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今日君臣

且不提坤元宮母子雲裏霧裏,皇宮前殿又是另一番熱鬧光景。——遠道而來參加朝會大典的封疆大吏們,正在這裏聚宴。

所謂前殿,可不是一個“殿”,而是一整座龐大的宮殿群,因是皇帝對百官群臣朝會、典禮、聚宴的場所,處在宮闈之前,故稱前殿。也可以這麽理解,這就是皇宮的辦公區!而此刻大夥兒所在的宸極殿,則是大禮堂。

雖說是禮堂,可有禮沒禮得看堂下都是些什麽人。——楚國定製,五年一場朝會大典,二品上的外官邊將,屬國藩王,勳臣功卿,都得聚首長安,進京述職。沒有特殊情況,各州最高軍政首腦、各大鎮邊軍團的統領,全都必須親自到場,以示恭謹。若實在要請假,得提前兩個月請旨,偶發急病的,朝廷要派禦醫飛馬過來驗證。實在是一件極端重要的大事。

這樣的覲見大典立朝十五年以來開過兩次,這是第三次,也是人到得最齊的一次,雖然還未到典禮正日,可大量路遠的地方大員深怕遲到,慢君之罪可不是開玩笑的,因此總要早到十天半個月打個提前量,以防意外。

因此,除了北疆平亂的兩大軍團統領、以及軍前效力的翊親王劉明軒,這三位大人物軍務纏身因故缺席;以及兩大屬國藩王和部分偏遠州刺史還在途中未到外,大多數人都已到齊了。

於是,從這一天起,前殿每天都得接待這些遠道而來的軍政高官,設接風宴,安排驛館住宿,布置關防,忙個昏天黑地。

這夥人呢,也大多是天南地北數年不見,老交情老兄弟重逢,互道離情歡喜不盡。

文官還好些,他們數量最多,但好在他們夠斯文,彼此執手含淚,拿腔作勢地吟兩句酸詩也就過去了。

武將可沒那麽風雅文明,他們問候彼此的方式可謂粗暴,往往兩人一見麵,隔開數丈便已粗言穢語罵開了:“你他娘的沒死?”“你狗日的死了老子也好好的!”笑罵中兩個壯漢趕到一處,掄開砂鍋大的拳頭就是一通砸,打累了坐在地上抱著酒壇子喝酒,整甕整甕地往下灌,喝醉了抱頭痛哭,邊哭邊吐,然後趴作一堆人事不省。這時躲在暗處的宮衛們便會“伏兵四起”,將死豬一樣的撲街將軍和滿地狼藉一起打掃幹淨。

這樣的日子一直要持續到典禮正日,足足有十幾二十來天,主持接待的是內閣首輔大臣、寧國公武若梅,號稱“冰美人”的,此刻也難免成了“火嬌娃”。

望著堂下群雄逐鹿,烽火連天,山崩地裂,毀天滅地般的動靜,武若梅一張俏臉漲得通紅,額頭青筋連跳,一時一個催促:“去看看,陛下回宮沒有?——哎哎,那個誰,羅冠虎!就是你,把桌子放下,否則我喊你娘啦!羅夫人!羅夫人?喂喂,羅夫人你醒醒!你兒子拆天啦!喂喂!——哎呦,平國公您上了年紀,慢著點兒喝,沒人搶您的!——文星魁!好啊,當著本院長的麵,敢往別人酒壺裏撒尿!還笑?盼娣?盼娣在哪裏?給我上!沒收作案工具!”

劉楓來到前殿時,眼前就是這樣雞飛狗跳的場景,暗暗搖頭:但凡朝代開國,那些開國功臣往往就這吊樣!聽說當年趙匡胤上朝,底下群臣交頭接耳,鬼臉怪相,一點兒沒個正形,他又抹不開臉申斥,於是獨辟蹊徑,給他們帽子上裝了兩個“大翅膀”,他們再敢亂動亂說,翅膀搖啊搖地就會撞在一起,這才明白了陛下一片苦心,朝堂上的紀律才算保住了。——軟翅烏紗帽就是這麽來的。

某種程度上說,曆朝曆代多見“開國殺功臣”的窩心事兒,集權君上固然是主因,可也不能排除這個次因——實在是這些功臣們往往功高自傲,不拘小節,他們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曾用生命輔佐的那個人,一旦坐上那個寶座,成為天子,那麽……他就已經不再是人了!

大楚開國時也是一般模樣!

幸好,不用劉楓髒手,在“逐寇奪權之亂”中,大楚開國的宿老元勳們已經狠狠死過了一批!剩下的幾個,也已用高爵尊榮架空了實際兵權,留在長安封劍榮養,原本最難的集權這一步,就此無驚無險跨過了。

如今還在位置上的這些,大多都是半路出家在戰爭中漸漸成長起來的後起之秀,他們的資曆功勳擺在那裏,還遠不足以支撐“自傲”。雖然在禮儀小節上個別年青同誌有所放肆,可在皇帝陛下三令五申狠狠整頓一番後,倒也及時扭轉了局麵,好歹把個君臣規矩給立住嘍。

不過劉楓也算是個能體諒人的皇帝,作為平時守規矩的獎賞和補償,特旨這覲見大典前的幾天為“開禁日”,允許他們放下禮儀,難得放肆一回,結果……就“放肆”成了這個樣子!這是劉楓萬萬始料未及的。

這一刻,劉楓忽然想:要是葬在驪山的海天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皇宮被糟蹋成髒亂不堪的鄉下破酒館……二叔,你一定會氣得在墳墓裏翻身打滾吧!

“陛下!陛下來了!”眼睛最尖的田筠馳發出一聲斷喝,全場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下一秒又轟然間雷鳴動地:“臣等(末將)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開禁日不愧是開禁日,聲音整齊洪亮,震耳欲聾!可姿勢不對,武將隊伍裏竟然沒有一個人下跪行君臣禮,而是像當年打了勝仗,大夥兒腳踩敵人屍體,兵器舞天、揮手成林,麵向主帥縱聲歡呼,高唱凱歌的慶功模樣。

那架勢,氣勢如虹,令人振奮,熱血沸騰!可如果出現在金碧輝映的宮殿裏、出現在酒菜狼藉的宴會中……開禁日,也不是這麽個開法啊!

幸好,武若梅率一幹朝臣過來救場,以標準的君臣覲見大禮做了榜樣,粗胚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過分了”,於是大夥兒轟隆一下匍匐下去,然後頭一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放聲大笑。

皇帝陛下直搖頭,苦笑無力地擺了擺手,邁步說道:“諸位愛卿,好久不見了,看到你們一個個紅光滿麵……”忽然腳下一絆,地上一具“挺屍”翻了過來,卻是古越蘭,已醉得口吐白沫,臉色青白,雙目怒睜,人事不省……

劉楓忽然覺得牙根發癢,狠狠一咬隻作不見,一腳從他身上踩過去,接著說:“……身板兒硬,精神頭也旺,朕心甚慰。”古越蘭咕嚕一個翻身,猛抱住劉楓小腿,“秋芷——!”被劉楓一腳踢飛“走你的!”又是哄堂大笑。

許久不見的皇帝陛下如此“親切”的開場白,將軍和州刺史們都感到十分溫馨,鬧哄哄笑起來,有的喊道:“陛下氣色也好!身板夠硬!”“陛下龍精虎猛,這一腳踢得真俊!”又有的叫道:“陛下龍腿豈是凡夫俗子抱得!?——神仙也不行!除非是仙女兒!”

堂下更多的是亂七八糟的問安聲,有個人吼得格外響亮:“陛下,俺可天天記掛著您呐!”未了又補上一句“俺媳婦兒也想您!”惹得哄堂大笑,劉楓看時,卻是程平安,獨眼發紅淌著熱淚,一臉真誠懇切,旁若無人。

劉楓想笑,心下感動又不忍取笑,煞有其事地說道:“嗯,朕剛見過你媳婦兒!說你又想著退休回去種田?朕就兩個字——沒門兒!”程平安苦下臉,訕訕撓頭,堂下一片嬉笑歡騰。

笑聲中,劉楓行至主座站定,眼望下方一張張激動通紅的臉龐,那一道道真摯充滿感情的眼神,歎口氣,心軟了。

這些人,為自己、為楚國貢獻了一生,功勳累累,也是傷痕累累,隻怕在他們的心裏,過來長安並非述職,僅僅隻是為了探望一下自己這個“老主公”,看一看自己是否康健,還有沒有什麽地方,需要他們再出一把子力!然後,老兄弟們大家聚一聚,回味一下波瀾壯闊的戎馬生涯,重溫一回金戈鐵馬的崢嶸歲月,比什麽都快活!

話說回來,規矩不嚴是真,可這並不代表他們無能。別看這些人,躺在那兒醉死似的什麽敗興樣兒都有。可是!隻要自己當堂一喝:“備戰!”那些暈的、吐的、倒的、歪的,保管一錐子跳起來,給你摸刀子站得筆挺!

這就是開國的將軍,最懶散,也最強悍!——就像獅子,馬戲團的獅子守規矩,但你無法奢求凶猛和野性。

縱觀古今上下曆朝曆代,一旦錯過了“開國”這個黃金時期,縱有後起之秀、中興之主,哪怕強盛一時,但與開國時“將星雲集、群英薈萃”的“盛況”相比,也必然差著大半截,不可同日而語。——這是曆史規律,任誰都沒法兒改的。

劉楓不禁歎息:大家都是一把歲數的人了,九死一生結下的交情,又天南地北遠隔萬裏,見一麵少一麵,他也實在不忍心拿出朝廷綱紀,用君臣奏對的臭規矩去約束他們,冷他們的心。

至少……不能在今天這個日子!

畢竟,對自己來說,這樣“君臣舊部齊聚一堂”很可能是最後一次了。這個時候,他又能說什麽好呢?

啥也不說了,喝吧!

是夜,大楚皇帝陛下是被抬回去的。——有意思的是,真正把皇帝陛下放倒的,不是這群戀主成癖的武將,而是另外的一個人群。

那是以前大狄鷹軍大督帥喀爾吉為首的一大群韃靼貴族所組成的“降臣代表團”。為了和平統一、維護統治,劉楓沒有殺害這些早已“失去利用價值”的前朝“柱石之臣”。正相反,每個人都給予了相應級別的虛銜虛榮,以表彰他們對河北諸州“和平解放”做出的“傑出貢獻”。

當然,重點是那個“虛”字,實權自然是半點兒沒有,甚至土地、部曲、勢力和財富也被朝廷盤剝極慘,惟獨這個“名”字上頭毫不含糊,在旁人看來極其珍貴的爵位,對於他們是以白菜價論斤往頭上堆!一個個的,全都是趾高氣揚的“爵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