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王龍對決定了的事情巴不得馬上就做。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希望盡快把事情辦完,好讓他到地裏轉一圈,靜靜地坐在地裏,望著漸漸西沉的太陽,打一個盹兒。他把自己決定了的事情告訴了大兒子,吩咐他安排。他派人將二兒子叫回來,幫助搬家。他們準備妥當,便開始行動。先搬的是荷花、杜鵑、丫頭們,以及她們的東西。接著是王龍的大兒子、兒媳和他們的丫頭及仆人。
但是,王龍自己沒有很快搬過去。他和小兒子留了下來。真的要離開他出生的那一片土地,搬家就不像他想象的那麽容易和迅速了。當兒子們催促他的時候,他對他們說:“那好吧,給我留一個院子,哪天我高興了,我就搬過去。這一天也許是在我抱孫子之前。我高興的時候,還要回到我的土地上來。”
兒子們再次勸他的時候,他說:“唉!我還有個傻姑娘。是不是讓她待在我的身邊,我還拿不定主意。看來,我隻能把她留在身邊。除了我,誰也不會關心她的溫飽。”
王龍的話是說給大兒媳婦聽的。她不願意這個傻子跟在身邊。她過於細致,有點神經質,她說:“這樣的人根本不應該活在世上,看著她會壞了我肚裏的孩子。”王龍的大兒子知道他老婆不喜歡他的傻妹妹,因此沉默不語。王龍對他剛才的話有點後悔,然後便婉轉地說:“給二小子找到定親的姑娘以後我就來,在事情辦成之前,我最好留在老秦住的地方。”
於是,兩個兒子不再繼續催促了。
後來,除了王龍、小兒子和傻女兒,住在家裏的還有王龍的叔叔、嬸母、堂弟和那些雇工。他叔叔一家搬進了後院荷花住過的房子,把那兒的房子當成了自己的。對此,王龍一點也不感到心疼。他心裏很明白,他叔叔活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這個老東西一死,王龍的義務便盡完了。要是他的堂弟不聽話,王龍就把他趕出家門,到時候別人也不會說王龍的壞話。老秦和那些雇工搬到了前院。王龍和他的小兒子、傻女兒住在堂屋裏,他雇了一個身體健壯的女人伺候他們。
王龍睡覺休息,什麽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因為家裏已平安無事,他也突然感到非常疲倦。家裏沒有人打攪他,他三兒子寡言少語,不給他招惹任何麻煩。王龍一點也不知道,他的小兒子竟然是這樣一個不愛講話的孩子。
但是,王龍終於打起精神,叫老秦去給他二兒子找一個姑娘。
老秦現在已經又老又弱,就像一根幹草,但他仍然有著老狗那樣的忠誠。王龍不再讓他拿鋤頭鋤地或跟在牛屁股後麵耕地了。然而,他還有用,因為他能監督別人幹活,在稱糧食的時候,他也能站在旁邊過稱。他聽到王龍叫他辦那件事時,他便洗了洗,穿上了他最好的那件藍布大衫。他走了幾個村子,看了好多姑娘,最後他回來說:“要是我還年輕,我真願意挑一個這樣的媳婦給我自己,而不給你兒子,三個村莊以外的那個村裏有個閨女——是個又好又結實又細心的姑娘,唯一不太理想的地方是她老愛笑。她爹很願意讓他閨女跟你家成親。他家裏有地,嫁妝很多。可是我說要等你拿定主意後才能給他個準信兒。”
王龍覺得這門親事相當不錯。他急於把這件事辦完,所以就答應了。當婚帖送來時,他畫了押。他卸下了一副重擔,說:“現在隻剩下三兒子了,我就要辦完所有孩子的婚事了。我很高興不久就不用再操心了。”
這事定了下來,並選好了成親的日子。於是他便又在太陽底下休息睡覺,就像他父親以前所做的那樣。
王龍想,老秦年齡越來越大,體力越來越弱,而他自己由於飽食終日和年齡的原因,也越來越萎靡不振,總是昏昏欲睡,他的小兒子年齡又太輕,挑不起任何重擔,因此,最好能將離家遠的一些土地租給村子裏其他人去種。於是王龍這樣做了。附近村子裏的許多人都來租王龍的土地,變成了他的佃戶。他們之間訂立了租地條件:收成的一半歸王龍,因為他是土地的主人;另一半歸佃戶,因為他們付出了勞動。另外,還有雙方必須遵循的其他條件:王龍要提供肥料、豆餅和芝麻經過榨油之後剩下的油渣;佃戶們要儲存一些農作物供王龍一家享用。
因為家裏的農活不再像過去那樣靠王龍一人去安排,他便時常進城住在他讓家人為他準備好的那個院子裏。天亮之後,他便穿過城門,回到他自己的土地上來。他聞到田野的芳香,一看到自己的土地,便感到心曠神怡。
接著,好像眾神突然開恩,準備讓他安度晚年似的,他叔叔的兒子,由於家裏除了一個雇工的老婆,再無其他女人而感到心神不安。他聽說北方發生了戰爭,便對王龍說:“聽說北邊在打仗,我要去當兵打仗,幹點事,長長見識。你給我些銀錢,我好添置些衣服和被褥,還要買一隻外國的電筒掛在肩上!”
王龍高興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但他把歡喜巧妙地藏在心底,說:“可你是我叔叔的獨生兒子,你下麵沒有接續他這股香火的人了。如果你要去打仗,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呢?”
王龍的堂弟哈哈大笑起來,說:“放心吧,我不是傻子。我不會待在有生命危險的地方。要是開起火來,我就溜走,一直等到仗打完。我隻是圖個新鮮,想出去逛逛,看看其他地方,不然我老了就辦不到了。”
王龍痛痛快快地把銀錢給他,這一次,他痛快地把銀錢直接塞進他堂弟的手心裏。他心裏琢磨:“如果他喜歡打仗,我家裏就不會再有這個盡惹麻煩的孽障了。這個國家總會有地方打仗的。”接著,他又想到,“如果我的好運氣繼續下去,他甚至可能被打死。因為打仗的時候常常有些人要死的。”
這時他非常高興,但是他沒有表現出來。他嬸母聽說兒子要走,哭了起來,他便安慰了她一番。他又給了她一些鴉片,為她把煙槍點上,對她說:“他在軍隊裏肯定能當上大官,他會給我們全家都帶來榮耀的。”
此刻屋裏終於安寧了,除了那兩個昏昏欲睡的老東西,就是他自己。在城裏的家中,王龍的小孫子快要出生了。
因為小孫子出生的時刻一天天逼近,王龍在城裏的家中住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常常在院子裏逛來逛去,默默地想著過去發生的一切,他心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某種神奇感:從前黃家大戶住的院子,現在卻讓他、他的妻子、兒子和兒媳婦們住了。而且他的兒子就要添一個屬於第三代的孩子了。
他心裏充滿了喜悅。在他看來,世界上沒有任何他買不起的貴重東西。他給家裏買來了成匹的綢緞,因為那些雕花椅子和那些用南方黑木做的雕花桌子罩著粗布套子看著實在刺眼。他還為那些丫頭買來了成匹的深藍色棉布,這樣她們就不必再穿那些破破爛爛的外套了。他兒子在城裏結交的那些朋友來到這個大院,見到了這一切,為此他很有點得意。
王龍從前吃白麵烙餅卷大蔥就非常滿意,但現在一心想吃美味佳肴。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而且也不再動手幹活。他對飯菜越來越講究,他品嚐冬筍、蝦仁、南方的魚、北方海裏的蛤蜊和鴿子蛋等,這些都是富人用來增加食欲的食品。他的兒子和荷花自然也一起吃。杜鵑看到買來的這些佳肴,笑著說:“真和從前我在這個大院住的時候一樣,不同的是我老了,皮肉幹癟了,年紀大的老爺也不喜歡我了。”
她說著,偷偷地看了王龍一眼,然後哈哈大笑起來。王龍裝作沒有聽見她那調情的挑逗話,但是他心裏很高興,因為她把他比作“老爺”了。
他就這樣養尊處優地過著日子,家裏人起床時他就起床,家裏人睡覺時他便睡覺,他在等候他的孫子降生。一天早晨,他聽到了女人的呻吟聲。他走進大兒子的院子,大兒子迎上來,對他說:“已經到時候了,可是杜鵑說還要拖好長時間,因為我女人的骨盆狹小,生起來很難。”
於是王龍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坐下來聽那喊叫的聲音。多年來,他第一次害怕起來,他想求神明來保護。他起身到賣香燭的鋪子裏買了香燭,然後來到城裏的小廟。鑲著金邊的神龕裏蹲著一尊菩薩。他請來一個懶洋洋的和尚,給了錢,請和尚將香燭插在菩薩麵前,說道:“我,一個男人來燒香,是違反天意的。可是我的第一個孫子就要出生了。孩子他媽已經受著苦痛,她是城裏人,身子骨小。我那老伴已經去世了,家裏沒有女人能來給你燒香。”
他瞧著那個和尚將香燭插在菩薩麵前香爐的死灰裏。然而,他突然驚恐地想道:“如果生的不是孫子而是孫女,那可怎麽辦?”“神靈啊,如果生個孫子,我要為你買件新的紅色的長袍;若是生孫女,我就什麽都不給。”
他惴惴不安地走了出去,事前他一點也沒想到這件事——可能不是孫子,而是孫女。他又去買了一些香燭。那時雖然天氣很熱,塵土飛揚,但他還是去了鄉間的小廟。廟裏,有兩尊神坐在那兒,守護著田野和土地,他把香燭插上點著,然後說:“我們都伺候你,我爹、我自己,還有我兒子。現在我兒子要有孩子了。如果生的不是男孩,我就再也不供奉你們兩位了。”
他做完他能做的一切,疲倦萬分地回到家裏。他在桌邊坐下,很想讓一個丫頭給他端茶,讓另一個丫頭給他端熱水洗臉。他拍拍手,但一個人也沒來。人們跑來跑去,而他疲乏地坐在那裏,滿臉灰塵,沒有一個人看他。他也不敢叫住一個人問一下究竟生了個什麽樣的孩子,甚至不敢問一聲是否真的生了孩子。他就那樣坐著,滿身塵土,疲憊不堪,沒有一個人跟他講話。
然後,終於在天快要黑的時候,荷花邁著她的小腳來了,因為她身子太重,杜鵑正扶著她。她咯咯笑著,大聲說:“好啊,你兒子屋裏生了個兒子,母親和孩子都平安無事。我已經看過孩子了,長得可好了。”
於是王龍也哈哈地笑了。他站起身,拍打著雙手,笑嗬嗬地說:“我一直坐在這裏,就像在等自己的第一個兒子出生;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對什麽都放心不下。”
荷花回到她自己的屋裏以後,他又坐下來開始沉思默想,他想起:“阿蘭生我第一個兒子的時候,我並沒有這麽害怕。”他靜靜地坐著,沉思著,想起了那天的情況。他想起了她怎樣一個人去黑暗的小屋。她怎樣一個人給他生了兒子和女兒。她悄悄地就把他們生了下來。然後她又跟他一塊兒下地,一塊兒幹活。然而現在家裏這個——他的兒媳婦,卻疼得像孩子一樣哭叫,還有丫頭們跑前跑後,丈夫在門口守著。
於是他像想起了一個遙遠的夢一樣,又想起了阿蘭怎樣在幹活休息的時候給孩子喂奶,她的奶汁如何豐足,怎樣從她的**上溢出來,滴落到泥土裏。這一切如今看來都似乎太遙遠了,就像根本沒有發生過。
這時,他的大兒子走了進來,麵帶笑容,揚揚得意地大聲說道:“爹,生了個男孩。現在我們得給他找個奶媽。我不想讓我媳婦帶孩子,這會毀了她的容貌,弄弱她的身子。城裏沒有一個有身份的女人是自己帶孩子的。”
王龍說不上他為什麽突然傷心起來,他說:“好吧,如果她不能奶自己的孩子——一定得找個奶媽的話,那就找吧!”
孩子滿月時,王龍的兒子——嬰兒的父親,辦了一次表示慶賀的酒席。他請了不少城裏的客人,從嶽父嶽母到城裏的要人幾乎都請到了。他還準備了許多紅雞蛋,送給每一個客人。整個家裏充滿了喜慶歡樂的氣氛。
宴席散了之後,王龍的兒子來到王龍麵前,對他說:“現在這個家已經有三代人。我們應該像大戶人家那樣有自己的家譜。我們應該把家譜供在那兒,碰到什麽節日就可以叩頭膜拜。如今,我們已經是一個大家族了。”
這話使王龍感到高興,於是他下令整理家譜。按照他的吩咐,家譜在大廳裏供奉起來,家譜上有王龍的祖父的名字、父親的名字,家譜上一些空的地方,是等王龍和他兒子死時再補上他們的名字。王龍的兒子買來一隻香爐,也供在家譜前麵。
這一切做完之後,王龍突然記起他答應給菩薩買紅長袍的事,於是他又到廟裏捐了一筆錢。
但是,好像神不願一味給予恩賜,在恩賜的同時也要給人們帶來某種痛苦似的。在王龍從廟裏回家的路上,一個人從正在收割的地裏跑來,告訴他老秦突然倒在地上,快要不行了,問王龍能否在他死前去看看他。王龍聽完雇工氣喘籲籲的敘述,憤怒地喊了出來:“我想,一定是廟裏的那兩尊該死的菩薩產生了忌妒,因為我給城裏廟中的那個菩薩買了紅長袍。我想,它們也許不明白,它們隻是有權看管土地,而沒有本事讓女人生男孩子。”
午飯已經做好,等著王龍回去吃,但王龍連筷子也不願動一動。
荷花大聲喊著,叫他等傍晚太陽下山了再去,但他不肯再等,而是立刻就去了。荷花見他沒有聽她的話,便讓一個丫頭拿著把油紙傘去追他。但王龍走得太快,肥胖的丫頭很難將傘撐到他的頭上。
王龍很快來到老秦躺著的房間,他高聲問道:“這是怎麽搞的?”
屋裏擠滿了雇工,他們七嘴八舌地搶著回答:“他一定要親自去打場……”
“我們告訴他,像他這樣的年紀不要幹了……”“有一個新雇來的長工……”“那長工拿連枷不得法,老秦一定要教他……”“對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那活太重了……”
這時王龍用可怕的聲音喊道:“把新雇的長工給我找來!”他們把那個人推到他麵前。那個人哆哆嗦嗦地站著,兩個**的膝蓋不住地碰撞——這是個高大粗壯的鄉村孩子,牙齒露在下嘴唇的外麵,眼睛圓而遲鈍,就像牛眼一樣。但王龍對他毫不同情,他使勁兒地打那個孩子的耳光;然後又從丫頭手裏拿過雨傘,敲打那個孩子的腦袋。沒有人敢去拉他,因為他已經上了年紀,怒氣衝心就不好辦了。那個孩子恭順地站在那裏,咬著牙,忍著痛小聲哭泣。
這時,老秦從躺著的**發出了呻吟聲,王龍扔掉雨傘,說:“他快死了,而我卻在打一個笨蛋!”
他在老秦的身旁坐了下來,拉過老秦的手,緊緊地握著,那隻手輕得就像一片幹樹葉,簡直無法使人相信是那麽幹燥、那麽輕同時還發著熱的手裏麵還有血液流動。老秦那張原來就日漸蒼白枯黃的臉如今顯得灰暗,皮下還出現了一些血斑。他半睜的雙眼已經看不見東西,呼吸艱難。王龍俯下身,在老秦的耳邊高聲說:“我在這裏。我要為你買一口和我爹的差不了多少的棺材。”
可是老秦的耳朵裏滿是瘀血,即使聽到他的話也不會有任何表示了,他隻能躺在那裏,費勁兒地喘著氣。他就這樣死了。
老秦死了以後,王龍趴在他的身上失聲大哭。自己父親死的時候,他都沒有這麽哭過。他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出殯時他請了和尚,自己穿了孝服走在靈柩後麵。他甚至讓大兒子腿上紮了孝帶,就像死了一個親戚。然而他的大兒子抱怨說:“他隻不過是一個高等仆人。對一個仆人這樣做是不合適的。”
王龍強迫他戴了三天孝。按照王龍自己的想法,他要把老秦埋在墓牆裏邊,也就是埋葬著他父親和阿蘭的地方。但他的那些兒子不同意這樣做,他們抱怨說:“難道讓俺娘和俺爺爺跟一個仆人葬在一起?難道我們死了之後,也要跟他葬在一起?”於是王龍便把老秦埋在墳牆入口附近。他希望家裏平和,不願和兒子們爭吵。他為自己的做法感到寬慰,說道:“這樣做是合適的。因為他一直是我忠實的監護人,使我免遭邪氣的侵害。”他吩咐他的兒子們,在他死了以後,要把他埋在離老秦最近的地方。
王龍已不像從前那樣經常到地裏去了。因為老秦已經去世,他一個人去會很傷心。再說他對地裏的活已感到厭倦。當他一個人走過高低不平的田野時,渾身的骨頭都會酸痛。因此,他把能租的土地全部租了出去。人人都想租他的土地,都知道那是些好地。但是王龍從來沒有談到過想賣一寸土地。他隻願按雙方同意的條件一年一期地出租。這樣,他會感到那些土地永遠是他的,永遠在他的手裏。
他讓一個雇工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鄉下的房子裏,以照顧那兩個鴉片鬼。他看到他最小的兒子眼裏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說:“你可以和我一塊兒進城,我還得帶上我的傻女兒,她可以和我住在一個院子裏。老秦死了之後,你在這裏太寂寞了。他們對傻姑娘會如何,我也放心不下。她挨打受餓,無人會通風報信。老秦死了之後,再也沒有人教你幹農活了。”
因此,王龍把他的小兒子和傻女兒全部帶到了城裏。打這以後,他很少再回到鄉下的家中去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