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 林子洋說市場

上班先打掃衛生,天經地義,周而複始已成為職業習慣;然後喝茶吃早餐看報紙,則是國有企業員工長期形成的慣例。時間過的很快,朱婕屈指算算自己在金州貿易公司約莫有五六年的光景,辦公室工作不像業務工作有任務也有壓力,稱得上養尊處優。

如此一天又開始。

朱婕正在看《金州日報》上的消息,電話鈴聲大作。她抓起話筒問:“喂?”

電話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朱主任——能聽出我是誰嗎?”

朱婕聽出是工程隊王隊長,但裝作沒有聽出,用遲疑的口吻道:“嗯……是吳經理吧?”

“哈,朱主任貴人多忘事,我是王慶福,昨晚陪你喝酒跳舞的。”

“哦,是王隊長啊。”朱婕象是恍然想起:“你好?昨晚喝多了,今早起來還頭昏腦漲的,都怪你!”

“哈哈,朱主任是女中豪傑,能文能武啊,佩服。”

“喲,我算什麽豪傑,都是被你逼的,整得我現在還難受。”

“罪過,罪過。我是個粗人,不會關心女士,對不起啊。”

“沒關係。”朱婕一笑,轉而問道:“大清早找我有什麽事嗎?”

“沒事,沒事。”

朱婕心思:沒事你幹嘛打電話:“那……”

王慶福吞吞吐吐地說:“就是想問問你好著沒有?想請你吃晚飯。”

“啊,謝謝……”朱婕心想赴一位私企老板之約是否妥當?她腦中急速閃過在酒桌上、歌舞廳中結識的男人,他們的共同點是外形優秀,事業有成,但情感空虛,渴望結識新女性。王慶福是不是這一類男人?

王慶福又央求道:“朱主任,你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有個性的女人。我是個粗人,沒學哈文化,但喜歡跟有文化的人打交道。今天我是鬥膽給你打電話,你要是不嫌棄我的話,就別推辭。”

“王隊長說哪去了。”王慶福的話粗卻很實在,朱婕不好推辭,說道:“你是為我們安居樂業做貢獻的人,我哪敢嫌棄你。嗯……你這麽實誠,我隻好從命啦。”

“啊,太好了,下午6點我來接你,不見不散啊。”

“好的。”朱婕放下聽筒,回味王慶福說過的話,女人天生的虛榮心得到滿足,心裏頗感受用;又想這個男人雖然是農民出生的企業家,但人長得方正魁梧,說話行事比較憨厚誠實,不像奸商,與他交往應該不會有什麽不好……

正想著,有人叩門。

朱婕高聲道:“請進——”

一位男人推門進來,笑容可掬地叫道:“朱主任——”

“喲,林總,您好。”朱婕迎上去與他握手。

來人正是龍興房地產公司總經理林子洋,昨晚酒酣之後又去唱歌跳舞,拉近了原本陌生的距離,朱婕知道他今年50歲,已是資產達上千萬元的私營企業家。

林子洋問道:“我來拜訪胡總,怎麽他不在,幾位副總也不在呢?”

“是啊,他們都去貿易局開會,您來之前要是給我打個電話就好,省得白跑。”朱婕猜想他一定是為著簽承包合同的事來。

“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昨天跟大夥兒聊得盡興,覺得胡總這人挺隨和挺有水平。今天沒事,想過來看看他隨便聊聊,所以沒有打電話。”

“那怎麽辦?開會長短可沒個準,您……”

“我等他一會兒,影響你工作不?”

“不,我這會兒也沒有事。”朱婕說著已替他斟好茶,坐在一邊陪他說話。

林子洋喝口茶,臉上笑咪咪地,兩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閑話。

“朱主任昨天玩得開心嗎?”

“特開心,謝謝您盛情款待。”

“你能喝酒,舞也跳得好。我一眼就能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公關人員。”

“我本來就不是公關小姐嘛。”朱婕有些委屈。

“啊,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一看就是素質特高的人。”

女人的虛榮心是一道欲望的溝壑,朱婕被他這麽一恭維,心裏特舒服,猶如欲望的溝壑被添平,無形中更加拉近了二人的距離。

“哦,林總會看麵相?”

“哪裏,隻不過見的人多,積點兒規律而已。比如說你吧,你貌似柔和,心內不見得安分。”

“噢,這話怎麽講?”

“素質是修養出來的,你說話做事、待人接物不卑不亢,恰到好處,有天生的成分,也有修養的成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你好比千裏馬,安分與否,取決於用你的人。”

這話說的有點兒深奧,朱婕似懂非懂,林子洋狡黠地眨著眼睛,似乎說:你道行尚淺,以後慢慢會明白的。

“辦公室工作不好做啊!”他扭轉了話題。

“是不好做,我也覺得力不從心,是我的水平有限,或者是我們女人頭發長的緣故。”

林子洋搖搖頭道:“女人不能等閑視之,你這兒幾個人?”

“就我一個,帶一個打字員、一個通訊員。”

“嗬,嗬,難怪你覺得吃力,人太精簡啦。像你們這麽大的公司,辦公室隻有三個人,我還是頭一次見,第一次聽說。你太能幹!”

沒容朱婕反駁,他誠懇地說:“我勸你一句,向胡總多要幾個人,減減你的壓力。女人嘛,要活得輕鬆點,反正是給共產黨幹活,每月就那麽幾百元錢,拚命幹活,不值!”

朱婕歎口氣:“嗨,你這話說到我心裏啦。有時候我也想不通,我一個人又是秘書又是文書,又是宣傳策劃又是主任,報酬隻是一個人的,不公平啊!”

“你得會喊會哭,你不能凡事一個人扛啊,沒好處的。”

“沒辦法。”朱婕搖頭苦笑:“我這種人,命賤!總覺得組織和領導信任我,就這麽勞勞碌碌地幹,還從沒有抱怨過。”

“國有企業改革的步子越邁越大,速度越來越快,別看你們公司現在穩定,不定啥時候就散了,到那一天,你會受不了的。”

“你怎麽知道?”近年國企改製的呼聲越來越高,人心惶惶。

“這是必然趨勢,國有企業經營機製已如一潭死水,員工賴著鐵飯碗慢條斯理,人浮於事。所以國家要砸破員工的鐵飯碗意識。我早就看到這一點兒,所以90年就從國企出來。”

“啥?你也是國企的,哪個係統?”

“嘿嘿,我是外貿係統的。”

“外貿,90年外貿很輝煌啊。”

“是不錯。不過那時受沿海特區影響,我們外貿的人下海經商很時髦。我就是趕時髦,趕了個海潮。哈哈,現在看來這步路走對了。”

“是啊,早下海的人都發跡啦,現在遲了。”

林子洋搖頭道:“這話不對,下海的人不一定都能發,有的淹死,有的人上岸,有的成功,可是成功的背後是無數的艱辛。我也是嚐盡市場上社會上的酸甜苦辣才品出經商的滋味——商場如戰場啊!。”

這句話聽得多了。朱婕心裏說,因為沒有經商的經曆,也就沒有真正探其究竟,更讓她關心的是:他們為什麽拋棄在國企的工作。

“你為啥要下海呢?”她饒有興趣地問。

“有主觀原因也有客觀原因。”

“這麽複雜,你說說——”

林子洋打開話匣:“主觀原因是思想認識。一般人們下海的目的是積累財富,因為國有企業員工創造的價值歸企業所有,工資僅夠維持生活,根本談不上財富。

計劃經濟不適應社會生產力大發展,這是國情,也是事實。

不是有人提出為什麽世界上社會主義國家都那麽窮嗎?主要是步子邁得太大。按人類社會發展規律講,封建社會解體應該進入資本主義社會,它是社會財富積累豐富的階段。社會主義沒有積累財富當然窮,當然落後。”

“這麽說,我們國家改革的目的是一定要回頭再走資本主義道路嗎?”朱婕直白地問。

“這話可不敢說哦,我想有這層意思,要不國家為啥鼓勵私營經濟,為啥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哩。”

“塑造資本家唄。”朱婕更直白地說。

“嗨,你說話咋這麽直?”林子洋笑著阻止她。

“經濟好比天平,國家加重私營的砝碼,另一頭——國有企業必然被抑製,是不是?”

朱婕點點頭。

林子洋繼續說:“比如我國外貿進出口企業體製,計劃經濟下都是代理製,外貿企業處在國內企業與國外商人之間,是代理,吃的是傭金,俗話說是過水麵哦。本來如果工農商等行業直接出口產品,價格就有利於國際市場競爭。外貿企業作為買賣雙方的代理,多了一道環節,增加了貨物成本價格。外貿以前不怕虧,有國家補貼啊,可是對企業發展不利,不利於參與國際市場競爭。國家要加入WTO,要與國際市場接軌,不改革外貿體製國際市場就不接受你。所以國家要擴大企業自營進出口權,這樣一來,外貿企業的日子就更不好過嘍。”

朱婕聽他說得在理,讚歎道:“林總高瞻遠矚。”

“這隻是我下海的原因之一,客觀上我是被逼的。”

“哦,為什麽?”朱婕好奇。

“被領導逼的。那些上級派來的領導都是複轉軍人,一不懂外語,二不懂進出口業務,就會拿權力壓人,看誰不順眼就給誰穿小鞋。我當時是業務科長,那種環境、那種領導、那點兒工資,有啥意思?我想想還是下海吧,掙多掙少都是自己的本事,但不受氣。於是下決心跟單位辦了停薪留職手續,跟朋友合作,啥賺錢就搗騰啥,賺得多了,不小心就成了資本家,哈哈!”林子洋說著詼諧地笑起來。

“哈哈,而且是大資本家。”朱婕也湊趣道。

林子洋接著說道:“這幾年生意是不好做,為啥?一是市場經濟疲軟,整個東南亞都這樣,主要是供大於求;二是國有企業職工下崗,生活陷入困境,市場很難啟動,人們手中沒有錢就談不上消費;三是國家改革住房製度,由福利分配製度向自購商品房製度過度,老百姓把手中的積蓄都拿出來買房。所以啊,這幾年房地產業、建築業、建材業、裝修業生意很紅火。我就是搞房地產起家的。”

“是嗎?”朱婕想這建樓的利潤究竟有多大啊,問道:“我不懂這行的奧妙。比如建一棟樓你們能賺多少?”

林子洋神秘地一笑道:“行業秘密。”既而插開話題:“你是啥時候工作的?”

“89年來這裏,以前在毛紡廠當秘書。”

“哦,怪不得你的口才很好,有文人的氣質,又有公關小姐的風雅,又有領導幹部的氣度,是個難得的人才。有沒有到商場上曆練一番的打算?”

這個問題在朱婕聽來簡直如天方夜談:“不,沒有,我不行。我不喜歡奔波,還是老老實實呆在這兒吧!”

林子洋說:“商場上有許多不如你的女人就憑著一股毅力和一種精神博得自己的一番事業。你養尊處優慣了,缺乏這種精神。你以為國有企業是鐵飯碗嗎?不!在我們商界流傳著這樣一則故事:

科學家用兩個青蛙做實驗,把他們放在一個有著舒適溫度的容器中。一隻青蛙終於忍受不了這種環境跳了出來;另一隻青蛙貪戀舒服,不想出來,結果筋骨漸漸疏鬆被融化在容器中,死了。這個故事對我們深有啟發!”

“噢——”朱婕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這個實驗的寓意。

“你抱的不是鐵飯碗,你的環境會發生變化,不要貪圖眼前的利益!不要怕市場上的艱辛!在市場上隻要有大腦有雙手就不會餓死!我是過來人,深有體會才給你這些忠告。”

朱婕知道他是為自己好,就笑著說:“謝謝你,林總,或許將來有一天我會徹底參悟你這番忠告。”

林子洋正待說話,手機響了,打開手機通了話,對朱婕說:“我得先回去,今天有幸給你說這麽多,也是緣分。以後有什麽事兒盡管找我,給我打電話。胡總要是下午在,你能給我打電話嗎?”

“當然。”朱婕一口應道,送林子洋到樓梯口。

胡利衡手拿一份文件走進來,雙唇緊閉,走到朱婕跟前,把文件“啪”地一撂,瞪著圓眼不屑地說:“這倆人我不認識,沒有我的授權,張經理能代表公司嗎?你說!”

“當然不能。”朱婕見他興師問罪的樣子,心道:又怎麽了?惶然拿起文件一看恍然醒悟,原來是張鐵軍簽署的《監理協議書》。

“張工和李工昨天你不是已經認識了嗎?”朱婕鬥膽輕輕地頂撞他,情指他不是為這二人問罪。

“……”胡利衡果然被嗆住,張嘴卻沒說出話,把臉憋得通紅。

朱婕暗笑,猜測他是不是想解除協議?如果這樣做無異於狠很打張鐵軍一個耳光,於是問道:“那怎麽辦?協議已經簽了,人你也認識了……要不,這個作廢,我重新打印兩份,重新簽一次。”

胡利衡顯是早已思謀好,有備而來,他將兩個紅色緞麵小本“嗵”地一下撂在桌子上,說:“不用啦。你告訴監理,我們雙方不是合作關係,而是聘用關係,你懂嗎,他們必須為我們辦事,得以我簽署的聘書為準。”

朱婕心裏一亮,為張鐵軍提起的心回到原處,既而暗忖:真是脫褲子放屁,不是一回事嗎?這老狐狸維護自己的權力真是到了及至,這點兒小事都不放過。

她拿起小本,打開見裏麵夾有一張白紙,上麵有他手寫的字:“聘張玉林同誌為我司基建工程監理。”

胡利衡交代:“讓打字員把這些字打出來,把章子蓋了給我。”

朱婕應諾,忽想起林子洋的事,忙說:“胡總,上午林總來找你,說是下午你要是不出去,他再來。”

“哪個林總?”胡利衡琢磨他的字,頭也不抬地問。

朱婕一愣,心想不至於這麽快就忘記吧,“林子洋,龍興的。”

“噢,你叫他現在來。”

胡利衡臨走時撂下一句話令朱婕心裏別扭了許久:“我再次提醒你,以後不得隨便蓋章,特別是沒經我簽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