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剛死,蔡京就開始打擊蘇東坡等元祐黨人的舊派了。宋徽宗政和初年,他命令新聞出版署,禁止並焚毀蘇軾的作品出版,不許人們研究傳習。湖北蘄春有一位蘇迷,卻不管這些禁令,閉門謝客,不與任何人來往,專心致誌地注釋蘇軾的作品。

錢伸仲任黃岡縣尉時,拜訪了三次才找到那位蘇迷。錢自然也是蘇的愛好者,他一見到那位蘇迷,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借閱蘇迷所注的書。蘇迷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情說:喏,書桌上有十本我已經弄好了,你隨便翻吧。錢一翻正好翻到《和楊公濟梅花》十絕。其中四句:月地雲階漫一尊,玉奴終不負東昏。臨春結綺荒荊棘,誰信幽香是返魂。他注釋說:玉奴,乃南朝齊東昏侯蕭寶卷潘妃的小名,臨春和結綺,是南朝陳後主三閣的名稱。錢看了後於是問該迷:您所引用的資料隻有這些嗎?他回答說是的。錢問他:唐朝牛僧孺所著的《周秦行記》記載他進入西漢的薄太後廟,看到了古代後妃們栩栩如生的形象,也就是所謂的月地雲階拜洞仙,東昏侯因玉兒的緣故,身死國滅,玉兒由此暗下決心絕不背叛他,這才是蘇詩所用的典故,先生為什麽不寫她呢?蘇迷聽到這裏,恍然失色:天啊,我不是不寫,我確實不知道啊。他一句話不說,隻是回頭示意兒子,將書稿統統燒掉。錢很不好意思,極力勸說將書稿暫且留下,但蘇迷堅決不聽,並且說:我白下了十幾年的功夫,如果不是遇見你,我幾乎要給天下的讀書人留下笑柄。

錢伸仲經常拿這件事情來教育後人,做學問要認真紮實啊。洪邁卻說:錢也並不見得學問紮實呢,也許他不知道,玉奴乃是唐朝楊貴妃的自稱,玉兒則是東昏侯潘妃的名字。

一個顯見的事實是,學海真的無涯,懂得越多的人感覺不知道的東西也就越多,這很正常,因為他將知識的外延擴大了,越擴大越無知。而那位蘇迷,主觀意圖令人起敬,可是,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一定的基本功,僅僅靠主觀努力顯然不行。學問的基礎也許就是博覽和深思吧,但蘇迷閉門不出,閱讀有限,資料更有限,於是就出現在這樣的狀況。錢縣尉自然要比他博學些,否則他不會這樣迫切。雖然他對隨意翻到的注釋解釋還有不盡人意之處,但是,他畢竟擴大了蘇迷的知識視野,指出了蘇迷書中根本性的問題:學問嚴重不足,窺一斑知全豹,蘇迷十幾年的研究就顯得有些無意義了。至於洪邁指出錢的不足,其實並不是很重要,那隻是方法問題,就是說,你如果要想不被天下的讀書人恥笑,那一定要踏實,不要人雲亦雲。

這方麵王安石為我們做了個榜樣。王注釋的《新詩經》,應該比較權威的,估計還是個全國通行教材。其中“八月剝棗”一句中的“剝”解釋為:剝者,剝其皮而迸之,所以養老也。一共十三個字,翻譯起來就是說:剝,是剝掉棗皮後再進獻,其目的是為了敬養老人。而在此之前,毛公本《詩經》注釋為:剝,即擊打。陸德明的《經典釋文》說:剝,音PU,而不讀BO。但是,王安石對這些一概不用。有一天,他隨蔣山到郊外散步,路過一戶百姓家,見男主人不在家,便詢問他到哪兒去了。回答說:離家撲棗去了。王安石此時猛然醒悟,是他自己搞錯了那個“剝”字,於是他上奏朝庭,請求刪除自已解釋“剝”字的那十三個字。

《容齋續筆·卷十五·注書難》

□注書至難,雖孔安國、馬融、鄭康成、王弼之解經,杜元凱之解《左傳》,顏師古之注《漢書》,亦不能無失。王荊公《詩新經》,『八月剝棗』解雲:『剝者,剝其皮而迸之,所以養老也。』毛公本注雲:『剝,擊也。』陸德明音普卜反。公皆不用。後從蔣山郊步至民家,問其翁安在?曰:『去撲棗。』始悟前非。即具奏乞除去十三字,故今本無之。

王安石確實有自知之明。我們的漢語博大精深,一不小心,就會出差錯。那些簡單的漢字,如何組合搭配,卻是大大有講究,我甚至這樣認為,文章的好壞,思想的高低,其實就是文字的簡單排列組合。但古往今來的作家中卻不缺少那種妄自尊大的,或者說自我感覺不得了的人。

洪邁說,晚唐詩人薛能,水平不怎麽樣,卻狂妄得很,極為少見。

這個薛能,往往會在詩文的序言或者注釋中,把自己抬得很高。

薛在《海棠詩序》中說:四川的海棠頗有名,而寫海棠的詩卻默默無聞,杜甫雖然長居於此,卻沒什麽大作問世。蒼天啊賜我以詩才,所以對杜甫,我就當仁不讓了,我想我的風雅之作也許可以在四川作家群裏獨領**的。他又在《荔枝詩序》中講:杜甫年老時曾在四川的西部住過,但沒有寫過有關荔枝的詩,是否是有意寫而能力不及,或者是太貧困沒有怎麽嚐過荔枝?那個白樂天,很有名了吧,他曾作過有關荔枝的詩,但也是太粗淺,一點影響力沒有,簡直和沒有寫一樣。於是,我就寫了這首《荔枝詩》,我有理由相信,我不會愧對讀者的,我不會辜負人們對我期望的,我想將來的詩人們也許會把這首詩當作吟詠荔枝詩的經典之作。

《容齋隨筆·卷七·薛能詩》

□薛能者,晚唐詩人,格調不能高,而妄自尊大。其《海棠詩序》雲:『蜀海棠有聞,而詩無聞,杜子美於斯,興象不出,沒而有懷。天之厚餘,謹不敢讓,風雅盡在蜀矣,吾其庶幾。』然其語不過曰:『青苔浮落處,暮柳閑開時。帶醉遊人插,連陰彼叟移。晨前清露濕,晏後惡風吹。香少傳何許,妍多畫半遺』而已。又有《荔枝詩序》曰:『杜工部老居西蜀,不賦是詩,豈有意而不及歟?白尚書曾有是作,興旨卑泥,與無詩同。予遂為之題,不愧不負,將來作者,以其荔枝首唱,愚其庶幾。』然其語不過曰:『顆如鬆子色如櫻,未識蹉跎欲半生。歲杪監州曾見樹,時新入座久聞名』而已。

貶完了杜甫、白居易,他又毫不知恥地開吹了。

他寫了十首《折楊柳》,其中這樣自我評價道:這首曲子廣為流傳,為它作詞的人也不少,文人才子,各顯其能。但他們的詩句也不過是把楊柳條比作舞女的腰肢,把楊柳的葉子比喻成女人的眉翠,千篇一律,都是些陳詞濫調。我專攻詩律,學有所成,不隨波逐流,很喜歡標新立異,發誓要擺脫那些平庸之作的影響,雖然我不能標榜自己,但那些真正理解我詩作的人能舍棄我嗎?薛能說的倒是實話,那些文人才子,寫楊柳的確沒有什麽新意,可是——如此表揚與自我表揚,真讓人有些無語!

他以為他是寫楊柳的權威呢,好像寫那柳體顏體的柳公權和顏正卿,有得一比。於是他又作《柳枝詞》五首,最後一首是這樣的:劉白蘇台總近時,當初章句是誰推。纖腰細舞盡春柳,未有儂家一首詩。詩的好壞,大家看出點味道來了吧。然後,他又注釋道:劉禹錫、白居易兩尚書,曾經相繼擔任蘇州刺史一職,都寫有《楊柳枝詞》,社會上知名度已經很高了,其中雖有奇句,但是,請注意,他往往是先揚後抑:劉白他們所用的字太冷僻,音律也不甚規範!而我的詩,哈哈,請你們仔細欣賞唄!

關於薛能的這些代表詩作,我不想浪費篇目一一例舉了,我們隻需要知道這樣一個基本事實:文學史上,杜甫、白居易、劉禹錫,哪一個在他之下?如果薛能還真有點能耐,那麽他是不是這樣和杜、白、劉比一下:以我最好的代表作,來比你們最差的作品,你們是名人,不錯,但是,你們難道字字珠磯?即使這樣,薛能也比不過杜、白、劉,他隻會強著一張嘴,恬不知恥地**。依我愚見,他還不如認認真真像像樣樣地開個作品研討會,檔次開得高一點,紅包包得大點,出點版麵費,弄幾個專版,讓別人來誇他呢!

也不能把薛能一棍子打死,至少他像一麵鏡子,告訴我們的讀書寫作人,一定要謙虛,山外有山。他的這種底氣,不知來自於何處,但也不是絕無僅有,好像是師有所承呢,範曄就可以作他的老師。

範曄秀才謀反。在獄中,估計時間不多了,他想自我安慰一下,給他的甥侄這樣寫信說:我已經寫成了《後漢書》,細看古今的著述及有關的評論,很少有符合自己心意的。班固的名望最高,卻全是隨心所欲之作,幾無體例,不值得評判其優劣,隻是他著書的誌向可嘉罷了。在材料占有的全麵和豐富上,我可能比不上他,若論材料的整理創新上我卻未必感到慚愧。我寫在雜傳末尾的那些議論性的文字,都有獨到的見解!至於《循吏》以下及至六夷部分的諸篇序論,那真是筆力雄健,盡情揮灑,實在是天下的奇作。其中有好些篇章,往往不輸賈誼的《過秦論》——讚語的部分自然是我文章的傑出構思之處了,大抵沒有一字是虛設的,行文奇異有變化,精彩處層出不窮,即使相同的內容,我也要追求不同的表達方式,說實話,這部書我是越看越喜歡,喜歡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讚美它了!

話說回來,像薛能、範曄這樣大膽而直接自我表揚的不會太多,但一般文人可能有這樣一個意識潛規則:文章是自家的好,老婆是別家的漂亮。因此,每每就有聰明人這樣告誡自己和別人,要小心啊,人必須要有自知之明的。

《容齋隨筆·卷十五·範曄作史》

□範曄在獄中,與諸甥侄書曰:『吾既造《後漢》,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唯誌可推耳。博贍可不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嚐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讚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

這裏應該表揚一下曹植。有一次,曹子建在寫給楊德祖的信中這樣說:世人寫作,不可能沒有毛病的,我就常常喜歡聽人們對我的作品評頭品足,有不足的地方,我立馬改過來。過去丁敬禮曾經寫了一篇小文章,請我加以修改,我自知才能不及他,因而極力推辭,敬禮卻對我說:您有什麽可為難的,文章改得好,是我受益,人們都以為我寫得好,萬一改得不好也沒有什麽關係,後世又有誰會知道究竟是哪一位替我改定了文稿呢?我時常感到丁的這番話是至理名言,受益頗深。

《容齋續筆·卷十三·曹子建論文》

□曹子建《與楊德祖書》雲:『世人著述,不能無病,仆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常作小文,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所疑難,文之佳麗,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歎此達言,以為美談。』子建之論善矣。任昉為王儉主簿,儉出自作文,令昉點正,昉因定數字,儉歎曰:『後世誰知子定吾文?』正用此語。

曹子建很懂得一個道理:玩文字就如玩魔方,有N種玩法,誰也無法稱自己為高手,你隻不過是對其中的一種或幾種玩法比較熟悉而已,還有無數種新的奇的怪的玩法,我們沒有發現。就如同人們認識宇宙的奧妙一樣,永遠都處在探索之中,在這樣的前提下,你的文章如果能引起人們的一些共鳴,那就很不錯了。從某種程度講,越有爭議說明人們越關注,評頭品足的多了,肯定比書印完就回收到印刷廠要好。還有一點讓人感到欽佩的是,曹子建這樣的高幹子弟,憑的是真本實力,說實話,憑他的地位,隻要隨便發一篇小小的微博式的文章,全國各大媒體都會蜂擁轉載的,好評如潮,讓人怎麽不自信呢?!

吟得一個字,撚斷十根須,甚至二十根三十根以致全斷光,這樣的精神永遠是寫文章之良好榜樣。隻不過是,浮躁的社會,名聲累重,約稿連連,稿酬高高,許多人怕是連胡須摸一下的工夫都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