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婚變以後的人情緒都很壞,我當然也不例外,算命隻是使我對最壞的事有了心理準備,並無助於解決現實問題。

已經離開課本十年了,我才決定參加中學教師資格考試,所有要考的書,我是一本也沒有,沒錢買新的,隻好去舊書攤買。書買回來了,打開書本,每一頁都浮現我前夫無情的嘴臉,不是冷嘲就是熱諷,我幾乎無法集中精神念書,氣到忍無可忍的時候,真想到廚房拿把菜刀來,把書本砍了。

但是,這有什麽用呢?日子還是要過,試還是得考,債是欠了一屁股。

第二年,果然那個算命的師父沒說錯,我很慘。

第一件事,我一直期望的台北市中學教師資格考試,竟然因為滿額而不舉行考試,慘啊。我安慰自己,台北市不行,去台北的地方縣也行,至少弄個烏來、平溪等地的中學也好。想得美,結果是連台北的地方縣都滿額了,太慘了。人在倒黴的時候真是禍不單行,由於中國台灣在那時經濟不景氣,所以大家都想當老師。在當時,公教人員最有保障,不像今天大家都跑去炒股票,老師缺額,沒有人去當。

怎麽辦呢?私人公司不用我,嫌我老,我指望憑實力考試,雖然每天念書那麽辛苦,要和無數的影子交戰,但我還是念了下去。老師當不成,去考和“外事”有關的部門吧,憑我的英文應該是沒問題的。

不幸,因為出身背景的關係,第一試我以高分通過,以示公平嘛,可到了第二試我就被刷下來了。至於參加台灣地區“通訊社”類型的單位的招聘考試,我雖然成績名列前茅,卻不會被錄取,幹淨利落。那時我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這下我真的陷入絕境,我有能力考試,卻沒法考試,難道去一頭撞死嗎?今天我要高興當年沒去成那種“通訊社”類型的單位,否則我最多隻是部翻譯機器罷了,哪裏會有後來的一番造就。但是在當時,我真是生不如死。

不過,算命的師父已經預言過我的慘境,我也就想通了,去做女工吧,沒啥大不了的。

第一個目標,台灣通用電子公司,工廠在新店,我娘家也在新店,我想這點不壞。第二個目標,去醫院當護工。我兒子住院期間,我認識了一個年輕的護工,她告訴我那一行很賺錢,一天做二十四小時一千八百,做十二小時九百,如果體力不濟可以做一周的一三五或是二四六,如此一個月下來也有兩萬多。她給了我名片,又說這種工作任何時候都缺人,隻要受過基本訓練就可以。兩萬多塊比起拿七千多塊錢一個月的代課費,實在太多了,我於是打定了主意。

上帝關窗又開窗

正當這時,我妹妹看到報上一則人事招考消息“某出版社征求翻譯高手”,老妹就發表高見了:

“老姐,你太老了,既然公家機關不要你,私人機構女秘書也沒有你的份,那麽這種工作你總可以吧。”

於是我就跑去了,不料,老板不要我,他也嫌我老。這倒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現今某報招考編譯也是“限年三十歲以下”曆數年而不變。什麽歪理嘛!

我心想:狗屁,你們到底懂不懂,一個翻譯人員是年紀愈老功力愈高,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能幹什麽?尤其是一個報社的新聞編譯,一定要見多識廣,舉凡經濟、政治、體育等樣樣都會,一個大學英文係畢業不多久的能夠譯些什麽?真是可笑。

還好總經理說話了:

“我們找不到譯者,她的文筆還不錯,就用吧!”

感謝他,老板讓我去上班,薪水八千五百元,我不知有多高興,馬上去了。

《聖經》上說,上帝關了一扇窗子,一定會再開另一扇窗子,一點也不錯。

進出版社當翻譯後,我的經濟困境總算因為有了工作而得到緩解,但是問題仍然沒有解決,我還是債台高築,還是情緒低落。做了四個月,就在那年聖誕節我離開了那家出版社,元月一日跳槽到了“皇冠出版社”。算命的說得挺準,名美財虛,不錯。我在“皇冠”整整一年,以一支快筆打遍天下無敵手,一個月譯一本書,很快市麵上就有很多我譯的書。錢呢,我有生以來頭一回拿到那麽多。因為我譯的動作快、字數多,第一次的《神約》上下兩冊就拿到了七萬多的稿費。從一個月七八千的收入,變成兩個月七八萬的收入,不叫多才怪,但是我要忙著還債。

有錢精神爽,難怪人家說財大氣粗。在我最窮困的時候,連我兒子都看不起我,不太願意和我過日子。可一旦我有了一些錢,連我兒子都覺得他老媽很行,甚至我的前夫也看出了我的變化,這變化恐怕他是沒料到的吧。

那是我婚變的第三年,台灣開始流行命相之學。我們這群譯者,每次都約在同一天交稿,然後那個下午大家就一起去喝咖啡,聊聊天,也就談起了算命。我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另外三個女人,當年我怎麽走投無路,後來算命師父怎麽說,再後來我怎麽應驗算命的話,一股腦兒全倒了出去。

這可好,她們三個聽得津津有味,一個個聽出興趣來。其中一個聽說慶城街上有個茶藝館,茶藝館裏有個洪先生,算得如何如何準,但是算一次要花一千元,挺貴的。我一聽,心癢難搔,一千元就一千元,小意思。想我兩年前連五百元都用借的,如今隻要稿紙多寫幾張就有了一千元,比起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走,算命去!”我率先說。

天靈靈地靈靈

一上來,半仙察言觀色一番,問我要算什麽。

“算婚姻。師父,我的婚姻不好。”我急急告訴他。

他見我打扮時髦,心裏揣測一定是我有外遇,婚姻才會不好。

“不是我不好,師父。”我暗示他。

沒等我說完,他趕緊改口,說是等我三十八歲以後會有外遇。

“真的嗎?師父。”我半信半疑,也好,我有外遇可以借此報複對方。

接下去,半仙說的和我從前算的差不多,什麽兒子孝順,子孫有出息,諸如此類。我覺得不過癮,心裏打算著再去找別人算算。

這次算命又讓我有了一份期待,我想知道等我三十九歲那年會不會有外遇。當然,日後證明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以前我去算的那一回,因為人衰(倒黴),打扮也很衰,算命的一看就知是個衰老婆,理所當然是丈夫有外遇。

算命就像打嗎啡,愈算愈興奮。那時候,我的精神生活空虛,就靠算命打嗎啡。

聽說新竹有個瞎子,隻靠摸手就能算得好,很多電視明星找他算,準得不得了。新竹遠是遠了點,隻要準就不遠了。於是,我們四個女人就浩浩****出發,坐火車到竹東,下車包了一輛出租車去,四個人也不浪費。

每次去算命,其他三個人是又愛算又怕算出來命不好,次次都讓我先上,理由一樣:反正我的命已經那麽壞了。

那個瞎子一看就知是個瞎的,因為他沒眼珠。他先問我屬什麽生肖,我報了上去,他二話不問,隻用他的指甲在我手上摸了摸,然後他再問哪一年生的,我回答了。好了,算完了,他開始講,速度飛快,朋友在一旁做筆記。

第一句話他說:

“來人貌相端正。”

她們都說對。第二句話,他說:

“你是靠嘴巴吃飯的。”

我趕緊插嘴反駁:

“不對啊,我是靠搖筆杆吃飯的。”

這個瞎子不好辯,繼續說:

“你的婚姻不好,要待三十八歲以後局麵才會轉,也就是三十九歲開始你的人生才會大大有成。你的兒子將來非常有出息。”

我之所以去算命,主要是問婚姻,又聽說我的兒子有出息,更加深我不能離婚的想法,如此我還可以指望兒子。

“師父,那我婚姻不好怎麽辦?”又來了。

“可以作法化解。”瞎子很幹脆。

“那得花多少錢呢?”我試探地問。

“一千六百元。”

當下我就跟師父說沒問題,一千六百元加上算命兩百元一共一千八百,我給了他兩千元免找,心裏大感快意。從五百元都算不起,到兩千元免找,我以為這是我人生境界的提高。

師父說的方法很簡單,他給我一張符,讓我回家把它燒了,煮在豬蹄裏給我丈夫吃了,包管他回心轉意。對我,這倒挺難,我跟丈夫分居,他又不跟我一道吃飯,我總不能叫他們家的家政服務員燒了拿去煮吧,況且他要是不肯吃可怎麽辦?

師父便答應我,另外弄個符是給我吃的,一樣能叫我丈夫回心轉意,不過他不能馬上將那個符給我,得在神明前拜一拜,他讓我一個禮拜後再去拿。其他三人見了,知道婚姻是我一向念茲在茲(閩南語:念念不忘)的事,也不好說什麽,我們就打道回府了。

神仙也瘋狂

第二個禮拜,我請妹妹陪我一道下去,並且勸她順便算一個。

那天去了,師父把他寫的符拿給我,仔細吩咐我要在什麽時辰、什麽方位把它燒成灰,和水一起吞下。然後他又叮囑我,一路上回去不要靠近廁所,也不能把符帶進廁所。為了我的婚姻,我非常聽話,一路忍著不上廁所,下了火車趕快招了輛出租車,回家。

到了黃昏,我看時間差不多了,拿了個幹淨的小碗裝了符,到後陽台去。這個方位是師父指定的,瞧準時間,我點一把火,將符燒了。

陽台上有個水槽,我時常到那裏接水。牆壁上掛了一個小鏡子,我不記得它是房東留下來的,還是我從婆婆手中接收過來的舊家具,反正我順手把它掛著。

符很快燒成灰,我用開水衝了,心裏暗暗好笑,如果人家知道我施某人受了高等教育還吃香灰,用這種方法想挽回丈夫,會怎麽想?

下意識地,我四周看了看,回過頭來瞄了一眼鏡子,我看到了自己的可笑。我對自己說:姓施的,虧你也是一名知識分子,你怎麽會糊塗到這個地步!

我心裏罵了一句髒話,然後狠下心,哐當一聲,將那隻碗摔在水槽裏。我大聲說:

“搞外遇的又不是我,為什麽我要吃香灰?要吃也該是他吃這個灰。”

麵對黃昏的景色,我開始誠實地麵對自己:今天你像沒頭蒼蠅似的,到處去算命,到底要什麽?挽回對方嗎?如果真要挽回丈夫的話,你看看自己用的什麽態度?好,即便你想挽回婚姻,你甘心委曲求全嗎?不。但是你真想挽回婚姻,因為愛嗎?答案是否定的,你恨對方入骨。那麽到底為什麽?因為你輸不起這個麵子,丈夫是你的財產,他被別的女人搶走,因此你要抓他回來。抓回來做什麽?不管,先把他外麵的關係斬斷以後,再好好想辦法對付他。對付?對了,就是報複,其實這才是你內心所想的。

啊哈!另一個我把我逼現原形,罵自己一頓:既然今天你安這樣的心,那麽老天為什麽要幫你的忙呢?如果真有神明,他也絕對不會幫助一個劊子手。

基本上,我的心態是很卑鄙的,那麽我求神有什麽用?問卜有什麽用?西諺(歐美的諺語)說,上帝幫助那些自己站起來的人。中國人說,天助自助者。一樁婚姻弄到這個地步,不但跟當事人雙方有很大的關係,還跟整個社會背景大大有關,有一些是我們能控製的,有一些則是我們不能控製的。因此,要解決婚姻問題,絕不可能用求神問卜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