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的兒子是這樣一個孩子:該盡的責任他都會盡到,叫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他學習操演戰場佯攻,模仿老師示範的姿勢,騎馬騎得雖不像王虎那麽自如,可也挺好。但他做什麽都沒有樂趣,他之所以做這一切,似乎全是為了完成任務。王虎向老師了解兒子的情況,老師猶豫不決地說:“我不能說他表現得不好,他做什麽都達到了一定標準,並完全按要求去做,可是他從來不多做,好像心裏有疙瘩。”
這可使王虎犯愁了,以前他就覺得兒子脾氣隨和,輕易不生氣,什麽也不恨,什麽欲望也沒有,隻是嚴肅、耐心地照章辦事。王虎知道勇士不是這樣的,勇士一定要有血氣、有個性、倔強,同時又易發怒。他很發愁,不知如何才能改造兒子。
一天,兒子在教員指導下練瞄準射擊,王虎坐在一旁看著。教員下達口令後,那個孩子站穩,迅速舉槍,果斷地扣動了扳機。王虎看到兒子的臉上似乎顯出一種勉強應付差事的神色,而實際上他也許憎惡這一切。王虎叫住了他,說:“兒子,要是你想讓我高興,就用心些。”
孩子飛快地看了父親一眼,手裏的槍還在冒煙,他的眼神難以捉摸,張了張嘴像要說什麽。王虎坐在那兒,神色嚴峻,眉毛又黑又濃,又黑又硬的胡須豎起,嘴巴不經意地緊閉著。那個孩子移開了眼神,輕輕歎了口氣,緩緩答道:“是,爹。”
王虎看了看兒子,有點傷心。他雖然外表嚴厲,心卻很軟,也不知道如何表達他的心跡。停了一會兒,他歎了口氣,靜靜地觀看到下課。兒子詢問地看了看他,問:“爹,我可以走了嗎?”
王虎留意到兒子常常獨自離去,不知躲到哪兒去了,他隻知他指派的跟隨他兒子的士兵的確盡職了。他看著兒子,心裏起了疑團,不知兒子是否去了他不該去的地方,他不是小孩子了。王虎心裏突然起了一陣忌妒,於是他盡力放輕聲音問道:“我的兒,你到哪兒去呢?”
孩子猶豫了一下,低著頭,終於膽怯地說:“哪兒也不去,爹。我想到城外的田裏走走。”
兒子若說是去什麽**場所,王虎倒不會這麽吃驚,他詫異地問:“一個當兵的到那兒有什麽可看的?”
他兒子眼光朝下,手指玩弄著皮帶,用他慣常的那種不緊不慢的腔調低聲說:“沒什麽,隻是那兒安靜,果樹都開花了,很好看。我有時愛和農夫談談,聽他們講講怎麽種田。”
王虎驚呆了,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他自言自語道,一個軍閥竟有這麽一個怪兒子,他自己從年輕時起就一直恨當農民種田這種事。他因為大失所望而憤怒地叫喊起來,但不知道何以喊聲會這麽響:“隨你的便吧,這跟我有什麽相幹?”他坐了一會兒,兒子已溜走了,他敏捷得像隻放了生的小鳥,早逃離了父親。
王虎坐在那兒,痛苦地沉思著,不知心中為何那麽酸楚。最後,他變得不耐煩了,橫了橫心,想著自己應該滿意這個兒子,他畢竟不**,還是聽話的。於是,王虎又一次把煩惱拋諸腦後了。
近年又有傳聞,時局動**不安,戰爭又將爆發。王虎的密探又帶回消息,說南方學校裏的男女學生正在準備打仗,老百姓也在備戰。這可是前所未聞的,戰爭本是軍閥的事,與老百姓有什麽關係?王虎大吃一驚,問為什麽這些人要打仗、起因何在,他的密探們也無可奉告。王虎認為,這一定是校方或老師做了什麽錯事,若是普通百姓鬧事則必定是地方官太惡劣,人們忍無可忍,所以起來殺了他,免遭禍害。
王虎始終沒參戰,他要弄清新的戰事如何興起,怎樣才能適應。他儲備了資金,按自己的意願買了武器。現在他不用向哥哥王掌櫃求援了,他自己在河口有了通商港,可以輕而易舉地雇船從外國走私武器。上級即便知道了也不會幹涉,因為他們知道,他是自己一派的,他的每條槍有朝一日都將為他們的戰爭服務,和平不可能持久。
王虎如此武裝了自己,等待著時機,同時兒子也已長大,快十四歲了。
這十五年多以來,作為一個大軍閥,王虎在多方麵都是幸運的,尤為主要的是,他的地盤內一直沒發生過大災荒。小災荒這裏或那裏時有發生,那是老天不作美,但他的地盤沒有遭受過全局性的災荒。一個地方鬧災,他用不著再去榨它,可以少征點稅,缺額則從其他無災區彌補。他樂於這樣做,因為他秉性公允,不像有些軍閥那樣窮凶極惡,從垂死的人身上奪其所有。因此人們感激他、讚揚他,並這樣議論著他:“我們見過許多比王虎壞的軍閥,反正到處有軍閥,我們攤上這麽一個還算運氣,他不過收稅養兵罷了,不像那些人大吃大喝、搞女人。”
王虎確實盡量體恤百姓,至今還沒有新縣長來接任,上麵曾指派過一個人來,但那人一聽說王虎是個凶狠的人就遲遲未來。他推說父親已年邁,在給老父養老送終後他才能來。這樣他來以前王虎就自己辦案。他親自審理,庇護了許多窮人,跟富人和高利貸者作對。他用不著怕有錢人,他們若不按他的指令繳稅,他就把他們打入大牢。所以該城的地主、放債的這幫人都從心裏恨他,竭力避免犯案,以免被他懲治。王虎可沒把他們的憎惡放在心上,他有權勢,沒什麽可怕的。他定期給士兵發餉,雖然有時他對太散漫的兵很粗暴,但仍按月給他們發錢,比起其他軍閥來,他慷慨多了,那些軍閥都是靠搶掠來籠絡士兵的。為了他的兵,王虎沒有參戰,他可以隨意推延參戰的時間。目前,他在該地區民眾及自己部隊中的威望不壞,地位也很穩固。
但是,不管一個人聲望如何卓著,總有邪惡的一麵,王虎也不例外。那年他兒子十四歲,他正計劃來年送他進軍事學校去學習,這時,他的地盤上遭受了全麵的嚴重饑荒,饑荒像瘟疫一樣蔓延。
春季適時下了雨,可不要雨時它仍不停地下,日複一日,直至夏天還在下。地裏長的麥子都爛在地裏,泡在了水中,好好的農田都成了爛泥水窪。那條小河本是一股平靜的溪水,現在洶湧地咆哮著,把兩岸的泥土衝塌、卷走,接著又摧毀了內堤,然後一瀉而下,連同泥沙一起湧入大海,沿途數十裏清澈碧綠的水全被汙染了。人們開始還住在家裏,用從水裏撈出的木板做桌子做床。待到水淹沒了房頂,土牆坍塌下去,他們就擠身於船裏或木盆裏,或是爬到依然露在水麵之上的堤壩和土丘上,他們還爬到樹上,待在那兒。不光是人,連野獸和蛇都如此。那些蛇成群地爬上樹,攀在樹枝上,也不再怕人,在人群中亂爬,人們簡直不知洪水和蛇哪樣更可怕了。日子一天天過去,洪水卻絲毫不退,然而,真正可怕的還是饑餓。
王虎麵臨著從未經曆過的難題,他比任何人都困難。別人隻需要養活自家人,而他則有一大群人靠著他呢。他們愚蠢無知,動不動就發牢騷,隻有吃得好、錢拿得多才能滿足,隻有得了報酬才盡忠心。王虎統轄區各處的收入都不能全數交來了,洪水害了整整一個夏天,秋天顆粒無收,等冬天來時,一點稅收也得不到了。隻有從外麵走私進來的鴉片賺了些錢,但這種錢也少多了,因為人們買不起,走私犯們便把貨運往別處去了。洪水衝垮了鹽井,鹽務收入也已泡湯。陶匠再也不做酒罐,因為該年沒有新酒可釀。
王虎陷入了極大的困境,這是他做了軍閥及一方首領以來未曾有過的局麵。年終時,他山窮水盡,沒錢給士兵發餉了。麵對這種現實,他隻能苛刻些。他不敢施憐憫,不然他們會認為他軟弱可欺。他召集軍官們,衝他們亂吼,好像是他們做了壞事,他在向他們發火:“這些日子別人在挨餓,我的人可都有吃的,還有薪水。往後夥食就是薪水,我沒錢了,得挨過這段時候才能有錢進來。再過個把月,我連養活你們的錢都沒有了,若要讓你們餓不著,若要我和我的兒子不同你們一塊兒挨餓,我就得去借一大筆錢。”
說話間他臉色陰沉,眉毛下那雙眼瞪視著他們,手捋著胡子,偷眼看那些軍官有什麽反應。有些人麵露不滿的表情,他們一聲不響地走了。他的密探們回來說:“他們說沒有報酬就不打仗。”
聽到這種話,王虎悶悶不樂地在大廳裏坐著,他感到那些人真沒良心,這幾個月遭災,老百姓都在挨餓、喪命,他們卻仍然吃得很好,可是他們並不感激他。有兩次他甚至動了心,想動用他的私庫,那是他留著自己用,以防戰敗撤退的,他決計不能為這些人犧牲自己和兒子。
饑荒仍在蔓延,到處都是水,人們在忍饑挨餓。既然死後也無幹地葬屍,人們便把死屍扔在水中。水麵上漂著許多小孩的屍體。那些大人讓孩子們無窮無盡的哭聲攪得要瘋了,因為孩子們完全不理解他們為什麽沒吃的。趁著黑夜,一些人絕望地把孩子扔到水裏。有的不忍看著孩子受罪,所以采用了更快、更容易的死法。有的人則因為剩下的食物太少,不願意多一張嘴來瓜分。一家若剩下兩人,這兩人就會相互暗算,強者生存。
新年到了,沒人記得起過節。王虎隻給他的兵供應半數糧食,他家也不吃肉,隻吃粥一類的簡單飯食。一天,他正坐在屋裏思量著他已到了何種田地,是否氣數已盡了,這時進來了一個衛兵,他是晝夜在門口站崗的,他報告說:“有六個人代表全體士兵,有話要說。”
王虎陰沉而銳利地掃了他一眼,問道:“他們帶槍了嗎?”
衛兵答道:“我沒有見槍,可是人心難測啊。”
王虎的兒子此時在他的小桌旁坐著,正用心看著書。王虎看了看他,想打發他離開,兒子這時站了起來,像是要走。王虎見此突然下了決心,他要讓兒子學學怎麽對付叛逆者和粗野人,他叫道:“別走。”兒子慢慢坐下來,滿懷疑慮。
王虎吩咐衛兵:“叫衛隊都來站在我旁邊,荷槍實彈,準備開火。叫那六個人進來。”
王虎坐在一把舊的大扶手椅上,那原是縣長的椅子,椅背上搭著一張老虎皮以保暖。衛兵們進來站在了他的左右,王虎坐定後,用手摸著胡子。
六個士兵來了,一色的小夥子,壯實、容易激動、冒失,年輕人個個如此。他們很有禮貌,看到長官坐著,周圍站著衛兵,槍口在他頭上閃閃發光。他們的代表鞠了一躬,說道:“司令慈悲,我們代表夥伴們來再要點糧食,我們沒得吃。現在世道艱難,我們不提餉銀,也不要欠的餉了。我們沒東西吃,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們是當兵的,身子是本錢,我們一天才一個饅頭,我們就為這來找您評理。”
王虎摸透了這些大老粗的脾氣,非得嚇唬住他們,不然他們不服。他狠狠地捋了下胡子,壓壓心中的怒氣。自己待下屬真夠寬厚的,打仗時愛惜他們,攻占了城還違心地放他們去搶,給他們發錢,給好衣服穿。他自己也不像多數軍閥那樣荒**、那樣奢華無度,還是夠廉潔的。一想到這些,他頓時火冒三丈。這些人不能和他共艱苦,何況這是天災,又不是他的過錯。他越想越火,趁著這股怒氣喝問道:“你們是不是來拔老虎胡子的?我願意讓你們挨餓?我什麽時候餓著過你們?我籌劃好了,從外地調來的糧食隨時可到,可是你們這些逆種,你們不信任我!”他大怒,對衛兵大聲吆喝著:“給我把這六個叛賊殺了!”
那六個人慌忙趴在地上求饒,可王虎不敢放了他們。不行,為了兒子和他自己,為了全家和全體百姓,他不能放過他們。倘若他控製不了他的部隊,他們就會去搶老百姓,現在他不能發善心,他喊道:“開槍,左右開火!”
衛兵開槍了,槍聲、硝煙充斥著整個大廳,煙散處,橫陳著六具屍體。
王虎立即起身,命令衛兵:“把死屍抬走,交給派他們來的人,告訴他們這就是我的回話。”
衛兵們還未來得及彎腰抬走那些屍體,王虎的兒子,平時那麽沉默,好像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的兒子,這時卻出人意料發瘋似的跑過來,他父親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他彎下身去細看其中一具屍首,注視著,又一一看過去,摸摸這兒摸摸那兒的,睜大眼睛望著他們癱軟的四肢,然後衝著父親大哭:“你殺了他們,他們都死了!我認識這個人,他是我的朋友!”
他絕望地瞪著父親。看著兒子那雙眼,王虎突然覺得毛骨悚然,他朝下看著,找詞兒辯解:“我是被逼的,要不他們會領頭造反,把我們殺光。”
那個孩子哽咽著,低聲說:“他就要點饅頭。”隨後大哭著跑了出去,他父親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
衛兵們各自散去,隻剩下王虎一個人,他把平日晝夜守衛在身邊的兩個兵也遣了出去,手抱著頭,獨自待坐了一兩個小時。他沉吟著,後悔不該殺了那六個人。他按捺不住,派人叫兒子來。不一會兒,兒子慢慢蹭進來了,臉朝下,眼睛也不看父親。王虎叫他走近點,他拉起兒子細長有力的手握了一會兒,以前他可從未這樣做過。他低聲說道:“我這都是為了你。”
那個孩子沉默不語,橫下了心,不自然地承受著父親的愛撫。王虎歎了口氣,放他去了。他不知該跟兒子說些什麽,怎麽讓兒子理解他的愛心。王虎心中甚覺淒涼,感到整個世界上唯他最孤獨。難過了一兩天後他也橫下心,不再去想它了,他這麽做也實在是出於無奈。為了幫助兒子忘卻這件事,他要給兒子買塊外國表或一支新槍之類的東西,以挽回兒子的心。王虎主意已定,也感到心安了。
這個六人事件也確實說明了王虎所處的困境。他明白,要使部隊效忠他,他得設法去弄糧食。他說已從外地調糧,那是假的,現在他必須出去籌措了。他又想起了哥哥王掌櫃,自認此時同胞弟兄應可共患難的。他要去察看他老家那兒的情況怎樣,他能得到些什麽幫助。
他跟部下們說,他這次是去為他們搞糧食和錢,還許了很多願。他們都很興奮,立刻振作起來,對他充滿了希望,並表示忠貞不貳。他挑選了一隊衛兵,派他們守衛著他的家,然後命令自己的衛兵做上路的準備。定好日期,叫了船,他和兒子及一些士兵牽著馬上了船,準備渡過水麵,到達堤壩岸邊的路上,然後騎馬往哥哥們住的小城去。
在狹窄的堤壩上,馬慢騰騰地走著,兩邊都是水,壩上擠滿了人。大老鼠、蟒蛇等都在跟人爭地方,不怕人,盡它們微弱的力量與人競爭,人們的生活中積聚著憤懣。毒蛇、野獸越來越多,無情地殘害著人們。有的時候,人已無心去爭鬥,聽任毒蛇到處爬行,他們隻是麻木地呆坐著。
王虎穿越這片地帶全靠衛兵和槍保護著,不然人們會襲擊他的。時常有人站起來掙紮著拽他的馬腿,且一言不發。王虎從心裏憐憫他們,他拉住馬,免得踩著他們。衛兵上來把人拉開,放倒在地,他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有時被拉開的人就勢躺在了地上,有的慘叫一聲,投了水,了結了一生,也結束了他的災難。
兒子一路上都騎馬走在父親身邊,寡言少語。王虎也不跟兒子說話,六人事件仍在他們之間留有陰影。王虎不敢問兒子,兒子臉朝下,偶爾偷偷朝路邊饑餓的人群看上一眼,滿臉驚恐。王虎受不住了,終於說道:“他們都是普通鄉民,每過幾年就經曆這麽一次,他們已經習慣了,成千上萬的人都是如此。對於死去的人,人們慢慢就淡忘了,很快又會生出一批人來。”
兒子突然開了口,聲音變得像隻小鳥,尖尖的,他情緒激動,又不敢在父親麵前哭出來:“他們要像我們一樣是當官的,就不會死了。”說話時他盡量抿住嘴。這景象確實太慘了,他的嘴唇不斷地哆嗦著。
王虎想說幾句安慰他的話,兒子的話使他感到震驚。他從沒想過這些百姓所受的罪他也可能受,人天生就不一樣,誰也代替不了誰。他不愛聽兒子那一套,對一個軍閥來說那太心軟了,他不能因為有人受苦就停止步伐,就動情,但他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兒子。沒東西吃的這些日子裏隻有吃死人肉的烏鴉在水麵上來回盤旋著。王虎隻說了句:“老天爺對我們都一樣狠心。”
從此王虎不再幹涉兒子。他既然了解了他的思想,也就無須再盤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