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君臣相得

楊天返聰明不假,幼習刀槍武藝也自不凡,卻終究是個沉不住氣的少年人,心機城府遠沒有成年人那麽深,對朝堂製衡的“大學問”也不甚明了,一聽親爹要砸他飯碗,趕他去邊關,心裏頓時慌了,左思右想沒個對策,一著急便索性當麵就問出來。

劉楓心裏很清楚,似他這等出身勳業世家的功勳子弟,要麽是胸無大誌的酒囊飯袋,要麽就格外有誌氣,能闖就不愛靠父母的,甚至一心想要超越父輩!——對於楊家,這個難度高如登天,可楊天返偏偏就屬此類!

在他眼裏,侍衛長一職無關富貴尊榮,也沒有品序高低,真正要緊的是代表著皇帝陛下對他的欣賞與青睞!——天地良心,他確實是軍二代,可受任此職,他爹娘未曾絲毫出力,全是他憑自己軍略院的成績競爭上崗的!說破天去他也占著理字!

可是!可是!要他下崗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父親啊!還是擔任近衛軍團統領、大楚軍界第一人的父親!跟自己的父親……是沒法講理的!這可怎麽辦才好?除了求助眼前的皇帝,天下又有誰能讓父親改變主意呢?

這才有此一問!

不能說楊天返決策錯誤,皇帝確實是他保住飯碗的唯一希望,這本身不錯的。可惜……根子上他卻沒猜透!——因為,皇帝本人的意願,也是想讓他下崗啊!

於是,楊天返看見皇帝和顏悅色地笑起來,聽見他溫言善語地說:“天返啊,你的心,朕懂!可如果告訴你,朕也想讓你去邊關磨礪一番,你可願意?”

“啊?!”楊天返驚大了嘴巴,腦子裏嗡地一聲一片空白,接著便是亂哄哄的一團麻,他蒼白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劉楓治國秉政二十多年,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漿糊了,哪裏容他細想,已自顧自地說下去:“朝廷的製度,你是知道的,統領之職不能世襲,這是恒製,是永例,要一代代傳下去的,斷斷不能改了。——可是這樣一來,礙於這條規矩,你留在長安,隸屬近衛軍團,那便不可能繼任近衛統領之職,這輩子還怎麽超越你爹?”

皇帝不勝惋惜地長歎口氣:“你,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朕覺得可惜,覺得不能這樣埋沒了你。——這樣吧,其餘七大軍團,朕便給你諭旨,準你隨意挑選,愛去哪裏都是個行!直接加副佐領銜!結結實實給朕帶一帶兵!待你磨礪成器,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來,朕再下旨,叫你衣錦還鄉載譽榮歸!如何?”

楊天返聽了,失迷了一陣才明白過來,原來如此,不是“發配”而是“簡拔”!——雖然都是去戍守邊防,可個中區別大了去了!

他如今不過一個從四品武官,陛下竟有意培養我做軍團統領麽!?尤其是那句“這輩子還怎麽超越你爹?”,對楊大少來說太有殺傷力了!頓時大喜過望,滿口答應謝恩不迭,什麽“戍守邊疆,耀兵塞外,固所願也!”,又是“好男兒自當奮起行伍,身功戰陣,馬上取功名!”巴拉巴拉張嘴就來,激動地眼圈發紅丟涕擤鼻,恨不得明日就走,直奔關外。

眼見楊大少如此孺子可教,劉楓也是一臉鼓勵地望著他,用力點頭,拍他肩膀,然後……有些無恥地笑了。——弱爆了!騷年!

確實,劉楓有心要把楊天返打發出去,而且不完全是因為他說的那樣“不能埋沒了你”,但也不是對他不滿。——且不論楊家對朝廷的重要作用,光是這小子自己,也是一員很有潛力的大將之才!劉楓是真心要用他的!可也是真心要打發他走!

真正的原因,很複雜!

二子爭儲,在作出最後的決斷之前,劉楓為君為父,必須要把握好其中的平衡與適度。明睿先天處於弱勢,被寄以厚望的武繼業又投向了明軒,於是劉楓便重用與明睿交好的楊天返,讓他在皇宮禁軍中占有一席之地,這便是一種變相的製衡與保護措施。——有了楊天返,劉明睿就不虞被人“刺殺”。可能很小,但不得不防!

如今既然已定下明睿為儲君,那麽,把“儲君紅人”留在“現任皇帝”的身邊,還管著皇帝的宮禁關防、出入平安,那就是一種潛在的風險!——這不是信任與否的問題,而是一種臨時製度本身帶來的風險。

是風險,那就勢必要予以規避!——誰讓這是帝王家呢?親情很重要,不能少!但往往抵不住權力的**。安全這東西,再怎麽小心也不為過!

另外,明軒入罪被捕,也即將押返都城,到時候一定會圈禁在皇宮裏。劉楓在這個時候就要反過來考慮了,變成要防著明睿萬一狠下心來,利用楊天返的禁軍力量“斬草除根”,雖然不願往這上頭想,可也是不能不防啊!

再有一說,帝王富有四海權傾天下,但也必須要有自己的嫡係!政界不愁,在劉楓多年來的暗中安排下,兩個兒子各有各的班底,誰得勢都能以大義之名收服另一派係。這不是很嚴重的事。——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嘛。軍權卻不好含糊!——從明軒領兵平叛就能看出來了,劉楓原本屬意的儲君人選,其實是這個更像自己的兒子,可惜……

總之!新君必須擁有自己在軍中的嫡係勢力,而且是最強大最忠心的力量!——這股力量需要一個領頭人,楊天返就是最好的人選!如今將他下放到地方邊鎮軍團,固然是鍛煉能力,也是要他發展自己的勢力與人脈,為將來兒子繼位撐起一片天地!

最後,由自己做惡人把楊天返下放,為的就是明睿來日繼位後再把他召回來,這是給新君“施恩”留餘地。——是的,留餘地!恩出自於上,收買人心的機會,老皇帝得給新皇帝留一點兒!為君為父,用心良苦著呐!

如此多繁深遠的帝王心術,也難怪楊天返這樣的官場新丁看糊塗了。事實上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透呢?

話說回來,作為皇帝,總是希望下頭看透的人……越少越好!

“老爺!夫人!不得了啦!——皇上來了!”

楊家門館滿臉誇張連滾帶爬地報進門去,僅數息功夫,儀門大開,楊勝飛杜寒玉帶著一臉“驚喜”迎出來,尤其是楊勝飛,激動地不知怎麽好了,遠開八步嘴裏就叫上了:“陛下!您怎麽來了!”走得急,腳下一不留神,跌撞幾步,“啪嘰”摔了老大一跤,五十多歲人了,頓時跌了個“鼻青臉腫”,好不淒慘。

皇帝感動地攙扶起他,細眼看這位近衛統領的麵目,左眼是青的,右腮是紫的,鼻子是腫的,嘴角是裂的,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把住他雙臂,似責怪實心疼地溫語說道:“哎呀,瞧你,跌得這麽重!怎麽這麽不小心?走那麽急做什麽?朕來做客的,又不會跑嘍!——古人倒履相迎,你倒好,來個滾地接駕,你啊,一片誠心,朕收到了!——如何……沒摔壞了吧?”

“陛下放心,不痛!不痛!”楊勝飛業已花白的腦袋好一陣急搖,咧著嘴笑得歡實。

“好好!這就好,朕放心了。你也上了年紀,摔壞可不得了!”皇帝滿麵釋懷,長舒一口氣。隻是心中忍笑:不容易啊勝飛!這招苦肉計你也想得到?——這一個跟鬥跌過,就能掩蓋你一臉的“竹筍烤肉”痕跡,不錯!真的不錯!難得這份急智,大有長進啊!——隻是……你屁股上那個小小的泥腳印,又是怎麽回事呢?

劉楓把眼往楊勝飛身後望去,果然杜寒玉俏生生立在那裏,肅手垂肩,流眄巧笑……額不,應該是壞笑!——這個鬼丫頭!“老娘專打下三路!”果然不是說說的!

“寒玉!朕來叨嘮了!”皇帝有些日子沒見杜寒玉了,心裏又樂著,便率先打了招呼,十分熱情。

“陛下大駕光臨,楊家蓬蓽生輝榮幸之至!”杜寒玉笑吟吟過來,斯斯文文跪倒行了肅拜之禮,低眉斂衽,含睇宜笑,果然“修身養性知書達理日漸溫柔”了不少,嬌聲道:“隻是陛下也來的太突然,準備不周怠慢了您,微臣兩口子如何擔待得起呀!——天返你還笑?你這孩子,這大的事兒,也不派人知會一聲,失儀可怎麽得了?”

楊天返“麵露惶恐”,劉楓自然少不了為他開脫:“是朕不讓他通報的。”

於是皆大歡喜。劉楓這一頓飯,就留在楊府吃了。——席間,楊勝飛趁機替兒子請辭,杜寒玉隻能幹瞪眼,兒子呢,也大義淩然豪氣萬千地表示“將門虎子,豈能久居京師福蔭祖父?爹娘明鑒,兒子必要出去闖**一番!”,

這個反應楊勝飛自然十分驚喜!萬分滿意!拍著桌子讚他“有出息!是老楊家的種!”皇帝也自然從善如流,讚一句“老子英雄兒好漢!”把楊天返“超遷拔擢、特旨簡放”,做了永勝統領王五倉麾下的一員營主副佐領,戍守北疆名隘“山海關”。

杜寒玉驚怔半晌醒過神來,卻是金口玉言已成定局。不過她根子裏要的是兒子出息,可不是留在身邊寵著,見是“升官外放”,又是“手握重兵”這般重用,哪裏還有二話?一家子就在席上“謝主隆恩”了。

這一切自然的……就像排練多遍終於登台獻藝似的,所有人都滿足了自己的願望,也都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這頓飯,君臣相得,吃得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