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已經奄奄一息了,他躺在他自己田地中間的土坯房子裏,那房子又小又黑。他躺在年輕時住過的那間房間,而且正好躺在當年洞房花燭夜睡過的那張**。在城裏,他還有一院大房子,如今是他的兒孫們住著。大房子裏的一間廚房都比他現在的這間屋子平坦些。不過,反正早晚都得死,那麽能死在這兒他也挺滿足了:這兒是他自己的田地,房子是父輩們傳下來的舊房子,屋子裏桌凳做工挺粗糙的,連油漆都沒上,**吊的是老藍棉布做的床帳。

王龍心裏明白自己的死期已到,他看著守在他身邊的兩個兒子,他也知道他們在等他死,而他的確快要死了。兩個兒子為他從城裏請來了好大夫,這些大夫帶著針和草藥,又是號脈,又是看舌苔,但是臨了收拾好針藥要走之前,大夫們說:“年歲到了,誰也擋不了他死呀!”

王龍接著聽到他那兩個兒子在說悄悄話,他們是專門趕來陪他,為他送終的。他們以為老人家睡著了,其實他並沒睡著,他聽見他們說話了。他們倆神情莊重地對視著,老大說:“咱們得趕緊派人去南方把咱兄弟叫回來,咱兄弟也是他的兒子啊!”

老二回答道:“可不是嗎,就得趕緊啦!誰知道他跟著他那位將軍在哪兒瞎轉悠呢?”

聽了這些,王龍知道他們已經在為他預備喪事了。

王龍的大兒子為他買的那口棺材就停在他床邊,為的是讓他看了舒坦些。這口棺材可真不小,是用一棵木質相當堅硬的楠樹做的。棺材把那間小屋子擠得滿滿當當的,弄得進進出出的人都非得繞著走而且非得蹭著棺材的邊兒才過得去。這口棺材花了近六百兩銀子,不過這一回連老二都沒說二話,盡管這小子平時過日子可摳了。的確,王龍這兩個兒子這回倒真沒心疼這銀子,主要是王龍太滿意這口棺材了。隻要稍微覺著好受一點了,他就會伸出那隻顫抖的黃手去撫摸那黑得鋥亮的棺材。棺材裏還套著一口內棺,光滑得跟黃綢緞似的,裏外兩口棺材套得那麽合適,就像人的靈魂裝在人的軀體裏一樣。真是一口誰看了都會滿意的棺材。

盡管如此,王龍倒不像他父親死得那麽痛快,雖然他的靈魂有八九十來次都打算上路了,但他那強健的肉體一次次堅持不讓靈魂動身,一天就這麽結束了。當肉體與靈魂在體內搏鬥時,王龍感覺到了,他害怕見到這場靈與肉的搏鬥。年輕時,王龍是個粗壯、精力充沛的人,他是個肉多於靈的人。他不能輕易地讓肉體逝去,在他的靈魂打算悄悄溜走的時候他感到害怕。他哭了,嗓音沙啞而哽咽,沒有一個詞兒,像孩子的哭聲似的。

每當他這樣哭時,他那年輕的姨太太梨花就會伸出她細嫩的小手去撫摸他幹癟的手,她是日夜守在他床前的;他的兩個兒子也會急忙上前安慰他,跟他一遍遍地講述他們打算要做的一切,尤其是如何舉行他的葬禮。他的大兒子彎下那滿身綢緞的碩大軀體,對著幹癟老漢的耳朵,大聲嚷道:“我們都去給您老人家送葬,出殯的人至少得排一裏多地。您的姨太太們都會去哭您,還有您的兒子、孫子,都給您披麻戴孝,村裏人和您的佃戶們也都去!走在最前麵的是您的魂轎,裏麵放著我們請畫家為您畫的像,跟著就是您那口最體麵的大棺材,您老躺在裏麵就跟皇上一樣,裝裹您的新衣服都為您預備好了,我們還租了頂繡花棺罩,深紅的底,金色的花紋,可好看了,把棺材抬著走過大街時,把罩子蓋在棺材上讓鎮上的人都能看到!”

他就一直這麽嚷著,直嚷得麵色通紅,上氣不接下氣,要知道他很胖,當他直起身子喘口氣時,王龍的二兒子又接茬往下說。他身材瘦小,麵色黃黃的,一副狡詐的樣子,他的聲音從鼻子裏出來,尖聲細氣的。他說道:“我們還要請和尚念經為您超度。我們還專門雇了哭喪的和抬棺材的,穿的是紅黃色的袍子,還要扛上我們為您命赴黃泉之後準備的各種東西。大廳裏已經糊好了兩套房子,一套跟這裏的一樣,另一套跟城裏的那套一樣,房子裏有家具、奴仆、轎子、馬,反正您需要的全齊了。這些紙糊的東西做得可講究了,各式各樣的,葬了您之後,在墳頭就燒掉它們,我敢說哪家的紙人紙馬也比不上您的這一套好。這些東西都得排在出殯的行列裏,讓人人都瞧得見。老天保佑出殯那天天氣好!”

這下子,老漢高興了,他氣喘籲籲地說:“我想——全鎮的人——都會去的!”

“沒錯,全鎮的人都會去的!”他的大兒子大聲喊道,一邊用他軟軟的大手比畫著,“大街兩旁會站滿來看出殯的人,要知道從來沒有見過排場這麽大的葬禮,從黃家最體麵的時候到現在,從來沒有過!”

“啊——”王龍說道,他感到舒心多了,又一次忘了自己是個垂死的人,很快進入了夢鄉。

可是就這麽點舒心的日子也維持不了多久,老人病危的第六天清晨,這種舒心的感覺消失了。王龍的兩個兒子等得不耐煩了。長大成人之後就沒住過這房子,他們已經住不慣了,太窄了,再說,他們父親那種不死不活的勁頭也已經把他們拖得筋疲力盡了,因此他們早早就到裏麵的小院去歇息了。那小院是很早以前王龍娶第一房姨太太荷花的時候蓋的,那時是王龍最威風、最神氣的時期。臨去睡覺之前,他們交代梨花:萬一老爺再次出現要死的情況就立刻叫醒他們。王龍的大兒子睡的那張床,在以前王龍的眼裏是那麽美好,他在上麵度過了不知多少個雲歡雨愛的千金良宵,但他大兒子嫌它不好,嫌它太硬而且都舊得有點搖搖晃晃了,不過,一旦躺下去,他也照樣呼呼大睡。王龍的二兒子則睡在牆邊的一張小竹**,他睡得安安靜靜的,像隻貓似的。

可是梨花卻一點沒睡。整整一夜她都靜靜地坐在一張小竹凳上,一動也不動。那小竹凳很矮,梨花坐在床邊時,她的臉離王龍的臉很近,她把老頭兒幹癟的手握在自己溫軟的掌心裏。她的年歲小得都可以當王龍的女兒了;但她看上去倒也並不年輕,她臉上那股穩重勁兒、幹事情的那股耐心勁兒,真可說是盡善盡美,訓練有素,一般年輕人是絕對沒有的。她就這樣坐在老人的身邊,並沒有流淚,盡管這位老人對她非常好,可以說比她所認識的任何人都更像她的父親。她就這樣一小時一小時地、目不轉睛地看著王龍那張垂死的麵孔;他睡得很靜、很沉,簡直像死了似的。

突然,在黎明前最黑的那一刻,王龍睜開了雙眼,他感到極度虛弱,似乎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了他的軀殼。他轉動了一下眼珠,看見梨花坐在那裏。他身體弱得自己都開始害怕了,他一口氣好不容易冒到嗓子眼,又從牙縫裏勉強擠了出來,好像耳語一般:“孩子——這就是——死嗎?”

她看到他那驚恐的樣子,便用她那自然的口氣平靜而大聲地說道:“不,不是,老爺——您好多了,您不會死的!”

“真的嗎?”他又輕聲問道,她那自然的口氣使他好受多了,他眼睛露出光來,牢牢地盯住了她的臉。

梨花看出苗頭不對,感到心跳加快。她站了起來,俯下身子對他說話,仍然用那溫柔而自然的口氣:“老爺,我什麽時候騙過您?您瞧,我握著您的手都覺得出來,溫溫的,挺有勁兒的——我想,您是一點點在好起來。老爺,您好多了!您根本用不著怕——什麽都不用怕——您好多了——好多了——”

她就這樣不停地安慰他,一遍一遍地對他說他的身體已經好多了,一邊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他躺在那兒朝她微微笑著,眼光雖然仍然盯著他,但已經慢慢失去光澤,他的嘴唇開始發硬,耳朵竭力想聽到她那沉穩的聲音。此時,她見他真的快死了,於是俯身緊緊地倚著他,提高嗓門,大聲而清楚地喊道:“您好多了——您好多了!老爺,您不會死的——不會的!”

就這樣,她安慰了他,不過,就在他在最後幾下心跳中聽到她的聲音之後,他還是死了。但是,他死得可不平靜。雖然他在臨死前一刻感受到了安慰,但是在他靈魂出殼之際,他那被窒息的軀體狂怒般地跳了起來,四肢猛烈地向四周亂揮,結果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朝上一揮,正好打到了向他倚去的梨花。這一下打得著實不輕,而且正好打在臉上,梨花一邊用手捂著臉頰,一邊輕聲說道:“老爺,這可是您第一次打我啊!”

但是他沒有回答她。她向下一看,見到他歪歪斜斜地躺著。在她看他的同時,他吐出了最後一口氣,然後便安靜了。她一邊輕輕地、細心地撫摸著他,一邊把他的四肢放直,最後平平地把被子給他蓋好。她用纖細的手指合上了他那對依舊瞪著卻什麽都看不見了的雙眼。她看了一眼他臉上依舊掛著的笑容,這笑容就是剛才聽到她說他不會死之後露出來的。

做完了這一切,她知道她必須去叫王龍的兩個兒子了。但是,她又在小竹凳上坐了下來。她很清楚她得去叫他的兩個兒子。她拿起剛才打過她的那隻手,握住它,並把頭低下去貼在上麵,趁隻有她一個人的時候,靜靜地流了幾行眼淚。她的心腸與其他女人不一樣,她的悲傷是確確實實的,但她不能夠像其他女人那樣用眼淚洗去她的悲傷,因為眼淚從來都沒有為她帶來過安慰……她並沒有久坐,站起身來去叫那兄弟兩人,並對他們說:“你們也用不著急急忙忙地趕去了,他已經死了。”

但他們還是急急忙忙地去了,老大穿著緞子的睡袍,由於睡覺壓的,睡袍皺皺巴巴的,頭發也很亂。他們倆馬上就到了父親身邊。王龍躺在那裏,因為剛才梨花已經把他放直了,他的兩個兒子看他的那副神情仿佛以前從來沒見過他,又仿佛有幾分怕他。老大悄聲問道,好像屋子裏還有什麽陌生人似的:“他死的時候很難受嗎?”

梨花平靜地答道:“死的時候,他一點也不知道。”

二兒子又說道:“瞧他躺著的樣子就跟睡著了似的。”

兄弟倆盯著故去的父親看了一會兒,看著看著心裏突然泛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毛骨悚然的感覺。梨花也猜出他們會感到害怕,於是輕聲說道:“要為他辦的事還多著哩!”

這兄弟倆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慶幸有人提醒他們陽間的事情。老大匆匆整了整睡袍,用手抹了抹臉,嗓子沙啞地說道:“可不是嘛——我們得趕緊準備辦喪事——”

他們急急忙忙地走了,慶幸自己總算離開了停放父親屍體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