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李玉的母親。眾人見識過她的溫柔,也體驗了她的瘋癲。

而如今,這個女子像是一把鋒利的刀,破開了眼前的局勢,可看李玉的表情,對方更像是一根針,直直刺進眼中。

驚訝,痛苦,無奈,負罪感,對她的厭憎,對自己的厭憎,種種感情膨脹爆開,壓的人反胃,甚至叫人喘不過氣來。

李玉已經沒有機會詢問鍾韓為什麽她母親能尋到這裏,她像是一條脫了水的魚,盡可能且徒勞地攫取氧氣。

李玉不斷搖著頭後退:“我不知道,你不要問我,我不知道。”

李玉的母親皺著眉,話語中隱隱夾雜著屬於長輩的怒意:“玉兒,我教育過你不要跟我說謊。”

李玉大吸一口氣,似乎想笑又笑不出來,她指著不遠處的鍾韓,再無當初的穩重。

“那男人都把你綁這兒了!拿你來威脅我!結果騙子說的你全都相信,唯獨你女兒滿口謊言?”

“李玉!回答我的問題!”

跟一個瘋子談理智。

會令人陷入絕望。

而跟一個瘋子述說瘋狂。

會令人陷入更深的絕望。

李玉沉默了,就在於連打算弱弱摻一腳勸勸李玉母親時,卻見李玉微微仰了仰頭,她緊抿著唇,兩道淚痕卻貼著嘴角滑過。

就連江畔這刺骨的寒風都未能將其吹散。

再然後。

李玉幾步上前,在她母親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搶了對方手中紅豔豔的蘋果,一把抓起,朝著滾滾江水而投。

鮮紅的果子落入濤濤江流,連點兒響聲都沒有。

“他怎麽不去吃屎?”

此時,世界一片寂靜,唯有江水濤濤之聲回響耳畔,甚至震得耳膜都有點發疼。

李玉望著自己母親驚訝疑惑的表情,帶著幾分淒涼嘶吼:“為什麽你總是要站在其他人那邊?我被打的時候你向著我父親,被威脅的時候你向著我前任,為什麽你總是要和那些人渣合起來對付我!”

李玉的母親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她移開視線,呆滯的目光久久落在蘋果掉下的地方。

再然後。

這個女人陷入狂躁。

“李玉!你到底在做什麽啊!你根本不想讓你爸爸待我好是不是?”話落,那女人一手指著橋下湍急的江水,以絲毫不弱於李玉的氣勢朝她怒吼:“給我撿回來!李玉!跳下去給我撿回來!”

一個母親要自己的親生女兒跳江,隻為去撿回市麵上隨處能買到的蘋果,這種荒誕而又可笑的場景真真切切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初探之餘會讓人覺得有幾分心寒。

但比起她們這些旁觀者而言,最感到心寒的還是李玉。

臉上未幹的淚痕又覆上了一層溫暖鹹濕的水跡,點點下落浸濕了李玉的衣領。

“我不給你撿又怎樣!你有本事就把我殺了啊!”

那段時間,於連最後悔的,莫過於在那一刻沒有距離玉姐近點,否則整個故事說不定會朝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發展。

那一刻,她聽到了“噗”的一聲。

那是有什麽東西把另一個東西洞穿的聲音。

於連茫然朝著聲音發出的地方望去,卻見李玉的母親不知何時站在了李玉麵前,她做出了一個伸手的動作。

但是她的手中還持有一把尖刀。

一滴,兩滴,再然後就是成股的血從李玉腹部淌下,從裏至外,把她那件禦寒的大衣浸透,一點一點順著衣角垂落,李玉下意識低下頭看了一眼,然後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女人,眼中除去未盡的淚外,還有深深的絕望。

她看到那個女人眼中數不盡的埋怨以及得逞的洋洋自得,這一刻,她眼前的女人像是個尋常人一樣,清楚地表達著她的所有情感。

殘酷到令人心寒。

“李玉!”不知道是誰先注意到這一切,急切的聲音繚繞在耳旁,李玉當時已經辯不清這是誰的聲音,她隻是默默伸出手,抓著她母親的手臂朝她前方一拔。

又是熟悉的一聲,染著血的刀從她腰腹間拔出,掀出一股溫熱的血液,淋在兩人握著的手上。

李玉的聲音很低,是她從未表現過的弱勢以及悲哀:“你還滿意麽?”

那正沉浸於得意中的女人忽的一頓,再然後,像是從睡夢以及幻想中驟然清醒,她低頭,看向自己握著刀的沾染鮮血的手,再看到刀尖所對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像是一個剛才還做著美夢的人,睜眼的瞬間缺看到了滿目瘡痍,這種極端的反差令原本瘋狂的人陷入了更深沉次的瘋癲。

她全身**,雙手痛苦地抱著頭,尖刀從指尖滑落,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痛苦且淩厲地嘶吼著,接近歇斯裏地的聲音幾近過了人所能發聲的極限,若是在遠處聽,會讓人情不自禁想到某種噬人野獸,會讓人想到鬼片裏的可怖厲鬼。

那個女人像是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來拒絕這個殘酷的現實,但愈加拒絕,這個現實就會更深的烙印在她的頭腦中。

故而她痛苦不堪,她的五官因為過度的痛苦而皺成一團,她的臉上滿是淚水與血水的混合**,猙獰且扭曲。

再然後,那個女人再度做出了一個瘋狂的,出乎預料的舉措。

她怔怔看一眼李玉,像是在微笑一般扯了扯嘴角,再然後,發瘋一般朝李玉所在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她白衣翩躚,她形如幽魂。

再然後,她雙手撐著欄杆,像是一隻追逐著烈火的飛蛾,從這橫跨整條江河的大橋上跳了下去,她的速度快到超乎所有人的行動,在場的所有人隻見一道白影從橋上急速而落,轉眼便沒入了漆黑的濤濤江水,如那鮮紅的蘋果一般,沒有激起任何波瀾。

李玉瞪著眼睛,下意識想追過去,但剛向前走了一步,被尖刃洞穿的腹部便開裂,向外噴灑出一地鮮血。

她的腿一軟。

還好一旁的於連眼疾手快,把李玉扶住,這才讓她不至於倒下。

她的嘴唇在顫抖,但聽不清她究竟在說什麽。

一旁的宋藍急急嚷道:“叫醫生!叫警察!”

於連和宋藍匆匆把李玉摻上車,在某一瞬間,她像是心領神會一般朝鍾韓那邊看了一眼。

鍾韓正在看這邊,那雙墨眸裏仍舊是複雜且痛苦的感情,像是能把人吞沒一般,能讓人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隻朝這邊看了一眼。

再然後,他雙手一撐,幹脆利索翻過橋邊的欄杆。

黑影再落江河。

……

“快快快!血袋!病人內髒破損失血嚴重!抓緊送入急救室!”

警車的聲音伴隨著救護車的聲音仍舊響在耳旁,病**的姑娘卻已因劇痛而陷入暫時性的昏迷,除去臉上的淚痕以及手臂上幹涸的鮮血,她像是陷入了熟睡,寧靜而安詳。

於連和宋藍追在病床兩側為其開道,最終,目視著急救室的門砰的一聲閉合。

那一口憋在嗓子裏的氣最終還是沒有吐出來,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坐在走廊一側,平複了一下心情,記起這場血腥鬧劇裏剩下的兩人,宋藍的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袖,連帶著臉色都蒼白了幾分。

“先救玉姐……咱們做的是對的吧?”

那個一直以來自信、驕傲且固執的女子第一次展露出她的害怕與猶豫。

一個是朋友的母親。

一個是朋友。

兩個人的命運軌跡皆走向了錯誤的那方,並且站在了懸崖邊緣,同時下墜。

她們沒有辦法同時拯救兩人,也沒有辦法拋棄她們的朋友選擇那個當時已不知死活的瘋子。

於連抿了抿凍的幹裂的嘴唇,沉默片刻,她啞著嗓子道。

“我隻心疼玉姐。”

宋藍卻聽出了於連話音之外的那點兒殘酷的部分,繼而縮在長椅上,麵色頹然注視著光潔的地板,久久不語。

於連這個話嘮在此刻也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兩人一人占據長椅一端,注視著急救室的燈一閃一閃,麵無表情看行人從眼前走過。

晚九點。

晚十點。

晚十一點。

又是新的一日。

病床下的滑輪摩擦地板的尖銳聲響再一次回響在耳畔。

從隔壁醫院轉來一個新的待急救的病人,聽聞是今晚跳了江的,被人救起來時僅存了一絲生機,而後送到最近的醫院用電擊成功進行心髒複蘇,又被緊急送往這個設施更加齊全的大醫院。

聽到這條消息時,於連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

病人的身份很快就得到了確認——於連自己都沒想到鍾韓跟對方跳下去後不但沒死,還把這人救了回來。

但轉念一想。

說不定人家就有這樣的自信以及能力,才敢追著李玉的母親往下跳。

鍾韓看起來並不好,衣服都沒來的及換,此刻已經皺成一團,可以說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他沒有與於連和李玉搭話,而是躲在角落裏安安靜靜抽了根煙,而後在值班護士的提醒下,才尷尬地笑了笑,把煙掐滅。

鍾韓仍舊是鍾韓。

隻是他的那雙眼眸裏除去已有的感情外,又多了點厚重的,複雜的,深沉的感情,使得那雙幽幽墨眸好像是深海中的漩渦,輕而易舉便能使人陷進去。

淩晨三點。

李玉所在的急救室率先開門,醫生把帶血的手套一扔,道。

“家屬呢?來簽個字。”

宋藍於連默默對視一眼。

最終也隻有苦笑。

而倚在牆根幾個小時的猶如一尊塑像一般的鍾韓聽到這句話才有了點兒行動,緩慢抬起頭,道。

“我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