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現在有了更多的土地,一個人一頭牛耕種不過來了,把剩下的那麽多稻麥貯藏起來也成了問題,於是他在房子旁邊又蓋了一間房子,買了一頭驢,並且對他的鄰居老秦說:“把你那塊地賣給我,離開你那個孤零零的家,到我家裏來,幫著我一起種地吧。”老秦同意了,他很高興這麽做。

那年雨下得及時,稻秧長得很好。收割完小麥,這兩個人在水田裏插種了稻秧,這是王龍種稻子種得最多的一年,因為豐富的雨水使以前的旱地這年也適宜種稻。接下來到了收獲的季節,光他和老秦兩人忙不過來,要收割的稻子太多了。於是王龍又雇了兩個住在村子裏的人來幫他收割。

他在從黃家買來的那塊地裏幹活的時候,又想起了那個衰敗的大戶人家的懶惰的少爺。因此,每天早晨他嚴厲地吩咐兩個兒子與自己一起下地,讓他們幹些力所能及的活計,比如牽牛啦,牽驢啦等,即使他們幹不成什麽大活,至少也讓他們知道太陽曬在身上有多熱,在田壟裏走來走去有多累。

但他不讓阿蘭下地幹活,因為他不再是窮人,而是個隨時可以雇用幫手的人了,再說他也看到這年地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收成。他不得不再增建一間房子來收蔵糧食,否則他家裏連走路的地方都沒了。另外,他買了三頭豬和一群雞,用收獲時散落的糧食來喂養。

那時阿蘭在家裏做活。她為每個人做了新衣新鞋,為每張**做了絮著新棉花的花布被褥。全都做完之後,他們有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的衣服和鋪蓋。然後,她自己躺到**,又要生孩子了,她這次仍然不要任何人待在身邊。盡管她可以雇個她看得上的人,但她還是願意一個人生。

這次她生的時間很長。晚上王龍回到家裏時,看見父親站在門口笑著說:“這次是對雙生!”

王龍走進裏屋,阿蘭和兩個新生的孩子躺在**,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長得一模一樣。他因為她生了雙胞胎而高興得狂笑起來,突然想起一件可以逗樂的事,他說:“這就是為什麽你要在懷裏揣著兩顆珍珠!”

他對自己想起說這句話又笑了起來。阿蘭看到他這樣高興,也慢慢露出了痛楚的微笑。

這時候王龍再沒有什麽犯愁的事了,唯一的心事是他的大女孩子既不會講話,也不會做她那種年齡該做的事情,在看到父親瞧她時,她仍然隻會像嬰兒那樣微笑。不知是因為她生下的那年太苦太餓還是別的什麽,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了,王龍期待著她學會說話,哪怕像小孩子那樣叫他“大大”也好,但他一直聽不到,能看到的隻是她的甜甜的笑臉,於是他在看她的時候,總是喃喃地說:“小傻子,我的可憐的小傻子!”而他在心裏卻對自己呼喊著:“要是我把這孩子賣了,他們發現她這個樣子,一定會把她弄死的!”

仿佛為了對這個孩子做些補救,他待她很好,有時候他把她帶到地裏。她默默地跟著他,而他說話和看她的時候她便微笑。

王龍這輩子和他的父親與爺爺全都靠田地為生,在他們生活的這一帶,每隔五年左右就有一次荒年,如果神仙寬厚仁慈,也有隔七八年甚至十年一次的時候。這是因為老天爺要麽下雨太多,要麽根本不下,或者因為下雨和遠處山裏冬雪融化使北麵的河水泛濫,越過幾百年來由人工建造的防洪堤壩淹沒田地。

這裏經常有人離開土地然後又回到土地上來。但王龍現在決定積累他的家產,他要把家產搞得厚厚的,再遇到荒年,他就可以不離開土地,而靠好年成的收入一直生活到下一個豐年。他決心這麽做,神也幫他的忙。連續七年,每年的收獲吃用後都有富餘。他每年都添雇人手幫他耕作,一直雇到了六個。他還在老家的後麵新建了一座房子,院子正麵是一間大屋,院子兩邊靠著大屋子是小的廂房。新建房子的房頂蓋了瓦,但牆仍然是用田裏的泥土打的土坯做的,隻是他把牆抹了白灰,顯得又白又幹淨。他和他的全家搬進新房,而他雇來的人和他們的領工老秦則住在前麵的舊房裏。

到這個時候,王龍已經全麵地考驗過老秦,他發現他非常誠實可靠。因此他便讓老秦管理他的雇工和土地,給他較多的工錢——除了供他吃飯,每月給兩塊銀錢。盡管王龍勸他多吃、吃好,但他仍然不長肉,他總是那麽又瘦又小,那麽嚴肅認真。然而他很願意幹活,慢條斯理地從早幹到晚,從不講話,如果有什麽事要說,他說話的聲音也很低,但他最喜歡的還是什麽事都沒有,這樣他就用不著說話。他一小時又一小時地不停地鋤地,早晨或晚上,他把水或人的糞尿挑到地裏倒進菜畦。

但王龍知道,如果哪個雇工每天在棗樹底下睡的時間太長,或者吃家常豆腐時吃得太多,或者在收獲時讓他的老婆孩子偷幾把打下來的糧食,那麽到年底主人和雇工聚餐時,老秦就會悄悄地對王龍說:“這個人和那個人明年不要再雇了。”

這兩人之間幾把豆子和糧種的交換,似乎使他們結成了兄弟,隻是王龍雖然年輕卻占了老大的位置,而老秦也從來沒有忘記他是受雇於人,住在一間屬於別人的屋裏。

到第五年年終的時候,王龍自己便很少在地裏幹活,他的地增加了很多,他得把全部時間用在銷售他的農產品和指揮雇工上麵。他沒上過學,不識字,感到非常不便。另外,他覺得這也是件不光彩的事。每當在買賣糧食的店裏簽合同的時候,譬如簽了多少小麥和稻米的合同,他就必須謙恭地對城裏那些高傲的經紀人說:“先生,請給我念念好嗎?我自己太笨了。”

他還覺得不光彩的是,當他必須在合同上簽字時,另一個人甚至一個小夥計會蔑視地抬起眉毛,用毛筆蘸著墨,匆匆寫下“王龍”這兩個字。但最使他覺得不光彩的是替他簽名的人開他的玩笑:“是龍王的龍還是聾子的聾?還是別的什麽字?”

而王龍不得不謙卑地答道:“你怎麽寫都行,我實在不知道怎麽寫我的名字。”

這是秋後的一天,糧店的幾個小夥計中午閑著沒事,正說著糧店裏發生的這些事情,他們比王龍兒子大不了多少,但卻發出了一陣陣哄笑聲。王龍聽了以後非常氣憤,在穿過自己的田地回家時,他自言自語地說:“哼,城裏那些家夥誰都沒有一寸土地,可是每個人都能像鵝一樣咯咯地笑我,這隻是因為我不識字。”這時他漸漸消了氣,心裏說:“我一不會讀,二不會寫,也確實使我有些丟人。我不能讓大兒子再下地了,他應該進城裏的學校去讀書。以後我到糧市上去,他會替我念賬寫賬,也不會有人再這樣嘲笑我這個種地的人了。”

他覺得這個想法不錯,於是當天就把大兒子叫到跟前來——他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挺拔的、高高的十二歲的男孩子,長得像他母親,寬臉龐,大手大腳,但眼睛像他父親的一樣機靈。當這個孩子站到他麵前時,他說:“從今天起不要再下地了,因為我需要家裏有個識字的人,能念合同,能替我簽字,這樣我在城裏也就不會丟人了。”

這個孩子激動得滿臉通紅,眼睛也亮了起來。

“爹,”他說,“兩年來我一直想我可以上學,可是我不敢問您。”

這時,弟弟聽說了這事,他走進來,一邊哭一邊抱怨。他常常這樣做,因為他剛會說話就是個愛說愛吵的孩子,而且動不動就哭,說他的那份比別人的少。現在他啜泣著對他父親說:“我也不在地裏幹活了。哥哥舒舒服服地坐著念書,我和他一樣是你的兒子,卻在地裏和雇工一樣幹活,這不公平!”

王龍頂不住他的吵鬧,而且如果他大聲哭著要什麽東西,王龍總會滿足他,所以王龍趕緊說:“好,好,你們倆都去,萬一老天要走了一個,還有另一個有知識的為我做生意。”

然後,他讓孩子他娘到城裏買布給每個孩子做件大衫,而他自己親自到文具店裏買了紙、筆和兩個硯台。雖然他對文具之類的東西一點不懂,而且不願意說他不懂,但他還是對店家拿給他看的東西挑挑揀揀。終於,一切都準備停當,於是他安排把兩個男孩子送進城門附近的一家私塾。私塾先生是個老頭兒,以前曾多次參加科舉考試而沒有中榜。因此他在他家的堂屋裏放了一些桌椅,每個節日收一小筆錢做學費,便教起孩子們來了;他教孩子們讀“四書五經”,如果孩子們偷懶,或者背不出他們從早到晚一天內所學的東西,他就用他那把折起來的大折扇敲打他們。

隻有在春夏天熱時學生們才能鬆弛一下,因為那時老先生吃過午飯要打盹兒睡覺,昏暗的小屋裏會響起他熟睡的鼾聲。每逢那時,孩子們交頭接耳,嬉鬧玩耍,畫些惡作劇的圖畫互相傳看,偷偷笑著看一隻蒼蠅在老先生張開的下巴周圍嗡嗡飛舞,甚至就蒼蠅會不會飛進老頭兒嘴裏互相打賭。但當老先生突然睜開眼睛時——他常常像沒有睡著似的一下子把眼睜開,他們還懵懵懂懂的沒有察覺呢,這時候,他就會拿起他的扇子敲敲這個的腦殼,打打那個的腦袋。聽到他那大扇子的敲打聲和孩子們的喊聲,鄰居們就會說:“這到底是個很好的老先生啊。”而這也正是王龍選擇這家私塾讓兒子們來學習的原因。

他第一天帶兒子們去私塾時走在他們前麵,因為父親和兒子並排走是不合適的。他用一塊藍手巾包了滿滿一手巾新鮮雞蛋。到學校時他把這些雞蛋給了那位年邁的先生。王龍看到老先生的大眼鏡、他又長又肥的黑布大衫,以及他冬天也拿著的大扇子,感到有些敬畏,他在老先生麵前鞠了一躬,然後說:“先生,這是我的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要讓他們的笨腦袋瓜子開竅,不打是不行的。所以,要是你願意讓我高興,你要狠狠地鞭笞他們,強迫他們學習。”兩個男孩站在那裏,望著凳子上坐著的其他孩子,那些孩子也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

但留下兩個孩子一個人回家的時候,王龍因自豪而有點心花怒放了,因為他覺得,在那間屋裏的所有孩子中間,沒有一個比得上他的兩個孩子那麽高大強壯,也沒有一個臉上有那種黑油油的光彩。當他走過城門碰到一個同村的鄰居時,他這樣回答了那人的問話:“今天我是從我兒子的學校回來的。”使那人吃驚的是他回答時好像非常漫不經心,“現在我不需要他們在地裏幹活了,他們可以學到一肚子學問。”

但那人走過之後,他對自己說:“要是大兒子在學習中拔尖,我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

從那時起,兩個男孩子也不再叫“大小子”和“二小子”了,而是由老先生給他們起了名字。這位老先生研究了他們父親的職業,給兒子們確定了兩個名字:大的叫農安,二的叫農文,每個名字中的第一個字的意思都是指財富從土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