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是漫長的,北風勁吹,雪花飄飄,王虎隻好待在縣裏,百無聊賴,單等著春天來臨。他穩坐大營,縣長得征稅養活他這八千士兵,為他又加了一種地產稅,叫地方軍保安稅,可這地方軍實際是王虎的私人部隊。他訓誡他們,時機到時得為他擴大勢力。每個莊稼人都為他納稅,強盜逃了,匪巢被燒了,他們不用再怕“豹子”了,百姓都誇讚王虎,甘願供養他們,可他們自己不清楚自己的負擔有多重。

王虎還令縣長為他征了其他稅,商品稅和貿易稅是征店鋪和商人的,那個地區又是個南北交通要道,因而也向過往旅客征稅,這些錢都秘密地、源源不斷地進了王虎的金庫。他很精明,知道雁過拔毛這種事,因此不讓太多的人經手。他派心腹去監督稅收,他們遵囑,在執行中言辭十分和善。不論誰多拿了錢,他們都有權處置,他們中若有人背叛,王虎則必親自懲罰。他穩坐軍中,專橫暴戾,人人都怕他。他們也知道他公正,不會無故殺人或以殺人取樂。

如此坐等冬天過去,王虎深感焦躁。盡管他一帆風順,但這種庭院生活不適合他。他沒有朋友,也不想和人過於親密,人們怕他,他的地位就更鞏固。他生性不好飲宴交友,他獨處一室,身邊隻有麻臉侄子,一旦他需要什麽,總有人侍奉。親信“豁嘴”也不離他左右,那是他的貼身警衛。

縣太爺已年邁,且嗜鴉片,終日無精打采。他周圍的人結幫成夥,互相猜忌。衙門中充斥著下人們及其親屬,都想在這兒吃白食。人們互相爭鬥,不停地吵嘴,攻擊對方。老縣太爺對這類事都不聞不問,自顧自吸鴉片,他不可能事事擺平。他與老妻單獨住在裏院,能不出來就不出來。他仍固守崗位,每逢接待日,他黎明即起身,穿上官服來到大廳,登上座椅,坐下來開始審案子。

他竭盡薄力,是個好心腸,自認為賞罰分明。他哪裏知道到他這兒來告狀的人道道關口都得付錢,那些沒錢的根本不可能來告狀。站在他旁邊的大小官吏都分錢,而他事事得靠這些人。他又老又糊塗,根本抓不住要領,自己又羞於啟齒。在審案過程中,他甚至會打瞌睡,聽不見別人在說什麽,又不敢問,怕人家說他無能。他得求助於左右那些小官兒,他們總是恭維他。他們若說“啊,這人太壞,那人該那樣做”,老縣長就會立即表示讚同,說:“我就是這麽想的——我就是這麽想的。”他們若喊道“這種人應該好好打一頓,太無法無天了”,老縣太爺就會顫聲道:“對,對,打他!”

在這段無聊的日子裏,王虎常去衙門大堂旁觀、旁聽,以消磨時間。他總是坐在一邊,他的心腹和麻臉侄子站在他周圍護衛他。他親自耳聞目睹了這些不公平的審判,開始他還自囑不用去留意這些事。他是軍閥,民事與他無涉,他要把精力用在士兵身上,讓他們不受這種散漫無聊的生活的影響。有時他在大堂上看著有氣,就出去跟士兵發火,逼他們去操練、演習,也不管天氣如何惡劣,這樣他才能消點氣。

但他畢竟是個血性男兒,見到不公平的事一樁接一樁就按捺不住了,擺布縣長的那些官兒使他怒火中燒,特別是為首的那個。他知道跟那個老廢物縣長說也沒用。他常去聽審案子,不公平的事見多了就憋不住,於是他會起身走開。他曾經多次自言自語道:“春天若再不來,我就叫逆我者亡。”

那些官僚也不喜歡他,他每年征的稅太多。他們嘲笑他是個粗人,不如他們有修養、有學問。

一天,王虎的怒氣不可遏製地爆發了出來,連他自己也沒預料到,因為起因不過是一件小事。有時小風、片雲也是能引來狂風暴雨的。

那是年前的一天,人們都去討債了,凡欠債的人盡可能躲到大年初一,沒人會在初一討債的。老縣太爺那天也是年底最後一次升堂。那天王虎簡直坐立不安,太乏味了。他不想去尋歡作樂,主要是不願讓部下看見,使他們更加肆無忌憚。他也不能多看書,小說和故事講的都是幻想或愛情之類的玩意兒,它們會消磨一個人的意誌,哲理方麵的書對於他又太深奧。既睡不著,他就與衛兵來到大堂上坐了一會兒,看著有誰來告狀。實際上他一心隻等春天降臨。近十天來濕冷,陰雨連綿,士兵們都不願出門。

他坐著,隻覺得生活枯燥索然,他的生死無人關心。他皺著眉懶散地坐在那兒。這時隻見以前來過的他認識的一個闊佬進來了,這個人是該城放高利貸的,生得臉麵滋潤、胖胖的,兩手又小又光滑。他邊說話邊指手畫腳,不停地捋著袖子。王虎盯著他的兩隻手看,它們那麽小,那麽柔軟,肉乎乎的,手指很尖,留著長指甲。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連人家說了些什麽也沒聽見。

這次,這位大債主是和一個窮農民一起來的,那個農民嚇得要命,不知如何是好。他跪在縣太爺麵前,臉貼著地,一言不發,怪可憐見的。那個放印子錢的人申訴說,他借給這個農民一筆錢,以土地為抵押。兩年過去了,那筆錢加利息已經抵過這塊地了。

他捋著綢衣袖,揮著那雙細嫩的手,嗓音裏帶著責罵的聲調。他恭維著老爺:“事情就是這樣,聖明的老爺,他不讓出那塊地!”說著他用那雙小眼氣憤地瞄著那個可惡的農民。

那個農民沉默不語,仍跪在那兒,臉朝下抱著雙手。縣太爺問道:“你為什麽要借錢又為何不還呢?”

農民略抬了下頭,眼望著縣太爺的腳凳,急忙答道:“老爺,我是個普通窮百姓,不知道該怎麽在您麵前說話,尊敬的老爺。我從沒跟比村長更大的官兒說過話,不懂規矩,我這麽窮也沒人替我說。”

縣太爺和藹地說道:“不用怕,講下去。”

農民張了幾次口才開始講,始終沒抬眼睛,渾身抖著。他身穿打了補丁的破棉襖,棉花都露了出來,光腳穿著草鞋,鞋掉了,腳趾就踩在潮濕的磚地上。他似乎對這些都沒感覺,輕聲說著:“老爺,我有一小塊祖宗傳下來的地,是塊薄地,養不活我們的。我爹娘死得早,剩下我和我老婆。要是我們自己挨餓也倒罷了,可她生了個兒子,過了些年又生了個丫頭。他們小時候還湊合,長大了,我們給兒子娶了媳婦,又添了孫子。本來那塊地養活我和老伴兒都不夠,可現在有這麽多人。閨女還小,不到出嫁的年紀,我們總得養著她。兩年前我把她許給了鄰村的一個老頭兒,他老婆死了,要找個續弦管家。我得給閨女做件嫁衣,老爺,我沒錢,就借了點,隻有十兩銀子。這在別人眼裏不算什麽,可對我是個大數,我問這位債主借的,一年不到十兩就滾成了二十兩,兩年就成了四十兩。老爺,錢怎麽能生得那麽快?我隻有那塊地,他叫我滾,可我到哪兒去呢?隻好叫他來趕我吧,沒別的辦法了。”

說完,他又閉口不言了。王虎盯著他瞧。奇怪的是他始終看著那人的雙腳。那個農民的臉扭縮著,毫無血色,一望而知他生活困苦,從不得溫飽。一雙腳更顯眼,腳趾骨節突出,腳底則像幹牛皮一樣。看著看著,王虎心中感到異樣,他要看老縣長怎麽發話。

這位放高利貸的是該城的知名人士,常和縣太爺同桌共餐,在衙門裏吃得開。每次打官司都上下打點,他經常打官司。縣太爺雖被農民的一席話打動了,但仍猶豫著,最後他還是求助於他的首席參謀。這人與他年紀差不多,但身體健壯,腰板挺直,盡管三捋稀稀拉拉的胡子已經白了,但依然臉麵光滑、相貌堂堂。縣太爺問他:“兄弟,你看怎麽樣?”

他捋了一下胡子,心裏掂量著他收的賄賂,貌似公允地說:“不能否認這莊戶人確實借了錢,而且沒還。借錢要付利息,這是天經地義的。莊戶人靠種地吃飯,借貸人就靠利息過活。農民如果把地租出去而收不到地租,他也會抱怨,那合情合理。這位債主的問題也是一樣,他也得收利。”

縣太爺細心聽著,不斷點著頭,他被說服了。那個農民突然抬起了眼,頭一次惶恐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王虎沒看見那張臉和那副眼神,隻看見那雙赤腳不安地疊在一起,他突然感到受不了了。他怒火上升,站了起來,使勁兒拍了下巴掌,咆哮道:“這塊地該判給那個窮人!”

堂上的人一聽王虎這話,都轉過頭來看著他。他的衛兵也都站到他身邊,端起了槍,人們往後退著,一時鴉雀無聲。王虎倒不怒了,他忍不住指著那個高利貸者說著喊著,兩道黑眉上下動著:“我一次次地見這個肥蛆在這兒講這種事,他上下都賄賂好了,我討厭他,把他帶走!”又衝衛兵們喊:“用槍押下去!”

聽到這話,人們都以為王虎瘋了,大家一哄而散。跑得最快的是那個放債的,他跑到大門口,抱頭鼠竄。他熟悉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他跑掉了,衛兵們找不到他。衛兵們跑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喘會兒氣,回來時街上仍一片混亂。

他們回到院子裏,那兒真亂糟糟的。王虎一不做二不休,傳他的兵來命令道:“把人全趕出來——把那些死蛆和他們的家小全趕走!”

那夥兵巴不得這樣,院中的人狼狽逃竄,不到一個鍾頭就一個人影兒都沒了,隻剩王虎和他的兵了。縣太爺和太太、仆人在自己院子裏,王虎不準當兵的進去。

這一切風卷殘雲般地過去後,王虎回到了自己房內,靠在桌旁喘著粗氣,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著。他知道他得順勢幹下去,越想越覺做得對。壓抑了那麽久,他現在感到心裏很輕鬆。“豁嘴”偷偷進來看他需要什麽,“麻子”拿來了一罐酒,他仍默默笑了笑:“好啊!今天我總算是掃清了一個魔窟!”

人們聽說了縣衙門內的變故,許多人都拍手稱快,他們深知縣衙門的腐敗。也有人提心吊膽,打算觀察王虎下一步將如何行事。不少人在大門外嚷嚷,要開宴席、釋放犯人,大家慶祝一番。

這次事件的最大受益者是那個農民,可他沒來。雖然這次他躲過了,但他不相信以後會有什麽好運。一聽說那個債主逃跑了,他就頹喪地跑到地裏,又跑回了家。有人問他老婆孩子他去哪兒了,他們就說他走了,也不知他在哪兒。

王虎聞知人們的要求,想起監獄裏有許多冤屈的犯人,且無指望獲釋。那些人大多是窮人,沒有錢去活動。他指示隨從去放了這些人,吩咐士兵大宴三天。他叫來了縣衙門的廚子,大聲說:“做本地名菜,要辣椒和魚下酒,能讓我們痛飲就行。”

他還要了好酒、鞭炮、煙花,讓大家高興一番。人人都是喜氣洋洋的。

王虎的親信們去監獄傳令前,他猛地想起那個女人還在獄裏。冬天他多次想放她出來,可又不知拿她怎麽辦,隻好囑咐手下好生待她,不要上鐐銬。現在他想到了她:“我怎能放她走呢?”

他要給她自由,但不能讓她遠走高飛。他自己也驚奇自己竟這麽關心她的去留。自己有這種心事也是他意料不到的。他感到為難,就把“豁嘴”叫到他的臥房,說:“我們從強盜窩弄來的那個女人怎麽辦?”

“豁嘴”認真地答道:“是啊,還有她呢。依我看,讓我去告訴‘屠夫’宰了她,還少流點血。”

王虎目光旁視,慢慢地說:“她隻不過是個女人,”停了一會兒又說,“不論怎麽說,我再見見她,然後決定怎麽處置。”

“豁嘴”聽後很失望,可他沒說什麽就走了。王虎命人立即帶那個女人來,他在堂上等她。

他來到了大堂上,出於一種虛榮心,坐在縣太爺的寶座上。他希望那個女人見到他坐在那把雕花椅上,高高在上。沒人會有非議的,聽說縣太爺感冒了,至今還未起身呢,王虎端坐在那兒,樣子傲慢,儼然一副英雄的麵孔。

她由兩個衛兵押了進來,身穿布衣和普通藍褲,但仍遮不住她的風韻。她飲食良好,不再憔悴,變得豐滿起來,但仍不失苗條。她豈止漂亮,簡直是大膽而美麗。她自在、穩重地走了進來,站在王虎麵前靜靜地等著。

他驚奇地看著她,沒料到她的這種變化,於是他對衛兵說:“她現在怎麽這麽安靜了?以前多野啊!”

他們搖搖頭,聳聳肩:“我們也不知道,上次從長官那兒走時她就像見了鬼一樣,極度衰弱,徹底垮了,打那兒以後她一直如此。”

“你們為什麽不來告訴我?”王虎低聲道,“不然我早就放了她了。”

衛兵們驚訝了,忙解釋道:“司令,我們哪知您對這事這麽上心?我們還等著您的指示呢。”

王虎差一點脫口喊出來:“我當然惦記此事!”然而在即將開口的一刹那,他控製住了自己,他怎能當著他們和這個女人的麵這麽說呢?

“鬆綁!”他突然叫道。

他們趕緊給她解開繩子,看她的反應如何,王虎也等待著。她站在那兒紋絲不動,王虎衝她嚷著:“你自由了,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她答道:“我能去哪兒呢?我沒家。”

說著她抬頭看了看王虎,一派單純的樣子。

看到這種表情,王虎內心又翻湧起來,他的血液沸騰,穿著軍服的身軀在微微顫抖。這次是他的眼睛垂下來了,她比他鎮定。屋內的空氣停滯了,人們不安地相互傳遞著眼神。王虎突然意識到士兵們還站在那兒,便朝他們吼道:“走開,都到門外去!”

他們垂頭喪氣地出去了。他們看出了司令的意思,人不論高低貴賤都有那麽一宗事。他們守候在門外。

堂上隻剩下他們兩人,王虎向前靠了靠,生硬地說:“你自由了,挑個地方,我派人送你去。”

她大膽爽快,眼睛直視著他:“我選好了,做你的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