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的兩位兄長一直在耐心等待他的消息,但兩人表現不同。王大由於二兒子上吊死去,便裝出一副對三弟再無興趣的樣子。他每想起二兒子就悲痛一陣子,他的太太也如此,隻是她一數叨丈夫就會覺得好過些,她常說:“從一開始我就說他不該去,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送這麽好的兒子去當兵根本就不對,我說過那是種下賤的營生。”
開始王大還傻乎乎地答話:“太太,我不知道你不願意,我以為你早想好了,尤其聽說他不是當一般的兵,我兄弟會提拔他呀。”
可這位太太認定了她的理,激動地喊道:“你從來就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你總是心不在焉的,準是想著女人什麽的。我說過好幾次,說得清清楚楚,他不該去。你兄弟自己還不就是個小兵?你要是聽了我的話,兒子今天還活得好好的,他是咱們最好的兒子,是個文人坯子。在這個家裏沒人聽我的!”
她歎了口氣,一副可憐相。王大左顧右盼,想想又惹她發脾氣,真不是滋味。他再不吭聲,隻盼著她的怒氣就此消下去。二兒子已經死了,太太一味強調他是最好的兒子。其實二兒子活著時她常責罵他,找他的碴兒,說大兒子最好。現在大兒子似乎不那麽對她心思了,死了的兒子又吃香了。還有三兒子,即駝背。聽說他現在跟梨花去住了,她從不找他。別人說到時,她就說:“他身體不好,鄉下的空氣對他有好處。”
有時她給梨花捎去點小小不言的沒用的禮物表示謝意。繪花的小瓷碗啦,一小塊廉價的布料什麽的,雖不是綢的,但相當花裏胡哨,梨花從不穿這個。不論收了什麽禮物,梨花總是客氣地感謝她,還捎回新鮮雞蛋或田裏的什麽出產,還了禮就不欠人情了。拿了布她會給那個傻子玩或給她做件衣服、做雙鞋,讓她高興高興;還會把瓷碗給“駝背”,隻要他喜歡;或給住在土屋裏的農婦,她會喜歡那花色,因為這比她自己那青花瓷的好看。
王二也等著弟弟的消息。他悄悄地到處打聽,傳聞北邊有個強盜頭子被一個新去的年輕壯士殺了,他不敢確定這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那位壯士是不是他兄弟。他等著,攢錢等著“豁嘴”來。他慎重地把王虎的地賣了,以極高的利放了出去,要是賺了一兩倍,他就會心安理得,因為那是他應得的報酬,他替兄弟出了力,這對兄弟又沒損失,誰也不會像他這樣替王虎辦得那麽漂亮了。
“豁嘴”來的那天,王二急不可待地想聽他怎麽說。他把“豁嘴”拉到他屋裏,倒了茶,一字不落地聽“豁嘴”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豁嘴”完整地講完,說:“我們司令說我們不能操之過急,這隻不過是第一步,隻在一個小縣城裏混,他的目標可是對著省裏哪。”
王二吸了口氣,問道:“你認為他有把握嗎?我們把錢花在他身上靠得住嗎?”
“豁嘴”答道:“你弟弟是個極聰明的人,要換了別人,就會滿足於接替那個強盜頭子,在那個地方掠奪,稱王稱霸。你兄弟可不那麽傻,他懂得要想掌權先得讓人敬重,現在他有官方的支持,雖然隻是在小縣城裏謀了個官位,但那可是政府的司令長官。他若出去和別的軍閥打仗,或是到春天想借機尋釁,他可以冠冕堂皇地代表某種權威,而絕不是什麽叛逆。”
見兄弟這麽謹慎,王二很高興,他誠心誠意地留“豁嘴”,說:“已經快中午了,如不嫌棄這家常便飯就來跟我們一起吃吧。”並請他入了座。
王二的太太一見“豁嘴”,連忙熱情地招呼說:“我們那麻臉兒子有什麽消息?”
“豁嘴”站起來回答說她兒子很好,幹得不錯,司令要提升他,無疑是把他當作自己人的。沒容他再說,那位太太忙張羅他坐下,叫他別太客氣。坐下以後,他原本想告訴他們那小夥子怎麽去匪巢,怎麽機靈,幹得如何利索。話未出口他又止住了,心知女人是很怪的,脾氣沒準兒,當母親的就更怪,總擔心自己的孩子出事。反正他已經說了不少,她挺高興,那就行了。
不一會兒,她就忘了她問的話,去忙別的事了。她跑來跑去,拿碗、擺桌子,胸前還摟著個孩子,孩子靜靜地吃奶。她騰出另一隻手忙著給客人、丈夫和餓得吵個不停的孩子們盛飯。孩子們從不上桌,而是舉著碗筷在門口或街上吃,吃完了再跑進來添。
吃過飯喝完茶後,王二領著“豁嘴”來到王大家門口。他叫“豁嘴”等著,他進去叫王大一塊兒去茶館再聊。他叮囑“豁嘴”別讓老大太太看見,不然還得進去聽她叨叨。王二來到王大上房,見他在長椅上睡著了,打著呼嚕,旁邊放著一盆紅紅的炭火。
王大感到有人輕輕碰他胳膊,醒了,愣了一會兒就明白了。他撐了起來,穿上皮袍,悄悄跟著老二走了出來,誰也沒聽見。除了他小老婆,沒人看見他們出來。她正伸著頭看是誰呢,王大伸手示意別出聲,她讓他過去了。她膽小,怕太太,可是心腸好,秉性溫和,她會撒謊說沒見著他。
他們一道來到了茶館,“豁嘴”又從頭說了一遍。王大感歎沒兒子可往弟弟那兒送了。二弟的兒子那麽出息真讓他嫉妒,可他沒表現出來,還誇了幾句。他完全讚同二弟關於送錢去的意見。
回到家後,王大突然覺得妒火難忍,忙去找大兒子。小夥子正在屋裏掛了帳子的**躺著,容光煥發,悠閑自在,正在讀一本名叫《三個美女》的****故事。見父親進來,他嚇了一跳,忙把書藏在袍子下。可王大根本沒看見,他滿腦子正想著要跟他說的話,這時他急忙說:“兒子,你還想去找三叔,想高升嗎?”
小夥子已長大成人,這時他優雅地打了個哈欠,漂亮的嘴巴像姑娘的一樣,呈粉紅色。他看了看父親,懶洋洋地笑了笑,說:“我以前那麽傻嗎?竟想去當兵?”
“不會讓你當個兵的,”王大急忙解釋,“一去你就會比當兵的高一大截兒,僅次於你叔叔。”他壓低了聲音,哄著兒子,“你叔叔已經是司令了,他功成名就了,他的狡猾手段是我聞所未聞的,現在最難的那一步已經跨過去了。”
他兒子固執地搖搖頭。王大又是生氣又是無奈,看了一眼躺在**的大兒子。此時他已看出大兒子是哪種人:年紀輕輕但生活講究、挑剔,終日無所事事,除了享樂,沒有別的誌向,唯恐比別人穿得差,比不上別人時髦。大兒子躺在綢被上,遍體綾羅,足蹬緞鞋。他皮膚細得像女人,搽了油和香水,頭上也搽了香水和外國頭油。小夥子努力使自己身體優美,他欣賞那種柔和與美麗。晚上在娛樂場作樂時人們都讚賞他,這就夠了。他是富人家的大少爺,沒人想得到他的祖父會是王龍,是個土莊稼人。此刻王大望著大兒子,雖然他在許多方麵很糊塗,但他看著大兒子,感到驚恐,他一反往常的平和語氣,高聲喊道:“我的兒子,我替你害怕,怕你沒好結果!”又用從未有過的大聲音叫道,“我看你得出去闖闖,別終生沉溺於享樂。”他有種莫名的恐懼,巴望那一刻能激起大兒子的雄心,可太晚了,時機已過了。
聽到父親不尋常的喊聲,小夥子又氣又怕,突然從**坐了起來,叫道:“我媽呢?我去問問她是不是想讓我去,看她是不是也這麽想攆我走!”
聽到這話,王大又清醒了,忙安撫道:“我——呃——你是我的大兒子,你願意幹什麽就幹什麽吧!”
他又迷糊了,那陣明白勁兒又消失了。他歎了口氣,心想,少爺們和普通年輕人是不同,他的二弟媳是個俗氣女人,她那位麻臉兒子當然頂多比他家的仆人強點。他感到安慰了,慢慢地踱出了大兒子的房間。小夥子又躺了回去,頭枕在手上,微微一笑,過會兒又拿出那本書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這是一位朋友推薦給他的**而富有刺激性的一本書。
王大仍垂頭喪氣,頭一次感到生活不那麽順心。再看到“豁嘴”時,他覺得真不是滋味。那人荷包裏裝滿了銀子,腰上也纏著銀子,包袱裏也裝得滿滿的,差點就上不了肩了。王大一時也想不出能讓三弟為他效什麽勞,他反正感到酸溜溜的,生活那麽沒勁。他沒有能光耀門庭的兒子,他隻有土地,他憎惡土地,可又不敢完全脫離它。他太太也看出了他很沮喪,出於無奈,他對她訴說了他的煩惱。他一貫聽她的,認為她比自己高明,盡管別人這麽說時他是否認的。這次她也幫不了他,他一說起三弟有多了不起時,她竟滿懷輕蔑地大聲尖笑道:“一個小縣城的什麽司令是算不上大軍閥的,可憐的老頭子。你真傻,還會羨慕他!等他做了省裏的軍閥我們再把兒子送去也不遲,到那時恐怕你那還在吃奶的小兒子就差不多了。”
王大一言不發地呆坐了一會兒,那陣子他已不那麽起勁地去作樂了,連跟朋友們聊天的興趣似乎也不大了。他一個人獨坐著,其實他一貫是喜歡湊熱鬧的,忙東忙西,哪怕是聽著家裏的喧鬧,仆人們跟小販鬥嘴,孩子們的哭喊、吵鬧,日常的騷亂都比孤零零地坐著強。
現在他可是一個人坐在那兒,可憐巴巴的。他頭一次感到自己不再年輕了,不知為什麽歲月就這樣過去了,他似乎還沒有享受過生活,還沒有出過什麽風頭呢。最慘的是他從父親那兒繼承的土地,那是他唯一的生計,他不得不經心,要不老婆、孩子、仆人就都沒飯吃了。好像那地裏有魔法,得按時下種、施肥、收獲,他得站在毒日頭底下估產量、收租子。最要命的是他這麽一個天生享福的老爺得幹活。他有管家,可是那人太滑頭,又不聽他使喚,一想到這兒他就有氣,那個管家越來越富,靠他發了財。所以,盡管不情願,他還得一年四季去田裏察看、照料。
他常坐在屋裏,若是冬天的陽光暖暖的,他也會坐在院中的大樹下,頹喪地想著他得年複一年地去田間。租他地的人有時會像強盜一樣不交分文,他們總是抱怨“今年又澇了”“從來沒有這麽旱過”“今年鬧蝗蟲啊”等。總之,這些佃戶和他的管家詭計多端,一致跟他這個地主作對。跟他們這樣糾纏不清搞得他倦怠至極,因此他更厭惡土地。他盼著有那麽一天,王虎成了大人物,做大哥的就用不著冒著嚴寒酷暑去地裏轉悠了。他盼著有一天他隻要說“我是王虎的哥哥”這句話就能管用。似乎從某個時候開始,人們就稱他為“王地主”了,而現在這已經成了他的名字;到目前為止,這還算得上是個光彩的名字。
王大在父親王龍活著時一貫問父親要錢,隨心所欲,錢總夠他花的,因此他向來是不勞而獲,現在他感到難受了。分家後他更辛苦,即便他幹著這種他適應不了的活,錢還是不夠花,而他的老婆、兒子們又從不理會他付出了多少辛勞。
他的兒子們穿著極考究,冬天要穿裘皮,春秋天要穿鑲著細巧皮邊的袍子,衣服若裁剪得不時髦、不合身,那簡直得別扭死,他們最怕的就是被與他們為伍的那班紈絝子弟嘲笑。有大兒子做榜樣,老四如今也跟著學,才十三歲就挑剔衣服的裁剪,手上戴著戒指,頭上也塗著香水和頭油,有一個丫頭專門服侍他,出門有男仆跟著。因為他是他媽媽的寶貝,怕讓鬼捉了去,所以他一隻耳朵上戴了隻耳環,以便使鬼神以為他是女孩,不值錢的。
王大無法使他太太相信他們的收入比以前少了,太太問他要錢,他要是說“我沒有那麽多,隻能給你五十兩”,她就會大叫:“我給廟裏許了願,給一尊佛修個身,我要是給不出錢就太沒臉了。你有錢,我知道你喝酒、賭錢、玩女人,花錢像流水,我知道你有。這家子就我信佛敬神,說不定哪天還得我求神超度你出地獄,我要是沒錢,到時候你會後悔的!”
王大得設法去弄錢,他厭惡那些沒有胡子、不可思議的和尚,他不信任他們,他聽說過他們幹的那些罪惡勾當。可他的錢得送到這些人手裏,他心裏著實氣惱。他不敢斷定他們懂不懂法術,所以盡管他裝出不信神的樣子,說這是女人們的事,但又猜想他們可能確實有點法力,這是他本身的一個矛盾。
他的太太可一門心思信神,和寺廟關係密切,她那麽虔誠,花費許多時間去拜謁,她最得意的事就是從廟前走過,像個闊太太一樣依著使女,跨進廟時,廟裏的和尚甚至大方丈都會迎出來朝她行禮,竭盡拍馬、吹捧、諂媚之能事,讚她為神佛的得意弟子在凡間修行,功德不淺。
他們這樣說,她就笑了,垂下眼睛拜著。往往在她還暈頭轉向時就又許下了這樣那樣的願,許的數目往往比她情願付的多。可和尚們會甜言蜜語,到處掛她的名字,給別的信徒做榜樣。有座廟甚至給她做了個木牌,塗成朱紅色,上有燙金的字,讚美她的虔誠,稱譽她為佛的忠實信徒。木牌掛在該廟的一個小殿裏供人們觀看。這以後,她的神態更得意,對佛也更篤信不疑了。她起坐沉靜,雙手合十,手裏總舉著念珠,口中念念有詞。別人閑談或嚼舌時,她則念經。從此,她對丈夫也就更苛刻,因為她需要足夠的錢來維係她的美名。
王大的小老婆見太太有什麽也要什麽,當然她不是為了拜佛。別看她不停地討好、取悅太太,可她也要她那份銀子。王大納悶她要錢做什麽,她不穿花哨的綢緞,不買珠寶首飾,可她的錢花得很快。王大不能抱怨,否則她就會到太太那兒去哭,太太就會數落他,既然討了這麽個小老婆就得供養她。這兩個女人倒是以她們特有的方式平安相處,需要什麽東西時還能共同對付他。
一天,王大終於發現了秘密,他看見小老婆溜出了旁門,從懷裏掏出了什麽給了站在那兒的一個人。王大偷偷一看,那正是她的老爹。這下王大深感痛苦,他自語道:“我還養著這個老渾蛋和他的一家子!”
他走回房中,坐下歎氣,難過了好一會兒。但難過並沒有什麽用,他拿不出任何辦法。她是向他要錢給了自己的父親,若是她要錢買吃的、穿的及一般女人鍾愛的東西,她也有權利呀,她得依賴丈夫呀。王大想想也與她計較不得,隻好作罷。
他自己心裏備受熬煎,他控製不住自己的欲望。說真的,快五十歲的人了,他從來沒有在女人身上少花錢。他有這個弱點,讓她們笑話他小氣他可受不了。除了這兩個女人,他在該城的另一處還有個公認的外室,那是個歌女。她漂亮,纏住人不放。雖然他跟她很快就斷了,但她死死纏住他,聲言要自盡,並說世界上她最愛的就是他。她趴在他身上哭,手指掐著他脖子,勾住他,他簡直不知該拿她怎麽辦。
她母親也跟她在一起,一個可惡的母夜叉。她有時也會尖叫:“你怎麽能把我女兒甩了呢?她把一切都給了你!她以後靠什麽生活?在劇場唱了這麽多年,後來跟了你,嗓子都完了,位子也讓別人占了。你要是拋棄了她,我得跟你幹,告到官府去!”
這一招兒可嚇壞了王大,他怕人笑話他,怕這女人的下流話讓人聽見,還告到官府去,於是趕忙把錢盡數摸出。母女倆見他怕了,就算計好,利用各種機會哭鬧,他就馬上給錢。奇怪的是,有了這麽多麻煩,這位臃腫虛胖的老爺仍不能克製自己。在酒宴上,他見了唱小曲兒的姑娘依然忍不住要捧一捧,但等回了家第二天清醒後又歎自己蠢,咒罵自己可鄙。
近來仔細想想他的頹喪、消沉,他有點不寒而栗,對自己的萎靡不振感到害怕。他飯不思、食不進,一點胃口也沒有,擔心自己很快就會死掉。他務必得擺脫一些煩惱,因此他決心賣掉大部分土地,靠賣地的錢過活。他的錢他花,兒子們將來沒錢自己想辦法。他突然覺得為下輩人而克扣自己可太沒名堂了。於是他起身去找老二說:“我不該過著地主的生活,我是城裏人,是逍遙自在的。我年紀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胖,不能在春種秋收時再往地裏跑了,不定哪天我就中暑或受涼死在外頭。我也不慣跟那些莊稼人來往,他們騙我、占我的便宜。我來求你替我賣掉一半地,給我現錢,用不著的錢替我放出去,我不想再拴在田裏了。另一半地我留給兒子,他們現在都不肯幫幫手,我每次叫大小子替我去地裏看看,他總說跟朋友約好了,再不就是他頭痛。照這麽幹下去我們得挨餓了,佃農們才真發了。”
王二看了看哥哥,從心底裏看不起他,他緩緩地說道:“我是你兄弟,幫你賣地不要傭金,反正給你賣個最好的價兒。可你得給每塊地定個起碼的價錢。”
王大恨不能立時把地出手,趕緊說:“你是我兄弟,你覺著價錢合適就賣,我還信不過你嗎?”
卸掉了一半包袱,他滿心輕鬆地去了,他可以自由自在一陣子,隻等錢到手了。他沒跟太太講,她會大鬧的,說他把地白給了別人,要賣他可以自己去賣,賣給常跟他一起吃飯、有交情的那些人。王大不願這麽幹,別看他自吹自擂,可他內心裏更信任弟弟的智謀。現在他情緒又高了,吃飯也香了,生活又有樂趣了。想到別人的煩惱比他的還多,他又沾沾自喜了。
王二得意非凡,這下他把這些都弄到手了。他準備自己買哥哥最好的地,他會給個公道的價錢,他不是那種坑人的人。他告訴哥哥,他買了一點他的好地,為的是這些地不落到外姓人手裏。王大是不會知道他買了多少的,王二趁他醉時簽字畫押,他根本看不清紙上都有誰的名字,醉中隻覺得他兄弟是完全可信賴的。要是知道這麽多地都到了弟弟手裏,他會不高興的。王二把那些薄地賣給了佃戶們或願意買的人,他確實賣出了許多地。王龍活著時的確明智,買了許多好地。王二買進了他哥哥繼承的最好的那部分地產,這樣他就把父親最好的地弄到了手。他往後可以賣自己的糧食,積攢更多的金銀,因此他在那個城鎮和地區越來越有勢了,人們都稱他為“王掌櫃”。
雖然他知道人們意料不到這麽個瘦小男人這麽有錢,但他照舊粗茶淡飯,也不像多數富人那樣為了顯富而討小老婆。他還穿著一貫穿的那種舊款式的深灰色綢袍。家裏不添置新家具,院子裏也不種花,不養那些沒用的東西,以前有的現在也死了。他老婆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養了一大群雞,任它們跑出跑進撿孩子們掉的飯粒,這些雞在院裏亂跑,啄光了所有的草和綠葉,所以院子裏光禿禿的,隻有幾棵老鬆樹,土都板結了。
王掌櫃不讓兒子們亂花錢,也不準他們養尊處優,他給每個兒子都盤算好了,供他們念幾年書,學學認字、寫字,學會打算盤。他不讓他們念太多書,成為書呆子,因為念書的人幹不來活。他送他們去當學徒,完後跟他做生意。他把“麻子”送到弟弟那兒去了,叫下一個兒子管理地畝,其他的一到十二歲就學徒。
梨花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土房裏,日複一日,沒有更多的要求。她再也不埋怨賣地的事,她不見王大來,但見到王二在秋收時前來估產或來察看莊稼長勢及出苗情況。她也聽說,盡管王二是城裏人,可是做地主比他哥哥還刻薄。他在莊稼還青時就對產量胸有成竹,誤差不過十斤。若佃戶過秤時偷偷用腳踩,在稻子裏摻水或把麥子泡發了,他的眼睛可尖著呢。他做了多年的糧食生意,熟知莊稼人怎麽欺騙商人和城裏人,他們天生就是對頭。梨花問別人他發現有人耍了花招後生不生氣,他們都勉強承認他從來不發火。他沉得住氣且毫不留情,比其他人聰明多了,在村裏他有個綽號叫“常有理”。
這個名字有諷刺味兒,又飽含著仇恨。村裏人都從心底裏恨王掌櫃。他本人可滿不在乎,聽他們這麽叫他甚至感到高興。一天,一位農婦這麽叫著、罵著,因為她趁他轉身時往要稱的糧食筐裏放了塊石頭,被他看見了。
農婦常罵他,女人的唇槍舌劍比男人厲害。男人要是耍花招被發現了就會害臊或難堪,可女人會罵,還朝他喊:“你在吸我們的血,忘了你爹媽怎麽在地裏受苦了?他們跟我們一樣,也挨過餓。”
人們被激怒時,王大會害怕,他明白富人怕窮人,窮人看起來卑賤、本分,但在對付所恨的人時,他們卻毫不畏懼。王掌櫃什麽也不怕,什麽也不在乎。一天,梨花看見他路過就把他叫住,她走出來說:“少爺,您對人要是不那麽狠,我就高興了。他們窮,幹活很苦,像孩子一樣不懂事。聽他們咒罵老爺的兒子,我心裏不舒坦。”
王掌櫃聽了,一笑了之,誰說什麽、做什麽都不能影響他,他得了益處就行。他有財富,什麽也不怕,有錢就氣粗、腰杆子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