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此時正在南方積極準備,打算拉一幫人闖出去幹一番自己的事業。有一天,在家鄉的王二對大哥說:“要是明天上午有空,咱倆上紫石街茶館吧!有兩件事我們得談談。”
老大聽弟弟這樣講,心裏不免納悶,因為他知道肯定要談土地的事,可是他不清楚還有哪件事要談,於是他答道:“明天我一定去茶館,不過,還有哪件事要談?”
“我收到三弟寫來的一封怪信,”老二答道,“他主動提出來讓我們的兒子上他那兒當兵去,隻要我們舍得,去幾個都行。他正在計劃搞一件大事,身邊需要幾個靠得住的自己人,可他自己又沒兒子。”
“我們的兒子!”王大吃驚地重複了一遍,由於驚訝,他那張開的大嘴都沒合攏,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二弟。
王二點了點頭。“我不知道他打算叫他們去幹什麽”他說道,“不過明天到茶館咱們再慢慢聊吧!”他擺出要走過去的樣子,他是在從糧市上回來的路上叫住他大哥的。
可是,王大這個人不論談什麽事都不會這麽快就住嘴的,再說,他有的是時間,這些天心情又不錯,於是他說道:“一個男子漢想有自個兒的兒子還不容易?我們一定得給他尋個媳婦,老弟!”
他把兩個眼睛一眯縫,臉上露出狡黠的神色,仿佛他要說出什麽驚人的妙語。看到老大這副樣子,王老二微微一笑,冷冷地答道:“要論同女人打交道,我和老三可都不如您老兄那麽得心應手啊!”
他邊說邊走開了,因為他不想在大街上站著聽他大哥口若懸河地聊個沒完,來來回回那麽多人,讓人聽去算什麽意思。
於是,這兄弟倆第二天一早在茶館碰頭了。他們挑了角落裏的一張桌子,他們往那兒一坐,哪兒都看得見,可是別人看他們卻不太容易,更聽不清他們倆在講些什麽。王大坐在裏麵他常坐的那個上座。然後他喊來了茶館裏的跑堂的,點了些吃的——熱的糖餅、清早吃了提胃口的鹹肉、一壺熱酒和下酒的菜,吃點下酒菜可以衝淡一點酒勁兒,免得一清早搞得醉醺醺的。王大又點了幾個他喜歡的菜,他是個講究吃的人。王二坐在那兒聽老大點菜,聽著聽著終於坐不住了,因為他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他付賬,最後他直截了當地說道:“大哥,這些肉和吃的如果是為我叫的,那麽我跟你說,我可不要,因為我飯量有限,胃口很小,尤其是在早晨。”
沒想到王大卻慷慨地說:“今天你是客人,你放心,我做東。”
這下他讓他二弟放下心來,等肉菜一上來,老二便盡可能地大吃起來,他總是忍不住要留小心眼,盡管他很有錢,他還是能省就省,碰上吃白食的機會不狠狠地吃一頓不就虧了嗎?別人要是有點舊衣服或者其他不要的東西,一般送給家裏的仆人算了,他可不舍得送,總要悄悄地拿到當鋪去,好歹弄回點錢來,一旦當客人,他總要想法多吃一點,盡管他的胃口不大。他強迫自己盡量多吃,最好吃到第二天、第三天都不感覺餓才好,這也真奇怪,他哪至於需要這麽幹呢?
這天早晨,他又故伎重施,而且兄弟倆吃的時候根本顧不上說話,即便在等下一道菜的時候,他們也不說話,而隻是環顧一下四周;一個人吃東西的時候如果開始談正經事,這對他的食欲是很不利的,因為一談正經事就沒有胃口吃東西了。
他們倆不知道,原來這家茶館就是他們父親王龍當年來過的茶館,並且就是在這家茶館裏王龍找到了歌女荷花,後來荷花當了王龍的小老婆。對王龍說來,這是個奇妙的地方,這是所具有魔力和美感的房子,四麵牆上掛的是畫在絹絲畫卷上的仕女圖。可是,對他們倆說來,這是個極其平常的地方,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這家茶館對他們父親說來意味著什麽,也想象不出當年王龍第一次以鄉下人身份擠進城裏人行列時的那副靦腆、害羞的樣子,絕對想不到的。現在,這兄弟倆身穿綢緞的袍子坐在這兒,悠閑自得地四下裏看看。碰上他們找座兒的時候,認識他們的人便急忙站起身來向他們行禮致意,跑堂的也趕忙過來伺候。茶館的老板親自跟著端著熱酒的跑堂走到他們倆跟前,老板說:“這酒是新開的,酒壇裏的,酒壇上的封條都是我親自為二位老爺拆掉的。”老板又再三問酒菜是否合他們的口味。
因此,王龍的兒子們居然和荷花的畫像在一起。畫像掛在盡裏邊的一個角落,那是畫在絹絲的畫卷上的,當時的荷花是位纖細的姑娘,手中拿著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王龍當初看這幅畫時曾經心跳不已、失魂落魄,然而現在王龍已經去世,荷花同以前已判若兩人,掛在茶館裏的這幅畫也已經被煙熏得不像樣子,甚至有蒼蠅屎在上麵。誰也不會去欣賞這幅仕女圖,也不會有人想去問問:“掛在這角落上的美人究竟是誰呀?”王龍的這兩個兒子也絕對想不到這就是荷花,或者說想不到荷花這麽漂亮過。
他們坐在那兒繼續吃著早點,周圍的人個個都挺尊重他們。王二盡管拚命地吃,但還是吃不過他哥哥。王二吃飽喝足之後,王大還在那裏繼續猛吃,一邊喝酒一邊咂嘴品著酒的香味,直吃得汗流滿麵,就跟在臉上抹了一層油似的。老大再也吃不下時,便靠坐在椅子上,跑堂的及時送來了從開水裏擰出來的熱毛巾。他們倆用熱毛巾擦頭、擦脖子、擦手、擦胳膊。跑堂的端走了殘酒剩菜,擦幹淨了桌上的骨頭等雜物,然後送來了新沏的綠茶,直到這時,這二位才算準備停當,要正式談話了。
此時,上午已過去了一半,茶館裏坐滿了人。這些人和他們倆一樣,也都是撇下家裏的老婆、孩子到茶館來圖清靜的,吃完早點和朋友們品品茶、聊聊天,聽點新聞。在家裏待著,男人們就別想找清靜,女人們又喊又叫,孩子們又哭又鬧,反正他們天性如此,誰也沒辦法。在茶館裏就不一樣了,盡管說話的嗡嗡聲響成一片,但仍然給人一種寧靜的氣氛。在這種寧靜的氣氛中,老二從胸前掏出一封信,從信封中取出信來攤平,之後放在老大麵前的桌上。
老大拿起信來,清了清嗓子,大聲地咳嗽了幾下,看信時一邊看一邊輕輕地讀出聲來。寫完幾句簡單的平常問候話,王虎接著往下寫,他的信和他人的性格一樣,又粗又直:
給我寄點銀子來,多少都行,我很急需。你們要是肯借給我銀子,那麽將來我事成之後一定連本加厚利還你們。如果你們有十七歲以上的兒子,也送到我這兒來。我一定好好栽培他們,你們做夢都想不到我會怎麽提拔他們,我周圍要幾個靠得住、信得過的自己人。寄些銀子,送幾個兒子來,我自己沒有兒子,你們知道的。
看完信,王大看看他弟弟,他弟弟看看他。王大滿腹狐疑地說:“除了說他在南方一個司令手下當兵之外,他到底還跟你說過些什麽沒有?他到底在幹什麽事?究竟要我們兒子去做什麽呢,也不跟我們講,這也太奇怪了。總不能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把兒子送出去呀!”
他們坐在那兒喝茶,誰也沒說話,但各自心裏都有點疑惑,什麽都不清楚就把兒子送出去實在有點太懸乎了,可是想到“我一定好好栽培他們”這句話時,又覺得反正自己有一兩個兒子,不妨送一個去碰碰運氣。王二小心翼翼地說道:“你有幾個兒子已經過了十七歲吧?”
王大答道:“是的,有兩個過了十七。可以送老二去。我從來沒想過該拿他們怎麽辦,在我們這種家裏,他們從小到大日子過得夠舒服了。老大是不能出去的,我們家除了我,就得靠他了,不過我可以送老二去。”
王二說:“我們家老大是個閨女,下邊一個是兒子,要是有你家老大在家頂門戶的話,我想我這個兒子倒是可以去的。”
他們倆坐在那兒,各自考慮自己孩子的情況,考慮自己有些什麽,而孩子們的一生對自己有多大的價值。王大同太太生過六個孩子,其中兩個夭折了;同小老婆還生過一個,這個小老婆再過一兩個月又該生第二個了。除了三兒子有點毛病之外,其他孩子身體都很好。老三幾個月大的時候被仆人不小心摔到地下過,於是他的背部靠肩膀的地方擰成一個結,頭長得太大,結果腦袋縮在那個結裏,像烏龜的頭縮在殼裏一樣。王大叫一兩個醫生來看過,甚至到某個娘娘廟去許過願,說假如娘娘顯靈治好他兒子,他就給娘娘一身衣裳,盡管平時他根本不信這些玩意兒。這一切都沒有用,這孩子到死也得背著這個包袱了,唯一叫孩子他爹感到慶幸的是,他到底沒有給娘娘奉獻一身衣裳,因為她沒為他做什麽事。
王二有五個孩子,中間三個是兒子,兩頭兩個是閨女。不過他老婆還正當年呢,肯定還要生,她那副膀大腰圓的樣子至少得生到四十多歲。
有這麽多孩子,真送出去一兩個也不算什麽。最後,王二抬起頭問道:“你看該怎麽給三弟回信呢?”
這時,王大倒有點遲疑了,他不是一個能很快自己拿主意的人,這麽多年來,他一向是靠他太太做決定,太太讓他說什麽,他就說什麽,王二也知道這一點,因此他問得挺巧妙的。
“要不,我這麽回答他,你看好不好?我們倆一人送一個兒子去,至於銀子,我能寄多少就寄多少。”
王大聽他這麽一說,心裏很高興:“好啊,就這麽辦吧,二弟,我們就這麽定了。其實我倒真願意送走一個兒子,有時候家裏真是一刻也安靜不下來,不是小的鬧就是大的吵。我送去二兒子,你送去大兒子,萬一家裏有什麽三長兩短,反正我大兒子還可以頂著。”
事情就這樣定了,他們倆又喝了一會兒茶。接著他們就開始談地的事了,談他們要賣的東西了。在他們坐在那兒小聲議論賣地一事的時候,他們倆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件往事。某一天,他們倆第一次談起賣地的事,王龍已經上了歲數,他們倆在土坯房子附近的地裏說話,想不到父親還有力氣爬出來偷聽他們說話。但是,王龍的確出來了,當他聽到“賣地”兩個字時,立刻怒氣衝衝地大喊道:“好啊,渾小子,想賣地?”
他氣得不得了,要不是他們倆一人扶一邊的話,這老頭兒非氣得暈倒不可,他嘴裏一個勁兒地嘟囔:“不,不,我們絕不能賣地。”為了安慰他,考慮到他年紀太大不能生氣,他們倆在他麵前保證,今後一定不賣地。在做這個保證時,他們倆還會意地相視而笑,因為當時他們就預料到,將來總有一天他們還會走到一起來商量賣地的事的。
到了這一天,他們都急於湊錢,但是父親在地頭訓斥他們的情景還是曆曆在目,因此他們談起賣地的事總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麽輕鬆。各自在心中都有點保留,萬一老頭兒的話倒是對的怎麽辦?誰都不肯一下子把地全賣光,那樣是不行的。萬一生意不好了,總還有幾畝地養家糊口。要知道,在那種年代,誰也說不準哪天會打仗,什麽時候會來個土匪頭子把村子給占了,或者攤上什麽其他倒黴的事情,因此最好能有點永遠也丟不了的東西,那就是地。然而,地賣了可以有銀子放債,那些利息錢對他們倆的**太大了,這就搞得他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王二問道:“你打算賣哪幾塊地?”王大帶著莫名其妙的謹慎回答道:“我畢竟跟你不一樣,我沒有買賣要做,除了當地主,我也沒別的可幹,因此,我賣地不能全賣光了,也不能賣得太多,能換點現錢,夠花就得了。”
王二接著說:“我們幹脆出去走走,看看我們的地到底有多少、都在哪些地方,連那些遠處的、小塊分散的地也都看一看。咱爹那時候想地都想瘋了,趕上荒年、地價便宜的時候,什麽地他都要,這一帶哪兒都有我們家的地,其實有的地才巴掌那麽大一塊。假如你要當地主,地還是集中一點好,好管一點。”
聽起來這話確實合情合理,於是王大付了他們的飯菜酒錢,多給了點,算是給跑堂的賞銀,然後他們便站起身來走了。他們倆往外走,王大走在前麵,這時茶館裏不時有人站起來向他們打躬作揖,為的是讓別人曉得他們是這兩位鎮上大人物的熟人。而這兄弟倆,老大笑容可掬,輕鬆自如地向每個打招呼的人點點頭,因為他願意看到別人對他恭恭敬敬、服服帖帖的樣子;老二則不同,他眼睛朝下,誰都不看,很少點頭,即便點頭也點得很快,好像他不敢太友善了,生怕有人會把他拉到一邊向他提出借錢的要求。
兄弟倆走出茶館去看地了,老二放慢步子以便同老大保持一樣的速度,因為老大又胖又沉,已經不大習慣走路了。才走到城門口,老大就已累了,於是他叫來兩個出租毛驢的人,弟兄倆騎上毛驢出了城門。
兄弟倆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看他們的地,中午在路邊的一個小店裏吃了點東西。他們東南西北地轉悠,每塊地都轉到了,他們的眼睛厲害得很,佃戶們在地裏種了些什麽,他們都看得一清二楚,佃戶們在他們倆麵前都規規矩矩,因為這兩位就是他們的新地主了。王二把每一塊最值得賣的地都做了記號。他們三弟的每一塊地也都被做了標記,準備賣掉,隻有一塊離土坯房子較近的地除外。弟兄倆仿佛心照不宣,誰也不走近那座土坯房子,不走近大棗樹下的小土丘,即埋葬他們父親的地方。
天快黑了,他們才騎著疲憊不堪的毛驢回到城門口,他們下了毛驢,付了原先講好的租毛驢的錢。兩個牽毛驢的跟著走了一天的路,也累得不行了,於是想多要點錢,說是走那麽多路,鞋底都快磨穿了。要是王大一個人,他肯定就同意給了,但老二不答應,他說:“不行,該給的已經給了,你的鞋磨穿不磨穿關我什麽事?”
他一邊說一邊走開了,背後那兩個人怎麽罵他,他都不理會。弟兄倆走回家裏,分手時很理解地看了對方一眼,王二說道:“要是你願意,七天之後我們就把孩子送走,我親自去送他們。”
王大點了點頭,筋疲力盡地走進自己的家門,這一天也許是他一輩子中最累的一天,他暗自想,地主也真不好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