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氣焰洶洶

一個星期後,胡利衡從北京開會回來,一大早就令朱婕通知所有的科級以上幹部開會。

胡利衡在朱婕提醒他:“時間到了”以後,才離開他的圈椅。進了會議室,在主位上坐定。他用威嚴而略帶滿意的雙眸輪子似地從一個個人的臉上溜過,然後回到自己的眼眶裏,還不放心地問朱婕:“都到了嗎?”

朱婕發現胡利衡有個特點,似乎特別在意開會的人數,因為這已經是第二次問同樣的問題了。她如實報告:“劉敏沒有通知到。”“劉敏?”他記著這個名字,雖然未曾謀麵,但不隻一個人提起這個名字。

“是糧油科的科長。”賈為民給他介紹道。

胡利衡點點頭,眼中掠過一絲冷風,問:“為什麽沒有通知到?”

朱婕說:“她請了半個月的長假,我打電話給她家裏,也沒有人接聽。”

胡利衡雙眼忽閃忽閃,眼光掃向大家的同時,嘴一張,從嗓子裏吐出話來:“哎呀,我們有的幹部很有冬眠的工夫啊,公司發生這麽大的變化都不能喚醒她,這是什麽樣的人啊。”

好形象的比喻,有人忍俊不住“噗嗤”笑出聲,大夥也就互相望望,跟著哈哈大笑。會議室裏原本嚴肅的氣氛稍微活躍了一些,就有那好滋事的賈鴻雲嚷嚷:“那是錢書銘的幹將,牛著呢!”

朱婕警覺地望著胡利衡,心想:這人想幹什麽?

胡利衡一揚手,說:“好啦,我們開會。今天主要是傳達總公司召開的總經理會議,再說幾件事。”大夥便收了各自的表情,齊刷刷翻開筆記,擰下筆帽,雙肘伏在桌上,做好記錄的準備。

他簡單地介紹了總經理會議的內容,然後說:“下麵先請賈書記傳達揚瑞昆總裁做的工作報告。”

報告很長,賈為民念到最後已是口幹舌燥,嗓子沙啞,他堅持著用總裁的口氣號召道:“同誌們,讓我們攜起手來,在新的一年裏團結、奮進,深化經營機製改革,努力開創貿易工作新局麵!”

這是大凡領導人做報告的結束語,都是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高調,贏得大夥熱烈的掌聲。

掌聲像風一樣,風過處依然平靜。

胡利衡開始推行他的政策:“總裁的報告就是我們今年工作的方向。今年,全球經濟形勢疲軟,貿易方麵總的特點是供大於求,交易價格低,形成買方市場。國內貿易市場也不容樂觀:隨著國家經濟體製改革的深入,集體貿易形式、個體貿易形式進一步開放,貿易市場競爭激烈,國有貿易企業麵臨巨大的挑戰。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國有企業在競爭中破產,職工下崗。我們公司的基層虧損、職工拿不到工資實際上也屬於破產……

麵對這樣嚴峻的形勢,我們怎麽辦?部長說了,總裁也說了:我們隻有高唱兩首歌——一首是《國際歌》,再也沒有什麽救世主了,上級不會再給我們補貼,財政、銀行不會再給我們支持,商品得用錢去買,錢得靠我們自己去賺!

另一首歌是《敢問路在何方》,市場競爭是不可避免的了,你如果沒有實力,客戶不會把錢送給你。計劃經濟下的守株待兔的日子一去不複返,我們隻有積極迎接挑戰!

有挑戰就有機遇。我們的機遇之一是國家經濟建設重點向西部轉移,國家要開發大西北,我們要立足西北,把握各種機遇,鞏固老客戶,把生意做好;機遇之二是我們的經營範圍廣泛,可以全麵發展,以購銷一體的經營模式為基礎,繼續發展跨地區、跨國界貿易,發展新客戶,走多元化道路……

鑒於這樣的嚴峻形勢,我們今年的工作中心宗旨就是——以經濟工作為中心,以提高經濟效益為主線,團結協力,扭轉基層虧損局麵,為提高職工生活水準而努力拚搏!”

這段話太有鼓舞性,大夥不約而同舉手鼓掌,有人相視而笑;有人讚同的點頭;有人將胸中積鬱的濁氣重重地籲出。

朱婕是籲出濁氣的人。她把胡利衡的這段話作為經典一字不落地寫在記錄本上,抬眼看到許多人都在寫這段話,心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想,這一個星期,公司內雖看似風平浪靜,可是人心隔肚皮,各懷心事。賈為民、魏星良等人除了在辦公室看報紙,就是聚在一起議事,給辦公室安排事的時候,口氣比以往強硬了許多,就連賈鴻雲說話都是命令式的口氣。朱婕本來就是個心地無私的人,知道以前因為替錢書銘辦事引起他們的猜忌與避諱,現在換了新領導,她希望借此消弭以前的誤會,所以執行他們的命令幾乎到了軍事化的程度,加了十二分的速度,陪著十二分的小心,才換得一星期的相安無事。可是從張鐵軍口中卻聽到了十分不利的傳聞。

賈為民的命令,朱婕沒有怨言,因為組織規定:下級服從上級。賈鴻雲的命令在朱婕看來簡直就是狗仗人勢欺負人,心中難以隱忍。

“簡直是小人得誌,狂妄之極!他算什麽東西,竟然直接給我下命令。”她憤憤地對張鐵軍嚷道。

“噓”,張鐵軍用手勢壓住她的話,小心地說:“小心隔牆有耳。他給你下命令是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

“他連我都不服,咋會服你啊。群眾中傳聞他們已經定好要變動你我的崗位,你沒有聽說嗎?”

朱婕搖搖頭。

“虧你還是辦公室主任,笨得像牛一樣,整天就知道幹活,也不抬頭看看形勢!”

朱婕自嘲地笑道:“我就是屬牛的,就是牛的性格,我就喜歡幹活。你說,他們要變動我們的工作?”

“是啊,聽說要把我調到基層,讓賈鴻雲坐到我的位置上,讓何幹坐到你的位置上。”

“何幹!”朱婕吃了一驚。她熟悉那個精瘦、見人就點頭、見領導就哈腰的男人,露出鄙夷的神情。

“嗯。”張鐵軍點燃手中的煙,盯著朱婕一字一句地說:“他們說錢書銘線上的人都得換,尤其是他的兩個幫凶——我、還有你!”

“哈哈哈——”朱婕揚聲大笑,道:“太有趣了。我還是覺得他們太高抬我。”

“我也覺得挺受寵的。哼,我們都是給共產黨幹活的,不是哪個個人路線上的人。現在公司內人心惶惶,不知道胡利衡想幹什麽?沒有人工作了。”

現在聽胡利衡一席話,大家像吃了定心丸,精神大振。朱婕心說:可不是嗎,我們是企業,以經濟效益為中心,以業務為主,保住工資獎金才上上策啊。

胡利衡聽得大家的掌聲,看到大夥讚賞的神情,精氣也正旺盛呢,冷不丁聽到一人大咧咧的發話:“那政治思想工作還要不要抓?黨的建設放在什麽位置上?精神文明建設、反腐倡廉工作要不要抓?”

胡利衡一看又是賈鴻雲,心中的熱度減了幾分,皺起眉頭道“當然要抓,要特別的加強,不然要黨委書記幹什麽?”他看到賈為民咪起小眼睛不動聲色,心中已然明了賈鴻雲隻不過是他的一杆槍。今天的會,看來他們不達目的是不罷休的。

賈為民依然穩坐,胡利衡不願意出現僵局,又開口道:“我想在坐的人都還沒有忘記我上任那天李處長和張主任說過的話吧!特別是張主任特別強調黨委了的作用。”

賈為民突然張開小眼睛搶著說:“剛才胡經理的話講得很好。在國有企業經營機製深入改革時期,我們的工作重點是要抓經濟,效益的好壞,決定我們的生存,所以,經濟工作是我們的生命線。當然黨的建設工作更是重中之重。無論在任何一個組織、任何一個時刻,黨委都是戰鬥堡壘,不僅要為經濟工作鳴鑼開道;還要為經濟工作保駕護航,真正起到監督作用,保證公司領導清正廉潔,奉公守法!”

胡利衡率先拍響了巴掌,算是對賈為民的讚賞吧,還環視著大家說:“我歡迎黨委的監督!”

“監督個屁!”賈鴻雲又突然冒出一句髒湖,還帶著義憤填膺的表情。

胡利衡最忌諱丟麵子,怒從心起,臉上象是被心火燒著了,騰地變了色,眼睛變得賊圓,怒視著賈鴻雲,一拍桌子,嗬斥道:“你冒什麽屁!你今天想幹什麽!”

大夥驚瞿地看著他們。

賈為民沒有見過胡利衡這種陣勢,像頭惡狼要吞掉賈鴻雲似的,忙打圓場,問賈鴻雲:“你想說什麽?”

賈鴻雲知道自己是說錯了話,自討沒趣,脖子一縮先收了橫勁兒,訕訕地嚷道:“基建已經花出去上百萬的錢,就挖了幾個坑,為什麽?”

大夥明白了他的意思,基建是張鐵軍負責的,原來他是衝著張鐵軍來的。看來他要取代張鐵軍的位置是真的啊。張鐵軍麵無表情,看著窗外大口地吸煙。

胡利衡也恍然明白,原來是話裏有話,想起賈為民給他說的話,心裏說:“我給你說過給他調整工作的,你們也忒急了。這個人純粹是個混帳,他哪有張鐵軍的水平!戲已經開場,想收也來不及了。且看他們怎麽演下去。”

“怎麽回事?”他露出警覺的樣子。

程思軍捅捅身邊的人,那是加工廠的廠長李毓明。他忙說:“基建工地就在加工廠的院子裏,現在沒有活幹,工人都走了,工地上亂七八糟的,我們想收拾一下,基建辦不讓。”他的話所答非所問,象是商量好似的,又是衝張鐵軍說的。

“哎?那是你們的院子,你們想收拾就收拾。你怎麽能受基建辦的製約呢?”說話的人是程思軍。他主管加工廠,話自然也是衝張鐵軍說的。

張鐵軍取出嘴中的煙,才張嘴,話還沒有出口,何斌說話了:“蘇春元在莫斯科駐了兩年了,公司投了20萬,一分利潤也沒有收回,為什麽還要派他?”

“為啥?有好處唄。”賈鴻雲不失時機地回答他。

公司駐外機構也是張鐵軍主管。朱婕知道,當初讓他主管這些工作,錢書銘是考慮他有魄力,年富力強。何斌在會上提出來,顯然也是衝著張鐵軍的。

張鐵軍重新將煙叼在唇間,猛吸一口,重重地吐出來,看著翻卷的煙雲。他沒有料到他們竟然在這樣的會上攻擊他,他還不清楚胡利衡是敵是友,他要等待胡利衡的表態,所以,他無動於衷。

今天是怎麽啦?朱婕心想,按理今天會議的主題就是傳達總公司會議精神,討論公司的經營方向的,怎麽變成了針對張鐵軍的批判會,是誰扭轉了會議的主題?

今天來開會的人都是公司科級以上的幹部,除了別有心計的人,大夥都嗅出了夾雜在香煙中的火藥味。他們失望地覷著胡利衡,心中發出同朱婕一樣的猜疑:“看來他們是一夥的,今天的目的就是整倒張鐵軍!”

張鐵軍倒與不倒就在胡利衡的一句話。朱婕和大夥兒替張鐵軍捏了一把汗。

大夥兒突變漠然的表情提醒了胡利衡,他察覺到大夥兒的逆反心理,警覺到大夥兒對他的不信任,不禁恨起賈鴻雲,厭惡地說:“這些都是由我們在經理辦公會上研究的問題,今天的會議內容我剛才已經明確地說了,你們不要節外生枝!”

他的話讓程思軍和何斌楞了一下,賈鴻雲不知深淺,楞勁兒剛要發作,看到賈為民嚴厲地瞪他,才忍住沒有作聲。

胡利衡繼續道:“有些事我本來是不想說的,今天看來是非說不可的。總公司為什麽強調團結,這個問題很重要。自打我從廣州回來,就看到公司領導班子鬧不團結,群眾也拉幫結派;我上任以後,又有人在群眾中煽風點火,說什麽誰是‘錢書銘的人’,誰是‘我的人’或者說是‘賈書記的人’,這是想幹什麽!這是想把公司搞亂啊,搞亂了對你們有什麽好處!”他說得激憤,一拳頭砸在桌子上,發出“嗵”地一聲。

賈為民想起他曾經對胡利衡說起張鐵軍的事的時候,用了“路線”、“死黨”等詞匯,不禁緊張起來,對胡利衡的態度迷惑不解。

胡利衡並不需要回答,他一轉激憤的語調,說:“同誌們,**早已結束了,現在是九十年代啊,還有誰願意搞階級鬥爭啊,說出去都是笑柄。說起路線,隻有一條——那就是黨的路線,是黨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路線!所有的人都是黨的人,包括錢書銘也是黨的人!個別人——”他“嗵”地又砸了一拳桌子,厲聲道:“我告訴你們:我不允許在公司內拉幫結派、劃分路線。所有的人都要安定團結在公司領導班子周圍,各負其責,把工作做好。我要是再聽到誰說哪個人是錢書銘的人,我就要嚴肅處理他!”他把手中的杯子一頓,水花四濺。

話音剛落,掌聲又起,大夥兒鬱悶的心情如雨過天晴見到彩虹一樣欣喜。張鐵軍將目光從窗外收回,露出感激的神色。胡利衡見自己又一次贏得大家的信任,不禁喜上眉梢。

那天他聽到賈為民說張鐵軍和朱婕是錢書銘的死黨,就啞然失笑,心裏嘲笑這個人太土太土,什麽年代了,人人都在向錢看,隻有他還想搞政治運動。隨後又吃了一驚,不是對張鐵軍和朱婕,而是對賈為民,意識到他是一個頑固的政治工作者,他的思想將會把公司搞亂,會攪了自己的布局。

他反複地考慮一個問題:在錢書銘和賈為民兩股勢力之間,自己應選擇哪一種力量呢?最後還是從總公司的會議精神中找到答案:要想把經濟搞上去,必須依靠張鐵軍、朱婕這樣的人,要依靠業務科長。要穩定大局,要安定人心,就必須舍棄賈鴻雲這類沒有經濟頭腦的人。

看來,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賈為民是頗經世故的人,見這陣勢,情知胡利衡與自己拉開了距離,把複雜的問題留給了自己。原想借賈鴻雲的楞勁兒逼胡利衡就範,一舉解除張鐵軍的職務,二舉實現給賈鴻雲的承諾,沒料到胡利衡根本就不上他的轍。他心裏雖恨得咬牙,但作為黨委書記還必須表明態度。誰叫他剛才說:要為經濟工作鳴鑼開道;還要為經濟工作保駕護航;誰叫他是黨委書記呢。

他眨巴眨巴小眼睛,清清嗓子,說道:“胡經理說的對!公司的工作中心也是黨委的工作重點。關於公司內一些不安定的因素我也覺察到了,這對經濟工作不利。正如胡經理說的那樣,公司隻有黨的路線,隻有黨的人。對於拉幫結派的人,黨委堅決嚴懲不貸!”

群眾的心是善良的,盡管知道他是賈鴻雲的指使者,但對他如此表態還是釋然投予熱烈的掌聲。

胡利衡則帶著勝利的笑容說:“謝謝!謝謝書記的支持啊。接下來,我布置一下年前要做的事。這是經公司經理辦公會議研究決定的事:

一、公司的中心工作已經明確,請大家圍繞這一中心安排好各項計劃。去年完成任務的,年前兌現獎金。”

“嘩——”掌聲又起,含著興奮,含著放心。

“但是”,胡利衡咧嘴一笑:“在各承包人的獎金中,我要提取25%做為總經理獎勵基金,用於獎勵為公司做出突出貢獻的人。

二、去年,公司經營呈虧損,初步匡算虧損30萬,實際潛虧400萬。今年必須扭虧,利潤必須達到1000萬。會後,財務部盡快把1000萬的指標分解下去。”

“哇,天哪,上哪兒去搶啊?”有人嘀咕道,聲音雖小,仍然傳進胡利衡的耳朵裏。他冷峻地掃視了一眼那人說:“各科長要簽定目標責任書,堅決執行財務科核算的指標,不願意簽字的免除科長職務!”

大夥兒不禁打了個寒顫,麵麵相覷。

“三是業務科長的權力問題。有人反映業務科長的權力過大,自作主張,公司的決策有時執行不下去。我認為這是錢經理慣的,你們的某些特權要收回來!你們的職務是組織安排的。公司有領導集體,凡事有主管經理。今後業務科有什麽事必須先請示主管經理。公司的決策,特別是人事安排,你們必須接受!”

業務科長們表情不一,各懷心事。

“四是要加強財務管理。我聽說財務科的事科長不知道,副科長倒知道,怪事啊!有什麽貓膩啊?洪科長你記住:今後公司財務實行一支筆管理,所有支出進項由我簽字,如果我不在,由賈書記簽字,限額1萬元。”

賈為民在眾目睽睽下點頭證實。胡利衡解釋道:“這樣做不是我專權,現在實行的是總經理承包責任製,我在總裁麵前簽訂了目標責任書,我必須對總公司負責,對群眾負責,我的壓力也不小啊!

五是年前召開職工代表大會,請魏經理負責組織,各職能部門配合做好準備。主要是:辦公室準備工作報告;財務科負責目標責任書;人事部負責起草新的承包方案。時間就定在16、17號,會後辦個聯歡會。18號是年三十,搞搞衛生就過節吧!

賈書記,你看咋樣?”

賈為民點點頭道:“行!”

“其他經理有沒有要說的?”胡利衡不忘記民主。見他的副手們都搖頭,又征求科長們的意見。科長們有喜有憂,又不敢象以前一樣說出來,參差不齊地說:“沒有。”“沒有。”

胡利衡見好就收,宣布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