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一輩子不斷聽說這裏或那裏發生了戰爭,但除了年輕時逃荒到南方城市那次,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戰爭。除了那次,戰爭也從未在離他很近的地方發生過,雖然從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常常聽人們說,“今年西邊發生了戰爭”,或者“東邊打仗了”,或者“東北方打起來了”。
對他來說,戰爭就像大地、天空或流水,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會有這些東西,人們隻知道有戰爭發生。他還不時聽人們說:“我們要去打仗。”人們說這話的時候,一般都餓得要死,他們寧願當兵也不願當乞丐。有時候,一些不安於待在家裏的人也說這種話,就像他叔叔的兒子那樣。不過戰爭總顯得那麽遙遠,總像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然而,恰似涼風驟然從天而降,戰爭突然逼近了。
王龍最早是從他二兒子那裏聽說的。一天,他二兒子從糧行回家吃午飯,對父親說:“糧價突然上漲,因為現在南邊發生了戰爭,而且戰火一天天靠近。我們一定要把糧食儲存到最後。隨著軍隊的靠近,糧價會越漲越高。那時候我們就可以賣到上好的價錢。”
王龍一邊吃飯一邊聽著這話。他說:“啊,這可是件怪事。我倒很高興看看戰爭到底是什麽樣子。因為我生來就聽說有戰爭,可從沒見過它。”
他想起了自己曾一度非常害怕戰爭,因為那時,他可能被迫抓去當壯丁。但是現在他太老了,沒有什麽用了。再說他已經富了,富人是用不著怕這些事的。所以此後他並不太注意這些事。他沒有被這點大驚小怪的傳聞所動搖,他對二兒子說:“你認為怎麽好就怎麽處置糧食吧!糧食在你手裏。”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生活著,興致好時,便同小孫子玩玩;他像以前一樣睡覺、吃飯、抽煙,有時他還去看看那個坐在遠處牆角的可憐的傻子。
接著,初夏一天,一大隊人馬像一群蝗蟲似的從西北方向席卷而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王龍的小孫子和一個男仆站在門口閑望,看到有幾隊穿著灰衣服的男人,便跑回家到他爺爺跟前,嚷嚷道:“爺爺,去看出了什麽事啦!”
王龍為了使他高興,便和他一起走到大門口。他看見了那些人——滿街滿城都是。他覺得仿佛空氣和陽光一下子消失了,因為這一大批穿著灰色製服的人正踏著沉重的步伐從城裏走過。
他仔細地看看他們,發現每人身上都有一種武器和一把大刀,每個人的麵孔都顯得野蠻、凶狠而粗暴,盡管其中有些人差不多還是年輕的孩子。王龍看見這些人的麵孔,趕緊把孩子拉到他身邊,小聲說:“咱們進去吧,把大門閂上。這些人不是好人,別看了,我的寶貝。”
但是,突然間,他還沒來得及轉身,其中一個人看見了他,衝著他喊道:“嘿,那是我老爹的侄子!”
王龍聽見這喊聲抬頭看了看,他看見了他叔叔的兒子。他穿得和別人一樣,一身灰衣服上沾滿了塵土,但他的臉比任何人都顯得凶殘。他哈哈地大聲笑笑,衝著他的同夥們喊道:“弟兄們,我們可以停在這裏!這是一家有錢人,是我的親戚。”
王龍在驚慌中還沒來得及動彈,這群人就從他的身邊擁進了大門。他被夾在這些人中間,毫無辦法。他們像邪惡而肮髒的洪水衝進了他的院子,擁塞到每一個角落和縫隙中。他們有的躺在地上,有的把手伸進池塘捧水喝。他們把刀子扔到光亮的桌子上。他們隨地吐痰,互相吆喝。
這時,王龍對發生的事情一籌莫展,便帶著孩子跑到後邊去找他的大兒子。他走進大兒子的院子,大兒子正在那裏讀書。他看見父親進來便站起身來。當他聽到王龍小聲告訴他的話以後,便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看見他的堂叔,真不知道是罵他一頓還是以禮相待。他看了看,痛苦地對身後的父親說:“人人都有一把軍刀。”
於是他變得小心起來,他說:“啊,堂叔,歡迎你回到自己家裏。”他的堂叔咧著大嘴笑了,說:“我帶來了一些客人。”
“既然他們是你的客人,就應該歡迎,”王龍的大兒子說,“我們給他們準備飯去,讓他們吃了飯再準備上路。”
但他的堂叔仍然咧著嘴笑著說:“準備飯吧!但以後用不著忙。因為我們要在這裏休息幾天,說不定要住一個月或一兩年呢。我們要駐紮在這個城裏,等打起仗來才走。”
王龍和他兒子聽到這話的時候,幾乎掩飾不住內心的驚異和恐懼,但他們倆不得不強作笑臉,因為整個院子裏到處都有軍刀在閃光。於是他們也盡可能地笑著,說道:“我們真是幸運……我們真是幸運……”
大兒子裝作他必須去準備一些東西的樣子拉了拉父親的手,兩人匆匆地走進後院,把門閂上。父子兩人驚懼地望著,誰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這時二兒子跑回家來使勁兒敲門。當他們開門讓他進來時,他慌忙中跌倒在門洞裏,喊道:“家家戶戶都有兵——甚至窮人家裏也有——我跑回來是告訴你們千萬不要反抗,因為今天我店裏有個夥計,我跟他很熟——他天天跟我一起站櫃台——他聽說之後趕忙回到家裏一看,甚至在他老婆生病躺著的屋裏也有兵住著。他埋怨了一番——他們就在他身上紮了一刀,好像他是油脂做的似的——就像油脂那麽光滑——一下子就紮透了——刀子穿過他的身子,從另一麵紮了出來。他們要什麽我們就給他們什麽——我們隻能祈求戰爭不久能轉移到別的地方去!”
他們父子三人恐懼地互相對視著,心裏想著家裏的女人和那些野蠻貪婪的士兵。大兒子想到他那儀態萬方的妻子,他說:“我們一定要讓女的一起住在最後邊的院子裏,白天黑夜都看護她們。我們一定要把大門閂好,後麵的太平門要隨時備用。”
於是他們把所有的女人和孩子,一起安排到荷花、杜鵑以及她的仆人們住的後院。他們擠在一塊兒生活,感到很不舒適。大兒子和王龍日夜看守著院子的大門,二兒子能來的時候也來,他們不分晝夜地仔細地看護著。
但是有一個人,這就是王龍的堂弟,誰也沒法子把他拒之門外,因為他是家裏的親戚。他常常敲門進來,手裏提著他明晃晃的軍刀,隨便走來走去。大兒子四處跟著他,滿臉苦惱,但什麽都不敢說,因為他拿著那把寒光四射的軍刀。他堂叔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從頭到腳打量每一個女人。
他看見了王龍的大兒媳婦,粗野地大聲笑著說:“喂,大侄子,你娶了個漂亮的老婆——一個城裏女人,她的腳小得像荷花苞子。”對著王龍的二兒媳婦,他說:“這是鄉下產的胖紅蘿卜——一塊紅通通的肥肉!”
他這樣說,是因為這個女人又胖,身子骨又粗壯,滿麵紅光,但並非難看。每當他瞧大兒媳婦的時候,大兒媳婦便有意躲開,用衣袖遮住臉;而二兒媳婦則大笑著,開著玩笑,有點粗魯。她冒冒失失地答道:“是啊,有些男人喜歡吃辣蘿卜,有的男人卻喜歡啃肥肉。”
王龍的堂弟立刻答道:“對,我就喜歡啃肥肉!”他像要抓她的手。
王龍的大兒子看到男女之間的挑逗,感到又羞又怒,男女之間本來是連話都不該說的。他用眼看了下他的老婆,當著老婆的麵,他為堂叔感到丟臉,也為他的弟媳感到丟臉,因為他的老婆出身比她更高貴。他堂叔看出他在老婆麵前膽小怕事,便充滿惡意地說:“我寧願天天吃肥肉,也不願吃一片又冷又無味的魚幹!像旁邊的那一位。”
聽到這話,王龍的大兒媳氣憤地站了起來,一個人進了裏屋。
於是王龍的堂弟粗魯地笑了。他對正抽著水煙袋的杜鵑說:“城裏的女人太講究了,是吧,老婦人?”他瞪著眼看著荷花,說道:“喂,老婦人,如果我還不知道我的堂兄變富了的話,隻需看一看你就是了。你全身堆滿了肥肉。你吃得多麽好,多麽富足啊,富人家的太太才像你這個樣子。”
荷花十分高興,因為他管她叫“太太”,這是隻有大戶人家的女人才被這樣稱呼的。她的粗喉嚨裏發出咯咯的笑聲,她甚至把煙鍋裏的餘灰吹了出來。她將煙袋遞給一個丫頭,讓她重新裝滿煙鍋,轉過身來對杜鵑說:“這個粗野的人還真會開玩笑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挑逗地瞟了那個堂弟一眼,現在她胖臉膛上的那雙眼睛已不再像從前那麽大,也不再是杏仁樣了,因而,她的眼神也不像從前那樣羞答答的。看見她送過來的眼神,他大聲地笑著,然後喊道:“照樣是條老母狗!”說完,他又高聲地笑了起來。
王龍的大兒子一直憤怒地、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
看過這一切,王龍領他去見他的母親。她躺在**,睡得死死的,她兒子幾乎叫不醒她。但他砰砰地在床頭的地上戳他的槍托,終於吵得她醒來。她好像還在做夢似的死盯著他看。他不耐煩地說:“嘿——你兒子來啦!可你還在睡覺!”
她從**坐起身子,久久地望著他。然後,她驚異地說:“我的兒子——這正是我的兒子……”她久久地望著兒子。終於,她似乎不知道幹什麽才好,她把鴉片槍遞給他,就像獻給兒子一件最好的禮物。她對伺候她的丫頭說:“讓他抽些煙吧!”
他回頭瞪了她一眼,說:“不,我不抽那玩意兒!”
王龍站在床邊,他突然害怕起來,怕他的堂弟會把怒火朝他發泄,怕他說:“你對我母親都幹了些什麽,她怎麽會這樣瘦弱,麵色蠟黃,骨瘦如柴?”
因此,他急切地說:“盡管她一天的鴉片錢花不了多少,我們還是希望她少抽一點。但是她偏要抽那麽多,在她這樣的年紀,我們可不敢惹她生氣。”
他一邊說一邊歎氣,偷偷地看著他叔叔的兒子。但這人什麽都不說,他隻是看著他母親變得怎樣了。當她又倒身睡去的時候,他把他的槍當作手杖橐橐地走了出去。
在外邊院子裏那群懶懶散散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比這位堂親更使王龍和他的一家感到害怕。那些兵攀折花木,用大皮靴跺壞椅子;他們毀壞漂亮的金魚池塘,使裏麵的魚死去,翻著白肚皮漂浮在水上。
但是這位堂親隨意地跑進跑出,而且眼睛老盯著女人。王龍和他們的女人們麵麵相覷,因為不敢睡覺而弄得精疲力竭。杜鵑看到了這一切。她說:“現在隻有一件事能做。他在這裏的這段時間裏,必須給他個丫頭讓他享樂,不然他就會找他不該找的女人。”
王龍連忙采納了她的意見。因為他覺得家中如此動亂不安,這樣的日子實在難以忍受下去,因此他說:“這是個好主意。”
他吩咐杜鵑去問他的堂弟喜歡哪個丫頭,因為堂弟已把所有的丫頭都看過了。
杜鵑去了,回來說:“他說,他想要睡在夫人床邊的那個臉色白白的丫頭。”
那個丫頭叫梨花,是王龍在災荒年時買來的。那時她身材矮小,餓得半死,使人可憐。因為她身材瘦弱,人們才寵愛她,讓她做杜鵑的幫手,隻給荷花幹點零碎活,如點煙、倒茶等。正因為這樣,王龍的堂弟才見過她。
梨花聽說之後,在給荷花斟茶的時候便失聲哭了出來。因為杜鵑在後院他們坐的地方已將事情和盤托出。梨花手裏的茶壺掉在磚地下,摔成了碎片,茶都濺了出來。但這個丫頭並沒有意識到她做錯了事。她隻是一下子跪倒在荷花麵前,在磚地上叩起響頭來,痛苦地說:“夫人,好夫人,我不去——不要讓我去——我害怕他——”
荷花對她很不滿意,生氣地說:“他隻是個光棍兒,光棍兒和有女人的男人都一樣,這有什麽難處的?”她轉過身對杜鵑說:“把這丫頭給他送去。”
這個小姑娘淒慘地兩手合在一起,就像要哭死和嚇死一樣,細小的臉,哭著,懇求著。
王龍的兒子們不敢在父親的小老婆麵前表示反對的意見。他們不敢,他們的媳婦們也就不敢。王龍的小兒子也不敢。他站著,瞪著眼看著荷花,他的拳頭緊攥著放在胸膛前,兩條眉毛緊鎖著,又黑又濃。孩子們和那些丫頭,也隻是看著,卻一聲不吭。隻有那個小姑娘害怕、驚恐的哭聲。
為此,王龍被攪得心煩意亂。他疑惑地看著那個小姑娘,卻不敢惹荷花生氣,但是他們仍受了觸動,因為他的心腸始終是軟的。
那個小姑娘看出了他臉上的表情,跑過去,雙手抱住他的腿,頭抵住他的雙腳,嗚嗚地哭起來。他低下頭看她,看到那兩個肩膀是那麽瘦小,**得那麽劇烈。他腦子裏浮現出他堂弟那五大三粗、充滿野性的軀體,心裏產生了一種難言的苦衷。他聲音溫和地對杜鵑說:“逼迫這樣一個小姑娘是罪過。”
他說這話時,聲音十分柔和,但荷花尖厲地叫起來。
“叫她幹啥她就應該幹啥。叫我說為這麽點小事哭哭啼啼太不值得。女人早早晚晚要走這條道的。”
王龍的心是寬容的,他對荷花說:“咱們先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為你再買個丫頭或別的什麽。讓我想想怎麽辦。”
荷花早就想要一隻外國造的鍾表和一隻寶石戒指,聽到這話突然不作聲了。王龍對杜鵑說:“去告訴我堂弟,他要的那個姑娘得了惡性的不治之症。如果他還要她,那也好,她一定會去的。如果他和我們一樣感到害怕,那就告訴他,我們還有身體健壯的丫頭。”
他往站在周圍的丫頭們身上掃了一遍。她們轉過臉去,哧哧地笑著,裝出害臊的樣子,隻有一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丫頭沒有這樣,她差不多已經有二十多歲了,她紅著臉笑著說:“嗯,這樣的事情我已經聽過不少了。如果他要我,我願意試試,他長得並不像有些人那樣難看。”
王龍寬慰地答道:“好,那就去吧!”杜鵑接著說:“跟我來吧!”她們便走了出去。
那個小丫頭還緊緊地抱住王龍的腳不放,隻是停止了哭泣,趴在那裏靜聽發生的事情。荷花還在生她的氣,她站起身,沒說一句話便進她的房間了。王龍輕輕地把那個丫頭扶起來。她站在他麵前,低著頭,臉色蒼白。他看見,她有一張紅潤的鴨蛋臉,特別嬌嫩白淨,還有一張粉紅色的小嘴。他溫柔地說:“孩子,兩天內不要伺候你的女主人了,等她氣消了再回來。那個男人再來的話,你就藏起來,免得他再打你的主意。”
那位堂親在王龍家裏住了一個半月,他高興時便和那個丫頭住在一起。他使她懷了孕,而她也在院子裏大言不慚地談論這些事情。
接著,突然來了戰鬥的命令,那群人像風卷落葉似的走了,留下來的隻有他們造成的髒亂和破壞。
那位堂親把他的軍刀插在腰間,肩上背著槍站在他們麵前,嘲弄地說:“好啦,即使我回不來了,我也留下了後代,給我娘留下了孫子。在一個地方停留一兩個月並不是人人都可以留下兒子的。這也是當兵生活的一種好處——他的種子在他走後生長起來,而別人一定要對它加以照顧。”
說完,他衝著他們笑笑,便跟別人一起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