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寶貝

差不多在婚變的第三年,有一次我回新店去探望母親,我們母女兩人在家附近的河堤上散步。

走著走著,母親突然開口:

“小青啊!我知道你跟你先生搞不好,鬧離婚。你離不離婚我不管,我隻問你若是離婚,你還帶不帶小孩?”

毫不考慮地,我開口就答:

“我當然要帶小孩。”

母親當下打了我一耳光,罵道:

“帶什麽小孩!”

我摸著作疼的臉頰,發狠地一口氣說出:

“你憑什麽打我?我為什麽不能帶小孩?當初爸爸走了,你為什麽帶我們?”

聽我重提往事,母親生氣地回我:

“姓施的跑了,我沒辦法隻好帶你們。今天那個姓×的,又沒死,又沒跑,你為什麽不把小孩給他?誰帶小孩誰倒黴,我就是帶了你們才這麽倒黴。”

不管是不是會刺激她,我語帶哭音逼問:

“你如果不想帶,當初為什麽不把我們送給別人收養?”

母親的眼眶紅了,她終於說:

“我舍不得啊!母子連心……”

我不知道是說給我母親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對,你舍不得,那我就舍得啊?!我比你殘忍,是不是?我比你冷酷,是不是?”

母親於是落淚:

“女兒,我是為你好。我一輩子含辛茹苦地撫養你們長大,你們今天又孝順我多少?我是為你著想,才勸你不要帶小孩。”

不錯,母子連心,這是很多有小孩的女人在決定離婚前,所遭遇到的最棘手的問題。

最初分居的時候,我帶了孩子一年,當我決定不再與我前夫續簽分居協議之後,我也放棄了跟孩子同住的權利,把他們交給了我前夫。但是,我無法忍受不與孩子見麵,不時要接孩子去玩,每次見麵的結局都非常不快樂,大人難過,小孩傷心。

一次又一次,當我把孩子送回婆家的時候,大兒子就抱住我的腿,小兒子則抱住我的腰,母子三人在門口哭成一團。那種生離死別的場麵,如果拿來拍電視劇,連導演都不需要。尤其是我的大兒子,他比較懂事了,每回我帶他們出去玩,他總是口中嚷著不要跟媽媽分開來收場。

這樣的次數重複又重複,我覺得自己的情緒困擾和孩子的情緒波動,傷害均可謂不小,終於決定相見爭如不見,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強迫自己不要去幹擾孩子的生活。

夾縫中的孩子

找到工作,收入穩定,度過了算命先生說的最壞的那一年,我的心境稍見轉好,開始做起假日媽媽——禮拜六下午孩子來我這裏,禮拜天我再送他們回去。

站在兩個大人之間,孩子養成了說謊的習慣。

大兒子每次來都會跟我說:

“媽媽,爸爸都不替我買東西,爸爸好差勁——”

然後,如何又如何,在我麵前告他爸爸的狀。我就生氣了,本來我就把我前夫歸為壞人,孩子一告狀,我立即就打電話去罵他:

“你怎麽都沒有好好照顧孩子……”

我借機興師問罪一番以後,孩子見我說的話奏效,下回又跑來告狀:

“媽媽,奶奶好壞,她都不……”

一聽孩子訴苦,我又馬上反應,又打電話借題發揮。於是,孩子養成了習慣,來我這邊告他爸爸和奶奶的狀。

然後,孩子回去了,婆婆和我前夫也開始打電話來:

“你都沒有帶好孩子,孩子每次從你那裏回來,都會說你不替他們做什麽……”

原來,孩子在爸爸和奶奶那邊就回頭說我的不是,他已經懂得在夾縫中生存求利,竟然扮起挑撥離間的角色。其實,我們誰也沒有對他們不好,隻是孩子不服管教,常常要東要西,得不到東西他就出此下策。很多人以為孩子小,天真不懂事,才不是。

後來,我慢慢地比較能客觀處理親子關係了,孩子再有這樣的反應,我會當麵就戳穿他:

“你是不是向奶奶要什麽東西,奶奶不給你,你就來告奶奶的狀?”

孩子就會訕訕地不作聲,一兩次之後就不敢再說了。

做假日父親或母親,任務實在艱巨,有一個原則一定要守住,最好不要和孩子談論他目前生活的那個家庭,包括那個政府下的所有製度和係統。孩子來了,帶他們快快樂樂出門去參加一些知性活動,或是去看電影,或是去看圖畫書,或是陪他們看看兒童劇場,皆大歡喜,然後送他們平平安安回家。

讓孩子安於他們本來生活的那個家庭係統,也讓小孩不要為難,因為順了父意失母意,順了母意失父意,他們會感到矛盾與衝突。如果真是為孩子著想,絕對不要愚蠢地扮演流亡政府的角色,試圖指揮他們從事顛覆工作。

不管男人或女人,不少人在婚姻失和的情況下,拿小孩當報複的工具。當然最殘忍的是用小孩來陪葬自己,這樣的例子不算多,但是大多數人,尤其是被拋棄的一方,常常會對孩子實施洗腦教育。譬如說:

“你爸爸多混賬,他在外麵有野女人,不要我們母子了。”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做什麽?製造仇恨啊。還有人教孩子當間諜:

“媽媽問你,你要老實說,你爸爸有沒有跟那個女人幹什麽?”

如此打探對方的新生活,手段卑劣,實不可取。

記得當時年紀小

假日媽媽做到後來,我的心情逐漸又感不快。當時雖然自認為情緒已經好很多,但是以今天的我來看當時的我仍是不太健全。

記得一個星期六下午,小兒子按照規定放學後到我的住處來,那天大兒子去學畫畫,我在桌前趕稿,回頭對小兒子說:

“你不要吵,等媽媽趕完稿帶你出去玩。”

孩子沒有伴,一個人在角落玩,隔了好半晌,他突然耐不住寂寞,跑來對我說:

“媽媽,我想阿玉,我想回家。”

停下筆,我真是愣住了。兒子一個禮拜才跟我見一次麵,他居然不想和我在一起,想回去找家裏的家政服務員阿玉?

想起從前我剛婚變的時候,有一次大兒子用歪歪扭扭的筆跡寫了一封信給我,我一直將它鎖在保險箱裏,他說:

“媽媽,明天是母親節,希望你能回家。弟弟每天在幼兒園醒來都哭著要媽媽。”

當時我真是淚濕衣襟。曾幾何時,孩子卻不再需要我了。

孩子對我們的需要,是視我們在與不在而決定。我雖然是他們的母親,可是在孩子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見了。尤其是在婚變期間,孩子的爸爸忙著去照顧那個女人的情緒,我忙著治療自己的創傷,我們兩人都沒有顧到孩子。孩子誰帶呢?婆婆家裏的家政服務員阿玉。

後來,孩子在阿玉的身上找到他需要的母愛。阿玉的小孩和我的小兒子一樣年紀,阿玉長得胖胖的,一天到晚炒菜煮飯,孩子不聽話就抓來在小屁股上打兩下。打是親,罵是愛,阿玉替代了我這個母親角色,孩子自然覺得和阿玉在一起舒服。

太遲了。我能怪孩子嗎?我應當感謝阿玉才對。從此,我思前想後,到底要不要帶小孩,徘徊在帶與不帶之間,最後決定由孩子自己做主。

決定離婚後,選了一個晴朗的天氣,我請兩個孩子吃牛排,孩子吃得高高興興,然後我帶他們到“台大”傅園散步,我想了一下如何措辭才開口:

“你們都知道,這幾年,媽媽和爸爸不好。另外一個阿姨介入到了媽媽和爸爸之間,這個你們也都很清楚。媽媽決定了,我們要正式離婚。”

大兒子一聽我說完,臉上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然後又好似醒悟到我的感覺,便在一旁哭了起來。

小兒子才上小學二年級,又是早讀生,年紀小不懂事,他竟然歡快地嚷叫:

“媽媽要離婚了!”在我周圍跑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