮定,她安慰自己這或許是個機會,於是故意走得搖曳生情,恨不能裙子再短一截才好。
她覺得陳峰已經就是遙不可及的男人了,能攀上一次,她以後在娛樂圈裏四處都吃得開了。
結果她剛站住,陳峰就眼都不抬地問她:“導演說,這場戲是你要求真打的?”
“啊?我……”盛鈴覺出不太對,可裴歡側著臉毫無脾氣的模樣,怎麽看都不可能和陳峰有任何關係。於是盛鈴狠下心賭一次,大著膽子回答:“是,為了效果,我們都是演員,這種程度的戲是最基本的,一個好演員必須要敬業。裴歡,是吧?”
陳峰聽她說完,抬手示意隨行。周圍劇組的人和演員都還傻站著,突然就看到有人上前一步,啪的一聲,幹脆地抽在盛鈴臉上。
那女人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嚇得直接癱坐在地上,捂著臉,整個人都蒙了。
眾人震驚地站在原地,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裴歡生怕再鬧大,趕緊走過去推了推陳峰說:“行了,走吧,帶著你的人走。”
“三小姐……”
“你既然還叫我一聲三小姐,今天就聽我的,現在帶人走!”
“可是今天……”陳峰示意她向電梯的方向看,“今天我真的做不了主,先生親自過來,就怕鬧大讓我先來處理。她剛才認個錯,給個教訓就完了,可這賤人存心找死!”
裴歡看向電梯,那邊果然圍了一圈人,有人站在光亮之後的暗影裏,手上慢慢地繞著一圈珠子。
她的心都涼了。
裴歡太了解華紹亭的手段,她往前走了兩步,擋在盛鈴麵前,地上的女人又委屈又害怕,正在號啕大哭,再沒有任何形象可言。
她對著那邊暗淡無光的角落說:“打也打了,本來就沒事,回去吧。”
那邊的人今天換了外出的衣服,長長的羊絨大衣,正慢慢地盤那串珠子,慢條斯理,不出一言。
裴歡急了,央求陳峰:“我真的不想鬧大,本來不是大事,你過去幫我說一聲,算我替盛鈴求情了還不行嗎?今天就算了。”
陳峰也為難,裴歡攔著他的人又說:“你幫我一次,阿峰。我以後還要工作,按他那脾氣鬧開了,以後誰還敢找我拍戲?”
陳峰終於點頭,過去找華先生。
那男人從始至終沒有踏出暗影一步,說話聲音也輕,並沒有什麽厲害的排場。隻是他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裏,全場近百人,竟然沒有一個敢大聲說話。
過了一會兒,暗處的男人慢慢向他們走過來。
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誰,因為很少有人見過他。隻是看上去……他帶一點病態,臉色極淡,因而顯得唇色格外重。
這個男人還沒到老去的年紀,卻有歲月磨過的內斂和從容。深灰色的羊絨大衣和一串溫潤的珠子,讓他整個人看上去竟然有些詭異的華麗感。
就是這樣蒼白而淡漠的人,一雙眼睛讓人害怕。他並沒有看周圍,仿佛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存在的必要,他隻是目標明確地向著裴歡走過來。
裴歡一步一步後退,退無可退,隻能攔在盛鈴身前。
她低聲說:“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華紹亭抬手,裴歡攔住他,衝口而出:“別!”
華紹亭笑了,拍著她的手讓她放心,然後示意人過去把盛鈴扶起來。那女人腿都軟了,搖搖晃晃地捂著臉站著。
他聲音沒什麽力度,顯然帶病,淡淡地說:“既然裴裴替你求情,那就算了。你過來,給她跪下道歉,到此為止。”
他說得好像在談天氣,而且眼睛裏根本就沒有別人,輕飄飄丟過來一句話,壓得對方抬不起頭。
盛鈴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她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而且……他憑什麽要求她下跪?
陳峰在一邊厲聲重複了一遍。盛鈴眼淚嘩啦啦地又湧出來,崩潰地看向四周求助。她的經紀人被製片人攔下,兩人一起衝她使眼色,隨即迅速退到人群後邊去了。
“你們……你們!我是蔣少……蔣少知道這件事嗎?你們動他的人……”盛鈴腦子都亂了,隻想起自己最近剛剛和蔣維成攀上關係,關鍵時刻他們總不能亂來。
不提還好,這一提,華紹亭眼色暗了,旁邊立刻有人過去,又是一巴掌抽在她臉上。
盛鈴這下連哭都不敢哭了。
華紹亭已經不屑於和她開口,他有點咳嗽,手上扣著裴歡退到後邊,不讓她從身邊離開。
陳峰上前出麵,低罵:“蔣維成算什麽東西!”說完示意左右,有人拿出槍來,子彈上膛,那聲音讓在場的人紛紛倒抽了一口氣,眼看著那槍口就頂在盛鈴腦後。
這可不是拍戲。
盛鈴慘烈地尖叫,她哪見過這種場麵,完全失去理智,發了瘋一樣求饒。
劇組的人也嚇壞了,他們甚至不知道為首那人的稱呼,隻能轉向陳峰,低聲求情:“峰老板給個麵子……畢竟咱們都不懂道上的規矩,有做得不對的地方讓一步。這姑娘不懂事,是個新人,咱們以後不讓她出來就是了,別真鬧大了。您看,就為她弄出人命也不值。”
裴歡一直想說話,可是華紹亭的手扣著她的手腕,這個姿勢她最明白,從小到大,華紹亭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這麽拉著她,那就是一切他來負責,不許她鬧。裴歡本能地把話都憋了回去,急得又沒辦法,最終叫了一聲:“哥哥……”
華紹亭歎氣,轉向陳峰搖頭,陳峰立刻明白了,大聲重複:“跪下道歉!”
盛鈴被槍頂著,人早就嚇傻了。她的經紀人擠過來,顫抖著扶著她小聲地說:“鈴鈴……這次……這次惹不起,你就吃一次虧吧,往後路還長……”
最終,盛鈴就這麽硬生生地抹幹了眼淚,對著裴歡跪下,哽咽著說:“歡姐,對不起,今天是我不懂事。”
裴歡不看地上的女人,不回應,甚至不說原諒的話。她不是為盛鈴求情,她一直都是為自己求情,她自知今天敬蘭會的人插手之後,她再也別想過安生日子了。
盛鈴身後的槍撤了,被自己公司的人扶走。
這場戲沒人敢繼續往下拍,大家立即清場,混亂地收拾東西紛紛散了。
臨走的時候,陳峰站在電梯門口,三言兩語,意思清楚:“今天的事,隻要媒體上有人透露一個字,後果自負。”
敬蘭會的人先下去開車等著。
空****的商場頂層,剩下裴歡和華紹亭。
他拉著她的手:“這六年……蔣維成就這麽看你被人欺負,我會慢慢找他算這筆賬。”
裴歡低頭不說話,陪他走了一會兒說:“你讓我以後怎麽工作,這事就算沒人說,圈裏也會傳。”
“本來我隻想來看看你。”華紹亭有點自嘲,“裴裴,這麽多年……我舍不得你一丁點磕著碰著。現在你就這麽折騰自己報複我,是不是?”
誰都看得出來,裴歡幾乎是這個劇組裏最不受重視的人,那些人的嘴臉不是一天兩天積攢下來的,她忍了多少委屈多少謾罵,早都算不清。
裴歡想解釋,但華紹亭今天心情不太好,呼吸一陣一陣不穩定,她不敢亂說話刺激他,隻好由他拉著去等電梯。
兩個人就像過去一樣。
裴歡已經記不清華紹亭出門的樣子了,他很長時間都不離開蘭坊,偶爾出來,也都是暖和的日子。
她看了一眼那件大衣,笑了:“敬蘭會都窮到這個地步了?七八年前的大衣你也穿。”
那是件過去的基本款,好在男裝一直款式簡潔,到如今也還算合適。那是裴歡當年第一次拍廣告掙到錢,去給華紹亭買的生日禮物。
華紹亭也笑了:“我懶得動,好久不出門,隋遠嘮叨了一早上不能著涼。我讓人去找,隻找到這件厚點的。”電梯門開了,他率先進去,剛一關門就抱住裴歡,懶懶地靠著她說,“等著你再買新的。”
他身上有沉香的味道,那種因為百年時光而養出的香,幽幽暗暗。
她太習慣這個懷抱,連矯情的資格都沒有。她反手抱住他,看他嘴唇的顏色很重,還是沒忍住跟他說:“你要保重。”
華紹亭臉色蒼白,一直看著不太好。他眼睛裏有些釋然,輕輕低頭吻她,不許她躲:“怕我死嗎?這病能活到這個年紀,已經是奇跡了。”
電梯裏四周都是鏡子,她被他按在上邊,明晃晃地折射出無數道影子。
愛很奇怪,什麽都介意,最後又什麽都能被原諒。
裴歡想,她這輩子早就完了。所有的心思都隨著他的呼吸聲萬念俱灰,她還是愛他,幾乎從懵懂的少女時代就這麽愛他。他吻她的時候她就湧出千百種委屈,好像這麽多年受的苦受的累全都翻出來,一點也經不住。
再也沒有人能讓裴歡這麽脆弱,她可以忍受所有謾罵和欺負,在蔣維成打人的時候也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因為她不習慣在別人麵前哭。
裴歡想起自己上高中的時候,她年紀還小,心思卻大,她找各種理由死纏著他不放,可是華紹亭那會兒正是閑不住的時候,時常出去還找新的女伴。裴歡在家賭氣胡鬧,差點放火燒了海棠閣,華紹亭當天下午就把那女人掃地出門。
他比她大十一歲,當然知道她什麽心思。可是老狐狸就會慢慢下套,那年他一臉無奈地說:“早晚有一天,我就是被你氣死的。”
當時的小裴歡洋洋得意,跳起來拍他的臉說:“千萬保重身體,你把我慣得脾氣這麽壞,你死了,我上哪兒無法無天去。”
裴歡想著這些就笑了,她和當年一樣,伸手拍拍華紹亭的臉。他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麽,抓住她的手指輕聲說:“跟我回去吧。”
她低頭不接話,他微微加重語氣:“嗯?”
裴歡不肯,華紹亭放開她,並沒有強人所難。
那麽短的時間,電梯到了一層。
華紹亭忽然強硬地按住關門鍵,電梯門剛打開又關上。
他附在她耳邊問:“裴裴,那天晚上……你吃藥了嗎?”
裴歡如墜冰窟,盯著他問:“你什麽意思?”
華紹亭幾乎沒什麽表情,口氣很肯定地提醒她:“我不要孩子。”
她連諷刺的表情都已經擺不出,所有的回憶和衝動都於事無補。裴歡維持著自己可憐可悲的自尊:“放心,同樣的錯誤我不會犯第二次。你都不想要,我也沒那麽賤。”
“裴裴……”
“你今天來,其實隻關心這件事吧。”裴歡心灰意冷,笑著搖頭,“我早該知道,你這麽狠的人,當年下得去手,如今也一樣。”
華紹亭總是以為自己是她的神,要她生要她死,但他未必當她是個人。他養大她是習慣,寵著她是樂趣。他說愛她,最後的結果就是這樣,他愛她卻連她的孩子都容不下。
裴歡一點一點推開他冰涼涼的手指,她覺得自己剛才的動容實在可笑。
“華紹亭,我不能原諒你。”她嘴唇發抖,咬著牙說,“你做的……都不是人幹的事……”
電梯門打開,裴歡轉身出去,再沒回頭。
裴歡離開很久,陳峰才看到華先生從商場裏出來。
大家等他上車,他卻說想走一走。
十點多的大街上人已經很多了,華紹亭看向麵前的路口,不顧眾人的驚訝,和路人一樣融進人群裏,甚至還在人行道等綠燈的時候翻出一枚硬幣,向報刊亭裏的大嬸要了份當天的報紙。
敬蘭會的一群人都看傻了。
陳峰靜靜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情形很可笑。
明明這個男人走進人群裏也沒有三頭六臂,可為什麽大家總是不相信,他隻是個普通人。
最後,華紹亭想要走一走的結果就是,他一個人順著街道邊看報紙邊溜達,而身後,長長一隊黑色車龍,正保持極慢的速度跟著他。
這很快就造成交通擁堵。
刺耳的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終於打擾到華紹亭。他皺眉回頭看了一眼,陳峰的車立刻刹車,這一下差點撞到兩個過馬路的人。
那是個女人,拉著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她們顯然被車上呼啦啦下來的人嚇了一跳,年輕的媽媽摟著小女兒在馬路中央手足無措。
陳峰下車就要趕人。華紹亭走過去,一個眼神就讓他閉嘴。
小女孩嚇壞了。周圍堵了一堆車和行人,大家不知道怎麽了,亂哄哄吵成一團。
隻有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安安靜靜地站著,正一動不動盯著孩子看。
華紹亭笑了,先向她媽媽說:“抱歉。”
那女人被他一雙眼睛看得有點害怕,本能地把女兒摟在懷裏低頭說:“沒……沒事。”
華紹亭的目光停留在那個小女孩身上,他很溫柔地放輕聲音說:“嚇到你了?都是他們的錯,讓這個叔叔給你買禮物賠罪好不好?”
他說完就讓陳峰過來道歉,明明是好意,想讓孩子別害怕。
可是小女孩看了他半分鍾,突然抱緊媽媽的胳膊,死也不肯抬頭了。
“不用了。”她媽媽看出氣氛不對,這些人敢占著車道不走,一定不是什麽好人,於是她飛快地拉著女兒跑了。
華紹亭盯著她們離開的方向出神,過了好一會兒,陳峰再次請他上車,他點頭,站在人潮洶湧的路口,忽然問他:“你怕我嗎?”
陳峰蒙了,想了想回答:“華先生,您是主人。”
“我是說,我和你們有什麽區別?為什麽我去做普通人都在做的事,就總會……變成不好的結果?”
陳峰很快接話:“先生不會錯。”
華紹亭沒再說話,轉身上了自己的車,一路往蘭坊的方向而去。
陳峰在副駕駛的位置,心裏盤算著今天華先生口氣反常,肯定因為三小姐又沒如他所願。
他想揀點好聽的話緩解一下氣氛,但華先生一直坐在後邊若有所思,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過了好久才開口:“三小姐是為當年的事寒心了。”
“我知道,就像今天一樣。如果是別人,隨便走走就不會有這麽多麻煩。”華紹亭揉了揉眉心,歎氣,“當年也是,我也是個男人,我愛她就不想她煩心受罪,所以什麽都替她擋下來,這有錯嗎?”
“您應該去和三小姐好好談談。”
“裴熙是她的親生姐姐,我說了她會生不如死。阿峰,我就是看不了她傷心,反正我沒幾年日子了,她要恨我……”他說到這裏已經非常累了,聲音快要聽不清。他揉著眉心,那裏隱隱有一塊因為傷疤而斷掉的地方。他淡淡地說:“那就恨吧。”
當天晚上回去,陳峰就找借口一直在海棠閣外晃悠。
顧琳直到晚飯後才出來,看見他,會意地往長廊暗處走。
陳峰跟著她到了沒人的地方,顧琳問:“沒把人接回來?”
“當年裴歡遭那麽大的罪,現在她肯定不能輕易低頭。”
“看來你也知道,那女人和他怎麽了?”顧琳口氣加重,轉身盯著陳峰,“你是老會長的侄子,肯定知道!人人都跟我說她是華先生的妹妹,當我傻嗎?真是妹妹……能睡一起?”
“她是叔叔領回來的,都叫她三小姐,後來叔叔老糊塗了!非把蘭坊傳給老狐狸,那會兒我們都是小孩呢。後來……後來裴歡大了,他們那樣……誰敢說什麽。”陳峰“哼”了一聲,但也不再往下說了。
顧琳上前一步:“華先生為了那個女人什麽都肯做,為什麽還能把她逼走?”
陳峰不說話了。
顧琳覺得這事簡直邪了,誰都是這個態度,嘴硬得厲害,怎麽都撬不開。
她反而笑了,伸手拍拍陳峰,又放低聲音說:“我知道你們都怕惹麻煩,但是你看……她不會回來了,今後誰陪著先生……你心裏有數。”
她如今才是華紹亭身邊的人,會裏上下,什麽都經手。
陳峰表情有些動搖,但還是抿著嘴打量她,沒開口。
顧琳大度地擺擺手讓他先走:“我隻是好奇,你不想說我也不怪你。”
陳峰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不痛不癢跟她扯了兩句其他的,借故走了。
顧琳在原地前後想這件事,打定主意必須弄清楚。她慢慢轉身想回到主路上去,卻發現兩米外站著個人。
“誰?”顧琳心裏一慌,她剛才和陳峰在角落裏聊的內容,讓人聽見可不好。
那人倒坦白,往前走了兩步,到了燈光掃到的地方。
顧琳看清是隋遠,她長出了一口氣:“你幹嗎站那兒不動?”
隋遠表情凝重,拉過顧琳,一路拖著她走。顧琳掙紮,卻看到他做了個噓的動作。
他把顧琳拖到拐角:“你瘋了?那件事絕對不能再提!如果有人想打聽,下場都……你知道他的手段。”
顧琳明白他都聽見了,不過因為是隋遠,她有七分把握。顧琳鎮定下來,輕聲說:“我就想弄清楚!我伺候華先生六年了,可他還是瞞著我,那人是誰?為什麽她一回來他態度全變了?”
隋遠解釋不清,最後急了,瞪著顧琳說:“反正這事和你沒關係,別犯傻!華紹亭根本不喜歡你!”
顧琳愣了,上下打量隋遠,心裏有數了。
隋遠一直阻止她問那個秘密,隻有兩種可能,他擔心華先生或者擔心她,可現在……隋遠在糾結她喜歡華先生這件事。
那就好懂多了。
隋遠吼出來之後自己也後悔了,目光躲閃。
可惜他終究隻是個醫生,不是敬蘭會這群天天鉤心鬥角的幫派人士。
顧琳已經收拾好情緒。她六年耳濡目染,雖然在看人的心思上鬥不過華先生,但收拾個隋遠還綽綽有餘。
於是她靠近他,笑得有點傷感:“華先生隻拿我當她的替身。”
隋遠目光都軟了,不知道說什麽安慰她,最後扶著她肩膀:“顧琳,他其實沒那麽可怕,對自己人都很好。你懂分寸,別去碰他的底線,他不會害你的。”
顧琳悵然地搖頭,轉身繞過他往回走。隋遠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她突然回身笑了,跟他說:“我不是裴歡,沒有人護著。將來我惹他生氣,下場就是死。”
夜風溫柔。
隋遠卻覺得顧琳那個笑容分外惹人心疼。
蘭坊是個殘酷的世界,他們進了這扇門,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從此就要遵從這裏的生存法則。
他在那一刻想,這隻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別人都被父母兄長捧在手心上的時候,她就出生入死跟著一群大男人混黑道了。
隋遠突然明白了那隻老狐狸的心情,對著……他喜歡的人的心情。
想把她保護好,讓她不經風雨,不諳世事,一輩子做個不懂事的小女孩。
所以隋遠犯了一個大錯,這讓他在最後的時候才想明白,人的心就是這世界上最治不好的病。
他胸口一熱,對著顧琳的背影說:“沒關係,我會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