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大樹的樹杈是從強壯的主幹上發出來的,但是一旦發出來之後就按照自身的方式向四麵八方伸展出去,盡管它們的老根隻有一個。王龍的三個兒子也是這種情形。王龍的小兒子王老三是三兄弟中最壯實的一個,也是意誌最堅強的一個,他現在在南方的某省當兵。

接到父親病危消息的那一天,王老三正好站在郊外的一座廟前,他的司令住在城裏。廟前有塊空地,正好用來操練他的士兵。他還教他們戰略戰術。那天,他在練兵的時候,他哥哥派來送信的人急急忙忙地跑來,氣喘籲籲地說:“三少爺——您父親,我們老爺快不行了!”

自從憤然離家出走,王老三再也沒和他父親有過來往。他之所以生他父親的氣,是因為當時已經年邁的父親居然把養在家裏的年輕丫鬟梨花娶為小老婆,直到聽到這件事,王老三才發現自己早已愛上了梨花。那天夜裏,他闖進了他父親的院子;白天他聽到這個消息後已經生了一天的悶氣,他憋得實在受不了,終於衝進了父親的房間,看見父親和她在一起。她麵色蒼白,靜靜地坐在那兒,他很清楚本來自己是可以愛她的。對父親的憤怒像大海的波濤一樣,簡直無法控製,他知道,倘若自己留下來,任憑憤怒的情緒繼續發展的話,他非氣死不可。當晚,他便逃出家門,由於他從前一直渴望成為一名闖**江湖的英雄豪傑,於是他花光了所有的錢,盡可能往南方走,終於投奔一位當時有名的綠林司令。王老三又高又壯,黑黑的臉,殺氣騰騰的,硬嘴唇、大板牙,那個司令一眼就看中了他,並且要他在自己身邊做事。他再三提拔王老三,比通常的提拔快得多。王老三之所以如此得寵,一方麵是因為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很快獲得了司令的信任;另一方麵是因為他性情暴躁,一旦脾氣上來什麽都敢幹,要想招募到這樣勇敢的士兵並不是那麽容易的。除此之外的原因就是戰爭。一打仗,士兵就有機會得到較快的提升。王老三的情況就是如此,他上麵的軍官戰死和被撤之後,司令就不斷地提升他,從普通兵一直升到連長,王老三回鄉為父親奔喪時就已經混到連長了。

聽完送信人帶來的消息之後,王老三便支走了手下的士兵,一個人在練兵場上踱來踱去,送信的人遠遠地跟在他後麵。那是初春的一天。以前,在這種日子,他父親王龍總是會早早地起身,走出去看他的莊稼,或是扛起鋤頭到麥田裏鬆土。別人也許看不到任何新生命的跡象,但是他從中看到了幼苗茁壯成長的勢頭,看到了一種變化,看到了豐收的苗頭。現在王龍去世了。他的三兒子覺得,在這樣一個初春的日子很難想象到死。

王老三也以自己的方式感到了春天的氣息。他父親坐臥不寧地往莊稼地裏去的時候,王老三也在這裏坐臥不寧。每年春天他都要想起自己心中的大計,那就是離開老司令,自己招兵買馬,另立山頭。每逢春天,他就覺得自己可以做而且必須做成這件事。他年複一年地計劃著怎樣才能做成這件事。這件事成了他的夢想和野心,這種夢想和野心越來越強烈,到了今年春天,他暗暗對自己說,今年非動手幹不可了,他再也忍受不了在老司令手下跑龍套的生活了。

實際上的情形是王老三十分痛恨老司令。當初他剛投奔到老司令麾下時,老司令正領著一幫人反抗貪官的壓迫,那時司令還年輕,因此可以講出一大套革命道理,以及所有勇敢的人為什麽要為一項正義的事業而奮鬥等,而且他聲音洪亮,口若懸河,不知不覺地就把聽的人感動了。

王老三第一次聽到這些振奮人心的美好言辭,也受了感動,他這個人心地純樸,於是暗暗發誓一定要站在司令一邊,為正義的事業而戰,這種崇高的目的在他心裏深深地紮了根。

起義成功之後,司令從沙場上退了下來,選了一塊山清水秀的河穀地帶安營紮寨。看到一個沙場上的英雄一下子變成了沉湎於聲色的凡夫俗子,王老三確實感到震驚,司令忘本到了如此地步,王老三覺得實在不能原諒他。王老三覺得自己受了欺騙,被人奪走了些什麽,具體被奪走了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清。正是這種痛心疾首的心情使他萌發了自己出去另闖一番事業的念頭,他想離開司令,盡管從前他曾在沙場一心一意地為司令效勞過。

這些年來,司令再也沒有號召力了,他既不下地也不打仗。他自己越長越胖,每天大魚大肉地吃,喝的是國外搞來的催人發福的烈性酒。他閉口不談打仗的事,整天談的是某某廚師在海裏抓來的鮮魚上所澆的什麽調味汁,以及這位廚師居然能燒出皇上都喜歡的某種菜肴,等等。除了吃之外,他所知道的唯一一種娛樂便是女人。他搞了五十多位小老婆,而且他還挺有興致地羅致各種不同類型的女人。有一個洋女人的皮膚雪白,眼睛碧綠,頭發跟大麻似的,這也是他花了一大筆錢從不知什麽地方搞來的。不過,他也害怕這個女人,因為這個女人一肚子不滿意,整天愁眉不展,還不時用她的外國話嘟嘟囔囔,像在念咒語。盡管如此,老司令還是覺得她挺有意思,不時把她當自己的本錢,吹上一通牛,甚至在他的小老婆們麵前吹。

司令是這副德行,下麵的營長、連長也都越來越不像話,整天聚在一起吃喝玩樂,也不和當兵的住在一個地方,當兵的全都恨透了司令和他手下的那幫當官的。由於長期不打仗,有抱負的年輕人感到壓抑,不知所措。王老三不和那幫當官的同流合汙,仍然過著清貧的生活,對於女人,他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這幫年輕人便一個一個地、一幫一幫地聚集在他周圍。他們互相議論道:“他就是能帶領我們闖出去的人嗎?”

他們把期望的目光轉到王老三身上。

隻有一件事叫王老三感到不好辦,那就是他沒有錢。自從離家出走,他除了每個月底從司令那兒領一份可憐的軍餉之外,一點富餘的錢都沒有,有時甚至連這份錢都領不到,司令總拿不出足夠的錢付給他手下的官兵——他自己的花費太大了,家裏那五十個女人個個貪得無厭,經常為了珠寶和衣服等爭得不亦樂乎,有時大哭大鬧,有時拋媚撒嬌,總之要把東西搞到手為止。

於是,王老三覺得要想實現他所希望的事情就非得領著一幫人當一陣子強盜、土匪不可,許多像他這樣的人已經這麽做了。等搶了一陣,搶夠了之後,他便可以等待合適的戰機以便同政府軍談交易,最後可以要求被政府軍招安。

再說,當土匪太不配他的胃口了,他父親一輩子老老實實的,不論在什麽饑荒或戰亂的年代都沒有輕易去搶過別人的東西。王老三並沒去當土匪,他隻是在等待時機。由於多年的夢想,他相信蒼天早就照他所想的那樣為他安排好了命運,他隻需等待時機、抓住時機就行了。

他是個急性子的人,有一件事使他幾乎不可能再耐心等下去,那就是,他打心眼裏開始討厭他現在生活的南方農村了,他想回到自己的老家北方去。他是個北方人,南方人愛吃的沒完沒了的米飯,他有時連一口都咽不下去,他非常想再嚐嚐死麵餅子卷大蔥的滋味。他常常用粗嗓門大聲說話,因為他打心底裏討厭那些油頭滑腦的南方人,太圓滑了就給人一種狡猾的感覺,從人的本性來說,人不可能總是那麽文質彬彬、唯唯諾諾。他認為一切聰明人的心都不是那麽實在的。他之所以常常用凶狠的目光瞪他們,之所以常常衝他們發火,就是因為他想再回到自己的家鄉去。那兒的人,個個體格魁梧,像個男子漢的樣子,不像這些南方人,一個個長得像小猿猴。北方人說話不多,幹脆利落,心地純正,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因為王老三脾氣太壞,所以他手下的人都怕他,怕看到他兩道濃眉皺起來的那副凶樣和他那張凶惡的嘴,由於他這副尊容再加上他那白白的大板牙,大家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他“王虎”。

晚上,在自己的小屋裏,王虎常常會在那張又硬又窄的小**輾轉反側,琢磨他的計劃,琢磨怎麽才能實現他的夢想。他心裏很明白,如果他父親去世,他便可以得到一筆遺產。但他父親就是不死,為此,王虎常常在深夜恨得咬牙切齒。

“老家夥再不死就把我的好日子全耗光了,他再不快點死,我就來不及幹一番事業了。也真怪,這老家夥就是不死!”

這一年的春天,王虎覺得自己得趕緊下決心行動,再不能等下去了。他剛要下決心去搶劫的時候,傳來了他父親病危的消息……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他穿過田地走回駐地,心跳得很劇烈,因為他看到眼前有一條清晰、平坦的道路可走,他可以不必去當盜匪了,這給了他多大的安慰!要不是生性好靜,他真會高興得喊出聲來。這個想法是高於一切的;他相信自己的命運沒相信錯,有了遺產他就可以得到所需要的一切,老天爺在保佑他。這個想法是高於一切的;現在他可以跨出第一步,繼而在無窮盡的命運之路上不斷往上走,他知道他天生就是要成為偉人的。

不過,從他臉上,誰也看不出他的狂喜。從他那張凶惡的、毫無表情的麵孔上,誰都不曾看出過什麽;他母親把她自己那雙堅定的眼睛、嘴巴甚至那岩石般堅實的肌肉都傳給了他。聽完消息,他什麽話都沒說,但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為北上準備行裝,他告訴四名親信,要他們與他同去。把簡單的行裝準備好之後,他便進城去找司令了。司令在城裏有一所老房子。王虎先叫衛兵進去通報。不一會兒,衛兵出來說他可以進去。他把四個隨從留在門外,一個人進去了,司令正在吃飯。

司令低頭彎腰坐在那裏吃飯,兩個小老婆站在一邊伺候他。他臉沒洗,胡子也沒刮,上衣扣子都沒扣。他年輕時就很邋遢,現在老了更是不修邊幅了。年輕時,他曾經是一個非常普通、低下的工人,隻是他不肯做工,於是開始搶劫,後來由搶劫又轉到幹土匪這一行。不過,他倒是個和藹可親的老頭兒,說話非常隨便,對王虎很熱情,也很尊敬,因為他自己現在歲數大了,人又胖,懶得很,再也幹不動王虎所幹的事情了。

王虎進來向他敬完禮後說:“今天家裏來人說我父親快不行了,我兩位哥哥等我回去為父親辦喪事。”老司令把身子向後舒舒服服地一靠,說道:“去吧,孩子,回去盡盡孝道,這是應該的。完事之後再回來。”然後從身上摸出錢包,打開之後取出一把錢給他,並且說:“賞你點盤纏,一路上別太委屈自己了。”

他朝後一仰靠在椅子上,突然喊起來,說有東西掉進他那蛀空的牙齒裏了。他的一名侍妾從頭發裏抽出一根細細的銀簪子遞給他,於是他便自顧自剔起牙來,把王虎撂在一邊不管了。

王虎就這樣回到了父親的家裏。盡管心裏火燒火燎般地著急,他還是耐著性子等到遺產分配完畢,等到他可以再次急匆匆地離開家裏那一天。不過,三年服喪期沒結束之前,他是不肯實行他的計劃的,他在這方麵是一絲不苟的,隻要做得到,該盡的孝心總要盡到才是,於是他一直等著。現在要他等就不難了,因為他的夢想最終已經落實。在這三年中,他不斷地想法使每一個步驟都十分完善,不斷地省錢,而且注意挑選那些他希望今後能夠追隨他的人。

正像樹杈再不會去想念主幹一樣,王虎既已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便再也不去想他的父親了。王虎是個好鑽牛角尖的人,一個時期他腦子裏隻能惦著一件事,他心裏隻放得下一個人。目前,隻放得下他自己,除了他自己的夢之外,他沒有別的夢。

然而,他的夢似乎也在膨脹。在他待在哥哥院子裏時,他看到了他們倆有而他卻沒有的東西,他羨慕他們。他不羨慕他們的女人、房子或財產,也不羨慕他們那種欣欣向榮的氣象或到哪兒都有人衝他們行禮的那種地位和派頭。不,這些他都不羨慕,就羨慕一件,那就是他們有自己的兒子。他呆呆地看著哥哥家的孩子們,看著他們玩呀,吵呀,鬧呀,他平生第一次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他希望也有一個自己的兒子。對一位武士來說,能有自己的兒子該多好啊!除了自己的兒子,誰也不會全心全意地忠於你的。他真希望自己有個兒子。

想了一陣,他又把這個念頭擱到一邊去了,至少目前不能考慮,因為現在不是他停下來在女人身上花功夫的時候。他討厭女人,在他看來,女人對於他隻會是一種障礙,尤其是當他要開始一番冒險事業的時候。他也不肯草草結婚,撂下老婆就走,因為既然討老婆是為了得兒子,那麽就應該娶一個正兒八經的老婆,養一個貨真價實的兒子。於是,他暫時把自己的想法拋到一邊,讓這個想法深深地藏在心底,等將來有機會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