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王虎是個普通的粗人,不知禮儀、法紀,他或許會要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沒有爹,沒有兄弟,也沒有其他什麽男人來為她出頭。他本來是可以對她為所欲為的,但是年輕時候心靈上受到的創傷使他變得瞻前顧後,他想,若能克製七情六欲,熬到可以娶她為妻時再享同衾共枕之福,那麽樂趣更濃。再說,他雖然情欲難熬,度日如年,但是他之所以想要娶她為妻,一種更強烈的願望是要她生兒子,生一個他的兒子、他的長子,而且唯有明媒正娶的妻子才能為男人生個正宗的兒子。是的,他對她所渴求的、令他內心狂喜的有一半是為了這個。他健康強壯、精力充沛,她狐媚麗質、無畏無懼,兩者結合生男育女,後代該是何等完美。王虎一想到這裏,似乎他的兒子就已生在眼前了。

他急匆匆叫來他的親信“豁嘴”,吩咐他說:“去告訴我兩位兄長,我要取出那份留給我成家用的銀子。現在我要派結婚用場了,我已經答應這個女人。告訴他們給我一千塊大洋,我要送彩禮,辦喜酒,自己還得做一件新禮服,講講排場。如果他們隻給八百,你就立即拿著回來,別為另外的兩百誤了時間。請兩位兄長也來喝喜酒,他們愛帶什麽人就帶什麽人來。”

“豁嘴”聽了這番話,簡直驚呆了,他的下巴可怕地顫抖著,結結巴巴地好不容易擠出幾句話來:“嗬……將爺,嗬……司令,和那個狐狸精!就玩她一天吧,玩一陣子,可不要娶她……”

“閉嘴,傻瓜!”王虎從椅子上跳起來,衝著他吼道,“難道我求你恩準不成?我要叫人把你當作普通犯人打一頓!”

“豁嘴”耷拉著腦袋不作聲了,他眼淚汪汪的,拖著沉重的步子去為主子跑腿。他感覺到這個女人隻會給他的主人帶來災禍。一路上他還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咕噥著:“哼,我見過這些狐狸精!司令怎麽也不會相信我說的災禍!這些狐狸精總是迷住最好的男人——總是這樣的!”

冬天十分幹燥,大道上塵土積得很厚,他的腳步揚起積塵,一邊走一邊咕噥著,有時眼淚不知不覺地順著臉頰往下流。過路人看到他癡呆呆地隻管悶頭趕路,滿腹心事、眼不旁顧的樣子,都以為他是瘋子,紛紛給他讓路。

他到了王掌櫃家,發現他不在,就徑直來到他的糧店。王掌櫃正坐在櫃台後麵一角的桌旁算賬,他一見兄弟的這個心腹先是故作鎮靜,但一聽他捎的口信,不覺大吃一驚。他抬起頭,手中捏著筆,激動地說:“錢都貸出去了,我一下子哪能湊齊這麽大一筆銀子?我兄弟應該在訂婚時就通知我,也好給我一兩年的時間準備。如此匆匆成婚,哪還成個體統!”

王虎很了解他的兄長是個死抱住錢不放手的人,因此在差他心腹走之前就吩咐過:“如果我兄長想敷衍搪塞過去,你可要逼他一下。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要是拿不到這筆錢,就隻得親自跑一趟去取了。你回來後三天之內我會把這件事辦成。你去不要超過五天,要快,說不上什麽時候上頭要派兵來打我。如果省裏官府衙門知道了我所做的事,我就沒法再掩人耳目了。他們肯定會派兵來打,一打起仗來根本沒法舉行婚宴。”

現在事情很清楚,王虎曾施行暴力,他必須在衙門受審,而且很可能判刑。但是另一個更明確的事實是,王虎對這個女人已到了迫不及待地想弄到手的地步。他知道,若是弄不到這個女人,他就談不上是個勇士。因此他無所顧忌地行事,並且凶相畢露地驅使他的心腹速去速回。他在心腹臨行前還曾囑咐道:“我知道,老二是做買賣的,他肯定會大叫大嚷,說他把錢放了貸,無法取出來。你別去聽他那一套。你就跟他說,我手裏仍握著劍呢,我這把劍就是殺老豹子時,從他那裏奪來的,鋒利得很啊!”

這種威脅之詞無疑是最後一張王牌,王虎的心腹辦事時心中自有打算,非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搬出這張王牌,他看不起那個女人——一個漂泊江湖的賤女人。一個大戶人家娶那種女人做媳婦簡直是恥辱。他還沒敢講出那個女人從強盜窩裏跑出來的實情呢。他心裏可是真想講出實情來,真想阻止她嫁給他的主子,但他也十分清楚王虎的脾氣:他要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弄到手的。不得已,他最後還是搬出了那張王牌。

王掌櫃無奈,隻得四方奔波,討回一些銀子。他心裏沮喪得很,因為被迫突然將銀子收回,白白損失了利錢。他垂頭喪氣地找到他大哥說:“那筆給老三派結婚用場的錢,他現在要取了。要娶一個娼婦之類的女人做老婆,這種女人聽都沒聽說過!老三可真像你啊。”

王大搔搔腦袋,一時想不出如何答對才好,最後他決定不傷和氣,便說:“真是怪事,我還以為他要準備成家時會來求我們去為他操辦訂婚事宜的。咱爹死了,這種事本來應由他操心的。是呀,以前我也曾想到過選一兩個丫頭。”他心裏想,要是讓他選個丫頭的話,他會比別人都選得好,他才了解女人呢,城裏所有最好的未婚女子他都了解,至少可以打聽到。

王掌櫃心急火燎,可不像老大那般慢條斯理,他冷笑一聲說:“我知道你心裏想到過一兩戶人家!我可不管這種事!要緊的是你怎麽應付他要的一千大洋,我手頭上可拿不出這麽大一筆現錢!”

王大呆呆地望著老二,慢吞吞地坐下,雙手放在肥厚的膝上,兩眼直勾勾的,說起話來嗓子都沙啞了:“我有多少錢你都清楚,從來沒有現錢閑放著,要不然再賣塊地吧。”

王掌櫃沉吟片刻,新年前賣地不是合適時機。地裏全種上小麥,他還指望多收些麥子。但回到店裏撥一下算盤,權衡利弊,他發覺多賣一塊地總要比抽回放高利貸的錢合算,所以決定將一塊不肥不瘦的地賣掉。消息一傳出,來買地的人不少。一塊地賣了一千大洋零一點,但他隻給了那個心腹九百,餘下的自己留著,以防王虎再來要錢。

那個心腹頭腦簡單,他隻記住主人囑咐過他不要為爭一兩百塊大洋而誤了時間,所以九百塊一到手,他就回去了。王掌櫃立即將未要去的餘款放了貸,能省下這點錢,不管怎樣,多少是點安慰。

在這筆交易過程中隻有一件不順心的事。他賣的地是土屋不遠的一兩塊地,賣地時,梨花剛好從屋裏出來,走到屋前的打穀場上。她看到一幫人聚在田頭,就用手遮著陽光眺望了一會兒,馬上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她匆匆趕到王掌櫃身旁,將他從人群裏拉到一邊,睜大了眼睛責備他說:“你又賣地了?”

王掌櫃沒和她糾纏,他的麻煩事已經夠多了,哪還有心思與她纏個不清。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兄弟要娶親了,我手頭又沒有閑錢給他花,隻得賣地了。”

梨花一聽說這事,神態奇怪極了,她一聲不響地退回土屋裏。從那天起,她的生活圈子縮得更小了。平時她常去看望那兩個孩子,除了看孩子之外,她的時間都花在專心致誌地聽尼姑講道上。現在她要求尼姑每天到她家講道,即使是上午,她也歡迎她們來,然而,其他人都相信上午見尼姑是倒黴事,晌午前走在路上見尼姑經過,大多數人會向她們吐唾沫,因為那不是好兆頭。

她發誓終身不食葷,這對她並非難事,因為她從不殺生。即使在炎熱的夏夜,她也會關上格子窗,這樣蛾子就不會飛進屋裏撲火自焚,這也算是一種放生吧。她最大的夙願是希望那個傻姑娘死在她前頭,那樣她就不需要動用王龍留給她的那包以備必要時用的毒藥了。

她向尼姑學道,念經念到深夜,手腕上老戴著一串玫瑰色的香木小念珠,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

打發走王虎差來的人後,王掌櫃和王地主商量著是否要去參加老三的婚禮。他們一想到老三功就名成,有了一定的權勢,當然很願意去沾沾光,但是來人再三強調此事得急速辦理,要搶在上頭派兵討伐之前成婚,因此這老大老二又有些害怕。他們不知道王虎的兵力究竟有多強,萬一打了敗仗,老三要被問罪受罰,而他們也許會受到株連,因為是兄弟關係嘛。王地主還特別想去看一下老三究竟弄了個什麽樣的女人,據來人所說,那個女人確實值得一看。他太太知道這件事後,冷冷地說:“像我們聽到的那種爭鬥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可不得了啊,要是他被上頭判刑,那麽我們全都要判。我常聽人家說,一個人要是造了反,那是要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呀。”

過去皇帝肅清亂臣賊子是用這種刑的。王地主在戲院書場裏也曾看過這樣的戲,聽過這樣的書。他以前很喜歡在戲院書場這種地方打發時間,現在雖然有身價了,不屑於那種低檔的娛樂,也不敢隨便擠身於那種地方的平民百姓中間,但若有過路說書人到茶館裏說書,他還是去聽的。現在一想起那些故事,他的臉色便嚇得發黃,他匆匆跑到王掌櫃處,說:“我們最好立個文書,說明我們的兄弟是個不孝之子,我們已把他逐出了家門。如果他打了敗仗,被判了刑,我們和我們的兒子就不會受牽連。”他說這話時心中有點沾沾自喜,畢竟他自己的兒子當初沒有跟王虎走。接著,他幸災樂禍地對老二說:“你兒子目前身處險境,我實在為他感到憂慮!”

王掌櫃皮笑肉不笑,顯得十分尷尬。沉思片刻後,他覺得,為謹慎起見,立個文書確實是良策。一紙文書即刻就寫成了,文書上說明王老三即外號“老虎”的,如何一貫不孝,已與本家脫離關係。他先讓老大簽字,接著自己簽,然後把文書拿到縣衙門,納了一筆錢,請縣衙門秘密地蓋上大印。王二拿回這張蓋了官府大印的字據,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藏在沒人能夠發現的地方。

這樣,兄弟倆才覺放心。一天早上,兩人在茶館相遇,王地主開口說:“現在萬無一失了,何不去痛痛快快地飽餐一頓?”

他們兩人已到了不便輕鬆出遠門的年齡,還沒有來得及考慮停當,四處傳聞已起。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遍了全縣,說是有一個鄉下暴發戶原在南方一位將領手下當差,後來開小差跑了出來,既是逃兵,又幹搶劫,奪了一個縣城稱王稱霸,不可一世,省裏的長官聽到這個消息十分氣憤,已派兵前去捉拿。這位長官也是聽命於上方,若捉拿不了這個反賊,他自己也要受罰。

當謠言從路邊客棧或茶樓小館裏傳出時,少不了有些人津津樂道,將事情一五一十地搬給王氏兄弟聽。他們倆很快放棄了原先的打算,有好一陣子閉門不出,免得招惹是非。他們心中暗自慶幸,虧得以前尚未吹噓過自己的兄弟如何顯赫。那張縣衙蓋印的字據對他們也算是個安慰。如果有人當著他們的麵說起老三,王地主就會大聲道:“他一直在外麵野,早與老家脫離關係了!”

而王掌櫃卻會噘起兩片薄嘴唇說:“隨他去幹什麽,反正與我們無關,他與我們哪裏還有什麽手足之情?”

謠言傳到王虎那裏時,他正在大辦婚宴。他已下令全營上下大宴三天,殺豬宰牛、捕雞捉鴨,凡用於婚宴的,一概由他付錢。雖然他在這個地方有權有勢,完全可以白吃白拿,無人膽敢違抗,但是他不願仗勢欺人,因而聲明一切由他自掏腰包。

這種仁義之心感動了百姓,人們交口稱頌道:“軍閥向來都是十惡不赦的,如今這個軍閥卻是好人。他有權有勢,強盜不敢來,他自己不搶百姓,也不收稅,天底下沒有比他再好的了。”

但是百姓尚不敢太公開地擁護他,因為他們也聽到了謠言。他們還要等一陣子看看動靜,因為他到底能否打贏還不知道。如果他敗了,那麽效忠於他的人也要倒黴。所以,要等他打贏了那一仗,百姓才敢出麵擁護他。

盡管一下子有那麽多的人大吃大喝,備齊這樣的宴席對百姓而言是個沉重的負擔,但他們對王虎還是要什麽就給什麽。王虎辦酒席的規格很高,他和新娘、幾個親信和伴娘那一桌規格就更高了。那些伴娘約有半數是左鄰右舍,另一半當中有一個是獄吏的老婆,有幾個是安分守己的人家的女人,這些人不管誰來統治,有奶便是娘,誰給吃飯就效忠於誰。王虎需要一些女人照看他的新娘子,他對她可是當心得很,在洞房花燭夜之前的幾天內,他特別克製自己,不去親近她。雖然夜裏欲火燒身,難以入眠,但是一種更強烈的感情是他希望她生正宗的兒子,這種感情逼迫他克製欲念,而且他認為,在這方麵處事謹慎便是對未來的兒子盡責。

的確,她和梨花不一樣。他腦海中最初的女人形象是溫柔、臉色蒼白的女子,他一直認為自己最喜歡那種類型的女人。然而現在,他的想法開始有點亂了,不再執著於那種類型。於是他要了她,並要她永遠守著自己,為自己生兒子。

那幾天沒人去打擾他,他的幾個心腹知道,他已完全沉醉於情欲之中了。他們私下商量著如何趕緊辦完婚事,因為謠言也早已傳入他們的耳朵,他們想趁早辦完這事,讓司令了卻一件心事,以便一旦情況緊急就可帶領大家幹一陣。

出乎王虎的意料,婚宴已快速備妥。獄吏的老婆陪伴著新娘,四方院門敞開,大宴賓客,誰願意看熱鬧、喝喜酒,一概歡迎。但是,城裏人來得很少,女人更少,因為大多數人害怕。隻有那些無家無業的遊民無所畏懼,紛紛前來,反正任何人都可以參加婚宴,他們既可放開肚皮大吃,又可看看新娘的打扮,飽飽眼福。王虎也派人去請縣老太爺赴宴,但是這位縣老太爺派人回話說,他很抱歉不能前來赴宴,因為他拉肚子拉得起不了床。

結婚那天,王虎似在夢中一般,幾乎不知自己在幹什麽,隻感覺到時間過得很慢。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才好,似乎每呼吸一口氣都有一個小時那麽長,太陽好像老是升不起來,好不容易盼到了中午,太陽又似乎停住不動了。他不像別人那樣在婚禮上興高采烈,他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悶悶不樂地坐著,沒有人拿他開玩笑。一整天他都感到格外口渴,他喝了很多酒,對飯菜卻不置一筷,仿佛他已經吃了一頓飽飯,肚子絲毫不餓。

來喝喜酒的男人、女人和一群群衣衫襤褸的窮人吃著,喝著,街上跑來的餓狗啃著人們扔在地上的骨頭,一時竟然有幾十條狗在庭院裏竄來竄去。王虎默默地坐在自己房內,麻木地似笑非笑,像在做夢,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天,到了晚上。

伴娘們為新娘子鋪好床,王虎走進她的房裏。這個女人是他有生以來接近的第一個女人。真是怪事,聞所未聞的怪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十八歲就跑出老家當了兵,在江湖上混了那麽多年,卻從來沒有接近過女人,他的心可真是封得嚴嚴實實的。

此刻,被禁錮的欲念如開了閘的流水,任何力量都無法把它重新堵住。這個女人坐在**,他兩眼盯著她,喘著粗氣。她聽到了喘氣聲,抬起頭,兩眼也盯住他不放。

他走到她跟前,她坐在新婚的**,默默無言,但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滿腔的熱情,在那一刻,他強烈地愛著她,由於他從來沒有接近過其他女人,這個**的女人對他來說是完美無瑕的。

半夜裏,他將身體轉向她,用粗啞的嗓子低聲說道:“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她平靜地答道:“那有啥關係?反正我是你的嘛,以後會告訴你的。”

他不再說什麽了,此時此刻他感到滿足,他們倆都不是普普通通的人,他們的生活也不是普通人所可以比擬的。

第二天一大早,王虎的那些心腹沒有讓他多睡一會兒,他們在新房門口等著他出來。他走出房門,神情安詳,容光煥發。“豁嘴”躬身上前說:“老爺,昨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我們沒敢稟告,北麵傳來謠言說,省都督知道您奪了城,他們要派兵來打了。”

這回輪到“老鷹”說話了:“我聽一個打那條路上來的窮討飯的說,他親眼看到萬把人朝我們開來了。”

接著“屠夫”也急急忙忙把他所聽到的說上幾句,他嘴唇厚,說話又結巴:“我——我也聽到的——我去城裏想看看城裏人是怎麽殺豬的,那殺豬的告訴我的。”

然而,王虎聽了這些話卻依然從容不迫,輕鬆自若。這是他從軍以來第一次對打仗如此冷漠。他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有我手下的人怕什麽,讓他們來吧。”他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在吃早點之前先喝了點茶。那是大白天,他腦子裏卻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每天大白天完了不就是夜晚嗎?他似乎現在才明白,他以前度過的那麽多夜晚都毫無意義,隻是白白浪費了大好時光,唯有昨天那一夜才過得有意思。

但是有一個人聽進了心腹們講的話,她站在簾內,透過縫隙看到那些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而他們的頭領卻隻顧自得其樂。王虎起身出去,走到用早點的房間,那時她把“豁嘴”叫住,明確地吩咐:“把你們聽說的全都告訴我。”

他很不願意將那種與女人無關的事報告給她聽,於是他支支吾吾,裝作無可奉告。這時,她擺出一副太太的架勢厲聲喝道:“別跟我來這一套,老娘五年來見慣了腥風血雨,打仗進進退退的也見得多了!快講!”

“豁嘴”感到局促不安,不知所措,這個女人的一雙眼睛竟然大膽地盯著他的眼睛,而不像一般婦道人家那樣眼光朝下,特別是她才結婚,理應懂點羞恥。現在倒過來了,她倒像個男人似的讓他稟告一切。於是“豁嘴”隻得把他們怕些什麽、處境危險到什麽程度等一一告訴了她。他說,上麵派來的兵在人數上大大超過了他們,而且不知道王虎手下的大部分人在打仗時是否一定會效忠他。她聽了之後,便叫他快去請王虎來見她。

他來了,好像並非應召而來,而是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以前可從來沒有人看到他這樣過。她坐在床沿,他也挨著她坐下,拉起她的袖口,用手指撫弄著。他有點局促不安,兩眼盯著她,呆呆地笑著。相反,她卻顯得泰然自若。

她用她那清脆但又多少有點刺耳的嗓音連珠炮似的說道:“打起仗來我可不會礙你手腳,我不是那種女人。他們說有一支軍隊來討伐你了。”

“誰說的?”他問,“三天之內我不想管什麽事,我給自己放假三天。”

“要是這三天中他們逼近了呢?”

“一支軍隊三天內行不了六七百裏的。”

“你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啟程的嗎?”

“這件事不可能這麽快就傳到省城的呀。”

“完全有可能!”她說話極快。

事情也真怪,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竟然可以坐在一起談著與愛情毫無關係的事情,沒有綿綿的情話,可是王虎對她的親熱勁兒就同在夜裏一樣。一個女人能夠如此對答,實在使他驚奇,因為他以前從來沒有和別的女人這樣談過話,他通常把女人都看成漂亮麵孔笨肚腸。他害怕與女人交談,原因是他吃不準女人究竟懂些什麽、究竟會說些什麽。即便是對一個賣笑賣身的女人,他也做不到像其他普通士兵那樣,一看到女人就衝上去。他對女人的冷漠態度,有一半原因是他害怕不得不和女人說話。但是現在,他和這個女人偎依著坐在這裏交談,竟然如此容易,就好像她是個男人。他聽著她繼續說下去:“你的兵力比省裏派來的兵力弱,一個善戰的人發現敵強我弱時,就必須使用謀略。”

聽到這裏,王虎暗暗發笑,粗聲粗氣地說:“我當然知道,要不你也到不了我手中。”

聽他這麽說,她的眼光突然垂下,仿佛要掩飾什麽事情。她咬了咬下嘴唇,回答說:“最簡單的辦法是殺人,不過首先得抓住才殺得成。這種簡單的辦法現在談不上。”

王虎麵露驕色:“我的人馬對付官兵,至少一頂三。今年這個冬天我一直在操練他們,拳術、腿功、刀劍格殺水平都有提高,再加上實戰演習,他們沒有一個怕死的。再說,大家也都知道官兵是些什麽料,這些人總是看誰強就倒向誰,毫無疑問,這個省官兵的餉銀並不會比其他地方的官兵多。”

她一下子把袖子從王虎的手中抽出,不耐煩地說:“你還是沒有個計劃!聽著——我臨時想到個計劃。那個縣太爺老頭兒,你們派了人在他衙門站崗的,把他扣作人質就行了。”

她說得那麽認真,那麽一本正經,王虎不由自主地聽她說,但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難得與別人商量事情,總認為自己應付事情的能力綽綽有餘,可這會兒他卻乖乖地聽她往下說著:“先把你的人馬集合起來,然後把縣太爺帶來,教他一番編好的話,逼著他去見省裏帶兵來的將軍,我們派兩個心腹跟在他左右,聽他究竟怎麽說我們,要是他不按我們的話說,就讓左右給他一刀,那也就是開仗的信號。可是我相信,這老頭兒膽小如鼠,肯定會照我們讓他講的話去說的。讓他說這裏凡事都得由他點頭同意,他不同意的事誰也不會去做。所謂造反的謠言其實是指他原來的總兵造了反,要不是你給他解了圍,他的縣府大印早就落到他人手裏了,說不定他那條老命也早就丟了。”

王虎一聽,覺得這條計策似乎是上策。她在講這條計策時,他聽得眼珠子轉都不轉一下,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看。他看到了展現在他麵前的全盤計劃。王虎站起身來,默默地笑著,心想:她到底是幹哪一行的?他走出房間,按她所說的行動起來,她緊跟在他身後。王虎命令一名心腹去把縣太爺帶到議事大廳來,這個女人別出心裁地提議他和她一起到大廳內坐下,把縣太爺帶到他們倆麵前。王虎也表讚同,因為他們倆必須好好地嚇唬一下這個老家夥。於是他們倆踏上廳台,王虎坐一張雕花椅,這個女人坐了他旁邊的一張椅子。

不一會兒,縣老太爺被兩名士兵帶上來了,他跌跌撞撞,瑟瑟發抖,身上一件長袍胡亂地披著,他半睜著眼茫然地向大廳四麵看看,發現一個他認識的人都沒有。那些原來在他手下當差的,見到他進來,早就尋找各種借口躲開了。廳裏隻有沿大廳的牆列隊的士兵,他們都背著槍,聽命於王虎。然後他抬頭往台上看去,嘴唇發紫,抖個不停,嘴也合不攏,隻見王虎眉毛倒豎,一臉凶相,殺氣騰騰地坐著,身邊還有一個陌生女人——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人家說起過的女人,他無法想象這個女人是從哪裏鑽出來的。他站在台下戰戰兢兢,心想這回必死無疑了。他素來不願惹是生非,一生研讀“四書五經”,想不到會落得如此結局。

隻聽得王虎厲聲吆喝,一點也不講禮儀:“你現在被捏在我的手掌心裏,必須聽從我的命令,否則就別想活命。明天我帶手下去迎戰,你和我們一起去。開仗前,我會讓我的兩個手下陪你去見省裏那個帶兵的。你對他說,你已經請我當了你縣裏的總兵,是我打敗了你衙門裏的叛賊,把你救了出來,是你請我,我才留在此地的。無論你說什麽,我的兩個手下人都會聽到,隻要你說錯一句,我就要你的命。但若你按照我的話說得好,你就可以回來,再回到台上做你的官。我會照顧你的麵子,不讓外人知道誰在這衙門裏掌大權。老實告訴你,七品小縣官這個位置根本不在我眼裏,我也不會找別人頂你的位置,隻要你照我的命令行事,保證你沒事。”

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兒,除了唯唯諾諾,還能說什麽呢?他呻吟般地答道:“我是在你的刀尖上,跑也跑不了,就照你說的那麽做吧。我老了,膝下無子,隻能得過且過。”

他轉身走開了。他的腿發軟,因此他拖著步子,呻吟著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的老夫人是個從不出門一步的女人,他們也確實沒有兒子,因為她生的兩個孩子都在尚不會說話時就夭折了。

現在一切是否會照著王虎的策劃順利進行,誰也說不上來。倒是他的命運又一次幫了他。冬去春來,大地上柳樹重新吐綠,桃花再度爭妍。農夫們脫去了冬裝,又開始光著背脊在田裏幹活了,輕輕的春風、暖暖的陽光撫摸著農夫光背脊上一塊塊隆起的肌肉,他們感到樂陶陶的。大地從漫長的冬天裏醒過來了,軍閥們也醒過來了;大地生機勃勃,軍閥們卻充滿了對戰爭的欲望。他們爭鬥成性,舊的矛盾才得緩和,新的矛盾又激化了。每個握有兵權的人都野心勃勃地想去爭奪地盤,擴展勢力範圍。

那時,國家大權被一個軟弱無能、優柔寡斷的人把持著,許多軍閥早就垂涎三尺,他們各自心裏都在盤算著,現在該是奪取國家權力的最佳時機。各地軍閥中有許多是勢不兩立的,但也有一些軍閥聯合在一起共議大事。他們商議如何奪取國家大權,如何除掉那個無能無知、聽命於他人的傀儡,以及如何由自己立個新傀儡在那裏替他們辦事。

在這些軍閥中,王虎隻是個勢力很小的無名小輩。有人會在聚會或宴席上的交談中提起王虎:“你們聽說過那個連長嗎?他從他的上司那裏分裂出來,現在自己占了塊地盤。據說他非常勇猛,名叫老虎,他的臉上有兩道粗粗的濃眉,脾氣也凶暴得像隻老虎。”

如此,王虎所在的那個省的大軍閥也就知道了他,他已聽說王虎如何驅除了老豹,對此他很讚同。他是全國的大軍閥之一,心裏早就產生了除掉上麵那個無能的傀儡的念頭。他想,即使他自己坐不上那把交椅,至少也得立一個他的人坐那把交椅,那樣的話,國家的財政收入就會落進他的腰包了。

因此,這個春天隱伏著動**不安,各路人馬野心勃勃,蠢蠢欲動。這個省的大軍閥下令在城門上、牆上以及各處有人走過的地方都貼上布告。布告上說政府的官員壓榨百姓,罪大惡極,黎民百姓忍無可忍。雖然本省兵力單薄,但他有必要挺身而出,解救百姓。布告既已貼出,他便開始積極備戰。

至於老百姓,他們中識字的人不多,也看不懂什麽救世之說,他們隻是直接感到苛捐雜稅的名目越來越多,使人叫苦不迭。土地稅、穀物稅、車馬稅等不一而足,在城裏則還有店堂稅、商品稅,各種稅額都增加了。如果百姓的抱怨被軍閥手下的人聽到了,他們就會大聲喝道:“你們這班人真是忘恩負義!難道你們不應報答救了你們的人嗎?士兵要保衛你們,為你們去打仗,你們不拿出錢來誰拿呢?”

老百姓無奈,隻得交捐納稅。他們心想,要是不交的話,不但要惹怒這個軍閥,也會讓新的軍閥乘虛而入,而新的軍閥一進來,趁著得勢,肯定會大擄大掠一陣,那他們就更苦了。

既已下定決心要打這一仗,這個省的軍閥便迫不及待地招兵買馬,希望各路中小軍閥投到他的麾下。他一聽說王虎造反的事情,就對省長說:“有個名叫王虎的新將領,勢力還不大,不要對他壓得太厲害了。我聽說他是一條好漢,當今就需要他這樣的人做我的部下。全國上下勢將分裂,也許就在今春,最多也是明年或後年,南北方即將開戰。請善待此人。”

雖說一個國家內的軍事首領應該屬同級政府的文職長官管轄,但眾所周知,大權事實上總是握在擁有兵權的人手中。一個手無寸鐵的文官,即便有名正言順的管轄權,又如何能反對同一行政區內掌握兵權的武官呢?

於是,命中注定王虎會安然渡過今春的難關。官兵朝王虎開來時,他帶著手下的兵馬迎去,讓縣老太爺坐著轎趕在隊伍的前頭,幾個精兵則尾隨轎子以防不測。到達會麵地點後,縣太爺走出轎子,跌跌撞撞地從滿是塵土的鄉間小路上走過去,他穿著縣官的官服,由王虎的兩名心腹扶著。官兵的統領迎上前來,見過禮後,這老頭兒顫抖著聲音說:“將軍,你搞錯了。王虎這個人不是盜匪,他是我縣裏新任命的總兵,是他救了我,平息了叛亂,現在他護衛著縣衙。”

這位將軍並不相信這套話,別人也不會相信,因為他的密探早就把真相報告給他了,盡管如此,他還是下令停止進軍,以免在這種衝突中損軍折將,他的槍炮彈藥還得用來打大仗呢。等老縣官說完後,他隻是稍稍責備了幾句:“你該早些送信通報才是,我還以為是一場叛亂呢。我這次帶兵過來,空跑一趟,必須罰款,限你們交一萬塊大洋。”

王虎知道事情已解決,就十分高興地班師回營。這回輪到他向百姓征稅了。那個地方鹽產豐富,本地用不完,就運到外地去賣,據說還有運到外國去的,於是他提高了所有的鹽稅。不到兩個月,他已湊足了一萬多塊大洋。

此事一旦了結,王虎越發有勢了,在整個過程中,他沒有失去一兵一卒,他認為,這應當歸功於他的女人,從此以後,他更加看重她的智慧了。

但是他仍然不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曆。盡管他們倆仍是情意綿綿,但他有時總免不了想了解她的過去。每當他詢問她時,她總是敷衍著說:“說來話長,等到冬天沒有戰事時再告訴你也不遲。現在是春天,是打仗而不是閑聊的時候,你得利用這段時間擴充你的勢力才是。”

她總是不安地搪塞,眼光炯炯有神而又顯得嚴肅。

王虎覺得這個女人說得在理,那時舉國上下盛傳今年春季軍閥將要混戰一場,而且規模將是十年中最大的一次。百姓們唉聲歎氣,議論紛紛,不知道戰爭會給他們帶來什麽樣的損失。然而,需要耕作的田地照樣在耕作,在城裏,商店還是開著,人們必須養家糊口。即便人們對即將降臨的災難擔驚受怕,哀歎幾聲,等待和觀望著事態的發展,他們還是得照常生活、做事。

王虎所在的地區,眾人都看著他的動靜。他的權力已經公開,也已經鞏固了,大家都知道稅收是經他的手處理的。雖然老縣官還在位做做樣子,但實際上掌權的是王虎。在議事大廳裏,他堂而皇之地坐於縣太爺的右側,一旦要判決什麽事情,縣太爺就會看他的臉色行事。以前付給地方議會的錢現在都流進了王虎和他幾個心腹的腰包。然而王虎並沒有變,他隻取富人的錢財,如果窮人有事求他,他們盡可以暢所欲言。有很多窮人都稱頌王虎。這一次王虎如果參戰,本地的百姓必須支付他所需要的軍餉,所以大家都在注意他的動靜。

至於王虎,他已經充分考慮過這件事,他曾獨個兒沉思默想,也和他的女人以及心腹們商量過。但他仍有些困惑,不知怎麽做對他最有利。省裏的軍閥已經將命令下達給每一個分散的各據一方的將官,命令說:“帶領兵馬來我麾下聽命,這場戰爭將是諸位晉升的最好時機。”

但是王虎決定不了是否該前去應召,他拿不準哪邊會勝。如果他投入將要失敗的一方,那麽自己的勢力會削弱,甚至會徹底毀滅,畢竟自己好不容易剛剛立住腳跟。他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後派出密探去打聽究竟哪邊會勝。在探子回來之前,他將拖延表態或宣布中立。他要等到戰爭接近尾聲勝負分明時才趕緊宣布投向哪一邊。那樣,他可以不損一兵一槍,踏著勝利的浪潮與其他各路兵馬一起坐享其成。派出密探後,他坐等著消息。

夜裏,他和他的女人談論此事。他們倆的情欲與權欲奇怪地糾結在一起。在滿足了情欲的饑渴之後,他舒舒服服地躺著和身旁的女人談論起來。他把自己所有的計劃和夢想都一股腦兒告訴她,最後又加上一句:“這就是我要做的事,你若替我生個兒子,那麽,所有這一切就很值得了。”

然而,對於他的這種希望,她從未給過一個肯定的答複,每當他這麽說時,她就變得不安起來,就會用一些家常瑣事搪塞過去。她常這麽說:“最後一仗的計劃究竟定了沒有?”也常會這樣說:“計謀是最好的戰爭,而最痛快的仗是最後勝利在望時的那一仗。”

然而王虎自己情意正濃,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態度上有什麽冷漠的地方。

整個春天,王虎都是在等待中度過的,雖然他常常等得不耐煩,但有這個新婚的女人在身旁,他倒也忍受下來了。夏天到了,小麥已經割過,從山穀間傳來的打穀子的聲音,整天回**在陽光普照、靜寂而炎熱的大地上。套種在麥田裏的高粱長得稈高葉茂,花穗向四麵伸展著。此時王虎正在等候消息。到處都是戰爭的烽火,南方和北方一樣,都是幾路軍閥暫時聯合在一起。王虎則還是等著,他希望南方勝不了北方,那些又矮又小的南方人實在令他厭惡。有時他暗忖,若是南方打勝,他就進山隱居一陣子,伺機東山再起。

他也並非袖手幹等,而是竭盡全力操練隊伍、擴充人馬,他招募了不少強壯小夥子,讓老兵帶新兵。這樣,他的人馬擴充到將近一萬。為了給這麽多人發餉,他增加了酒、鹽和流動商人的稅金。

這時他唯一的難處是缺乏槍械。要解決槍支問題,有這麽兩個辦法:想方設法偷運;或是攻打附近的小部隊,繳獲他們的槍支彈藥。兩條路必取其一。槍械在那時是奇貨,是外國貨,要從外國帶進來可不容易。王虎占地盤時並沒有想到槍械的進路,因而選了一塊內陸地區,沒有一個沿海口岸。所有沿海口岸都有兵把守,要走私弄槍是不可能的。再說他又不懂外國話,他身邊的人當中也沒一個懂的,所以打算和外國人做生意也行不通。唯一可行的辦法似乎就是在附近一帶打一仗,解決他部隊中許多人沒槍的問題。

一天夜裏,他把這想法告訴了他女人,她馬上來了勁。她常常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對他有點心不在焉,可是一來了勁就急著說:“我記得你說過,你有個哥哥是做生意的!”

“確實有的,”王虎說,並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可是做糧食買賣的,不是買賣槍支的。”

“是啊,你怎麽不懂?!”她不耐煩地衝著他嚷道,“既然他做買賣,那就可能和沿海口岸有聯係,也就能買槍,混在糧食裏走私進來呀。我說不上怎麽去做,總該有辦法的。”

王虎考慮片刻,覺得她聰明過人,言之有理,就按她說的去安排了。第二天,他叫來了麻臉侄子,這小夥子一年來長高了,王虎把他帶在身邊,常常讓他執行一些特殊的小任務。王虎吩咐道:“去見你的父親,裝作回家探望的樣子。隻剩你們爺倆時,你就對他說,我要三千條槍,我現在沒法行動,就是因為缺槍。人到處都有,但沒有槍,要這些人有什麽用?對他說,他是做生意的,沿海生意熟門熟路,可以替我想個法子。我派你去,因為這件事必須嚴格保密,你是我的嫡親侄子。”

小夥子當然很高興回去一趟,他連連保證守住機密,並為這趟差事感到挺自豪。王虎又開始等待,同時,他繼續招募新兵,隻是挑選得很仔細,對每個人都要考驗一番,看看他是否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