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王慶福說工程
朱婕下班時故意滯留了一會兒,為的是避人耳目。臨出門時特意用毛巾搽去臉上溢出的油脂,在眉毛和嘴唇上補了少許色彩,將烏黑的頭發梳在腦後挽個髻,然後挎上黑色坤包,鎖門下樓。
王慶福早已在樓下一輛深紅色靈治牌轎車旁等候,瞥見她,揚揚手欲打招呼。朱婕忙朝他擺擺手,示意他別張揚,自己款款走過去拉開車門坐進去。
王慶福朝她得意地一笑,將汽車輕輕啟動,往後倒了二米,讓車頭正隊了大門,然後駛出大門上了車水馬龍的公路。
“朱主任今天忙不忙?”王慶福側了側頭關切地問。
“不忙。”朱婕在車內張望一下,讚道:“這車真漂亮。你開車技術不錯。”
“我是老駕駛員,17歲當兵就學開車,更小的時候15歲就會開拖拉機。”
“嗬——”朱婕搖頭,有點兒不可思議。
王慶福又側臉上下打量她一眼,見她著一身玫瑰色薄呢裙裝,敞開的衣領下是一件黑色低領羊絨衣,一條金色的項鏈環繞著皓潔的脖頸,正中綴一個心形的金墜,正好貼在胸前突起的浪峰上。他由衷讚道:“我見過許多穿紅衣服的女人,都柴柴的,你穿著卻很好看。”
朱婕笑笑,心道:那是,不隻你一個人這樣說。眼望著窗外的車流,她問:“王隊長準備在哪裏請我吃飯?”
“國際大廈。”
“喔,標準太高吧!”
“沒問題,那兒的環境好,正適合你這樣的女性。”
國際大廈中餐廳裝飾以奶白色為主,非常素雅。二人一進門便被一位彬彬有禮的小姐引到8號桌坐定,又有一位小姐過來替他倆擺好茶具,細聲問:“請問小姐喝什麽茶?請問先生喝什麽茶?”
“龍……”王慶福正想說“龍井”,朱婕說:“我要鐵觀音。”
王慶福就改口道:“兩杯鐵觀音。”
餐廳裏開著空調,王慶福從上衣口袋中摸出煙盒放在桌上,脫了外衣掛在椅子背上。
朱婕也感覺出身上有點兒熱,再說玫瑰色的外衣顏色在奶白色的環境中忒紮眼,便起身脫了上衣,扭身掛在椅背上。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在王慶福眼裏都如一抹風景,他欣賞這道風景,眼光遊移在她皓潔玉潤的脖頸和胸前那道突起的波浪之間。
服務小姐將茶杯輕輕放下。
朱婕舉杯至唇間,一股清香撲鼻沁入,誘得人將肺腑中一道真氣從丹田提起,滑過舌麵,透過齒縫,從唇間徐徐呼出,心神大為愉悅,歡快地讚道:“啊,真香。”
“咦,你不覺得香嗎?”她奇怪王慶福沒有反應。
王慶福啞然笑道:“朱主任官僚啦,我是個粗人,品酒還行,品茶是你們文人的愛好。”他躲閃著她胸前的波浪,說:“當然與有文化的女人一起喝茶吃飯也是一種享受。”
朱婕笑道:“可是有文化的女人囊中羞澀,不能總來這種地方啊。”
王慶福含含糊糊地說:“想來,就跟我說一聲,我很樂意為你買單,就怕你嫌棄我這個粗人。”
朱婕心想:你把我當什麽人,傍大款的交際花?你們這種暴發戶一有錢就把家中的糟糠之妻忘到爪窪國,仗著口袋中有幾個臭錢到處買情感。
服務小姐請他們點菜,二人推讓幾番,還是王慶福點,開口就是基尾蝦、大閘蟹,朱婕阻止他:“王隊長,海鮮之類的都別點,隨便要兩個涼菜就行。”
“那咋行,沒有海鮮,其他菜我張不出口。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朱婕說:“我知道你有錢,我是最煩吃海鮮,嫌麻煩。”
“你咋跟我一樣哩,真不愛吃?”
“真的。”
王慶福看朱婕不像說客套話,就說:“那就算啦。”
菜肴還沒有上來,二人一邊品茶一邊聊起閑話。
朱婕說:“你是西北人,以你的出身地和性格,應是喜好大碗吃飯大碗喝酒的人,這些菜恐怕也不對你胃口。”
“朱主任,你還是瞧不起我們鄉裏出身的人,我們鄉裏人現在比你們有錢,也想進城開洋葷。”
“算了吧。經常吃山珍海味的人都說不如自家的麵片子好吃,何況你們?我不相信一個黃土地上土生土長的人愛吃海鮮?”
“這……”王慶福喉嚨間似被卡住沒說出話。
說實話,自打幹上包工頭以來,他見過的女人不少。沒有掙上錢的時候,城裏的女人眼光裏露出的是嫌棄,嫌他土,嫌他窮,嫌他髒;等他穿上西裝,開上小轎車的時候,他身上的鄉土氣息如一件陳舊的衣服漸漸褪色,城裏的女人眼光裏露出的是垂涎,是欲望,是貪婪。他願意用錢滿足城裏女人的欲望,因為她們能讓自己保持“老板”、“大款”、“私營企業家”抑或是男人的至尊。
昨天他第一次見到朱婕,竟然如金屬遇到磁鐵,被牢牢的吸引。在金州貿易公司會議室的她外貌溫雅,談吐簡潔,舉止幹練;晚宴間觥籌交錯她亦豪爽俠氣;舞廳搖曳的燈光下她又露一番婀娜體味。
這究竟是什麽樣的女人呢?他苦苦思索,“她與別的女人不同,是一位高雅的知識女性。”他這樣判斷。
王慶福是從農村走進城市的人,從前因為家裏貧窮,因為時逢“**”,他沒有讀多少書,但是他聰明,知道文化知識的重要,因此他喜歡與有知識的人交往。特別是知識女性,在他見到朱婕以前,隻有在書裏、電影裏、電視裏、畫報裏才有,朱婕就是這一類型的女人,他渴望與她交往。
他沒有忘記自己是農村出身的人,他害怕遭到朱婕的嫌棄,所以他今天花了心思在一流理發店梳理了頭發,穿了平日很少穿的灰色西裝,把小轎車搽得溜光,他想花大把的錢博得朱婕的開心。
然而,朱婕以質樸的本色壓住了他的偽裝,用寥寥數語剝去他的虛榮。
他愣了一會兒方如夢初醒,知道自己真是遇見知己,才說出真話:“朱主任真是少見的實在人。說真心話我吃這些大酒店的飯菜不如吃自家媳婦擀的長麵,用辣子、蒜、醋拌上一大碗吃那才香哩。”
“就是嘛,海鮮有啥好啊,要剝皮又要吐刺,多麻煩啊。”
“誒,朱主任,你咋跟人不一樣哩。”
“啥?”
“哦,我是說你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她們一上桌就要海鮮要洋酒,好像見識很廣似的,跟你一比,她們都是裝的。”
朱婕心下一沉:這人可別是找三陪小姐、包二奶的暴發戶,我惡心這種人。他竟然把我與她們相提並論。心裏不悅,便冷笑道:“王隊長真是錢多風流,豔福不淺啊!”
王慶福一愣,申辯道:“我可不是那種人,你看我像嗎?”
朱婕便認真地打量一番,戲謔道:“看著也蠻方正哦,人不可貌相,你喜歡泡妞吃海鮮喝洋酒,是看不出來的哦。”
“喔,我冤死了,我吃瘋啦,辛辛苦苦賺點錢不容易,泡妞我是絕對不幹的。”王慶福絕頂聰明,見朱婕表情起變化,情知自己說錯了話,就解釋道:“吃海鮮喝洋酒的女人是房地產公司的,是我們的客戶。”
“哦。”朱婕打消了剛才的不悅。
服務小姐擺好涼菜,王慶福張嘴要洋酒,朱婕又阻止道:“不行,昨天喝得太多,胃裏難受,要不,來瓶西涼果啤吧。”王慶福便要了二瓶果啤。
二人邊吃邊說話,王慶福很想再多了解朱婕,很巧妙地問:“朱主任晚上出門是不是不用請假?”
“哪裏呀,今天是因為我老公出差,孩子送到他奶奶家,我一個人無聊才答應你的。”
“是嗎?我很幸運哦。孩子多大啦?”
“6歲半,下半年要上小學。”
“這麽大?你看著不大嘛。”
“不小啦,今年本命年。”
“喔,你可真顯年輕,我猜你不過三十出頭。城裏女人養尊處優保養好。”王慶福嘖嘖感歎,又說:“你才比我小6歲,是我妹子哩,你猜我有幾個孩子?”
朱婕說:“你就是超生也頂多兩個。”
王慶福笑著搖頭。
“3個。”
他還是搖頭不語。
“4個。”
王慶福賣弄地笑,朱婕想:難道超過4個?不相信。
“7個。”王慶福開口道。
“啊?”朱婕睜大眼睛,太不可思議,這個衣冠楚楚的農民企業家竟然是個超產戶。“你嚴重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她說。
王慶福掠過一絲苦笑:“沒辦法,媳婦總生女孩,在我們那兒不行啊,沒有男孩誰來種地,誰接我的班?”
“哈哈,你生了7個姑娘。”
“不,還好,老7是男孩,我終於有兒子啦。”
王慶福臉上閃耀著喜悅,仿佛有兒子才有了精神支柱。現在他完全忘記自己是農民出身的粗人,放縱地向朱婕講起自己的家鄉、自己的童年少年、自己的創業史和現在的工程。
朱婕是個很好的聽眾,她的全神貫注鼓舞著王慶福。當聽到金州貿易公司基建工程時,朱婕才打斷他的話:“你們和龍興公司是什麽關係啊?”
王慶福說:“我們是總包人與分包人的關係。龍興公司沒有建築資質證,必須找一家建築單位做後盾;我們在家鄉活少,得依靠房地產公司攬活計。”
“那你們之間怎麽核算哪?”朱婕問這話時心裏極擔心他也像林子洋一樣以行業秘密拒絕回答。
王慶福一點兒沒有隱瞞的意思:“你們這個工程先由我們預算400萬,他們再給你們報預算,差價是他們的。”
“天!”朱婕驚得一跳,林子洋的預算是600萬,他們幹賺200萬!“他們幹賺那麽多,你們呢?”
王慶福想了想說:“我不該告訴你這些,你別給別人說,壞人財路是不道德的。反正是共產黨的錢,又不是你的。我們工程隊隻能在材料上賺一點兒,大約60萬左右。”
朱婕思忖,怪不得林子洋能發財,怪不得房地產公司如雨後春筍,原來利潤真是大啊。
“要是偷工減料你們的利潤更大哦。”朱婕挖苦他。
王慶福搖搖頭:“我不會的,蓋樓房不比我們農村蓋平房,萬一出事,不僅害人,我這多年的功名也將毀於一旦。”
朱婕不信:“那你說材料上咋賺錢呢?”
王慶福說:“這裏麵的名堂可多啦,比如水泥,龍峽牌一噸310元,龍草牌水泥送至工地價是一噸270元,出廠價是一噸250元。我們一噸可賺60元。黑心的包工頭用檔次低不達標準的水泥賺的錢更多,但蓋出的樓房就是人們說的‘豆腐渣工程’。你是聰明人,你若有心把所有用料的出廠價格和預算書報價比較一下就知道了。”
朱婕“哧”地一笑說:“我哪有那份閑心,不過隨便問問罷了。”
王慶福說:“也是,要是都像你這麽精明我們就餓死啦。我給你說吧:龍興也賺不了200萬,他們得剔除設計費用和公關費用。”
“啥是公關費用?”朱婕一聽新名詞就感到好奇。
王慶福笑而不答。
朱婕心想這大概又是行業秘密,不再追問。想起200萬元的差價,心疼地說:“我們公司業務員賺錢很不容易,這次蓋房也是個人集資每人3萬元,白白讓龍興公司賺去那麽多啊。”
“你也集資了?沒有,那你心疼什麽?林子洋賺得多是他能幹。你們原先那位錢總好說話,其實他找個懂行的人核一下就能再減一些。”
朱婕說:“我們當初是上會討論過的,龍興公司肯墊資,又是熟人介紹的。”
“墊資?”王慶福吃驚道:“資金是我墊的。林子洋是空手道。”
“是嗎,我們以為是龍興公司墊的。”朱婕忽然明白林子洋的生財之道原來如此簡單。
“不過,我們現在同他們討價也來得及,合同還沒有簽呢。”
“真的?”王慶福一口吞了一個金饅頭沒咽進去,眼裏噴出兩道亮光。
朱婕看他被噎的樣子笑道:“真的。”
“為什麽呀?”王慶福吞下饅頭問。
朱婕搖頭,以前張鐵軍說過是因為他們沒有資質證明,現在真不知胡利衡葫蘆裏賣什麽藥。
“這對我來說是個好消息。你是我的福星啊。”
“我不明白。”
王慶福解釋道:“房地產公司都是吃過水麵的,對我們壓價,對你們抬價,吃虧的還是你們。我們工程隊是省建委批準的二級建築隊,有設計力量,我的設計師都是從市政工程設計院高薪聘請的。你們這個工程如果又我們總承包,400萬元就夠了。”
“很好啊,不過這樣不道德吧。”
“啥叫道德?商場如戰場,哪個人不見錢眼開啊?就像你們這些工程甲方單位的基建負責人,如果我們不花點公關費就別想攬上活計。尤其是公家的夥計。預算越高,公關費用越高。”
哦,原來如此。朱婕明白了,心思這不是行賄嗎?難道魏星良、程思軍、張鐵軍都收了林子洋的公關費?
“能給多少呢?”她問。
王慶福說:“房地產公司看人給,不定。我們不看人,隻定比例。無論是誰,隻要能把標書拿給我們,我們一律付工程款的5%給他。”
朱婕在心中飛快地盤算600萬元的5%是多少?30萬!她嚇了一跳。
王慶福以為她心動,慫恿道:“你要是能幫我搞定這個工程,我說的話一言九鼎,而且絕對安全。你一年工資收入有2萬嗎?如果幫我搞定,你一輩子的生活費都夠啦。”
朱婕一驚,明白他的意思,忙推辭:“公司的基建權力在胡總手裏握著,他一個人說了算。你剛才不該告訴我這些事,知道了憋在心裏難受,說出來……”
“嗬喲,你可不能往外講啊,今天本來是咱倆隨便聊聊,沒想道泄露了好多行業秘密。我們這些民營企業就靠這些秘密跟國營建築公司競爭。既然你也覺得由我們總承包好,那你就幫我一把。”
朱婕說:“看來真是‘吃了人家的嘴軟’啊,早知如此,我就不吃啦,我咋幫你呢?”
王慶福說:“商場就是這樣,商機稍縱即逝,隻要林子洋沒簽合同,就有我競爭的機遇,值得一搏!你是胡總的秘書,你把我的實力給胡總說說,在我們之間搭個橋,我會感謝你。”
朱婕說:“合同跟林子洋簽還是跟你簽,都得胡總說了算。基建敏感得很,誰摻和誰就落個撈光陰的話把子。我不願意。”
王慶福急道:“不用你做什麽,你隻要在胡總麵前幫我透個風,或者我先拜訪一下他,你幫我引見一下就可以。”
朱婕想了想說:“透風是可以的,張嘴之勞。引見不行。你想啊,既然你們對負責人使公關費,胡總樂意讓我知道嗎?我可以給你他家的電話號碼和他的家庭狀況,供你量財行賄。僅此而已,我的價值也完了,謝謝你請我吃飯哦。”
王慶福說:“你把我想偏啦,我是真心想跟你交朋友才約你的,絕無利用你的想法。剛才的事兒是無意中得知,我在城市孤軍奮戰,難得認識你這樣的知心朋友,我已經非常非常滿足,我先謝謝你。”
朱婕答應王慶福幫他透個消息給胡利衡,心裏就總惦記著,盤算怎麽開這個口。這天早上趁送文件的機會,順嘴說道:“胡總,我聽說咱們的工程要是由工程隊承包能省好多錢。”
“哦,你聽誰說的?”胡利衡眼角一挑眼睛圓了,追問。
朱婕猶猶疑疑地說:“那天聽王隊長說的。”
胡利衡窮追不舍:“是嗎,他還說什麽?能省多少錢?”
朱婕記著王慶福說“別壞人財路”的話,就說:“這他倒沒有說,我也沒有在意。”
胡利衡眼望窗外,思忖了片刻才回頭說:“那你約他來見我,談談這事兒。”
王慶福一聽說胡利衡同意與他麵談,非常高興,說:“朱主任,謝謝你。我白天要忙工地上的事,晚上去他家拜訪,你幫我約一下。”
“不,這不行。朱婕當即拒絕,說:“上辦公室談我可以給你約,去家裏還是你自己約。”
“好吧,你不願意就算了,我自己約,到時候你給我引路指門總可以吧?”
朱婕答應。過了一會兒,王慶福又打來電話說:“朱主任,胡總今晚不在家,約我明天去。那麽明晚8點半我去你家接你。”
朱婕應諾,放下電話暗忖:晚上,家裏。王慶福將付出多少公關費呢?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盡管王慶福與胡利衡的聯係是單線的而且都是在晚上進行,林子洋還是有所警覺,到手的肥肉豈肯輕易讓別人吃?
朱婕忽然明白了胡利衡為什麽要親自掌控基建工作,如今他是穩坐釣魚台,手中的誘餌就是600萬元工程的合同,合同送給誰?是他的權力。
金州貿易公司600萬元的基建合同將落誰手?
胡利衡將如何衡量林子洋和王慶福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