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三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遺產分配的事一結束,他就通知他的四個勤務兵,準備立即上路,趕回部隊。看到他如此來去匆匆,王大很吃驚,他說:“什麽?——你又要走啊?連為咱父親服三年孝的時間你都等不得嗎?”
“再等三年?那怎麽行?”老三激動地說,邊說邊拿他那雙厲害的眼睛瞪著他的大哥,“隻要我離開了你和這個家,就沒人知道我在做什麽,也沒人在乎是否知道我在做什麽!”
聽了這話,王大好奇地看著他弟弟,並且不無困惑地問道:“到底是什麽事逼得你非走不可?”
王老三在往皮帶安上佩劍時停了一下。他朝他大哥望了一下,王大是個有點虛胖的人,滿臉的肥肉往下墜,嘴唇挺厚,有點往上噘,手指攤開著,他的手和女人的一樣,盡是肥肉,指甲又長又白,手掌心是粉紅色的,又厚又軟。王老三移開目光,輕蔑地說道:“告訴你,你也不懂。我隻需說我必須馬上回去,這就夠了,因為那邊有人等著我回去領導他們。我隻需告訴你,我手下有一幫人隨時準備聽從我的命令。”
“那你掙不少錢吧?”王大不解地問道,根本沒感覺到他弟弟語氣中所含的嘲諷,因為他總自以為自己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有時掙得多,有時不見得。”老三答道。
但是王大實在想不通為什麽會有人做了事卻不要報酬,於是他接著說:“這算什麽買賣?雇人幹活又不付工錢。要是我像你這樣當兵或當手下有幾個兵的上尉,如果一個將軍命令我打仗卻又不發餉的話,那我肯定會投奔別的將軍的。”
老三並不答話。走之前,他心裏還惦記著做一件事。他找到了老二,對他悄悄地說:“你別忘了每月給梨花的錢要付足,給我送銀子之前先把那五兩銀子扣出來。”
老二睜大他那眯縫著的雙眼。他這個人不大容易理解別人為什麽要白白地把大筆的錢給出去,於是他問道:“你為什麽要給她那麽多錢?”
老三急急忙忙地答道:“她要照顧那個傻子。”
他似乎還有話要說可又不想說,那四個勤務兵幫他收拾行裝時,他顯得坐立不安。他走出城門,朝他父親墳地的方向望去,分給他的土坯房子也在那個方向,他又嘟噥了一句:“既然分給我了,倒不妨走一趟,去看看我的房子。”
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又回到城裏的房子裏。他叫上四個勤務兵,急匆匆地上路了。他很高興自己終於離開這裏了,這裏似乎總有某種來自他父親的力量壓製著他,而他卻無力反抗。
另外兩個兒子也盼著早點從父親底下解放出來。老大盼著三年服喪期快點過去,那時他就可以把父親的牌位請到專擺祖宗牌位的祠堂裏去。一天不請走牌位,他就一天不舒心,總感到父親至今還在監視著他似的。老大希望能自由自在地尋歡作樂,隨心所欲地花他父親留下來的銀子。但是,隻要不請走牌位,他就不敢隨便動腰包裏的銀子,也不敢去尋歡作樂,三年服喪期未過就去尋歡作樂是不成體統的。對這個整天想著偷偷地去尋花問柳的浪**公子來說,王龍這個老頭子雖然死了,卻還是有一定的約束力的。
老二也有自己的一套計劃,他想把一部分土地變賣成銀子,為的是擴大他的糧食生意。劉掌櫃老了,他兒子又是個讀書人,不熱衷搞父親的那一套生意,老二就想把劉掌櫃手裏的一些市場弄到手,這樣一來,老二不但可以把糧食運出這地區,而且可以運到鄰國去。但是在服喪期內搞這麽大的交易似乎不太可能,老二也隻好耐心地等著,什麽話也不說,最多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老大:“等服完三年孝,你的地打算怎麽辦?是賣呢,還是怎麽著?”
老大也心不在焉地答道:“嗯,我還沒想好哩!我幾乎沒想過,不過我不像你一直在做生意,這麽大年紀了,再搞生意也不行了,我想,我怎麽著也得留下夠我養家糊口的地才是。”
“可我跟你說,對你說來,有了地也是件麻煩事,”老二說,“如果你自己當地主,就得有佃戶租你的地才行,你還得去收租、過秤,想靠租地過日子,那還真有不少囉唆事哩!這些事,爹在世時,都是我幫著幹的,但這會兒我不能再幫你幹啦,我也有我的事。我想把地全賣了,隻剩下一點最好的地,再把賣地得的銀子全部用高利息貸出去。咱倆比一比,看誰先發財。”
王大很眼紅地聽完老二這番話,他知道自己要花很多錢,要花的錢比他現有的多得多,他有氣無力地答道:“好吧,我再看看,或許賣得比原先想的再多點,然後再和你一樣把錢貸出去。不過,看看再說吧!”
在談賣地這件事情時,兩個人都不由得壓低了嗓音,仿佛他們擔心埋在地下的老人可以聽見他們講話。
這兩兄弟竭力壓製自己不耐煩的情緒,等著三年服孝期滿。荷花也在等,邊等邊發牢騷,因為三年之內她不可以穿綢緞衣服,而隻能規規矩矩地穿棉布衣服;她邊等邊歎氣,因為她實在不喜歡穿布衣服,而且這三年之中,她不可以去赴宴、作樂,要去也隻能偷偷地去。荷花交了五六個老婦人,家境都不錯,這些人整天坐著轎子走東家串西家,飲酒作樂,打牌聊天。這些人都過了懷孕生孩子的年紀,因此一點都不用操心家裏的事,如果她們的丈夫還沒死,那他們也早就去找更年輕的女人了。
荷花常在這幫女人麵前埋怨王龍,她說:“我把一輩子當中最寶貴的青春獻給了他,全都給了他,不信你們可以問杜鵑,我年輕時可漂亮了。我一直跟他住在鄉下那間土坯房子裏,從未進過城,直到他發了財買了城裏這套房子才搬來住。我從不抱怨,對他百依百順。他什麽時候想拿我取樂,我都答應他,但他還嫌不夠。等我年紀稍大一點之後,他馬上把我的一個丫鬟收去當了二房。那個丫鬟又白又弱,我是出於可憐才收留她的,她根本幹不了什麽事。現在他死了,我得了什麽?就那麽幾兩破銀子。”
聽完這番話,總會有這個或那個女人安慰她兩句,人人都裝著不知道荷花結婚前隻是個在茶館賣唱的歌女。有時會有個女的大聲嚷道:“唉,男人都是這副德行的,等我們人老珠黃了,哪怕就是他們把我們整得人老珠黃的,他們就另尋新歡!我們當女人的全都是這個命!”
她們一致同意兩點:一是所有的男人都是邪惡、自私的;二是她們是所有的女人中最值得同情的,因為她們做出的犧牲最徹底。取得了一致意見,而且每個人把自己的男人數落一番,說明他是最壞的之後,她們就津津有味地飽餐一頓,然後再擺開牌局,大戰一場,荷花就是這樣一天天打發日子的。杜鵑也很起勁,因為照一般規矩,牌桌上贏的錢總要賞一些給仆人的。
即便如此,荷花仍然希望這三年服喪期快點結束,那時她就可以脫下棉布喪服,重新穿上綢緞衣服,徹底忘記王龍。有時,全家都要到王龍墳上燒紙燒香,為了大麵上過得去,荷花也不得不去,除此之外,要不是每天清早穿棉布喪服、晚間脫棉布喪服的話,荷花根本就不會想到王龍,因此荷花希望盡早扔掉這身棉布喪服,那樣她就根本用不著想起王龍了。
隻有梨花一點不著急,她經常到王龍的墳上去悼念他,而且總是挑沒人的時候去。
在服喪期間,兩兄弟,以及他們的太太、孩子,都必須生活在一起,住在這個大院子裏。妯娌間一向不和,住在一起並不容易。妯娌倆不和,鬧得兄弟倆也心煩意亂,因為她們倆誰也不會把話憋在肚子裏,有機會單獨和自己丈夫在一起時,她們總要大歎一番苦經的。
王大的太太以她慣用的矜持口吻對王大說:“說來也怪了,自從嫁到你們家,我從來沒有得到過應該有的尊重。老爺子在世時,我想我隻好忍著,我不想讓孩子們見到他們的爺爺是多麽粗魯、多麽無知,我嫌丟人。我之所以肯忍受,是因為我應該這麽做。現在老爺子去世了,你是一家之主了。老爺子愚昧無知,因此看不清你弟媳婦是個什麽樣的人,不知道她是怎麽對待我的,可現在你當家了,你知道她是個什麽人了,為什麽你還不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女人呢?她從不把我放在眼裏,還以為我同她一樣,也是粗俗的、不吃齋念佛的鄉下女人哩!”
“她又對你說什麽啦?”
王大哼了一聲,盡量耐著性子問道。
“倒不光是她說了些什麽話,”這女人冷冷地答道,說話時嘴唇幾乎不動,語調也毫無抑揚頓挫,“關鍵是她的行為和品行。每回我走進有她在裏麵的屋子時,她總裝著在忙一件脫不開手的事,於是既不起身打個招呼,也不給我讓座兒。她那副俗氣相,別說在我麵前講話,就是從我身邊走過,我都受不了。”
“得了,我總不見得去對老二說,‘你太太那副俗氣相,我太太實在吃不消’。”王大邊搖頭邊說,說著,順手去摸腰包裏的煙鬥。他為自己的這番巧妙的答話感到得意,居然鬥膽笑了笑。
這個女人就是沒有那種尖嘴利舌的本事,事實上,好多次她都希望自己能很快地和別人來一場唇槍舌劍,可就是心裏有話,舌頭的反應卻沒那麽快。她恨老二的太太,正是恨她的尖嘴利舌。還沒等這個城裏女人想好一篇正兒八經的答話,那個鄉下女人眼珠早轉了好幾轉,嘟嘟嘟一頓快人快語把城裏女人搞得狼狽不堪,以至旁邊站著的仆人、丫鬟都背過臉去,怕大少奶奶看見他們在笑。有時,某個年輕丫鬟一不小心咯咯地笑出聲來,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城裏女人被搞得十分惱火,於是便更恨那個鄉下女人了。聽完老大的答話,這女人盯著她丈夫看了一下,看看他是不是也在拿她開心。隻見他悠閑地坐在藤椅上,笑眯眯的。她挺直腰板坐在硬木椅子上,垂下眼皮,把嘴收得又小又緊,冷冷地說道:“我很明白,連你也看不起我!自從你娶了那個爛汙女人以後,你就看不上我了。我要是沒有嫁人就好了。要不是為孩子著想,我真想出家當尼姑算了。為了把你這個家搞得像樣一點,至少比農夫的家像樣一點,我花了多大精力,可你呢,連聲謝謝都沒有。”
她邊說邊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淚水。然後,她站起身來,走進她的房間。隔了一會兒,王大便聽到她高聲念經的聲音。這位太太上了年紀之後常常求助於尼姑、道士,求神拜佛的事做起來是一絲不苟。她自己花不少時間念經不算,還常請尼姑到家來指點她。盡管沒有起誓說要吃素,但是她一再聲明自己幾乎是動不得葷腥的。她在富人家,這樣做就不像窮人家那麽必要了,窮人家為了保險起見是非這樣做不可的。
現在,她又像往常生氣之後那樣,到房間裏去高聲念經了。王大聽到後,無可奈何地摸了摸腦袋,歎了口氣。的確,自他娶了二房之後,大太太一直不肯原諒他。姨太太原先是個頭腦簡單的小美人,是他有一天逛街時在一個窮人家門口見到的。當時,她坐在大盆邊上的小木凳上洗衣服,她年輕、漂亮,弄得他神魂顛倒,走過她時,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頭張望還看不夠,後來幹脆來回在她跟前走過。她父親見她能嫁到這麽有錢的好人家去,真是求之不得,王大也確實給了他不少錢。但這個女人的確頭腦極其簡單,王大現在對她已了如指掌。有時,他不免納悶當時自己怎麽會那樣迷戀她。她對大太太怕得要命,自個兒一點脾氣都沒有。有時,王大叫她到他的房裏去過夜,她竟會低下頭去支支吾吾地說:“那麽,大太太能答應我今晚去你那兒嗎?”
有時見到她那副膽怯的樣子,王大真是生氣,他發誓下次一定娶一個身強力壯的潑辣女人,不像其他女人那樣老是害怕他的大太太。但有時,見到小老婆在大太太麵前千依百順,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一眼,他又暗暗覺得,也許這樣反而好一些,至少,這兩個女人沒有大吵大鬧,他的日子總算還太平。
盡管小老婆這樣聽話在某種程度上叫大太太滿意,但她仍然不停地指責王大。首先,他畢竟還是娶了第二個女人;其次,即便非娶不可,為什麽要娶這麽個窮丫頭。王大討厭大太太,喜歡姨太太那張可愛的娃娃臉,大太太罵她罵得越凶,他就越喜歡她,於是,明明是自己的小老婆,但為了要得到她,王大不得不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她要是說不敢到他房間去,王大就說:“你就放心大膽地來好啦,大太太今晚倦極了,不願意我去糾纏她的。”
大太太的確是個冷漠的女人,她慶幸自己已經過了生育的年齡。王大給她作為大太太應該享有的尊重,白天對她千依百順,姨太太也是如此,但是晚上,姨太太就到王大身邊,這樣一來,王大的兩位太太便各得其所,倒也相安無事。
然而,同弟媳之間的爭吵還沒有了結,王二的太太還在衝她丈夫發牢騷:“一看見你嫂子那張白不齜咧的臉,我就惡心得要死。我跟你說,你要是再不把咱家的院子同他們的隔開,我總有一天要在大街上臭罵她一通,非把她羞死不可。她這個人最小肚雞腸了,生怕別人不尊重她,衝她鞠躬時彎腰彎得不夠。我根本不比她差,隻比她強,幸虧我不像她,你也不像那個傻大胖子,盡管他是你哥!”
王二和他太太相處得不錯。他是個舉止文靜、黃黃瘦瘦的小個子,他喜歡她,是因為她紅光滿麵、膀大腰圓、性欲旺盛,還因為她聰明伶俐,是個會持家的好妻子。盡管她父親是農民,她過去沒享受過好日子,但現在能享受了,她也不像有的女人那樣拚命追求享受。她寧可吃粗茶淡飯,穿布衣不穿綢緞。她唯一的缺點是那張嘴太碎,喜歡和仆人們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地瞎聊天。
她喜歡自己洗、自己擦,用自己的兩隻手幹,因此說她稱不上太太也的確不假。不過,正因為如此,她就不必雇那麽多仆人,她隻雇了一兩個農村姑娘當她的心腹丫鬟。這也正是王大的太太反對她之處,她不懂得主仆應該有尊卑之分,卻去和仆人們平起平坐,有失主人的身份。仆人之間免不了要交談,於是當嫂子的便聽到弟媳婦的仆人吹噓她們的女主人是如何大方,比她大方多了,她一旦心情好,就會送她們點吃剩的點心啦,送點做鞋用的零碎布料啦等。
王大的太太對仆人確實苛刻,可她對誰不苛刻?對她自己也一樣苛刻。但是她從來不像王二的太太那樣跑進跑出:穿一身褪了色的舊衣服,頭發亂蓬蓬的,趿拉著一雙髒鞋,一雙腳也夠大的。王大的太太坐起來都和那個鄉下女人不一樣,那個女人坐著或站著給孩子喂奶時,經常是大敞著懷,把一對**全露在外麵。
其實說起來,這兩個女人吵得最凶的一次正是由喂奶的事引起的,而且這次大爭吵反倒使兄弟倆最終找到了和解的辦法。有一天,王大的太太走出大門剛準備上轎,那天正好是一個神的誕辰,她想到城裏供奉這尊神的廟裏去還願。她剛走到街上,就看見王二那個鄉下女人像下人那樣敞著懷,一邊奶孩子,一邊跟一個賣魚的販子說話。
這種粗俗不堪的景象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於是她走過去狠狠地責備她的弟媳,她說:“你作為我們家的一位太太怎麽能這樣做呢?即便是我的仆人,我也不允許這樣,這也實在太不雅觀了……”
她講出話來一板一眼、慢慢悠悠的,根本不是那個鄉下女人的對手:“誰不知道孩子要吃奶呀?我有孩子要吃奶,也有奶好讓孩子吃,沒有什麽雅不雅的!”
她不但不把上衣的紐扣扣好,反而揚揚得意地把孩子掉轉頭來,吮她的另一個**。聽到她大聲嚷叫,一幫人慢慢聚攏來看熱鬧,在廚房裏忙乎的女人跑了出來,邊走邊擦手,挑擔的農夫也放下擔子來欣賞這場爭吵。
可是,見到那一張張黃臉,王大的太太受不住了,她打發走了轎夫,跌跌撞撞回到自己院子裏,燒香還願的好興致**然無存。鄉下女人可沒見過這種矯揉造作的勁兒,她一向見到的就是當媽的在哪兒都可以奶孩子,誰知道小孩哭是要這個還是那個?不用**,誰能叫孩子不鬧?於是,她站在那裏一個勁兒地嘲罵她的嫂子,而且連罵帶損,十分巧妙,逗得圍觀的人群哄笑不止。
王大太太的一個丫鬟出於好奇,站在一邊聽了一陣,然後跑到女主人跟前把鄉下女人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學了一遍。她悄悄地說:“太太,她說您太清高了,弄得我們老爺整天不知如何是好。您要是不發話,老爺都不敢和他的小老婆親熱,隻有您發了話才行,聽的人全都笑了。”
一聽這話,王大太太的臉都氣白了,她一下子跌坐在正廳方桌邊的一把椅子上,等著。那個丫頭又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又氣喘籲籲地回來報信:“現在她又在說,您對道士尼姑比對自個兒的孩子還親,還說,誰都知道那幫人心懷鬼胎,不是好東西。”
聽到這番詆毀,王大太太站起身來,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吩咐丫鬟叫看門人立刻來見她。於是,丫鬟又一次興高采烈地奔出去,要知道並不是天天都有這樣的好戲可看的。不一會兒,她把看門人帶進來了。看門人是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以前也是王龍的長工,因為他人老又忠心耿耿,再說沒兒子供養他,所以他被留下來看大門。他也跟其他人一樣很害怕見大太太,他彎著腰,低著頭站在她麵前,她語氣威嚴地說道:“老爺現在在茶館,不知道家裏發生了這種事,他兄弟也不在這裏,沒法管他的家,我必須盡到我的責任,我不能讓大街上的老百姓在我們家門口張口瞪眼地瞧熱鬧。你快去把大門關上。萬一把老爺的弟媳婦關在外麵了,就把她關在外麵好了。她要是問誰叫你關大門的,就告訴她是我說的。你一定要照我說的去做。”
這老頭兒又鞠了一躬,一聲不吭地退了出來,去幹大太太吩咐他幹的事情。鄉下女人還在那兒,圍觀的人群一陣陣哄笑使她感到很來勁。她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大門正在慢慢地關上,直到隻剩下一道門縫時,她才發現。老人把嘴貼在門縫上,用沙啞的嗓子輕輕地說:“噓!太太!”
她回頭一看,明白是怎麽回事之後,一步跨到門前,側身一擠,鑽進了大門,孩子依然抱在她懷裏。她尖著嗓子問看門老頭兒:“誰叫你把我關在門外的,你這條老狗?”
看門老頭兒低聲下氣地回答:“是大太太,是她叫我把您關在外麵的,因為她不願意那麽多人圍在她家門前吵吵嚷嚷的。不過,我在關門之前還是先告訴您了。”
“這兩扇大門難道是她的?難道我就該被關在自己家的大門外麵?”她一邊尖叫著,一邊猛地衝進她嫂子的院子。
可是,王大的太太早就料到她會來這一手的,她已經鑽進自己的房間,閂上門念起經來。不管那個鄉下女人怎麽拚命敲門也沒用,她聽到的隻是單調平板的念經聲。
不用說,兄弟倆當晚就從各自的太太那裏了解到了白天所發生的事。第二天一清早,在去茶館的路上,兩兄弟見麵時全都麵帶倦容。老二帶著自我解嘲的笑容先開了口:“太太們想挑唆我們不和,但咱倆沒工夫做冤家。最好把她們倆分開。你眼下住的院子歸你,衝大街開的那扇大門歸你們用。我還住現在的院子,開一道衝著小巷的門歸我們用,這樣,我們的日子可以太平一點。如果將來老三要回來住,就把原先咱爹的那院房子給他住。旁邊大姨太的那院子,等她死了也可以給老三。”
頭天晚上,王大的太太把經過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又一遍,這回王大真讓她給逼急了。王大賭咒發誓地對他太太說,這次他一定絕不手軟,毫不客氣;對,這次他非得擺擺一院之主的譜不可,一院之主的太太竟然被一個應當俯首聽命的晚輩氣成這個樣子,那還得了?聽完弟弟的一番話,他想起了頭天晚上受太太催逼的情景,於是,盡管話講得並不厲害,但他還是責備說:“不過,你太太在大庭廣眾下那樣對我太太講話,實在太不像話,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你至少得揍她一兩頓。我一定要你揍她一兩頓。”
老二那雙眼睛滴溜一轉,接著他就花言巧語地哄他哥哥了:“哥,您跟我,咱倆是爺兒們,誰不知道娘兒們是怎麽回事?她們再能耐,也是頭發長見識短。好男不跟女鬥。哥,咱哥兒們,誰還不知道誰?您說得不錯,我那口頭子就是個傻乎乎的鄉下女人。您跟嫂子講,就說我這麽說了,我替我那口子給嫂子賠不是。賠個不是怕啥?又不少身上一塊肉。咱們把女人和孩子都分開,咱就太平了。哥,咱照樣在茶館裏碰頭,談咱們要談的正事,一回到家,咱各進各的門就是了。”
“不過——不過——”王大一著急說不下去了,他那腦子的確不如他弟弟轉得快。
老二的腦子確實好使,這時他馬上看出他哥哥本人已經消了氣,關鍵是不知道回家後怎麽向太太交代,於是,他接著說:“哥,跟您說,您就這麽對嫂夫人講:‘我把我弟弟的院子同咱們的隔開了,以後他們再也沒法來瞎攪和了。對這種人,就得這麽教訓他們才行。’”
王大聽完這番話果然高興了,他笑了。他一邊搓著他那雙又白又胖的手,一邊說:“對,就這麽辦!”
老二說:“我今天就去請泥瓦匠。”
這麽一來,兄弟倆都把自己的太太哄得心滿意足了。老二對他太太說道:“這下好了!你再也用不著受那個裝腔作勢、傲氣十足的城裏女人的氣了。我跟我哥說了,我再也不願和那女人住一個院子了。我們分家,我當我自己的一家之主。我不用再受我哥的欺負,你也不用聽他老婆的使喚。”
老大回到太太身邊,大聲說道:“一切都辦妥了,我美美地收拾了他們。你放心吧。我對我弟弟說:‘你、你老婆、你孩子不能再和我們一起住了,有大門的這院房子歸我們,你們在朝東的小巷那邊再開一道門,以後你女人再也別想來惹我太太生氣了。就算你老婆還願意像大街上的老母豬奶小豬那樣,在自個兒門前晃來晃去地給孩子喂奶,那麽至少也不會丟我們的人了!’孩子他媽,我就是這麽說的,你放心好了,因為你再也用不著見那個鄉下女人了。”
妯娌倆分別被自己的男人哄得心滿意足的,都以為自己是徹底勝了,對方徹底敗了。兄弟倆的關係也比從前好多了,而且都認為自己是非常聰明、了解女人的男子漢。兩兄弟心情都非常好,他們盼著服喪期快點結束,那樣,他們便可以在茶館聚會,商量怎樣賣掉那些他們打算賣掉的地。
三年,在變化多端的等待之中,終於過去了。哀悼王龍的服喪期終於結束了。根據曆書擇定了結束喪期的日子。王大為脫孝服的各種儀式又忙乎了好一陣子,他無非是向老婆討教,他老婆最懂這一套了,於是他老婆一件件向他交代,他一件件去辦。
王龍的兒子、兒媳和所有穿了三年孝服的近親都穿上了漂亮的綢緞衣服,女的還都掛了點紅顏色。在好衣服外麵,又套上了他們穿了三年的麻孝袍,根據當地的風俗,他們走出大門口,門口堆了一堆金銀色錫箔疊成的元寶,道士們站在旁邊,然後點燃了紙錢。在火光中,為王龍穿孝的人全都脫去了孝袍,露出了穿在裏麵的鮮豔的衣服。
儀式完畢,眾人走進院內,相互祝賀悲悼的日子終於過去。他們向王龍的新靈牌鞠躬,因為舊靈牌已經被燒掉了。他們還在新靈牌前供上了酒肉。這塊新的靈牌是永久性的,這塊靈牌是用上好的硬木做的,下麵有一個小木盒托住,這種永久性的靈牌一般都是這樣的。給靈牌上漆的同時,王龍的兒子去找鎮上最有學問的人為王龍的牌位題詞。
鎮上最有學問的人要算老秀才的兒子了。老秀才曾經當過大家的私塾先生,年輕時也曾進京趕考。不錯,他沒考中什麽,但總比從未進京趕考的人學問大得多。如今,他把自己的學問全傳授給了他兒子,他兒子也是個秀才。接到邀請來做這麽榮耀的事情之後,他便像秀才們那樣,甩著袍子、踱著方步,大搖大擺地來了,鼻梁尖上還架著一副眼鏡。一到之後,他就先在牌位前按規矩行了禮,然後便在牌位前的桌子旁邊坐下,接著把長袖往上一捋,把駝毛毛筆的筆鋒舔得尖尖的,準備動筆了。毛筆、硯台、墨全是嶄新的,作這樣的題詞,這些東西必須是嶄新的。就這樣,他開始揮毫題詞了。寫到最後一個字的最後一筆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等了一會兒,閉上眼睛,沉思片刻,似乎隻有這樣,他才能抓住王龍的整個靈魂並且在最後一字的最後一筆之中充分表現出來。
沉思片刻之後,他想起了這麽一句:“王龍,其肉體與靈魂之財富均屬於土地的人。”想到這一句之後,他仿佛覺得自己抓住了王龍這個人的實質,也便牢牢地抓住了他的靈魂。他用毛筆蘸了點朱砂,在靈牌上寫下了最後一筆。
寫好靈牌之後,王大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他們一起跟著他,把靈牌放到樓上一間專放靈位的房間裏,裏麵放著王龍的父親和祖父的牌位。這兩位先人的牌位現在放在這麽闊氣的房間裏,這是他們活著時想都沒想過的事,在他們看來,隻有闊人才搞牌位之類的東西。即便他們想到過牌位,那最多也不過是請一位識點字的人在一張紙上寫好他們的名字,然後貼在屋裏的土牆上,能貼多久就算多久,被風吹走了也就算了。但是,王龍一搬進城裏的這套房子,就為他的這兩位先輩搞了兩個牌位,似乎他們也住在這裏,其實,究竟他們的靈魂在不在那裏誰也不知道。
王龍的牌位也被放進了這間屋子。當他的兩個兒子做完了該做的事情,關門離開那間屋子時,他們內心深處不覺暗暗感到高興。
現在該是大宴賓客、高高興興的時候了。荷花穿了件絲袍,耀眼的藍底上配著大花。對她這麽個又老又胖的女人說來,這件衣服未免太刺眼了,不過大家都隻顧大吃大喝,沒有人去說她,再說大家也都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宴席間,人們又說又笑又喝。王大喜歡熱鬧的宴席,於是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嚷道:“喝幹!喝幹!把杯底亮出來!”
他喝得太多,結果雙頰和眼圈都慢慢泛出暗紅色。他太太此時正在另一個院裏和女眷們在一起,聽說他快要醉了,立即派了個丫鬟傳話說:“喝醉酒不是什麽體麵的事,特別是在今天這種場合。”這麽一來,他終於清醒了一些。
不過就連王二今天也覺得挺快活的,一點也不吝惜什麽。他抓住機會悄悄同一些客人交談,以便弄清楚有沒有人想買地,而想買的地又比他能拿得出的數目還大。他東轉轉西轉轉,不斷地對人說,他有些好地打算賣掉。這一天就這麽過去了,兄弟倆各自都很滿足,因為他們都終於掙脫了亡父原先套在他們身上的枷鎖。
有一個人沒有參加這次宴席,那是梨花。她托人帶話說:“我照顧的那個姑娘今天有點不舒服,我不來了。”反正她不來也沒有人惦著她,於是王大派人傳話說,如果她不願來也可以不來。隻有她一個人還沒有脫去孝衣,白鞋沒脫,白頭繩也還沒解掉。她也沒給傻姑娘脫下或解去這些象征悲哀的東西。其他人大吃大喝的時候,她在做自己愛做的事情,她拉著傻姑娘的手,領著她到王龍的墓邊坐下。傻姑娘在那兒玩耍的時候,梨花坐在那兒看田野,心裏很滿足,因為她和喜歡過她的人離得那麽近。眼前的田野是由橫一塊、豎一塊錯落有致的綠色的田畦組成的,一直向前、向左右延伸,直至她看不見的遠方。遠處有一個藍色的小點,或站或動,那是一位農夫在侍弄他的春麥。王龍也曾這樣彎腰侍弄他地裏的莊稼,梨花想起了王龍講給她聽的許許多多事情。王龍上了年紀之後,老喜歡給梨花講很久以前梨花尚未出世時的事。他特別愛講給她聽,他以前是怎麽犁地,又是怎麽種植的。
王龍一家人的這一刻、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可是,即便是如此重要的一天,王龍的三兒子也沒有回家來看看。他是不會回來了。不管到哪兒,一去他就紮在那兒了。他忙忙碌碌地過著他自己的生活,與家中的其他人隔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