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事一籮筐

當一個人走黴運的時候,什麽衰事都會有。在我婚變之後,我的衰事特別多。

那時候,我妹妹也遭逢婚變,搬來和我住一起。她有輛摩托車,是我們倆的代步工具,但是三天兩頭拋錨,很慘,另外還常常在路上就不動了,要停下來發動半天才肯再走,更慘。有一天,我們倆又要去辦事,妹妹努力地發動摩托車,我在一旁等她,她忽然想起忘了什麽東西又跑上樓去,我隻好在樓下等著。這時一隻鳥飛了過來,它沒有停下,落下一團糞便在我頭上,繼續飛走,我簡直氣昏了,這樣低概率的事竟然讓我遇上了。

那時候,我們住在萬盛街,那個小區裏有一條癩皮狗,因為是喪家之犬,平日它都畏首畏尾的。鄰居們進進出出,任何一個人對它凶,它也不敢叫一聲,常常在路邊的垃圾桶裏找東西吃。唯獨見到我,它一定吠得很凶,一直想要咬我,氣得我半死。有一次,它又衝著我叫,我忍無可忍衝了過去作勢要打它,誰知它居然不怕我,叫了又叫。直到我妹妹從公寓下來,手上抓了根棍子,我們聯手要揍它,那隻狗才悻悻然地走開。

我很氣憤地問我妹妹說:

“老妹,我們倆是不是連倒黴都寫在臉上了呢?”

一點也不錯。當你倒黴的時候,那種一臉沒有信心的樣子,確實連隻癩皮狗都看在眼裏。

那段日子我很窮困。

為了出去找事做,需要穿點像樣的衣服,我在地攤買了一件一百五十元的白襯衫,又買了一條兩百元的裙子。夏天天熱,每次出門一趟回到家,白襯衫就髒了,我總是馬上脫下來洗,洗好就晾在屋前麵的陽台上。

有一天,刮了一陣大風,把我的白襯衫吹跑了。按常理,晾在陽台上的衣服被風吹掉了,頂多是落到陽台前麵的地下。怪事,那陣風一吹,拐個彎,居然把衣服吹到後麵一排人家的後院去。也罷,我隻好去找那戶人家要衣服去。我按了許久電鈴,一直都沒有人應門,結果隔鄰告訴我說那家人已經搬走好一陣子了,房子沒人住。我問鄰人是否知道那棟房子的屋主住哪裏,他們都答不知道。

於是,我每天眼看著我唯一的白襯衫躺在人家的院子裏受風吹雨打,卻沒有辦法可想。

為了省下公交票的花費,我每天走路,走上四五站遠的距離,隻為了兩元五角的票錢。沒多久,我的鞋子走壞了,我才發現這樣不劃算,一雙鞋子要一百元哦。後來我就不走了。

每一件衰事都使我的心情更惡劣,最慘的是我的經濟,我已經快要活不下去了,陷入深深的困境,真的。

後來,當蕭颯發生婚變,她告訴我:

“婚變沒有那麽難受唉。”

我不客氣地回答她:

“那是因為你有點錢。如果你像我當年一樣沒有錢,每天都過著不知明天生活費去哪兒找的日子,你就不會如此說了。你現在不覺得那麽難過,是因為當你感情不愉快,你還可以拿錢去國家劇院看節目,去美國逛逛散心。我弟弟說過一句話倒是頗有道理:這世界上沒有快樂的人,有錢人不快樂,窮人也不快樂。但是有錢人不快樂的時候還可以拿錢去散心,窮人不快樂隻會更慘。”

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就在我很苦的時候,我一個同學從新加坡回來。她跟我是初中同班同學,高中同校,我們很要好,她丈夫是我介紹的——我一個男朋友的同學。她回到中國台灣,得知我已經從美國回來,於是四處找我。可是我已經落魄成那個樣子,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實在很不願意見她。結果她還是找到我,請我吃飯。那時候她求子心切,卻一直沒有小孩,她打算去找算命先生算命。當她聽到我的婚變,她歎氣:

“施寄青,你從小到大過的日子都很慘,命運坎坷。好不容易嫁了個好丈夫,在當時,我們都以為你嫁入了好人家,從此就會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哪曉得你今天還有這樣的變化呢?會不會是你前輩子作孽太多?我建議你去算算命。”

我雖然從小到大都過得很苦,小時候還在孤兒院待過,可是我不相信命,也從來沒有想過去算命,我總認為人定勝天。我的同學就遊說我:

“我現在沒有小孩,我去算命因為我想知道我命中是否有小孩,如果算命的說有,那我就繼續努力啊。你去算算,如果你的命還好的話,那你就安啦;如果是一直都很壞,你也可以作個打算呀。”

我推辭:

“不知道找誰算才好。”

她很熱心地告訴我:

“信義路上有個人算得挺準的。”

我隻好問她:

“需要多少錢呢?”

她答說:

“隻要五百元。”

聽到這個數目,我嚇了一大跳:

“別開玩笑了,五百元是我兩個禮拜的生活費!我沒有那個錢。”

我那好心的同學很同情我:

“這樣好了,我給你五百元,老同學嘛……”

我趕緊打斷她的話,堅持說:

“我不收人家的錢。”

她也不放棄,硬是將錢塞給我。推了半天的結果是我隻好收下,感激地對她說:

“算我跟你借好了,下次你回來我再還給你。”

我心裏很清楚,她根本不會等我還這筆錢的。

拿了這暖烘烘的五百元鈔票,我想了又想,覺得拿去算命太不劃算,還是過我的生活。可是我的日子愈來愈艱困,感情受創之餘,偏偏又諸事不順遂。

主啊,求你憐憫我

到了冬天,生活和天氣一樣陰霾,我和妹妹在家中坐困愁城,終於同病相憐起來。

我的妹妹雖然擁有中學老師的工作,但是她因為當初丈夫要做生意,同學校預支了工資,日後每天去上課的薪水都要上繳些,還有好幾年才能付清。我呢,沒職業又沒錢,總算還有婆婆租的房子可以遮風避雨。直到今天,我還是很感激我婆婆,在那個時候她對我施了援手,讓我有地方住。

那天,我滿懷愁苦,突發奇想:

“老妹,我們從小在基督教的孤兒院長大,我們信奉耶穌。可是從上大學到現在,這十多年來我們沒有去過教堂,也沒有看過《聖經》,許久以來我們已經不是耶穌的信徒,我們變成了魔鬼的信徒。我想,一定是上帝罰我們,我們才會有今天的下場。我們是不是現在跪下來禱告,求耶穌饒恕我們,讓我們歸到主的懷抱去,認我們的罪,耶穌才會救我們。”

把塵封已久的《聖經》找出來,我們開始翻閱,卻不知如何禱告。因為我們距離小時信教的歲月已經很遙遠,又一直沒去探索宗教和神的意義。

小時候,我聽了很多傳教士到非洲蠻荒涼的地方去傳道的故事,小小的心靈很受感動。我曾經向主禱告,將來要做個傳道人,為主傳福音,請他揀選我,給我指示。等到我長大,我早已經忘了這回事。我想,是不是我從前發的諾言沒有去實踐,所以今天主才來追討我的債?

於是,我痛哭流涕地跪下來,就像懺悔的罪人。

想起《聖經》上說,當年保羅要迫害基督教徒,在前往大馬士革的路上,耶穌顯現了,一道強光照得保羅的雙眼都瞎了。然後,他被帶到一個基督徒家裏,接受了基督教的教義,使得他從一個反基督教最厲害的人,變成擁護基督教最有力的一個門徒。後來,保羅就前往世界各地去傳教,因為耶穌對他的門徒說:你們要在普天下傳揚我的福音。所以,沒有保羅,就沒有後來的基督教。

想到這裏,我低聲問自己:

“我是不是保羅?也許耶穌要用這些苦難折磨我,然後他要開啟我的眼睛,用我來救人?”

那時候的我是迷信的,並不去探究我的婚姻為什麽出問題,因為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或者說我拒絕去了解),我認為自己一直扮演著賢妻良母的角色,到底錯在哪裏?所以,我對神說:

“神啊,我從小到大,也許沒有好好地上教堂,沒有好好念《聖經》,但是我從來沒有訛詐過別人;也許我說過小謊,但沒有說過大謊;我沒有陷害過人,沒有取不義之財;再怎麽窮困,我也有我做人的原則;你為什麽要把這樣多的苦難降臨給我?你到底是要揀選我,做你的傳道人,像孟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還是你要懲罰我,因為我背棄過你的道?”

主沒有回答我,當然也許是我沒有聽見。

重新對基督教的教義認同,並不能使我們獲得內心的安慰,同時,我和妹妹都發現,她的丈夫和我的丈夫繼續迫害我們,禱告好像一點效果都沒有,怎麽辦呢?

求神這條路既然行不通,看來隻好去問卜了。命運啊,請你高抬貴手!

一個晚上,我們又坐在客廳裏苦思無良策,我終於死心地放棄知識分子的尊嚴:

“老妹,前些日子我同學從新加坡回來,她建議我去算命——”

“算命?”我妹妹一臉愕然地問我,“老姐,你沒有瘋吧,你腦袋有沒有錯亂?”

我知道,她擔心我真的瘋了。當諸多苦難同時加在一個人身上時,這個人是很容易發瘋,何況我們的母親精神不太正常,所以我們彼此都怕對方受不了刺激,其中一人發瘋,或者更慘的,兩個人都瘋掉。如此一來,我妹妹不時會問我:老姐,你沒瘋吧?我也不時問問她。

為了使她安心,我趕緊先向她保證我的正常,然後才解釋道理給她聽:

“你想想看,我們今天是招誰惹誰了,為什麽會落到這樣的下場?如果不歸諸命運,要歸諸什麽呢?”

妹妹點頭,沉吟:

“嗯,好像有點道理。”然後非常現實地問,“那個算命的要多少錢呢?”

碰到了難題,我為難地說:

“一個人要五百元。”

她大呼:

“那我們兩個人算豈不是要一千元,總不能算你不算我吧?”

我想不出辦法,問她:

“一千元要從哪裏來?我們一向連一百五、二百都省得不得了地用。”

沉思一會兒,妹妹說:

“有了,老姐,債多不愁嘛,我去跟我同事借。”

我不敢隨便應口,隻是問:

“那怎麽還呢?”

她胸有成竹地說:

“再貸款,用新貸款到的錢還之前的貸款。以前,我們的母親不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供我們念書的嘛。”

想了想,我沒有拒絕。於是我妹妹果真跑去向她同事借錢。

拿了一千元,我們倆就不再遲疑,騎著摩托車一路風塵仆仆地來到信義路。到了那兒,進去一看,原來是個紫微鬥數教學班。

師父不會講普通話,正用地方話在上課,我們倆就成了“試驗品”。坐定下來,他先算我,排了紫微鬥數,他一開口,就獲得了我們的信任,他說:

“你的兒子長得很英俊。”

我和妹妹相顧一眼說,對啊,師父。

“你丈夫身材不高,背厚實。”

我信服地說,對啊,師父。

“他很好色,對嗎?”

我簡直要五體投地說,對對對,仙人。

“你的命很壞。你跟你父親沒緣。”

我快要跪倒在地了。沒錯,我父親在大陸不知音信,仙人。

一聽師父講得都很準,我愈發覺得不虛此行,我妹妹也為之精神一振。

輪到我開口請教師父:

“師父,我很痛苦——”

師父打斷我的訴苦:

“你現在還不算最痛苦,明年你會更痛苦。”

雙腳發軟,我幾乎要昏過去,聲音大變:

“師父,我現在就要活不過去了,怎麽辦呢?”

他笑:

“免驚,再過兩年你就會出名。”

這時,我不顧羞恥地說:

“我不要出名,我隻要有錢。”

師父安慰我,過了明年就好啦。他又說:

“你先生有女人,對嗎?”

又吃一驚,我連忙說對,趕緊接下去請教他:

“那我先生什麽時候才會回到我身邊?”

師父說:

“要等你滿三十八歲或三十九歲那年。”

那年,我實足年齡三十二,虛歲三十四,屈指一算,還要等五年我丈夫才會回來,心涼了半截。要知道,我丈夫還是當時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接下來,師父講的話更令我難忘:

“你丈夫就算回來,也是藕斷絲連。這個婚姻不好。”

我心裏可是想,即使藕斷絲連,他是我丈夫就好。於是,我又問師父:

“什麽時候,我才能翻本?”

師父皺眉,想了一下:

“五年以後。”

我又高興了起來。講老實話,五年也不算很長,起碼有個期限,如果他告訴我要二三十年,那我一定會當場昏倒,回家用根繩子去上吊。我一麵喜,一麵憂:憂的是,我的婚姻要五年以後才轉好;喜的是,還好我的後半生沒有那麽苦,憂喜參半。

黎明前的黑暗

然後,師父又算了我妹妹的命。算完,我們便出來,回家的路上,我就興奮起來:

“哎,那個師父講我名美財虛。好吧,天意如此,既然我沒錢,至少我有名。你說,我因為什麽出名呢?”

妹妹實事求是地設想:

“當老師也是立名嘛。”那時候我打算參加中學教師資格考試,“依我看,你將來還是會當老師。當老師是很清高的命嘛,況且你向來書教得好,那當然名美嘍。”

一路上,我翻來覆去地想:

“丈夫不好,好吧,放牛吃草,我還有兒子可以指望。師父不是說我兒子將來會非常優秀嗎?”

想著想著,我重新幻想×母施太夫人的遠景,想到以後又要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隻此一念,我又暫時恢複了生機。

現在想起來,當時實在很荒唐,竟然活得一點信心都沒有,又是求神,又是問卜,這才得以活下去。今天我在“晚晴協會”作婚姻輔導,總是先從理性方麵著手,教導婚變的婦女們認清父係社會的婚姻結構,以及我們女性所處的不利地位,然後教她們如何自立自強。但是,如果理性的教導不成功的話,我不排斥訴諸宗教的方法,也就是所謂的“神道設教”。

所謂“神道設教”,其實是一種平複的手段,因為我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經驗。用宗教的觀點來看,我今天到處去散播女性主義的觀點及兩性平等的觀念,然後又以一個走出婚變成功的例子,來做離婚問題的一個見證者。我想,我所扮演的角色確實是一個傳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