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在世時,有一天曾對他的兩個兒子說過,下葬之前,他的屍體和棺材必須停放在鄉下的土坯房子裏。可到了現在為他準備喪事的時候,兩個兒子發現城裏、鄉下兩頭跑實在不是個事,想想離下葬還有七七四十九天,他們感到似乎不必非照先父的遺訓辦不可,反正他現在已經死了。對他們說來,確實許多事都不方便,城裏廟中的和尚嫌路遠,連那些為王龍擦洗身子,穿上綢袍,再把他放進棺材的人都要求收雙倍的錢,他們開價之高令老二咋舌。

兄弟倆相互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到了王龍的棺材上,他們心裏想的是同一件事:死去的人反正是不會開口了。於是他們喊來了佃戶,叫他們把王龍的棺材抬到城裏的房子裏去,梨花盡管反對也壓不倒他們的意見。看到自己說也無用,梨花便平靜地說:“我原先想,這傻子和我是再也不會住到鎮上的房子裏去了,現在既然要把王龍的棺材抬去,那我們倆也就得跟著去。”她領著王龍的大女兒,跟在王龍的棺材後邊沿著鄉間的路出發了。王龍的大女兒是個傻子,歲數不小了,可整天還是像個孩子一樣,她一邊走一邊哈哈大笑,大概是因為春光明媚、陽光燦爛吧!

於是梨花又一次住進了她和王龍曾經住過的院子。在過去的某一天,王龍在大房子裏感到孤獨、無聊,盡管年紀不小了,卻突然感到很衝動,於是把梨花帶進了這個院子。現在這個院子非常寂靜,每扇門上的紅紙全都被撕了下來,以表示這兒正在辦喪事,在通向大街的正門上貼了白色的對子,這也是辦喪事的標誌。梨花同死者住一間屋,就睡在死者的旁邊。

一天,她正守在王龍的棺材旁邊,一位丫鬟陪著王龍的大姨太荷花來到了門口,說是要來悼念老爺。梨花照規矩必須客客氣氣地回話,她也的確這麽做了,盡管她心裏很恨她從前的這位女主人。她站在一邊侍候,把棺材邊上的這個或那個燭台移動一下。

自從王龍暗地裏納梨花為妾的事被荷花發覺之後,梨花和荷花再也沒見過麵,這是第一次。當時荷花知道王龍的事之後,大為惱火,說再也不想見到梨花了,她之所以惱火,是因為王龍竟敢把一個從小給她當丫鬟的賤女帶到自己屋裏來。她又嫉妒又惱怒,以至於幹脆裝著不知道梨花是死了還是活著。不過,好奇總是事實,王龍死了以後,荷花便對她的仆人杜鵑說:“算了,既然這老東西都死了,我和她也就沒什麽好吵的啦。找個時候,我得去看看她現在怎麽樣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挑了個和尚還沒來念經的時辰,在丫鬟的攙扶下,搖搖擺擺地走出了自己的院子。

她踏進了梨花的房間,為了大麵兒上過得去,她也帶來了一些香燭,並叫一名奴婢在棺材前點燃了。奴婢點香時,荷花的眼睛一直盯著梨花,她拚命地想看看梨花到底變了多少,看上去到底有多大年歲。不錯,盡管荷花也穿著孝袍、孝鞋,但她臉上根本沒有半點哀悼的神情。她衝著梨花嚷嚷道:“喲,你還是從前那副白不齜咧的小可憐相,一點沒變。也不知當時老爺看上你什麽了!”梨花長得太瘦小,又沒有紅潤的顏色,根本稱不上豔麗,荷花從這一點上找到了安慰。

梨花站在棺材邊上,低頭不語,但心裏充滿了對荷花的厭惡,這種厭惡使她自己感到害怕。想到自己這麽壞,竟然厭惡自己的女主人到如此程度,她自己暗暗感到品格的卑下。但是,荷花這個人生性易變,連恨一個人也恨不了多久。看夠了梨花,她看了看棺材,又嘟囔道:“他那兩個兒子為了買這玩意兒一定花了不少銀子!”她笨拙地站起來,很欣賞地摸了摸棺材。

梨花可受不了這個,這口棺材她日夜守護著,怎麽能這樣隨便地摸呢?她大聲喝道:“不許摸!”她握緊了胸前的小拳頭,牙齒咬住下唇。

荷花聽到這喊聲之後,大笑起來,她喊道:“什麽——到現在你還這麽向著他呀!”她的笑聲中明顯含著輕蔑。她坐了一會兒,看著蠟燭劈劈啪啪地燒著,看了一會兒就覺得膩煩,於是穿過院子走了。在她好奇地打量院子裏的一切時,突然見到傻子坐在太陽地裏,她叫了起來:“啊?這小東西還活著?”

聽她這麽一喊,梨花趕緊起身站在傻子身邊,心裏又是一陣厭惡,差點忍不住了。荷花走後,她找來了一塊布,把剛才荷花用手摸過的地方擦了又擦。她給了傻子一塊甜餅,傻子高興地接了過去,由於出乎意料,傻子邊吃邊樂。梨花傷心地看了她一會兒,歎了口氣,說道:“隻有你爹一個人對我好,不把我當下人。他給我留下的就隻有你了!”傻子隻顧吃甜餅,她既不會說話,也聽不懂別人對她說的話。

梨花就這樣一天天等著出殯那天的到來。那些日子基本上非常安靜,就是和尚念經的幾個鍾頭有點響聲,王龍的兩個兒子也是能不來就不來。待在停屍的房子裏總讓他們感到不安、害怕。王龍生前那麽結實,他身上的七魂是不容易散去的。他的七魂似乎真的沒有散,整個房子裏總是聽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聲音,女仆們夜裏躺在**也會喊出聲來,說是陰風抓住了她們,弄亂了她們的頭發,要不就是她們聽到窗格上發出咯咯的聲音,再不就是廚子的鍋會忽然失手掉在地上,丫鬟端的碗也會打翻在地。

聽到仆人們這些傳聞之後,王龍的兒子、兒媳裝著不在乎,笑話仆人的無知和愚昧,但是事實上他們也感到不安。當荷花聽到這些傳聞後,她大喊道:“這老東西一向就是倔脾氣!”

可是杜鵑卻說:“太太,人都死了,他愛怎麽就怎麽吧。下葬之前,咱別說他壞話!”

隻有梨花不害怕,她現在還像王龍活著的時候那樣,和他住在一起。隻有看到穿黃袈裟的和尚來了,她才起身走進自己的屋子,在那兒聽他們念經敲木魚。

死者的七魂一點一點地被放走了,每次過完七天,主事的和尚就會對王龍的兩個兒子說:“他身上的七魂又走了一魂。”他每次來說一趟,都會得到賞銀。

就這樣,七七四十九天,一天天過去了,出殯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現在,全鎮的人都知道風水先生為王龍這位大人物選定的下葬的日子,就是春分那一天。當媽媽的催著孩子們早早地吃完早飯,免得他們磨磨蹭蹭耽誤了看送葬,地裏幹活的人這一天也隻好把農活先撂一撂,店鋪裏的掌櫃和夥計們在琢磨葬禮行列經過的時候,怎麽站才能看得更清楚。這一帶的人全認識王龍,都知道王龍從前也是和其他人一樣在地裏幹活的窮人,後來發財了,置了房產,給兒孫們留下了一筆財產。窮人想看葬禮,是因為這件事本身值得細細琢磨:一個和自己一樣的窮人居然能死得如此排場、如此風光,這正是每一個窮人都在暗自祈求的結局。富人也要看葬禮,是因為他們知道王龍的兩個兒子現在很富,所以富人們當然得悼念這位了不起的老人。

可是在王龍的家裏,這一天卻是亂哄哄的,要把這麽大場麵的喪事安排得井井有條,的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大忙得團團轉,他現在是一家之主了,什麽都得照顧到了:他得安排幾百個人的孝服,還得為太太和孩子預備轎子。忙是忙,但他為自己的重要地位感到驕傲:那麽多人跑進跑出,大聲請示他這個或那個該怎麽辦。由於焦急,他臉上的汗水淌得像在三伏天。他的眼睛忽然轉到一邊靜靜地站著的老二身上,他越是熱,越是覺得老二的冷靜叫人生氣,他大聲說道:“你把什麽事都推給我幹,你瞧瞧你,連自個兒的老婆孩子衣服穿沒穿好、臉洗沒洗幹淨都管不了。”

聽到這番話,老二不緊不慢,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譏笑答道:“既然你隻有自己幹才感到高興,那麽別人何苦去瞎忙乎呢?我和我老婆知道得可清楚了,這種事情最能使你和你太太高興,而我們最想讓你們高興了!”

王龍的兩個兒子在父親的葬禮上照樣唇槍舌劍。部分的原因是兩個人都因為老三沒回來而心情不好,而且都把老三沒能及時回來的責任推給對方:老大怪老二沒給帶信的人足夠的盤纏,老二怪老大派人帶信晚派了一兩天。

整個大院裏,這一天隻有一個人是平靜的,這就是梨花。她穿著喪服,喪服的規格等級僅次於荷花。她靜靜地坐在王龍的棺材旁邊等著。她一早就穿好了衣服而且又給傻子穿上了孝服,盡管這可憐的人根本不懂這是在幹什麽,一個勁兒地傻笑,而且不喜歡這些古裏古怪的衣服,想脫下來。梨花給了她一塊餅,又讓她拿著她那塊紅布條玩,總算把她哄住了。

對荷花說來,這一天可真難熬:普通的轎子她坐不了,她的塊頭太大,轎子抬到她跟前,她試了這頂試那頂,真要命,哪個都不行,她不明白為什麽如今的轎子都做得這麽小。她哭了,擔心得不得了,生怕她沒法加入送葬的行列,而死去的這位大人物正是她的丈夫啊!她看到傻子也穿好了孝服,於是就把氣朝她身上發去,她衝著老大喊道:“什麽——她也要去送葬?”她抱怨說,像這種公開的場合,傻子就不該拋頭露麵。

但是,梨花軟中帶硬地說:“不行,老爺專門囑咐過我,叫我什麽時候都得帶著他這可憐的孩子。我可以讓她不鬧,她聽我的,我也習慣了,我們倆不會給誰添麻煩的。”

老大讓別的事攪得昏頭昏腦,碰上這種小事也樂得“小事化了”。看到老大那副著急的樣子,轎夫們可抓住了敲竹杠的好機會,抬棺材的人也跟著抱怨棺材太沉、路太遠。佃戶和鎮上的閑人都擁到院子裏,擠得哪兒都是,傻愣愣等著看熱鬧。更添亂乎的是老大的太太一個勁兒地埋怨、責備老大,嫌這個那個沒有搞好,於是老大東奔西跑、汗流浹背,他嗓子都喊啞了,也沒人聽他的。

誰都鬧不清葬禮到底能不能在那天搞完,不過有件巧事倒是誰都知道:王老三突然從南方回來了。到了最後一刻,他進來了。大家都瞪大眼睛看他,看他有哪些變化。他離家出走十年了。從王龍收了梨花的那天起,大家就沒再見到過老三。就在那一天,老三帶著莫名其妙的滿腔怒氣出走,從此再沒回來過。走的時候,他是個帶點野性的大小夥子,兩道粗黑的眉毛幾乎蓋住了眼睛,他是帶著對父親的怨恨出走的。現在他已經完全是個成年人了,仍然是三兄弟中個子最高的,不過麵容改變得很厲害,要不是他皺眉頭的那個老樣子和那張陰沉的嘴,大家可能會認不出他來。

他邁步跨進大門時,是一身軍人裝束,不過不是普通當兵的那種裝束。上衣和褲子都是上等的深色料子,上衣的紐扣像是鍍金的,皮腰帶上佩著一把劍。他身後跟著四個扛槍的士兵,都是挺精神的男子漢,隻有一個人是豁嘴,不過體格上也和其他三個一樣結實。

這些人一走進大門,院子裏很快就靜下來了,每個人都轉過臉去看王老三,誰也不再嚷嚷了,因為老三那樣子很厲害,一副慣於發號施令的架勢。他大步穿過圍著看熱鬧的佃農、和尚和閑雜人等,高聲喊道:“我兩位哥哥在哪兒?”

這工夫早有人進去告訴老大、老二,他們的兄弟回來了。於是他們走出來,但還不知該如何接待他:是恭恭敬敬地迎接他呢,還是把他當作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弟弟?當他們看到老三那一身整齊的裝束以及身後四個威風凜凜的衛兵,他們馬上就畢恭畢敬了,禮貌周到得就像接待一位陌生的客人一樣。他們向他行禮,並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老三也向兩位哥哥深深地行禮,然後他向左右看了一眼,問道:“父親大人在哪裏?”

兩位兄長領老三到裏院,王龍的棺材上蓋著繡了金色圖案的罩子,老三命令衛兵待在院子裏,他獨自進到房間裏。梨花聽到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嘚嘚聲之後,匆匆地看了一眼是誰來了,看清之後,她馬上把臉轉向牆,並且一直對著牆站著。

不知老三是否看見她或認出了她是誰,反正他沒有任何表示。他對著棺材鞠躬,然後要來了為他準備好的孝服,穿上一看才發覺太短,他兩位哥哥沒有想到他長得這麽高。不管怎的,他還是穿上了孝服並點了兩支隨身帶來的新蠟燭,他還叫人去搞些新鮮肉來供在父親的棺材前麵。

在這一切準備完畢之後,他跪在地下叩了三個頭,接著正正規規地叫了一聲:“啊,我的爹呀!”這段時間裏,梨花依舊對著牆一動不動地站著,從來沒轉過頭來看一眼。

禮儀完畢之後站起身來,老三用他那短促幹脆的聲音說道:“準備好了就開始!”

奇怪的是,剛才這裏還是你喊我叫亂哄哄一片,現在卻立即安靜下來,而且全樂意聽從指揮,仿佛老三和他那四個衛士的出現就意味著權威,轎夫們剛才衝老大抱怨時的那股蠻橫勁兒全沒了,他們的聲音是溫和的,語氣是懇求的,言辭也顯得通情達理多了。即使這樣,老三還是雙眉緊蹙,瞪眼看著那幫人,以至他們的聲音先是變低,後來幹脆沒了。老三說:“你們隻管好好幹活!放心好了,我們這家絕虧待不了你們!”他們馬上一聲不吭地走到轎邊,仿佛士兵和槍有什麽魔力。

大家各就各位,最後棺材被從屋裏抬進院子裏。棺材四周繞著麻繩,碗口粗的樹幹做成的抬杠穿過麻繩,抬棺材的人把抬杠放到肩上。還有一頂轎子是放王龍的靈位的,轎子裏也放了些王龍的其他東西:一隻他抽了多年的煙鬥、一件他穿過的衣服和一幅王龍病倒之後他們請人為他畫的像,在這之前,他也沒有一幅像樣的畫像。說實話,這幅畫並不像王龍,隻是像個聖人什麽的,不過畫家也算下了功夫了,他畫了胡子、眉毛和許多皺紋,老年人一般的確都有這些東西。

送葬的隊列開始行進了,女人開始抽泣和慟哭,聲音最響的是荷花。她把頭發弄得亂七八糟,拿著一條雪白的新手帕擦擦左眼又擦擦右眼,她嗚嗚咽咽地喊道:“啊,我的靠山哪,他走了——走了——”

大街兩旁密密匝匝擠滿了人,想看王龍的靈柩最後通過。當他們看到荷花時,就嘀咕著表示讚許。他們說:“她是個非常正經的女人,她哭的這個人也真是個好人。”有些人看到這麽胖的女人居然哭得這麽有勁兒,聲音那麽響,覺得很驚訝,他們說:“不知王龍有多富,能把一個女人養得胖到這個樣子!”他們當然是羨慕王龍葬禮的這個排場。

至於王龍的兒媳們,根據個人的秉性,哭的方式有所不同。王大的太太哭得很文明,恰到好處,不時用手絹擦擦眼角,要是她也像荷花那樣大哭大號,那就顯得不得體了。她丈夫一年前新娶的姨太太是個俊俏豐滿的女人,這位姨太太則是跟著太太哭的。王二的鄉下老婆則忘了哭,因為她還是第一次像這樣坐在男人們抬的轎子上穿過城裏的大街,看著幾百張貼牆根站著或擠在臨街家門口過道上的男人、女人、孩子的臉,她實在哭不出來,即便她想起該哭了,剛把手捂到臉上,她又想透過指頭縫再張望一下,這樣一來又忘了哭了。

自古以來就有一種說法,即女人的哭有三種。有些女人哭時聲音很響,同時眼淚往下淌,這可稱為真哭;有些女人哭時聲響很大卻不流淚,這可稱為幹號;另有一些女人光是默默地流淚,這可稱為無聲的哭泣。所有跟在王龍的棺材後麵的女人之中,包括王龍的姨太太、兒媳、女仆、丫鬟及雇來哭的人,隻有一個人是在無聲地哭泣,她就是梨花。她坐在轎內,拉下簾子免得別人看見,自己則在轎子裏悄悄地流淚。甚至到送葬結束,王龍入了土,紙人紙馬等燒成了灰,點好的香開始冒煙,王龍的兒子鞠躬叩頭完了,雇來哭的人也哭夠了規定的時間並領了工錢,一切都結束,新墳頭都堆起來,沒有人再哭了,因為再哭也沒用了,就是到了這種時候,梨花依舊一聲不出地流淚。

她也不回到城裏的那院房子裏去住。她要回到鄉下的土坯房子。王大勸她和大家一起回到城裏住算了,至少可以等遺產分配搞完以後再搬到鄉下去住。梨花聽了搖了搖頭,說:“不,我和他在鄉下住的時間最長,這段時間也是我最幸福的時光,他留給我這個可憐的孩子,要我照顧好她。如果我們搬回城裏,大姨太荷花一定不喜歡她,再說大姨太也並不喜歡我,因此我們倆還是住在老爺的舊房子裏吧。你不必擔心我們,萬一我們缺什麽,我會跟你張口要的。不過我也不會缺什麽的,有老佃戶夫婦和我們在一起挺保險的,不會有事的。這樣,我也可以挑起老爺交給我的擔子:照顧好你妹妹。”

“您既然一定想這麽辦,那麽,好吧!”王老大裝出挺不願意的樣子說。

其實他是挺高興的,因為他太太已經表示不歡迎傻子,說傻子這種人根本不可以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尤其是有孕婦的地方更不該讓她去。再說,王龍一死,荷花肯定更加為所欲為,麻煩事一定少不了。他同意梨花的想法,梨花拉著傻子的手回到了鄉下的土坯房子,那個她曾經像雨露一樣滋潤過王龍的地方。她住在那裏,照看著傻子,最易走到王龍的墳頭。

是的,自此之後,往王龍墳頭跑得最勤的就是梨花。荷花雖說也去過,但隻是在寡婦非上墳不可的那幾天,而且她總是選別人能見得到她的時間去上墳。而梨花總是悄悄地去,去得很勤,什麽時候心裏難受、感到孤單,什麽時候去,她盡量挑沒人的時候去:人們肯定在家裏的時候、晚上別人睡覺的時候或是別人在地裏忙著幹農活的時候。隻有在這種時候,她才領著傻子到王龍的墳上去。

她從來不大聲哭,她往往把頭倚在王龍的墳上,邊哭邊輕輕地說:“啊,我的老爺,我的父親,我唯一的父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