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現在常想,要是他把兒子留在家裏該多好,實際上他又不敢,萬一有人為死去的六個人鬧事呢!他不僅怕兒子死掉,也怕帶兒子去哥哥們那裏,那兒的年輕人太嬌嫩了,生意人又沒命地愛錢。他叮囑兒子的老師和親信“豁嘴”,叫他們寸步不離小主人,又派出十名老兵日夜守護著兒子。他還吩咐兒子要像在家裏時一樣每天讀書。可他不敢對兒子說:“兒子,你不能去有女人的地方。”他不知道兒子轉過這種念頭沒有,這麽多年來,他把兒子帶在身邊,住在一起,這兒是沒有女人的,沒有女仆、女奴,也沒有妓女。這孩子除了母親及姐妹外,不認識別的女人。近年來他根本不許兒子單獨出門,連偶爾去看望母親也派衛兵跟著。他就這樣管束著兒子,他對兒子的忌妒甚於其他人對所愛女人的忌妒。
盡管有這麽多顧慮,王虎與兒子並肩騎馬來到哥哥家時心裏還是甜滋滋的。他很高興,他的裁縫給兒子做的外套跟他自己的一模一樣。兒子穿著洋式衣服,佩著鍍金的紐扣和肩飾,戴著和父親一樣的有標記的帽子。兒子十四歲生日時,王虎甚至派了人去蒙古買回兩匹馬,其中一匹稍小些。兩匹馬同樣強壯,又都呈黑紅色,它們的眼睛是白的,不時滴溜溜地轉動著。因此父子倆連坐騎都是一樣的。當街上的人們停住腳看過往的隊伍時,他們的讚歎聲使王虎心花怒放:“看老帥和小帥像得就似同一個人的兩顆門牙一般。”
他們來到王大的院子門口,兒子像父親一樣跳下了馬背,手按劍柄,靜靜地走在父親身邊,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與父親的一樣。王虎被迎進了哥哥家,哥哥和侄子們聽說他到了都前來問候。見他們用羨慕的眼光讚賞著他兒子,王虎心裏就像饑渴的人喝了美酒一樣舒適。在他逗留的那段日子裏,他不由自主熱切地觀察著侄子們,迫不及待地想證實自己的兒子比他們優秀。他為有這樣的兒子感到欣慰。
王虎可以感到欣慰的地方很多。王大的長子現在已美滿地成了親,尚未生子,夫妻倆與父母住在一起。大侄子已長得頗像父親,肚子圓了起來,優美的身段開始發胖,也帶著疲倦的神色。不過他的確有煩難事,他媳婦與婆婆相處不睦。媳婦是新派的,沒規矩,和丈夫單獨在一起時,他試圖勸說她,但她會大喊大叫:“什麽?我難道是那個傲慢的老女人的奴隸?她難道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自由的?我們不再侍候婆婆了。”
這媳婦一點也不怕婆婆,婆婆架子十足地說:“我年輕時伺候婆婆是分內事,早上端茶得畢恭畢敬,那是家教。”媳婦一甩頭發,沒纏過的腳一跺地,回說道:“可今天女子翻身了,再也不向人彎腰了!”
由於這類爭吵,這位大少爺常感心煩,可他又不能像以前那樣去消遣解悶。媳婦盯著他,會打聽到他的玩樂場所。她膽子大,不怕跟他上街,會鬧著要一起去。她會說,現在的女人不能被關在家裏,男女平等,以此招惹街上的人圍觀。因為怕丟人,丈夫隻好放棄老嗜好。他毫不懷疑她的膽量,這女人忌妒心強,她要改掉丈夫的毛病,限製他的欲望。他不能對漂亮的丫頭多看兩眼。要是他跟朋友們沾了妓院的邊兒,待他回來,她就大哭大鬧一場,鬧得家裏天翻地覆。一次他跟一個朋友發牢騷,那人出主意說:“嚇唬她說你要娶小老婆。這對女人來說是最沒臉的事。”
當他這麽嚐試時,他媳婦毫不服帖,她喊著,圓瞪著的眼裏直冒火:“在如今這個時代,我們婦女絕不會忍受這種屈辱!”
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她衝了上來,伸出兩手像貓一樣抓他的臉,頓時臉上出現了四道紅的指甲痕,誰看了都心中有數。他五天出不了門,更覺丟臉。他也不敢讓她公開丟醜,因為她哥哥是他的朋友,父親又是警察局長、地頭蛇。
到了晚上他仍戀著她,她也會溫柔地纏住他,用好話哄他,好像真的十分懊悔,於是他就立即不計前嫌,熱切地愛著她,溫順地聽她說話。
每逢此時她就會喋喋不休,要他向父親要一筆錢,他們小兩口好搬出去,到一個沿海城市,和同類人為伍,過一種新的生活。她會伸出美麗的臂膀鉤住他,甜言蜜語一番,或發脾氣,哭,或躺在**不起來,不進食,逼他答應。她使用了千條妙計來糾纏丈夫,他終於答應了。去跟父親一說,父親抬眼看看他,說:“我到哪兒去弄你要的這筆錢?辦不到。”過了一會兒,他又有點稀裏糊塗、瞌睡懵懂了,近來他差不多總是在這種狀態中打發光陰。他又補充說:“男人總得讓著女人,她們差不多都愛吵鬧,有沒有教養都一樣。受過教育的更糟,什麽都不怕。我總說,讓女人當家吧,我樂得圖個清靜,我勸你也這樣做。”
那個媳婦可不肯輕易罷休,她逼著丈夫一次次去找她公公。為了圖安寧,王大最後讓步了,答應動動腦筋看。他清楚唯一的辦法就是賣掉他的一大半地產。哪怕八字還隻有一撇,那個媳婦就嚷得滿城風雨,說她要走了,而且盤算開了,嘮嘮叨叨地說在沿海城市玩的路子多得是,那兒的女人打扮得漂亮,她也要買件新外衣和皮大衣。她現在的衣服像破爛兒,隻能在這種鄉下地方穿穿。她這番話把丈夫的心煽活了,他也急著要走,急於去見識一下她描繪的那些新鮮事物。
王大的小兒子也成人了,他步哥哥的後塵,隻關心一件事:哥哥有什麽他也得有什麽。他暗地裏對漂亮的嫂子起了意,下定決心,隻要哥哥一離家,他馬上就緊跟去,到有嫂子那樣漂亮新派的女人的城市去。他機靈,什麽都不透露,哥哥走後他整天在家裏和城裏閑逛,伺機行動。他看什麽都不順眼,耳聞了海濱城市的美妙,那裏到處是稀奇事和洋派的新潮人物。他甚至暗暗小看王虎的兒子,王虎察覺到了,從而很恨他。
王掌櫃家的小輩外表更謙和些,晚上從店裏回家後,他們坐在椅子邊上看著叔叔和堂弟。這些小商人看著他兒子的神情讓王虎心中暗喜,他注意到他們盯著他兒子和他佩帶的鍍金小寶劍看。他兒子有時解下來遞給他們,讓他們摩挲把玩。
在這種時候,王虎就會為兒子感到自豪,忘記了兒子曾對他那麽冷冰冰的。兒子站起的動作幹淨利落,完全同老師教的一樣;每次進門他都向父親及伯伯敬禮,長輩就座後,他才有禮貌地坐下。看到這些,王虎心裏真歡喜,他加倍愛兒子,比以前任何時候都開心。就兒子的年齡來說,他長得高大,而侄子們則不然;他兒子肌肉結實、身材挺拔,不像堂哥們那麽萎縮、蒼白。
在哥哥家的這些日子裏,王虎派人謹慎地護衛著兒子。在宴席上,兒子就坐在他旁邊,他親自照料兒子喝酒。酒過三巡他就不讓人再給他兒子斟了。堂兄弟們約他兒子上各處去玩,王虎就讓兒子的教員、“豁嘴”及那十名老兵跟隨著。每天晚上他都找借口親自去兒子房間看兒子上床睡覺,不然他不安心的。兒子單獨睡,門口有衛兵站崗。
他的兩個哥哥仍舒適地住在父親的老房子裏,好像沒有天災,沒有洪水,沒有過饑荒似的,其實王地主和王掌櫃對外麵的情形了如指掌。王虎向他們歎了苦經,說明了來意,最後他說:“救我一把對你們也有益,我的權勢也能保證你們的安全。”他們深知這是實話。
該城城外也有饑民,許多人對這兄弟倆深惡痛絕。王地主有地,他不幹活,而他們無論寒暑,風裏雨裏彎著腰在田裏幹活,好不容易種得的糧食還得和王地主分,田地和糧食應該歸他們自己才對。世事太不合理,秋收時他們得把一大半送給住在城裏坐享其成的人,通到災荒還得照樣分。
王地主確實是地主,可他也賣地,地主也不好當啊。他這麽個軟弱的人也會罵人、吵架。他恨他的土地,就拿給他種地的人出氣。他不光為土地恨他們,他還得為家計發愁,因為負擔太重。他感到更苦惱的是,他的佃戶們故意拖欠地租,那可是他父親傳下來的收入呀。眼下雙方已變得相當敵對,他的佃戶們一見他來了就仰臉看天,並說:“鬼出來了,一定有雨!”
他們還常辱罵他:“你可算不上你爸爸的好兒子,他有錢,可是心好。他沒忘了他也和我們一樣受過苦,他從來不逼租,災年還不收租。你從來沒受過苦,因此不會有好心腸!”
人們的這種仇恨情緒在這種艱難的日子裏更顯突出。晚上大門關了以後會有人來敲門,躺在台階上呻吟:“我們餓著肚子,你們還有大米吃,還有米做酒。”有的人路過時會大叫,甚至白天也喊:“我們要殺了這些闊佬,奪回他們從我們這兒搶去的東西!”
起初兄弟倆還不在意,後來就雇了城裏的兵站崗,把閑人都趕開。以後城裏和鄉下的許多有錢人都被搶了,無數強盜風湧而起,他們窮凶極惡,所到之處一搶而光。王龍的這兩個兒子還算安全,本城的警察局長兼部隊司令把女兒嫁到這家了,軍閥王虎又離得近,因此在王家大院前人們還不敢放肆,不過哼幾句,罵一罵罷了。
人們憎恨他們,但也沒搶他們的土坯房子。水漸漸退了,那房子在小山上露出來,梨花和那兩個殘廢在那兒安全地過了冬。人們知道她善良,也知道她從王家要了糧食,於是很多人都劃著小船撐著盆到她那兒去,她給他們吃的。一次,王掌櫃去她那兒說:“現在時局不安全,你得搬進城去住在大院裏。”
梨花平靜地答道:“我不能走,我不怕,還有人靠我過活呢。”
冬天越來越冷,她也怕了。有些人走投無路,饑寒交迫,住在船裏在結了冰的水麵上停著,或窩在樹頂。梨花還養著那個傻子和“駝背”,他們感到氣憤。他們手拿著她給的東西,當著她的麵嘴裏叨咕著:“壯漢子和活著的健全孩子都餓著呢,還給那兩個吃?”
這類話越來越多,梨花也開始猶豫是否該把那兩個送到城裏去,不然說不定哪天他們會給人殺了,因為他們還要吃啊,她保護不了他們。那可憐的傻子,雖然五十二歲了,可還像個小孩。一天,她突然死了,那天她像往常一樣吃了飯,又拿塊布玩,她在門外遛著,一下子掉到水裏去了。她不懂那不是幹地,她經常在那兒坐。梨花趕過去時,她身上已經濕透了,冷得發抖,回來就凍病了。盡管梨花細心地照料她,幾小時後她還是死了,跟她活著時一樣,死時也一無所求。
梨花給城裏捎了信兒,向王大要一口棺材。既然王虎也在,弟兄三個就一起來了,王虎還帶著兒子。他們看著傻子入了殮,她這輩子頭一回顯得嚴肅、聰慧,死神給了她一副莊重的麵容。梨花雖然悲痛,但看見她的神情,又多少感到一些安慰。她平靜地自語道:“死神治了她的病,使她變聰明了,她現在跟我們一樣了。”
三兄弟沒給她舉行葬禮,她不過是個傻子。王虎把兒子留在土房裏,自己坐著船和哥哥們、梨花、一個佃戶的老婆和一個工人到另一塊高地上的祖墳去了。他們把傻子埋在一塊低地上,但還是在土圍牆的裏麵。
一切完畢,他們回到了土屋前,準備回城。王虎看著梨花,頭一次跟她說了話。他沉靜地、冷冷地說:“現在你打算怎麽辦,夫人?”
梨花抬起了臉,一生中頭一次有這麽大的勇氣,她的頭發灰白了,臉也不再年輕、細嫩。她說:“我早說過,這孩子一死我就到附近的尼姑庵去,那兒的尼姑都準備好了,這些年我跟她們住得近,我已經許了好多願,那些尼姑認得我,我在那兒會過得很好。”她又轉臉對王大說:“你和你太太已經把你們這個兒子安排好了,他的廟跟我的很近,我還得照看他。我已經老了,老得能當他媽了,他總是生病發燒,我會去照顧他的。和尚和尼姑早晚都一起念經,我一天總能見他兩次,哪怕不說話。”
兄弟三個又看了看圍在梨花身邊轉的那個“駝背”,他曾和梨花一起照顧那個傻子,現在她死了,他有點呆呆的。他們看著他,他勉強笑了笑。王虎有些感觸,他自己的兒子那麽高大,正站在一旁驚異地看著這陌生的一幕。見兒子對著“駝背”微笑,王虎和藹地說:“我願你如意,可憐的孩子,要是你行,我會像帶走你堂哥一樣帶你走,也會像對他一樣對待你。我會給寺廟和你都加些錢。夫人,錢是萬靈的,我敢說,在廟裏也一樣。”
梨花打定主意,慢條斯理地答道:“我自己什麽都不需要,也不帶什麽。尼姑們了解我,我也了解她們,我的也是她們的,我和她們同甘共苦。可我得給這孩子帶些東西,他用得著。”
她言外之意有點責怪王大,他和“駝背”的娘商定的給兒子的費用少得可憐。他沒作聲,坐下等著弟弟們,身子顯得笨重,好像再起來都有困難。王虎仍盯著“駝背”看,又對他說:“你還是決意去廟裏,而不願去別的地方?”
那小子先還貪婪地望著他那高大魁梧的堂弟,這時才把眼睛移開,垂下頭,看著自己短小彎曲的身體,慢悠悠地說:“是,看我這個樣兒。”過了一會兒又費勁兒地說,“和尚的袍子也許能遮住駝背。”
他又轉臉去看堂弟,驀地,他好像受了刺激,連那鍍金寶劍也不能再看了。他低下眼睛,轉身一瘸一拐地去了。
那天晚上王虎回到哥哥家,去照看兒子睡覺,發現他沒睡著。他問父親:“爹,那兒也是我爺爺的房子嗎?”
王虎奇怪地答道:“當然,我小時候就住在那兒,後來這房子蓋了才都搬過來的。”
那孩子眼朝上看,頭枕在手上,急切地看著父親,熱切地說:“我喜歡那房子,我願意住蓋在田裏的房子,就像那間土坯房一樣,那麽安靜,有樹,還有牛。”
王虎不耐煩地答著,自己也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兒子畢竟沒說什麽不甚得體的話:“你都說了些什麽呀!我小時候就在那兒,每天那麽無聊,我時刻都想著離開那兒。”
可兒子很固執,又說:“我喜歡那樣——我就是喜歡那樣!”
兒子說這些話帶著強烈的感情色彩,王虎有點生氣,便站起來走了。他兒子那晚真的夢到那土坯房子就是他的家,他就住在田野裏。
梨花去了尼姑庵,王大的兒子到了廟裏,三個人住了多年的土坯房現在空了。王龍的田裏已沒有王家的人住了,隻剩老佃戶兩口子守在那兒。有時那老婦會拿出她藏在土裏的幹白菜,或她省下的一點食物,包起來送到尼姑庵給梨花。她在侍候他們的那些年裏學會了愛護這個文靜溫和的女人。日子這麽艱難,她還拿出僅有的一點東西給她,她願意在門口等著穿灰尼姑袍的梨花出來,她會上去悄悄地說:“這兒有個新鮮雞蛋,是我留下的那隻雞下的,給你。”
然後她把手伸進前襟裏去掏出一個小雞蛋,攥在手裏,塞到梨花的手上,輕聲勸著:“吃了吧,太太,我敢說尼姑都這樣,別聽她們許願。我看見過和尚吃肉喝酒。站在這兒吃,沒人看見,趁著新鮮。你臉色多難看!”
可梨花不肯,她真心許過願。她搖搖頭,頭上戴著灰帽子。她輕輕推開老婦的手說:“你吃,你比我更需要補養,我已經吃得夠好了。即便我沒得吃,也不能吃,因為我許過願了。”
那老婦人可不死心,她把蛋硬往梨花懷裏塞,梨花袍子的前襟是從領口搭過來的。隨即她趕緊坐到盆裏,從門邊推開到了水裏,梨花就夠不著了。她滿意了,笑著離開了那裏。不一會兒,梨花就把雞蛋給了一個可憐的女人,她剛從廟門前的水裏爬出來。她是個母親,抱著個營養不良的孩子,貼著她幹癟的**。梨花聽見她微弱的聲音,走了過去,她哀求著:“看看我這兩個奶吧,原來可是脹鼓鼓的,孩子也胖得像個佛爺。”她凝視著懷裏那垂死的小東西,他的嘴還緊貼著那幹癟的奶。梨花從懷裏掏出了雞蛋,給了那個女人,慶幸自己有這麽好的東西可以給別人。
自那以後,梨花一直平靜地度著光陰,王虎再也沒見過她。
王掌櫃是完全可以幫助王虎渡過難關的,他有大批存糧。災荒使別人窮困,卻讓他和像他那樣的人發了財。他看清了形勢,趕緊囤積了大量的糧食,不時以高價賣給有錢人,他還從外地買進麵粉和大米,甚至派人去臨近的國家買這類貨物。他的倉庫裏已堆滿了糧食。
他現在是空前地富有,他的糧食運往富戶和市場,換回了銀錢,這年王掌櫃錢多得都發愁擱在哪兒、怎麽樣才安全。他是個商人,不想買地,這年頭又沒個靠得住的人可以把錢借出去,一旦借給別人,就隻有指望靠他們淹在水裏的地來還。他冒險,要高利,他把注押在將來的收成上。一旦田裏的水排幹了,那片地區的所有收成都會流入王掌櫃的糧倉。沒有人確切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他對兒子花錢都加以限製,在兒子們麵前裝窮,逼著他們在店裏或市場上幹活。除了大兒子,其他的兒子都盼著父親死。老大已被送到王虎那兒去了,他不必待在店鋪裏或市場上,他可以花錢去玩樂或買好衣服,而其他幾個現在則不行。
不光他的兒子們對如此幹活感到痛恨,鄉下還有許多農民也恨。其中一個大齙牙,在王龍死後買了他的大部分地,現在他的地幾乎都讓水淹了。他省吃儉用、挨餓,眼看孩子們也要挨餓了,除非他向王掌櫃借貸。他等著田裏的水退下去。這期間他帶著孩子到南方去了,不情願讓王掌櫃把他的地弄到手。
王掌櫃自認為公道,他對所有來借貸的人說,誰也別指望在荒年以平價買糧或借錢,不然商人還賺什麽錢?在他看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做得並不過分。
他是個聰明人,明白人們在非常時期不講公道,知道大家都恨他。他情知王虎對自己有用,因此他盡自己的力,答應借給王虎大批糧食及一大筆錢,利息也不高,大約百分之二十。一天他們在茶館簽借據,王大在一旁深深歎息:“小兄弟,我要是像咱這商人兄弟就好了,可我越來越窮,不像他生意興隆,我隻有一點放出去的錢和爹留下的一點地,不過我們三人中有一個人有錢,這對我們來說還是好事。”
聽見這話,王掌櫃不禁尷尬得笑了笑,他不善言辭,又不懂客套,直截了當說道:“就算我有點錢,那都是因為我幹活,也支使兒子們在鋪子裏幹,他們從不穿綾羅綢緞,我呢,也隻娶一個老婆。”
盡管王大這些年來脾氣已磨得隨和多了,但還是不願這麽直來直去地談,他知道弟弟這番責備是因為他賣了大部分地產,以便打發兩個兒子去沿海城市。他坐在那裏氣鼓鼓的,最後提了提神,大聲說:“好了,當父親的總得供養兒子,我有點太寵兒子了,不舍得讓他們年輕輕的在櫃台旁耗費年華。我要是還看重咱爹的名譽,能讓他的孫子挨餓嗎?養活他們是我的責任,也許我不該把他們當成公子哥兒供著。”他講不下去了,幾年來他一直咳嗽得厲害,這陣兒又咳開了,使他憋得難受。沒話說,他坐在那兒生悶氣,眼睛下陷,脖子都紅了。王掌櫃幹瘦的臉上露著微笑,他哥哥理解了他的含意,無須多言了。
借據該簽字蓋章了,王掌櫃要求當場畫押。王虎驚訝地說:“什麽?難道我們不是親弟兄嗎?”
王掌櫃抱歉似的說:“這是防備我記不住,現在我記性壞極了。”
他把毛筆遞給王虎,後者不得不接過來寫了名字。王二仍笑著問:“你的圖章也帶來了嗎?”
王虎隻好從腰帶裏取出石刻圖章,在那張紙上蓋了印,然後王掌櫃將借據折好,收到自己腰間的小口袋裏。盡管借到了錢,王虎卻越看越氣,他發誓要擴展地盤。這些年要不是白白錯過了機會,他就不至於再靠哥哥了。
王虎的部下有救了,他叫兒子準備好,叫衛兵集合,準備動身。春天,地很快就幹了,人們都急需新種子種田。他們忘了冬天,忘了死去的那些人,對春天又重新充滿了希望。
王虎也盼著新的轉機,他向哥哥們告辭。他們為他舉行了告別宴會。宴會結束後,王虎來到祖先的牌位前,點燃了香,兒子就站在一旁。香煙繚繞,他先向祖先鞠躬,然後叫兒子也照做。看著兒子鞠躬時那英武挺拔的身姿,王虎深感驕傲,他似乎覺得先人的靈魂都聚在那裏,正欣賞著他們後代的精英,心想自己為家族爭了光。
禮儀完畢,香燒成了灰燼,王虎上了馬,兒子也躍上了自己的小馬,他們與衛兵們一道,沿著曬幹的大路回自己的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