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龍看來,他現在的狀況稱得上十全十美了。他可以坐在椅子裏和傻女兒一起曬太陽;他可以抽他的水煙袋,無憂無慮,心平氣靜。土地有人種,錢有人往他手裏交,他不必再操心了。

如果不是因為大兒子,生活是滿可以這樣稱心如意的。但是,他大兒子是一個對現實狀況永遠不會滿足的人,他總是那樣貪心不足。一天,他又來到他父親麵前說:“我們這個家裏需用的東西很多,我們千萬不能認為,我們把這些後院都租下來就是一個大戶人家了。弟弟的婚事六個月內就要辦了,我們沒有足夠的椅子讓客人們來坐,我們家裏碗不夠用,桌子不夠用,啥都不夠用。更不光彩的是要客人們走那些大門。從大門出出進進的那些普通人老是高聲喧嘩,身上還散發著臭氣。我弟弟要結婚,他要有孩子,我也要有孩子,我們需要那些院子。”

王龍看著他兒子穿著漂亮的衣服站在那裏,他閉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幾乎像喊一樣說:“說吧,你想要什麽?”

王龍的大兒子雖然看出父親對他很不耐煩,但仍然固執地用比剛才還高的嗓門說:“我說,我們應該把那些前院全租下來,像我們有這麽多錢這麽多好地的家庭,應該應有盡有。”

王龍吸著煙,喃喃地說:“可是,地是我的,你從來沒有在地裏幹過什麽活。”

“聽著,爹,”年輕人聽到王龍的話後哭了起來,“是你想把我培養成識字的人的。當我要做一個正正經經的莊稼人的兒子時,你瞧不起我。”年輕人猛地轉過身去,就像他要衝著院子裏的那棵蒼鬆拚個腦漿四濺。

看見這種情景,王龍有點害怕了,他怕年輕人火冒三丈,傷害了自己,於是他喊道:“你願幹啥就幹啥吧!隨你的便!隻是不要給我惹麻煩。”

聽見這話,大兒子轉怒為喜,立即就走開了。他怕父親變卦,便盡快從蘇州買來了雕花的桌椅,還買來紅色的絲綢門簾,懸掛在門上。他買來大大小小的花瓶,還買了畫軸掛在牆上。他還弄來許多奇形怪狀的石頭,按照他在南方見過的式樣,在院子裏造了假山。

就這樣,他忙忙碌碌了許多日子。

在他每天出出進進的時候,他不得不多次穿過前麵的院子。他從那些平民中間走過時,就皺起了鼻子。他討厭那些人。因此,居住在那裏的人在他走過去之後,都望著他發笑。他們說:“他已經忘掉他父親農田裏的大糞臭了。”

然而,在他走過時,沒有人敢講這話,因為他是富貴人家的公子。逢年過節,也即是重新考慮租稅的時候,那次,住在黃家大院裏的平民們發現,他們居住的房子和院子的租金都提高了,那是因為有人出高價,他們若是不願意出,就得搬走。後來他們打聽到,這是王龍的大兒子幹的。他聰明,寡言少語,但他寫信給住在外地的黃老爺的兒子。黃老爺的兒子什麽都不管,隻希望他的那些老房子能收到多多的租金。

後來,那些住在黃家大院裏的平民不得不搬走。他們搬家時都抱怨和咒罵著為所欲為的富人。他們把那些破破爛爛的家當裝在箱中帶走。離開時,他們怒氣滿胸、咬牙切齒地說,他們總有一天還要回來的。

但是,這一切王龍都沒有聽見,因為他住在後院,很少出來。他年紀大了,隻是吃飯、睡覺,消磨時光,把一切事都托給大兒子去辦。大兒子請來了木匠、泥瓦匠,修繕房屋和院子之間相通的月亮門。這些建築被那些生活方式粗野的平民搞壞了。他建了水池,投放了金魚,竣工之後,他又根據他的審美在水池裏栽了荷花和百合花,還有印度紅竹,以及他在南方見到的一切東西。他老婆出來看他搞的那些東西,於是他們夫妻倆走過每一個庭院、每一間房子。她數落這裏缺了什麽、那裏缺了什麽,他恭恭敬敬地聽著,答應要照著去辦。

在城裏,街上的人們都聽說了王龍的大兒子做的那些事,還談到大院內發生的一切,說又有一個大富戶進了大院。那些從前說“種地的王家”,現在開始說“王大人”或者“王財主”了。

錢就像流水一樣從王龍的指縫裏流走了,他卻幾乎沒有覺察到。而王龍的大兒子總是這樣對他說“我要一百塊大洋”;或者說“有一個舊了的大門,隻需一點銀錢就能修得和新的一樣”;或者又說“有個地方需要放張長條桌”。

就這樣,王龍將銀錢一點一點地給了他,這些銀錢都是每次收獲之後,或是他急需的時候從佃戶那裏弄來的。要不是有天早上太陽剛爬上東牆時他的二兒子來院子裏找他,他不會知道他到底付出了多少銀錢。他二兒子對他說:“爹爹,你這樣大手大腳地花錢,錢就沒個底嗎?難道我們要住在一座宮殿裏嗎?要是將這些錢按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借出去,會賺回好多錢的。這些水池和這些不結果光開花的樹有什麽用途?還有那些光開花的百合花?”

王龍看出,兄弟倆會為這些事情爭吵起來。為了不造成亂子,王龍趕緊說:“這都是為了你的婚事。”

接著,年輕人似笑非笑地說:“要花費比花在新娘身上的多十倍的錢來舉辦婚事,真是怪事。這是我們的遺產,你百年之後我們幾兄弟要平分的,而現在大哥隻是為了擺闊氣就這樣白白地花掉了。”

王龍是了解他二兒子的拗勁兒的。他知道,話頭一開始,二兒子會一直和他辯下去,於是他急忙說:“好啦——好啦!我再也不給錢了。我要跟你大哥談談,讓他手頭把得緊點。好了,不說了,你的話是對的。”

年輕人掏出一張條子,上麵寫著他大哥的逐項開支。王龍看了一下那張長長的賬單,很快地說:“我還沒吃飯呢。我這麽大年紀,早上不吃飯,渾身無力。找個時間我再看吧!”他轉過身走回自己的房間,就這樣把二兒子打發走了。

當天晚上,他便對大兒子說:“一切都收拾停當了吧?這已經不錯了,歸根結底,我們是莊戶人家。”

但是,年輕人揚揚得意地回答道:“我們不是莊戶人家了。城裏的人開始叫我們‘王家大戶’。我們的生活應該和那個名稱相符,即使弟弟看不到這層意思,兩眼僅僅盯在銀錢上,我和我老婆可不能輕易地毀了那個名聲。”

王龍一點也不知道人們在這樣稱呼他這一家人。因為他年紀越來越大,很少到茶館裏去,也沒有到過糧行,因為有二兒子在那裏為他做生意。但是,他對這種說法還是暗暗地感到高興。他說:“可是,大戶人家也是來自鄉下,他們的根也是在土地上。”

但年輕人機靈地回答說:“是的。但他們不住在鄉下。他們要繁衍子孫,開花結果。”

王龍不喜歡他大兒子如此隨便和急促地回答他的問題。他說:“我要說的就是這些。銀子已經花得不少了。大樹要開花結果,根必須紮在土壤裏。”

夜晚降臨了,他希望大兒子回到他自己的院子裏去。他希望年輕人趕快走開,使他在黃昏裏一個人安靜一會兒。但是,有他大兒子在,他就不會有安寧。他的大兒子如今願意聽他父親的話,因為住在這些房子裏和院子裏,他很滿足,至少暫時如此。再說,他已經做了他想做的事情。然而他又開始講起來:“好吧,就算夠了。但是還有一件事。”

王龍將煙袋摔在地上,叫了起來:“我就永遠不得安寧嗎?”

年輕人執拗地繼續說:“這不是為我,或者為我的兒子。這是為我最小的弟弟——你的親生兒子。他不能長大了目不識丁,他應該學點什麽。”

聽到這話,王龍睜大了眼睛。這確實是一件新鮮的事情。他早就計劃好了他小兒子的前程。他說道:“家裏再不需要讀書的人了。兩個就夠了。我死了,他得照料地裏的事情。”

“這不錯,但恰恰因為這事,他夜裏直哭,他的臉色才那麽蒼白,身材才那麽瘦小。”

王龍從來沒有想過要問問他的小兒子這輩子想幹什麽,因為他已經決定他要有個兒子留下來照管土地。大兒子的一席話使他十分震驚,他沉默了。他從地上慢慢地撿起煙袋,想著他的三兒子。

這個兒子不像他的兩個哥哥,倒是有些像他母親那樣不愛講話,所以誰也沒有多去想他的事情。

“你聽到過他說這些話了嗎?”王龍不怎麽相信地問他的大兒子。

“爹爹,你去問問他自己吧!”年輕人答道。

“可是,必須有一個人照管土地啊!”王龍爭辯似的突然說,聲音很高。

“爹爹,為什麽?”年輕人激昂地說,“你這樣的人,兒子不應該像農奴一樣,那不合適。人們會說你這人心眼太窄;人們會說,有的人自己生活得像王子,卻讓他的兒子去種地。”

年輕人說話很機靈,他知道父親最怕人家說他什麽。因此他繼續說:“我們可以請個教書先生來教他,也可以送他到南方的學校裏去上學。有我在家裏幫你的忙,二弟去做好他的生意,讓三弟愛怎麽就怎麽吧!”

王龍最後說:“把他叫到我這裏來!”

不一會兒,三兒子走來,站在他父親麵前。王龍望著他。他是一個細高個兒青年,長相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隻有他的嚴肅和沉默與母親相同。但他長得比母親漂亮,而且除了二女兒,他比其他的孩子都漂亮,而二女兒已經出嫁,再不算王家的人了。不過,他長著又濃又黑的眉毛,這對於他蒼白的臉來說顯得有些太重太黑。當他生氣時(他很容易生氣),他的兩道黑眉擠在一起,在臉上合成一條又粗又黑的直線。

王龍看著他的兒子,說道:“你大哥說你想讀書。”

孩子微微動了動嘴唇,說:“是。”

王龍磕掉煙袋裏的煙灰,用拇指慢慢地重新裝上煙葉。

“我想,你的意思是不願務農了。我有好幾個兒子,可沒有一個想照管我的土地!”

他說這話時非常痛苦,但那個孩子一聲不吭。他直直地站在那裏,身上仍然穿著夏季的白色長衫。終於,王龍對他的沉默動了氣,衝著他喊道:“你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你真的不願幹地裏的事情?”

那個孩子又一次用一個字答道:“是。”王龍望著他,心裏終於想到,像他這樣大的年紀,這些孩子他真是管教不了。他們對他來說實在是麻煩和負擔,他不知道對這些兒子該怎麽辦才好。由於覺得這些孩子待他不好,所以他又一次喊道:“你做什麽跟我有什麽關係?給我出去!”

於是那個孩子馬上就走了。王龍一個人孤獨地坐著。他心裏想,兩個女兒比兒子們要聽話。他那個可憐的傻瓜姑娘,除了吃和玩那點布頭,其他什麽都不要;另一個姑娘也已結婚並離開了家。夜幕落下來遮住了院子,把他獨個兒籠在陰影裏。

但是,正像他常做的那樣,一旦怒氣消去,他就會讓兒子們按照他們的意願去做。他把大兒子叫來,說:“如果老三想念書,你就給他找個先生吧,既然他願意,就依了他算了。隻是別再讓我為這事操心就行了。”

他又把二兒子叫來說:“既然沒有一個兒子來經管土地,那麽收租子的事情、每次收下的糧食賣成錢的事情,就都得由你來管了。你能稱會算,可以替我管各種事情。”

二兒子十分高興,因為這意味著所有的錢至少要經過他的手。

他將知道收入共有多少,如果家裏花過了頭,他就可以告訴他父親。

王龍覺得這個二兒子比別的兒子都怪,因為甚至到了他成親的日子,他還對買酒買肉花的錢非常仔細。他將宴席分檔,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他城裏的朋友,因為這些人知道盤子裏食物的價錢;而對必須請來的鄉下人,他把宴席擺到院子裏,隻給他們一些次等的酒菜。因為他們每天粗茶淡飯,稍微好一點,他們就很滿足了。

他注意收進來的銀錢和禮物,而對丫頭和仆人,他盡可能地少給他們錢。當他把區區兩塊銀錢放到杜鵑手裏時,她大為生氣,用故意讓許多人聽見的大嗓門說:“一個真正的大戶人家可不是這樣摳門的!人們看得出,這戶人家並不是這些院子的真正主人。”

大兒子聽到這話後覺得有些丟臉。他害怕杜鵑那張嘴,便偷偷地又給了她一些銀錢,並且對他的弟弟很有些不滿。這樣,甚至就在喜日當天,當客人們圍桌而坐的時候,當新娘的花轎抬進院子的時候,這兄弟倆之間就出現了矛盾。

大哥隻請了他不多的幾個朋友來赴宴,因為他對弟弟挑了一個鄉下姑娘感到慚愧。他輕蔑地站在一邊,說道:“我弟弟挑了一隻瓦罐,他本來滿可以憑著我父親的地位挑一隻金杯。”

當兩個新人來他麵前鞠躬行禮時,他隻僵硬地彎了下身子。他的妻子端莊而驕傲,也隻是稍微躬躬身子,因為這樣不至於有失她的身份。

現在,所有住在這些院子裏的人,除了那個小孫子,似乎沒有一個覺得平靜和舒適。王龍住在荷花院子隔壁的房間裏,即使是半夜裏他也常常在雕花大床的暗影中醒來,希望自己回到黑暗簡陋的小土屋裏。在那裏,他可以把涼茶潑到地上而不致損傷貴重的東西,而且他一抬腳就可以走到地裏。

至於王龍的兒子們,他們一刻也沒有安寧。大兒子唯恐花錢太少,在人們眼裏不夠體麵,還怕鄉下人出進大門時碰上城裏人,使他丟臉;二兒子擔心花錢太多;三兒子則奮力追趕,彌補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所失去的歲月。

但有一個人搖搖擺擺地跑來跑去,對他的生活十分滿足,這就是大兒子的兒子。除了這個深宅大院,這個小家夥從來沒有想到過其他地方。對他來說,這個家不大不小,正好是他的天地。這裏有他的母親、他的父親,還有他的爺爺,住在這裏的所有人都為他服務。

而王龍從他身上得到了安慰。他總是看不夠他,總是對著他笑,小家夥倒在地上,王龍便把他抱起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的做法,他高興地拿了一條腰帶,圍在孩子的腰上,他跟著孩子跑,孩子便不會摔倒。祖孫倆從這個院子走到另一個院子。孫子指著水池中的遊魚,戳戳這裏,戳戳那裏,還亂摘花朵。王龍啥東西都由著他去觸摸,隻有這樣,他才感到欣慰。

不僅是小孫子,大兒媳婦也很實在,她懷孕生孩子、再懷孕再生孩子,十分準時,生一個孩子都找一個奶媽。就這樣,王龍看見院子裏的孩子逐年增加,奶媽也越來越多。因此,有人對他說“大兒子的院裏又要多一張嘴”時,他隻是大笑著說:“不怕,我們有好地,有足夠的糧食。”

他的二兒媳也如期生了孩子,他感到非常高興。她生了個女孩,這好像是出於對嫂子的尊重,顯得合適而得體。在五年的時間裏,王龍有了四個孫子和三個孫女,院子裏充滿了他們的笑聲和哭聲。

如果不是特別年輕或特別年邁,五年在人的一生中算不了什麽。但在這五年裏,王龍的叔叔去世了。對他叔叔,王龍除了負責他和他年邁的老婆的吃穿、供給他們足夠的鴉片,差不多已經把他忘了。

那是在第五個年頭的冬天,天氣非常寒冷,是一個三十年不遇的大冷天。在王龍的記憶中,護城河第一次結了冰,人們可以在冰上來回行走。東北風夾著飛雪呼呼地刮著。家裏沒什麽寒衣,沒有羊皮或毛皮大衣可以披在身上禦寒。在這個大家庭的每間房子裏,都生起了木炭火爐。但是,天氣仍然很冷,人們能看到從嘴裏呼出的熱氣。

王龍的叔叔和嬸母因為吸鴉片而皮包骨頭。他們倆整天躺在**,像兩根幹柴棒,渾身發涼。王龍聽說,他叔叔無法再在**坐起,因為他身子一動,便要咯血。他看到,這個老頭兒再沒有多久好活。

王龍買了兩口木質可以說好但還不是特別好的棺材,他讓人將棺材抬到他叔叔的房間裏,他想,那個老頭兒看見棺材也許會舒舒服服地死去,因為他知道有地方放他的遺骨了。他叔叔的聲音發抖,對他說:“你就是我的兒子,比我那流浪在外的親生兒子要強多了。”

那個老女人的身子骨仍然比那個老頭兒結實得多,她說道:“如果我死後兒子才回家來,答應我替他找個好姑娘,他或許能替我們養幾個孫子。”王龍答應了下來。

王龍不知道他的叔叔什麽時候死去的。一天晚上,女仆進屋送湯時,發現他躺在**不再動彈。王龍葬他叔叔那一天,天氣很冷,大風卷著成團的雪花。他把棺材安放在王家墳地中他父親的墓旁邊,位置稍低,但高於王龍未來的墳墓。王龍使全家人為他叔叔披麻戴孝,而且穿了整整一年的孝服。這倒並不是因為有人真正悼念這個隻給他們增添麻煩的老人的過去,而是因為親人死了之後,這樣的大家族應該這樣辦理。

接著王龍將他嬸母搬進城裏,使她生活得不至太孤獨。王龍在遠處一個院子的盡頭專門給了她一間房子,吩咐杜鵑派一個丫頭照料她。這個老女人非常滿意地躺在**抽她的鴉片,天天昏睡不起。為了使她放心,她的棺材就放在她身邊看得見的地方。

王龍想到,他曾怕過這個女人——這個高大肥胖、又懶又愛吵鬧的鄉下女人——自己也覺得有些驚奇。她現在躺在那裏,又幹又黃,幹癟得就像黃家破落後的那個老太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