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女人分娩的時候,王龍對她說:“到時候得有個人來幫忙——得有個女人。”
但她搖了搖頭。她正在洗晚飯用過的碗。老人已經上床睡覺。晚上隻剩下他們兩人,唯有閃爍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燈是用小罐頭盒做的,裏麵裝上豆油,用棉花搓成的燈芯浸在油中。
“不要女人?”王龍吃驚地問道。他現在已經開始習慣這樣與她談話:談話時,她這一方隻是做些頭和手的動作,至多偶爾不情願地從她的大嘴裏漏出一句話來。他甚至逐漸覺得這種談話並不缺少什麽。“可是家裏隻有兩個男人怎麽行呀!”他繼續說,“我母親那時從村裏找了個女人。我對這些事一竅不通。在那個大戶人家,沒有跟你相處得不錯的老媽子能來嗎?”
這是他第一次提到她離開的那戶人家。她跟他翻了臉——他從沒見過她這樣,她的小眼睛睜大了,臉上激起了沉鬱的怒氣。
“那家沒一個人能來!”她衝著他喊道。
他把正在裝煙葉的旱煙袋放下,瞪眼看著她。但她的臉忽然又變得和平常一樣,她把筷子收拾到一起,好像她並沒有說過什麽。
“噢,這事可就怪了!”他吃驚地說。但她什麽話都沒說。然後他繼續爭辯道:“我們兩個男人,對生孩子的事一點也不懂。父親呢,進你的房間不方便;而我自己,連牛下小牛都沒見過。我這雙笨手可能會把孩子毀了的。喂,還是從那個大戶人家找個人,那裏的丫頭常常生孩子的……”
她已經細心地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放好,然後看看他,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再去那家時,我要懷裏抱上兒子。我要給他穿一件紅襖和一條紅花褲子。他的頭上要戴一頂前麵綴著金色小菩薩的帽子,腳上要穿一雙繡有虎頭的鞋子。我自己也要穿上新鞋,穿上新的黑棉布外衣,我要到我往日幹活的廚房去,到太夫人坐著抽鴉片的大廳去,我要讓他們全都看看我自己和我的兒子。”
他以前從未聽她說過這麽多話。這些話雖然說得很慢,但卻紮紮實實地一口氣說了出來。他意識到她已經把整個事情都盤算好了。她在田裏傍著他幹活的時候,她一直在盤算這些事!她多麽令人驚訝啊!他原以為她很少想到孩子,因為她總是一天又一天地默默地幹活。然而並不是這樣,她已經看見了這個孩子,看到他生下來,穿上一身衣服,而她自己作為他的母親也穿上了新衣!他自己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便小心地在拇指和食指間把煙葉揉成一個小球,拿起他的煙袋,把煙葉裝了進去。
“我想,你會需要些錢的。”他終於說,聲音明顯有些生硬。
“要是你能給我三塊洋錢……”她害怕地說,“這筆錢不少,但我仔細算過,我決不浪費一個銅子兒。我要讓布商給我剪得一寸都不差。”
王龍在他的腰裏摸索著。前天,他到城裏集市上賣過一捆從村西地裏的水塘割的蘆葦,腰裏的錢比她需要的還略多一些。他把三塊洋錢放到桌子上。然後,猶豫了一會兒,他又添上了第四塊洋錢。這塊洋錢他一直帶在身上好長時間,打算萬一哪天早上想在茶館裏賭賭運氣好當個賭本。但他總怕賭起來會輸掉,所以他從未賭過,隻是圍著桌子徘徊,看著骰子在桌子上碰撞。他一般在說書棚裏消磨在城裏多餘的時間,因為在那裏,人們可以聽到古代的故事,而且最多在斂錢的碗伸過來時放上一個銅板。
“你最好把這一塊也拿著。”他說,一邊很快地把紙撚吹著,點上他的煙袋,“你也許可以用一小塊綢子給他做個鬥篷。畢竟他是頭一個孩子。”
她沒有馬上把錢拿起來,而是低頭看著錢。她站在那兒,臉上毫無表情。然後她耳語般地低聲說:“我這是第一回拿到洋錢。”
突然,她把錢拿起來攥在手裏,匆匆忙忙走進她睡覺的房間。
王龍坐著抽煙,想著剛才桌子上放著的洋錢。錢是從田地裏來的,這洋錢是從他耕鋤勞作的土地上得來的。他依靠他的土地生活;他靠一滴滴汗水從土地上得到糧食,從糧食上得到洋錢。在這之前,每次他把洋錢拿出來給人的時候,就像割了他身上的肉隨便送人一樣。但是現在,這樣把錢給人頭一回不覺得痛惜。他不是看見這些洋錢落到了城裏陌生的商人手裏,他看見這些洋錢變成了甚至比洋錢本身還有價值的東西——穿在他兒子身上的衣服。他這個奇怪的女人,隻幹活不講話的女人,看起來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但她第一個看見了這樣穿戴起來的孩子!
她分娩的時候拒絕讓任何人待在她身邊。那是一個傍晚,太陽剛剛落下去。她正在熟了的莊稼地裏和他一起幹活。小麥成熟,被割過以後,田裏放了水,插上了稻秧。現在稻子也該割了,稻穗已經熟透,由於夏天的雨水和初秋溫暖催熟的陽光,稻粒非常飽滿。他們全天在一起收割稻子,彎著腰,用短把的大鐮刀將一把把稻子割下。由於她挺著大肚子,勉強地彎下腰,所以她割得比他慢多了。他們前後拉開,他的壟在前麵,她的在後麵。從中午到下午再到傍晚,她越割越慢,他不高興地扭過頭看看她。她停下手,然後直起身,把鐮刀扔到地上。她的臉上透出新汗,這是一種新的痛苦的汗水。
“到時候了,”她說,“我要回家去。等我叫你時你再進屋。你隻要給我拿一根新剝的葦子,把它劈成篾就行了。我好把孩子的臍帶割斷。”
她穿過田地向家裏走去,仿佛沒事人似的。他望了她一會兒,然後走到遠處地裏的池塘旁邊,挑了一根細長的綠葦子,細心地剝好,用他的鐮刀劈開。接著,秋天的夜幕很快降臨,他帶了鐮刀,往家裏走去。
他回到家裏的時候,發現他的晚飯熱乎乎地放在桌上,老人正在吃著。原來她停了工是回來給他們做飯!他心裏暗自思量,這樣的女人一般是找不到的。然後他走到他們的房間門口叫道:“葦篾拿來了。”
他等待著,以為她會叫他把葦篾拿進去。但她沒有叫他。她走到門口,從門縫裏伸出手,把葦篾拿了進去。她一句話沒說,但他聽見她沉重地喘著氣,像一個跑了很多路的動物那樣喘息。
老人從碗上抬起頭來看了看,說:“吃飯吧,要不全都涼了。”接著他又說,“還用不著你操心,要很長一段時間呢。我清楚地記得,我那第一個孩子到黎明時分才生下來。唉,想想我和你娘生的那些孩子,一個接一個——可能有十來個——我都忘了——隻有你一個人活了下來!你要明白為什麽一個女人要生了又生。”這時他好像剛剛想起來似的又說道,“明天這個時候,我可能就成了一個男孩的爺爺了!”他突然開始大笑,停下來,不再吃飯,在昏暗的屋子裏,哈哈地笑了好一陣子。
但王龍仍然站在門口,聽著她沉重的動物般的喘息。一股熱血的腥味從門縫裏透出來,那是一種令人吃驚的難聞的氣味。屋裏女人的喘息聲變得又急又粗,像在低聲喊叫,但她忍著沒發出大聲。當他再也忍不住,正要衝進屋裏時,一陣尖細有力的哭聲傳了出來,他忘記了一切。
“是男的嗎?”他急切地喊道,忘記了他的女人。尖細的哭聲又傳了出來,堅韌,動人。“是男的嗎?”他又喊道,“至少要告訴我這一點——是不是男的?”
女人的聲音像回聲般微弱地回答:“是個男的!”
這時,他走到桌旁坐下。這一切是多麽快呀!飯早就涼了,老人坐在板凳上睡著了,可這一切是多麽快呀!他搖了搖老人的肩膀。
“是個男孩!”他自豪地叫道,“你當爺爺了,我也當爹了!”
老人突然醒來,開始哈哈大笑,就像他剛才在睡夢中笑出來的一樣。
“對——對——當然,”他哈哈笑著說,“當爺爺了!當爺爺了!”他站起身向他的床走去,仍然哈哈地笑著。
王龍端起一碗涼飯便吃了起來。他突然間覺得餓極了,恨不得把飯一下子倒進肚裏。屋裏,他能聽到女人拖著身子移動,孩子的哭聲尖尖的,連續不斷。
“我想,這個家如今再也不會冷清了。”他得意地自言自語。
他痛痛快快吃飽以後,又回到了門口。她叫他進去,他就進去了。空氣中仍然飄著那種破水的熱乎乎的氣味,但除了木盆裏以外,別處沒有任何痕跡。不過,她已經往木盆裏倒了水,把它推到了床底下,他幾乎看不見什麽東西。屋裏點著紅蠟燭,她躺在**,蓋得整整齊齊。她身邊躺著他的兒子,按照當地的風俗,孩子用他的一條舊褲子裹著。
他走上前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的心湧上了胸口。他俯下身去看孩子。孩子的臉圓乎乎的,布滿皺紋,顯得很黑,腦袋上的頭發又黑又長,還濕漉漉的。他已經不再啼哭,躺在那裏緊閉著眼睛。
他看看他的妻子,她也回眼看了看他。她的頭發仍然浸透著痛苦的汗水,細小的眼睛顯得暗淡無神。除此之外,她還和平常一樣。但她躺在那裏,使他不免有點感慨。他的心撲向了這母子兩人,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說道:“明天我要到城裏買一斤紅糖,衝紅糖水給你喝。”
然後他又看了看孩子,忽然說出下麵這些好像他剛剛想到的話來:“我們一定要買一大籃子雞蛋,把它們染紅,然後分給全村的人。這樣,人人都會知道我有了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