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隔牆有耳

臘月的天黑得格外早,劉楓從永寧公府出來,未到飯點卻已是夕陽消融暮色初現,太陽都還沒完全落山,一輪淡月已急不可耐地懸上了蒼穹。此番造訪武氏,劉楓了卻老大一樁心病,隻覺周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暢通泰,於是揮退了暖轎,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在回宮的大路上。楊天返也是個機靈鬼,自然不會掃興,笑嘻嘻隨在身後,一眾侍衛都遠開丈許綴在後頭,君臣幾個就要這麽晃回去。

走著走著,天漸黑了。這是個月小風高的冬夜,此處官邸比鄰自然不比尋常坊市,乃是鬧中取靜的雅處,街上空****靜謐無人,各府都懸起了燈籠,兩側黛瓦白牆高豎,一條道直通到夜色裏去,便顯得有些森森迫人。

在這樣的昏暗與寂靜中,兩側隱約透出暗紅的燈光,映著牆頭那一叢叢在風中瑟瑟發抖的紅柳,風搖影動,變幻莫測,給人一種“寒冬冷月夜歸人”特有的淒涼、晦暗、蕭瑟、甚至不安的感覺,讓人想家,想快點回家。

此情此景,大有“路上行人欲斷魂”的味道。劉楓也漸漸沒了“踏雪無痕,漫步歸家”的雅興,腳步漸滯。楊天返正覺奇怪,忽然皇帝沒頭沒腦來了句:“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快四十年了。——朕,老了。”

皇帝陛下的這番感慨來的突然,這副頹態更加令人驚心!楊天返怔了片刻,一時拿不準聖意也沒個說法,可皇帝講話又不能不應,心想“頌聖”總沒錯的,於是忙低下頭去,搜腸刮肚地賠笑恭維起來。

“陛下可不能說老!您戎馬半世,也是功高蓋世,驅胡虜,定乾坤,文武謨烈,千古一帝!——微臣鬥膽,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兒,先帝爺在您這個年紀的時候,才剛起兵還沒闖出名堂呢,陛下卻已馳誌**、席卷八荒、坐擁天下十餘載!且是未及不惑,正是春秋正富好時候!常言道:聖君臨朝神靈護佑!您又修身練武龍體強健,聖壽延綿百齡可期啊!勵精圖治大展雄風的時候還長著呢!何以言老呢?”

這一通好說,馬屁滿天飛,楊天返心裏暗暗得意地想:娘親凶神惡煞地逼我多念幾本書,果然是有道理的!

奈何那麽多的吉言佳語,劉楓卻隻聽進去一句話!

“神靈護佑?嗬嗬,你說朕是神靈護佑?”

冷不防劉楓開口的同時忽然止步,紮根似的一下釘在原地。結果,心不在焉的小夥兒一頭撞在皇帝背上!然後……他像撞到了一座山!很不幸地遭受了衝力反彈,哎呦一聲,一個屁股蹲兒坐在了地上。鼻子那個酸呐,眼淚也忍不住要流下來了。心中不解:一句“神靈護佑”不過尋常吉利話兒,如何引得陛下心緒激**如此動容?

未及細想忙先謝罪,慌叫一聲:“微臣衝撞聖駕,請陛下恕罪。”良久無聲,不罵也不恕,楊天返抬眼偷瞧,卻見皇帝頭也沒回,也不說話,正負手仰麵癡癡望著天空。

天上有什麽?

小夥兒趕緊也抬頭往上看,隻見夜幕如墨,星月無光,稀稀疏疏點綴在夜空中,神秘,深邃,迷離又朦朧。

天上……什麽也沒有啊!

心中納悶,耳邊卻傳來皇帝自嘲的笑聲,接著便是一聲無奈、甚至是無助的歎息:“從前,或許神靈護佑。如今呢……天道不公,神靈也要過河拆橋啊!”

楊天返一臉納罕地半張著嘴巴,眨眨眼睛,他真心沒聽懂。

恰在這時,左側牆內傳來一陣爭吵,卻是一男一女起了爭執,似是邊吵邊靠牆邊來,牆外聽得格外分明,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真是想不聽也不行啊。

“不行!這個家好歹是我做主!我說了算!——明日,明日就叫兒子請辭,再不濟也要外調到邊關上去,就這麽定了!”

“定什麽定?有你這麽當爹的麽?人家都望子成龍,鑽頭覓縫地往京師裏送,你倒好,兒子爭氣有出息,你自個兒往外趕?!這是什麽道理?”

“女人見識!——也不看你我身居何職?兒子身居何職?敢不避諱麽!?”

“避諱什麽?你我一沒擅權私任,二沒行賄說項,這是陛下自要用他,這官做的堂堂正正!有啥大不了的!?”

“從前自然使得,可如今朝局複雜,形勢迥異,這個節骨眼兒上,堂堂正正也要避諱!”

“不行!你說破天去我也不聽!——你要打發兒子走,先過老娘這一關!”

隨著女人這一聲嬌喝,腳步忽然變得越響越急,砰砰地拳腳聲沉悶而密集地響起來,吵架竟然變成了打架。

“哎!哎!你撒潑是不是?你……哎呦!你真打?”

“老娘打得就是你!死沒良心的,接招!”

“夫人!夫人!有話好好說啊,你我一向恩愛,怎麽就……哎呦!——不帶撩陰腳哇!”

“叫你馬上逞凶!叫你長兵欺人!——落了地、空了手,就你這下盤根子臭拳腳,哼哼,老娘專打下三路!——踢死你!踢死你!”

………

劉楓又好奇又好笑,也不禁聽入了神。——這裏整個街區可都是官地,這座府邸也不例外。聽兩人的對話,這對夫妻顯是地位不低的軍旅世家,為了兒子前程夫妻倆鬧起家務,特意跑到花園牆根僻靜無人處“解決爭端”,怕是料準了自家女人是個悍婦,一言不合“爭端”多半會升級成“衝突”,隻顧著不想被府裏下人們瞧了笑話,哪想到碰得不巧,竟是個“隔牆有耳”,躲過了家人卻被外人聽了廣播劇,還是全武行極精彩的動作大片!

牆裏牆外的,這叫人說什麽好呢?!

“這是個要麵子又怕老婆的主兒!”劉楓覺得這真有意思,笑著回頭問楊天返:“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府邸?聲音倒是幾分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這是隨口一問,不料自己一回頭,卻見楊天返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漸漸揉在一起變成了雞血般的滿麵通紅。年輕的侍衛長點著自己的鼻子訕訕地好不尷尬:“陛下見笑……這,這是微臣的家呀。”

劉楓聽了一愣,待得反應過來隻覺更加好笑!——難怪耳熟,敢情裏頭打架的兩人,是楊勝飛和杜寒玉啊!

想象著裏頭近衛軍團正副統領鬥毆的場景,劉楓皇帝之尊也不忍不住笑意,忽然童心大起,揚了聲喊道:“天返呐,朕也好幾年沒上你家坐坐了,也不知你娘‘竹筍烤肉’的火候有沒有進步,今日朕專要突然登門,就是叫她沒個準備,才能見真章嘛!——快到了吧?天黑的真快,路都看不清了,朕記得府門好像是在…在……這個方向!對不對?”

一語既出,牆內打鬥瞬間靜止,再沒有一絲聲息,似乎就連呼吸和心跳都定格了似的。

麵對皇帝滿臉壞笑擠眉弄眼,楊天返頓時會意,不禁激動起來!——想他本就是個壞胚子,專愛惡作劇的,可他再囂張、再大膽,又哪敢拿爹娘做法?且不論孝道有虧,光是那一頓“男女混雙”也是萬萬承受不起的。

今日可大大不同啊!——這是皇帝聖意要我“戲耍”父母!天地君親師嘛,您二老可是排在“君”後頭的,君要臣欺,臣不能不欺,吼吼吼……請恕孩兒忠孝不能兩全嘍!

拿定主意,第三代銀槍將立刻眉飛色舞地附和道:“是!陛下好記性!正是這個方向,過個彎兒咱就到了。——今日陛下賞臉,那是我楊家闔府莫大的榮幸,爹娘一定會大大驚喜的,隻怕要高興壞了呢!——您放心,娘親這幾年來修身養性知書達理日漸溫柔,廚藝上頭更是異常經心,尤其是這竹筍烤肉,散了班兒天天練的,吃得微臣我呀……”也不知回憶起了什麽,楊天返動情地抽了兩下鼻子,竟帶了哽咽,幾乎抽泣著說出後半句:“唇齒留香!通體舒泰!淚流滿麵!回味無窮!——絕不叫陛下失望的!”

“好好!你老楊家兩朝柱石三代忠義,朕理應格外恩寵的!被你說的朕胃口大開呢!走,我們快走幾步,也好叫你爹娘快些驚喜。”

“聖意周到,微臣感激不盡!——陛下請!請!”

牆內“嘶”地倒抽一口涼氣,隨即響起奔跑的淩亂腳步聲,劈裏啪啦,稀裏嘩啦,撒歡似的飛奔遠去了,隱隱聽見杜寒玉疾聲嬌呼:“豬!豬!快殺豬!”

牆外君臣再也忍不住,對看一眼哈哈大笑起來。身後的侍衛們也早就憋得死去活來,一起放膽笑出聲來。

君無戲言!——哪怕是戲言也要兌現!既然說了要去楊府蹭飯,那就要說到做到!

當下劉楓就真往楊府去,才走沒幾步,楊天返便巴巴地望著劉楓,有些心虛地問:“陛下,您會不會……額,會不會聽我爹的勸,把微臣……微臣的飯碗給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