躊躇了半晌。
丹青子猛地反手一揚,抽出了腰間的畫筆之餘,順勢從乾坤袋中取出了紙硯。
一把展開畫卷,輕車熟路地研起了墨汁。
全程下來,兩人的表情都有些愣神,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唰的一聲~~
抬首看了眼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十餘年的女人。
這一路來的點點滴滴,頃刻間盡數融入到了丹青子的畫筆中。
歡笑、尷尬、溫暖以及眼前的欺騙與痛苦。
所有的情緒,化作成了一筆一劃,或是蒼勁有力,亦或綿延似水。
不知為何。
一氣嗬成之下,丹青子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完成了畫作。
直至他勾勒出最後一筆,畫卷中那個美麗的倩影早已躍然於紙張上。
眉頭輕皺。
丹青子不由地愣在當場,短暫愕然之後,隨即立馬痛苦地低下了頭顱。
“怎麽,還是畫不好嗎?”
宛然一笑。
秦疏桐起身上前,自顧自地拿起了畫卷,展開一看之後,同樣是微微一怔,表情不自覺地悲愴起來。
畫卷中,夜色下的倩影竟栩栩如生。
一雙美目盈滿淚水,宛如秋水含愁,波光瀲灩中透著深深的失望與哀愁。
幾縷青絲散落,隨風輕撫著佳人的臉龐,如凝脂般的肌膚在月光映照下,卻是更顯得蒼白無力。
一改往日的作風。
丹青子的這幅畫,投入了大量的感情,已然將心中的秦疏桐描繪得天衣無縫,簡直猶如複刻在了紙張之上。
“畫得真好......”
慘然一笑。
秦疏桐低頭沉吟了片刻,淚水滴落在了畫卷上,立刻令其泛起了點點漣漪。
“你看,這不是能畫好嘛!”
緊攥起畫卷。
秦疏桐轉身抬首拭去了臉頰上的淚水,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讓丹青子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麵。
“按當初的約定,待到你畫技提升之時,便是你我分道揚鑣之日......”
依舊癱坐在草地上。
丹青子低頭不語,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般,顯得無比頹廢且死氣沉沉。
“既然正邪不兩立,索性咱們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
仰頭長歎一聲。
懷中依舊緊抱著那張畫卷,秦疏桐擦幹了眼淚,冷冷道:“從今往後,你去做行俠仗義的大劍仙,至於我,則還是那個采陰補陽草芥人命無惡不作的妖女!”
頓了頓。
秦疏桐暗自咬牙,回頭問道:“你,可有異議?!”
“沒有。”
癱坐在地麵上。
丹青子目光呆滯,搖頭道:“這種結果,再好不過。”
聽了這話。
秦疏桐當即心如死灰,扭過頭去不再看向身後的男人,隻感覺渾身冰冷刺骨。
“丹青子......”
攥緊手中的畫卷。
秦疏桐沉吟了片刻,終於脫口而出道:“咱們,後會無期!”
咻的一聲~~
眼前的女修士縱身而動。
曼妙的身姿迅速消失在了密林深處,不一會兒的功夫,所有的氣息轉瞬沒了蹤影,仿佛從來就沒出現過。
直到確認對方已經離去。
丹青子這才大口喘息了起來,胸中的抑鬱不言而喻,張口就噴出一口血霧。
內息紊亂,情緒失控。
剛剛痊愈的丹田一陣悸動,導致丹青子氣血逆流。
雖還不至於斃命,卻也受到了不小的反噬和衝擊。
下一刻——
天空中陡然傳來了雷鳴聲,磅礴大雨順勢而下,瞬間籠罩了大半個森林。
身下的草地變得一片泥濘。
任憑冰冷的雨水落在身上,丹青子自嘲地一笑,想起秦疏桐離去的身影,心中依舊是陣痛不已。
十年相伴,豈是說斷就能斷的情愫。
可一想到對方獵殺修士,用采陰補陽之術強大自身的作為,丹青子就無法從容的麵對。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丹青子的心中秉持著世間正道,他可以不在乎對方的身份,但卻無法容忍對方的行為。
踉踉蹌蹌的起身。
迎著漫天風雨的洗禮,丹青子心灰意冷,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心,麵無表情地朝著青蓮山脈的方向行去。
就這樣。
遊曆了十年的路程,丹青子隻用了短短的七日左右便全部走完。
如同行屍走肉般,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青蓮山脈的腳下。
“師尊......”
身負傷勢,心如死灰。
丹青子麵如枯槁,嘴唇上更是幹裂的起了皮屑。
搖搖晃晃地來到了山門前,但他卻再也沒力氣登上山峰。
望著高聳的山脈。
丹青子的視線一陣模糊,當即閉上了雙眸,狠狠地摔倒在地麵上。
......
不知過了多久。
再次醒來時,丹青子卻發現自己竟早已躺在了一間草廬中。
青燈常伴,空氣裏充斥著藥香的味道。
這裏,分明是師弟陸玄機在後山竹林中修建的住所。
“師兄,你醒了!”
床榻旁。
陸玄機連忙起身,伸手朝丹青子的手腕探了過去。
當即如釋重負地長籲了口氣。
苦澀的一笑。
丹青子想要起身說點兒什麽,草廬的大門卻被一把推開。
三個老道士爭先恐後地衝了進來,正是『青蓮劍宗』的掌教洛青陽以及另外兩位長老。
“怎麽樣?!”
一把將洛青陽撥開。
黃不舉表情焦急,連忙問道:“玄機,和師伯說實話,這小子的傷勢恢複得如何,有沒有大礙?!”
瞧了眼不遠處的洛青陽與厲無常。
陸玄機沉吟了片刻,恭敬地應道:“回師伯的話,師兄他的心脈和丹田很穩定,目前看來命是保住了,隻不過......”
話到一半。
陸玄機麵露難色,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隻不過什麽?”
雙手負在身後。
厲無常眉頭一挑,沉聲道:“你師伯既然要你直說,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在場的都是自己人,沒啥好忌諱的!”
聞言。
陸玄機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隻不過,師兄的丹田曾經受過重創,雖然被一種奇怪的精氣溫養過,原本已無大礙,可還沒來得及鞏固培元,心神又受到了一次巨大的衝擊,氣血逆流之下,傷上加傷......”
頓了頓。
陸玄機直言不諱道:“丹田有了瑕疵,恐怕往後修為若是想要精進,卻是要比常人難上數倍都不止。”
丹田紫府——
此乃修士藏氣之根本,更是往後經過『蛻凡劫』錘煉,凝結出內丹的重要所在。
一連經曆了兩次重創,丹青子雖然保住了丹田,但卻早已有了不可彌補的瑕疵。
往後的修行之路,比之他人而言,卻是要更加困難。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噩耗!
果不其然——
此話一出,三個老道士猛地一愣,麵麵相覷之餘,表情都變得難看無比。
『青蓮劍宗』這些年來本就勢弱,好不容易收了兩個有天賦的弟子。
他們還指望著丹青子日後能扛起宗門振興的重任,沒想到最後卻是一場空......
“無妨!”
眉頭輕挑。
黃不舉暗自咬牙,大手一揮道:“修煉慢點兒就慢點兒,有什麽大不了的,老子的徒兒,又不是工具,倒要悄悄,誰敢給臉色他看?!”
說著。
黃胖子拉了拉褲腰帶,挺起肚皮就掃視向了身後的洛青陽與厲無常。
“師弟,話說得重了。”
苦笑了一番。
洛青陽連忙表態道:“丹青子也是老夫的師侄,從這孩子入了咱們『青蓮劍宗』山門的那刻起,大家就是一家人,誰又會給臉色他看?”
“黃胖子,你看我作甚?”
狠狠地瞪了黃不舉一眼。
厲無常負手而立,沒好氣道:“我平日裏是嚴厲了些,但並不是鐵石心腸,孩子受了傷,已經很難受了,我又怎會為難於他?!”
幾句話的功夫。
三個老道士立馬達成了共識,不管丹青子往後是否能成才,永遠都是宗門的一份子,待遇不變,感情依舊。
“師尊,兩位師伯......”
病榻上。
丹青子咬牙不止,心中一陣羞愧內疚,當即就要下床給三位長輩叩頭行禮。
“幹嘛,幹嘛呢!?”
一把將丹青子按在了床榻上。
黃不舉眯起雙眼,沉聲道:“傻小子,我是外人麽,老子可是你的授業恩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不心疼你,誰他娘的會心疼你......”
親手為丹青子蓋上了毯子。
黃不舉目光如炬,點頭道:“你大傷初愈,隻管休養生息便是,不管外麵受了什麽委屈,回了宗門,師尊都替你扛著,盡管放寬心!”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看向眾人篤定的眼神,丹青子一度哽咽,最讓他感激的是,在場的人竟沒一個過問他經曆了什麽。
無條件的相信與支持——
這,便是勢弱多年的『青蓮劍宗』真正的底蘊所在。
於是乎。
在精通醫理的陸玄機照料下,丹青子的傷勢逐漸恢複。
隻不過。
身體上的疾患雖無大礙,但心中的那份抑鬱卻依舊常伴左右。
青蓮山脈上。
丹青子不再像以前那般用功修煉,反而寄情於山水之間,成日飲酒買醉,更是開始不修邊幅了起來。
偶爾。
他也會偷偷的拿起畫筆,想要再次繪畫出心中牽掛之人的樣貌。
隻可惜,無論他如何施為,卻是再也不能複刻當初與秦疏桐分離時的心境,筆下的佳人東倒西歪,線條淩亂之餘,壓根就沒了人樣。
獨坐在崖頂之上。
丹青子醉眼朦朧,眼前畫卷上的女人卻是醜陋不堪,在日光下顯得很是模糊。
“墨過紙間訴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沉吟了半晌。
丹青子苦笑不已,仰頭喝了口悶酒,下巴上早已布滿了稀鬆的胡須。
“哎喲,這畫的是哪裏的妖怪,長得也太嚇人了!”
冷不防地,身後突然傳來黃不舉的聲音。
丹青子猛地一怔,想要收起眼前的畫卷,卻是已經來不及了。
連忙轉身看去。
隻見黃胖子早已來到了他身後咫尺之處,正表情認真地打量著那幅醜陋的畫作。
“師尊,您......您什麽時候來的?!”丹青子愕然道。
依舊上下打量著畫中的女子。
黃不舉捋了捋胡須,開口應道:“聽說你總在這兒喝酒畫畫,我尋思著過來和你聊聊,沒想到剛好聽到你念詩......”
此話一出。
丹青子臉色鐵青,頓時恨不得從懸崖上跳下去。
“墨過紙間,訴相思......”
裝模作樣地重述了一遍。
黃不舉咧嘴一笑,反問道:“你小子,這是在和誰訴相思呢?”
嘴角一抽。
丹青子不由得一個踉蹌,臉頰緋紅之餘,卻是不知該如何應對。
“讓為師再仔細看看......”
一把扯過了畫卷。
黃不舉眯起雙眼,上下左右地打量了半天,開口評價道:“醜是醜了些,但身段看上去似乎還不錯,畫中的丫頭,應該是個美人胚子吧?”
“師尊,我......”丹青子欲言又止,衣襟瞬間被汗水浸透。
“所以,是情傷咯?”
話鋒一轉。
黃不舉耷拉起眼皮,捋著胡須問道:“這兒沒別人,也是時候告訴為師,這十年來,你究竟經曆了什麽,又為何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看向黃胖子淩厲的眼神。
丹青子放下酒壺,撲通一聲跪拜了下去,終於將自己的經曆全盤托出。
“『合歡宗』的聖女......”
賊眉鼠眼地沉思了片刻。
黃不舉拍了拍肚皮,點頭道:“嗬嗬,原來如此。”
“師尊,弟子有罪。”
跪伏在地麵上。
丹青子羞愧難當,低聲道:“弟子沉迷於女色,以致於是非不分,明知她利用妖術采陰補陽殘害他人,可到最後,我還是無法放下,做不到對她出手,隻能與其斷絕來往......”
不由得聲淚俱下。
丹青子痛心疾首,繼續道:“弟子枉為玄門正宗的傳人,做不到大義滅親,被美色蒙蔽了雙眼,以至於正邪不分,還請師尊嚴加責罰,弟子絕不敢有異議!”
是非黑白,人倫綱常。
在丹青子的心裏,永遠有那麽一杆秤,平衡著世間一切的對錯,不敢有絲毫的偏頗。
“等會兒,怎麽越說越離譜了......”
耷拉起眼皮。
黃不舉揚手一抬,立馬掀起一股怪力,將跪伏在地麵上的丹青子托起。
“什麽狗屁美色**,你不過是情竇初開罷了,說得那麽嚴重幹嘛?”
啊!?
抬頭看向無所吊謂的黃胖子,丹青子徹底懵逼,一時間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