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那種固執的老脾氣也發作了,他僵持了好久才重新開口。他想,自己之所以不接著講下去而停頓下來,是因為不喜歡兒子在他講話時插嘴;實際上的情況卻是,王虎有一些他不怎麽喜歡說的事要談,於是他等待著。在相持的時間裏,源對於父親的怒氣一下子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想起了被這個人嚇得不敢吭聲的種種情況,想起消磨在自己所憎恨的武器上的所有時光,想起這次所過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又一次被剝奪,他驀然間感到再也不能忍受這隻老虎了。不,他的血肉已從這個老頭兒的身上分離出來,他對父親突然產生了一種厭惡,因為他不洗澡,不修麵,讓酒飯滴落在衣服上。至少此時此刻,父親身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他所鍾愛的。

王虎做夢也沒有想到,兒子心裏所有這些強烈的憎恨正在不斷滋長,最後竟對他想說的話感到切齒地痛恨。他說的話是:“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寶貝兒子。除了寄希望於你,我還能指望什麽?你母親有一次說過很有見識的話。她跑來對我說:‘如果他不結婚,我們的孫子從哪兒來?’於是,我對她說:‘到某個地方去找一個身體健壯的好姑娘,別的什麽都不要緊,隻要她精力充沛,能早生孩子就行了,因為女人都差不多,哪個也不見得比其他人好。把這個姑娘帶回來,嫁給他,這樣他就可以出走,躲在哪一個國家,等戰爭打完了再回來。那時候我們已有了第三代。’”

這番話王虎說得非常小心謹慎,每個詞都預先考慮過。在讓兒子重新離開之前,他強打起精神,說出這些措辭巧妙的話,以盡到為父的責任。這不過是每個好父親應該做而每個兒子論理也必然指望的事,因為兒子為了父母,都應該接受如此選擇的妻子,娶了她,生了孩子,然後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願,自由自在地到其他地方去尋找他的愛。可是源不是這樣的兒子,他已經中了新時代的毒,內心充滿了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隱秘而頑固的自由思想,也充滿了他父親對女人的那種憎恨。這種憎恨,加上他的固執,使他感到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燒。是的,此時此刻,他的憤怒就好比受到攔截的洪水,他全部的生命已係於這一發之間了。

起先,源似乎還不相信父親當真說了這番話,因為從小時候到現在,他一直聽父親說女人是蠢貨,即使不是蠢貨,也是變節者,是絕對不能信任的。然而,父親確確實實說過這番話,他正坐在那兒,和先前一樣看著炭火發愣。這時,源一下子明白了母親和她的女仆何以如此熱心地要悄悄把他弄回來,在得知他準備回家後,又何以會如此高興,因為這樣的女人什麽都不想,隻知道配對、結婚。

不過,他絕不會向他們屈服!他一躍而起,忘卻了他對父親的恐懼或愛,大聲喊道:“我已經等到這一天了——是的,當我的同誌們告訴我,他們是如何被迫結婚的,我就等著了——他們中的許多人就是為了這個原因離開了家——我常常想,我自己不知是否會有幸福——可是你像其他人一樣,像所有想把我們永遠縛住的老年人一樣——把我們的整個身體縛住——強迫我們同你們選擇的女人結婚——強迫我們生孩子——不過,我可不願意受束縛——不願自己的身體聽任你們撥弄,讓自己的命運同你們的拴在一起——我恨你——我一直恨你——我知道自己恨你——”

源傾瀉完胸中這股怨恨的洪流,便劇烈地嗚咽起來,那忠心耿耿的老人看到源這樣發脾氣,心裏害怕,便奔過來抱住他的腰,想說話卻又開不了口,因為他那裂開的嘴唇全都扭歪了。源往下一看,隻見老人靠在他身旁。他抬起手,一掌打下去,正巧打在那張又老又醜的臉上,於是豁嘴老人跌倒在地上。

王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並不是要走到兒子身邊——不,他迷茫地朝源看了一眼,似乎弄不清兒子的這些話究竟有什麽含義,因此,他的目光顯得迷亂、呆滯。他看見老仆人倒在地上,就走過去把他扶起來。

可是源轉過身子逃走了。他不再等著看看發生了什麽,便從院子裏奔出去,找到他那匹拴在樹上的馬,穿過大門,經過站在那兒凝視著他的士兵,翻身上馬,策馬離開了那個地方。這時,他心裏暗暗地喊道:“永別了。”

源在狂怒中奔出了父親的宅邸,但這種憤怒必須從它的熱點上冷卻下來,否則他便沒命了。事實上,源也確實冷靜下來了。他開始考慮,像他這麽一個孤獨的年輕人,在割斷與同誌們和父親的聯係後究竟能做些什麽。那天的天氣也在幫助他冷靜下來,源在土屋裏生活的那幾天裏仿佛始終存在的冬日的陽光,現在已經不見了,天色灰蒙蒙的,風從東麵吹來,寒冷刺骨。源的馬經過這幾天的旅行,變得疲乏不堪,慢吞吞地在土地上走著。大地也變得灰暗了,源感到自己已被這灰暗的大地所吞噬,渾身冰涼。大地上的人們也有著這種類似的暗色,因為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生存和勞作,和它是那麽相像,他們的容顏隨著它的變化而變化,他們的言語和一切動作都變得十分平靜。在陽光下,他們的臉顯得活潑,常常充滿了歡樂,可是現在,在灰暗的天空下,他們目光呆滯,嘴唇上沒有一絲笑意,他們的衣服是暗褐色的,行動也很遲緩。太陽通常所挑選並賦予勃勃生氣的色彩,比如田地和山坡上那一塊塊小小的豔色、藍布衣裳、孩子們的紅外衣和姑娘們緋紅色的褲子,現在都已不怎麽鮮豔了。源騎著馬經過這塊灰蒙蒙的土地,對自己以前曾經那樣愛過它感到驚奇。他也許會回到他的老隊長那兒,繼續追求他的事業,可是,他想起了那些村民,想起他們如何不喜歡他,而今天他經過的那些老百姓又是那樣抑鬱,於是他痛苦地向自己發問:“難道我要去為他們浪費生命嗎?”是的,在他看來,甚至大地在今天也失去了笑顏。然而,這一切仿佛還不夠似的,他那匹馬也開始一跛一跛地行走。源在他經過的某個小城附近下了馬,這時,他才發現馬的腿已被石頭碰傷,跛了,再也不能派上用場。

正當源停下來低頭察看馬蹄的時候,隻聽得一聲巨吼,他抬頭一看,原來一列火車正從他身邊開過。火車猛烈地噴射著煙霧,速度極快。車速雖快,但因為源跪在馬的旁邊,離火車又很近,所以他看得見車廂裏的許多乘客。他們坐在那兒,那麽暖和,那麽安全,又以這樣的速度向前。源真羨慕他們,因為自己的馬速度太慢,如今又殘廢了。突然間,一個絕妙的主意迅速跳入他的腦際,他心中暗暗喊道:“我要到城裏去,把這頭畜生賣掉,然後搭上火車去遠方——越遠越好——”

那天晚上,源睡在那個小城裏的一家客棧裏。客棧裏髒得很,虱子在他身上爬來爬去,使他無法入睡。他神誌清醒地躺在那兒,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麽辦。他身上還有一點錢,因為父親怕他有時銀錢短缺,所以常常讓他束著一條裝錢的腰帶,再說,他那匹馬也可以賣些錢。可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想不出自己該上哪兒去、應該做什麽。

源並不是普通的未受教育的小夥子。他熟悉本國的古書,也了解西方的新書,關於這些,他的家庭教師都曾教過他。他還向老師學了一口流利的外國語。因此,他並非像一個軍人的兒子那樣無能和無知。他在客棧的硬板**輾轉反側,自問該用那筆錢和他的知識幹些什麽,他在心中翻來覆去地問著自己,是不是最好回到隊長那兒去。他可以回去,對隊長說:“我已經悔悟了,讓我歸隊吧。”而且,隻要他告訴隊長,他丟下了父親,打倒了那個忠心耿耿的老人,這就足夠了,因為在革命者的隊伍裏,反抗父母就是獲得允準的途徑,這往往是忠誠的憑證,所以某些青年男女甚至把父母殺掉,以顯示他們的忠誠。然而,盡管源知道自己會受到歡迎,但不知怎的,他並不想回到那個事業上去。

一想起這灰暗的一天,源就鬱鬱寡歡。他想起滿身塵土的普通百姓,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愛他們。他自言自語地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快活過,其他年輕人所有的一切小小的歡樂我都沒有,我的生命先是被對父親的責任所占,後來又被這個我無法追求的事業所占。”突然間,他想起自己也許會喜歡上從未見過的某種生活,一種更愉快的、充滿笑聲的生活。源一下子覺得他的一輩子過於嚴肅,連個遊戲的夥伴都沒有,然而,他相信,一定存在著那麽一個既充滿歡樂又有工作可做的地方。

想到玩耍,他便回憶起自己的幼年時代,回憶起他曾經很熟悉的那個妹妹——她如何愛笑,如何用一雙小腳東跳西跳,而他同她在一起時也如何愛笑。對了,他為什麽不再去找找她呢?她是他的妹妹,他們血緣相係。這麽多年來,他被牢牢地束縛在父親的生命中,忘記了自己還有其他的親屬。

他的腦海裏一下子湧現出所有的親戚——有二十來個。他可以上他的伯父王掌櫃那兒去。有那麽一刻,他想到重回那座房子也許是很愉快,他的腦中呈現出一張親切、愉快的臉,那是他伯母的臉,他想起了他的伯母和幾個堂兄弟。可是接著他又固執地想到,不,他絕不能離父親那麽近,伯父一定會去告訴父親,因為他們離得實在太近了……他要去乘火車,跑得遠遠的。他的妹妹離這兒很遠,在一個遙遠的海濱城市裏。他很想到那個城市裏去住一陣子,看望他的妹妹,在可愛的景色中尋找樂趣,並瞧瞧所有那些他早已耳聞卻從未目睹的外國玩意兒。

他心裏有點著急,沒等天亮就跳下床來,喚客棧的夥計打熱水來洗身。他將衣服脫下來,狠命地抖了幾下,想把虱子抖掉。夥計跑來後,他對客棧的肮髒咒罵了一通,一心隻想離開。

夥計見源這麽不耐煩,就知道他是富人的兒子,因為窮人是不敢隨便罵人的,他忙說好話,趕緊侍候。因此,天才蒙蒙亮,源已經吃完早飯出了門,牽著那匹紅馬去賣。他以很低的價錢把馬賣給了一爿肉店。源有一陣子心裏很難過,確實,一想到自己的馬將變成供人食用的肉,他就不由得一陣戰栗。後來,他硬了硬心腸,克服了自己的軟弱。如今,他已經不需要馬了。他不再是一個將軍的兒子。他就是他自己——王源,一個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愛幹什麽就幹什麽的自由自在的青年。就在那一天,他登上了駛向那個海濱大都市的火車。

對源來說,這也算一件幸事,因為他時常替父親讀他那位博學的妻子的來信。信是從她移居的海濱城市寄來的。王虎年紀越大,越是懶得看什麽東西;他年輕時雖然很能看書,上年紀後卻把許多字都忘了,無法流暢地閱讀。這位婦人每年寫兩封信給她丈夫,這些信裏往往有許多學問,不好懂,源就替父親讀信,並為他解釋。現在回憶起來,他還記得她在信裏告知的地址是在那個大城市中的哪個區、哪條街。於是,源一路上過了一條江,繞過一兩個湖,翻過重重山,經過一塊塊春麥青青的良田,再經過一天一夜的旅程。下車之後,他知道該往哪裏走。路程不很近,所以他雇了一輛人力車去那兒。就這樣,他一個人從燈光明亮的街道上經過,開始了他的冒險之旅。他坐在車上,因為沒有人認識他,所以他盡可以像一個鄉下人那樣自由自在地觀看街景。

他從來沒有到過這樣的都市。大街兩邊的房屋是那麽高,因此,盡管街燈亮得耀眼,源還是看不到這些高高聳入夜空的房子的屋頂。然而,在這些高樓的底部,光線是充足的,人們像在白晝一樣行走。在這兒,他看見了世界上的各種人,他們的種族、類型、膚色都不相同。他看到了來自印度的人,印度婦女身裹黃布和純白的薄紗,穿著緋紅色的罩袍,以襯托她們的黑膚之美。他還看到了行色匆匆的白種男女,他們衣著往往相似,鼻子又都很高,以致源望著他們,驚異於這些白種女人怎麽能從許多人中認出她們的丈夫,在他看來,除了大肚皮、禿頂或有類似的缺陷,他們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

但大多數還是和他一樣的人種,源看見形形色色的同胞在街上走。富人們乘著豪華的汽車來到某些遊樂場所門口,喇叭發出刺耳的尖嘯聲,拉著源的人力車夫必須讓到一邊,先讓他們通過,就像古時候給皇帝讓道一樣。富人一到某個地方,窮人就會靠上來,乞丐、殘疾人、病人,他們擺出各種各樣的苦惱相,以乞得一點錢。然而他們很少要到錢,因為那些富人走起路來往往鼻子朝天,目不下視,從他們的錢包裏漏出來的銀錢真是少得可憐。源此時雖在熱切地尋求快樂,但一瞬間恨起這些目中無人的富人來,他心裏想,他們理應給那些乞丐一點錢。

源坐著低賤的人力車經過這川流不息的一切,毫不引人注目,最後,車夫氣喘籲籲地在有一排長牆的某個大門口停了下來,同一邊還有二十來個相類似的大門。這就是源要找的地方。於是,他跳下人力車,摸出一把硬幣,按說定的價錢付給車夫。剛才,源看到那些富人和他們的太太對於乞丐的呼號如何視若無睹,又如何把伸到他們麵前的骨瘦如柴的手推開,心中不免有點憤憤然,可是,當這個跑得渾身是汗的車夫低聲下氣地顫聲懇求“先生,發發善心,加一點吧”時,源卻認為這全然不是一回事。車夫看到他身穿綢衣,臉上又顯示出營養充足的氣色,因此想多要點錢,可是源不認為自己是富人,況且這些人力車夫的貪心不足是出了名的。於是他毫不讓步地喊道:“價錢不是講好的嗎?”車夫歎了口氣,說:“哦,是的,錢是講好的——但我想,你若是發發慈悲——”

然而源已經忘掉了人力車夫。他轉過身去,瞧見門鈴,便按了一下。車夫見自己已遭人遺忘,又歎了一口氣,用掛在脖子上的一塊髒布擦了擦發熱的臉,便慢悠悠地向街上走去,尖厲的晚風吹來,使他打了個寒噤,把他皮膚上的汗水吹得冰涼。

一個男仆出來開門,他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瞧著源,一時還不讓他進去,因為在這個城裏,常有一些穿得很好的陌生人去按人家的門鈴,聲稱他們是住在這兒的某某人的朋友或親戚,可他們進了門就拔出洋槍搶劫、殺人,為所欲為,他們的同夥有時也會進來幫忙,劫走孩子或男人以勒索贖金。於是,這個仆人很快又把門閂上,也不管源這時候已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源必須在門口等一會兒。等到門又一次打開時,他看見一個婦人站在那兒。這個婦人氣質嫻雅,麵容莊重,身材高大,滿頭銀絲,她的衣服是用某種紫紅色緞子做成的。他們彼此相視,源發現她的臉很和善,那是一張飽滿而蒼白的臉,臉上皺紋不多,但嘴和鼻子都太大,兩眼之間又過於扁平,所以她絕對算不上漂亮。這位婦人的眼神也很溫和,而且很解人意,這使源鼓起了勇氣,他羞怯地微微笑了笑,說:“太太,我這樣冒昧前來,要請求您的原諒。我叫王源,是王虎的兒子,我是離開父親而來的。我孤身一人,對您並沒有什麽要求,隻是來看看您和妹妹。”

源說話的時候,這位婦人一直很仔細地看著他。她很和氣地說:“我不能相信自稱是王源的人,因為我上次見到你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現在已認不出你了,但是你和你父親長得那麽像。是啊,誰都可以看出你是王虎的兒子。好吧,進來吧,不必拘束。”

盡管那個仆人似乎還有點放心不下,但婦人還是讓王源進了門。她是那麽溫和,那麽嫻靜,仿佛絲毫不感到驚奇,或者不妨說,眼下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會使她感到驚奇。她領他進了一間狹小的門廳,然後吩咐仆人準備一個房間,搬一張床進去。她詢問源有沒有吃過飯,並打開客廳的門,請他在那兒隨便坐一會兒,接著就去為那間仆人已替源準備好的房間張羅些物品,好讓源住得舒適些。所有這些事,她都做得那樣從容不迫,而且抱有一種至誠的歡迎態度,這使源感到很高興、很溫暖,他終於覺得自己是個受歡迎的客人。這種感覺使他的心裏甜滋滋的,因為他和父親之間發生的那些事已把他弄得灰心喪氣了。

他坐在客廳的一把安樂椅上等待著,對這種從未見過的房間感到驚奇,然而,和以往一樣,他嚴肅的臉上沒有露出驚訝和興奮的表情。他裹在黑色的絲綢長袍裏,靜靜地坐著,偶爾環顧一下房間。他不敢多看,因為這時如果有誰進屋來,見到這種探頭探腦的樣子一定會感到奇怪,再說他也天生討厭那種到一個新地方就感到陌生或不自在的人。這是一間小小的四四方方的房間,房間裏十分潔淨,地上甚至鋪著織花的羊毛地毯,上麵沒有一點汙漬。地毯正中擺著一張方桌,桌上鋪著紅色的絲絨毯,中間擺放著一隻插著玫紅色紙花的花瓶,花兒看上去十分逼真,隻是葉片不是綠的,而是銀色的。像他坐著的那種椅子,房間裏還有六把,這種椅子椅座柔軟,還套著紅緞子。房間的每個窗口都掛有用上好的白布製成的窗簾,牆上的一個玻璃鏡框裏則是一幅外國畫。畫上的那些高山很藍很藍,一個湖也同樣碧波粼粼,山上有一些他未曾見過的洋房。整幅畫的畫麵十分明朗,使人賞心悅目。

突然間,不知哪裏響起了鈴聲,源回頭向門口看去。他聽見一陣匆匆的腳步聲,然後是一個女孩子尖尖的嬉笑聲。他留神地聽著。她顯然是在同誰講話,盡管他沒有聽見有人答話。她用的許多詞語源都無法聽懂,因為她時不時在話裏夾上一些外國語。

“啊,是你嗎?不,我不忙。哦,我今天累壞了,昨夜跳舞跳得太晚了。你在開我的玩笑,她比我漂亮得多。你在取笑我,她跳舞也遠遠比我跳得好——甚至白種人也想同她跳呢。是的,這是真的,我沒有同那個美國青年跳舞。啊,他跳得多好!我不想告訴你他說了些什麽!不告訴,不告訴,不告訴!那麽今晚我跟你去——十點鍾!我得先吃飯——”

一串嬌美的笑聲傳了過來,突然,客廳的門打開了,他看見一個姑娘站在門口,便站起來點了點頭。他目光謙恭有禮地下視,避免和她的目光接觸,但她很快地走上前來,就像疾飛的燕子那樣優雅敏捷,並伸出她的手。“你就是源哥啊!”她以嬌柔的嗓音歡快地喊道,她的聲音很高,仿佛飄浮在空氣上麵,“媽媽說你出人意料地來了——”她抓住他的手,嘻嘻地笑著。

“你怎麽這樣老式,還穿這種長袍!要像這樣握手——現在大家都興握手了!”

他感到她滑軟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慌忙把手抽開,因為他覺得握著她的手怪難為情的——他一邊把手抽出來,一邊凝視著她。她又一次笑起來,朝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一坐,把臉轉向源。這是一張極其漂亮、像小貓的三角臉那樣嬌小的臉,圓圓的臉蛋上麵是卷曲的光滑的黑發。但最能吸引源的是她的眼睛。她那雙眼睛很亮,很黑,帶著光彩和笑意的目光射向他人,使人心醉。再下麵是她紅紅的小嘴,嘴唇豐滿、鮮紅,但又小巧而柔美。

“坐下。”她喊道,儼然是一個傲氣十足的小皇後。

於是他坐下,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的邊上,以免離她太近。她又笑了起來。

“我是愛蘭,”她用輕柔的聲音繼續說下去,“你還記得我嗎?我完全記得你,隻是你長得比以前好了——你以前一直是個醜孩子——臉太長。但是你應該有幾件新衣服——我那些堂兄弟眼下穿的全是西裝——你穿西裝一定很好看——個子那麽高!你會跳舞嗎?我很愛跳舞。你認識我的堂兄弟嗎?我那個大嫂跳起舞來就像仙女一般!你應該見見我的老伯父!他也想跳舞,但是他年紀大了,人又出奇地胖,所以伯母不讓他去。你真該見見他因為老盯著漂亮姑娘而挨伯母臭罵的那副樣子!”說著她又發出一串輕輕的笑聲。

源偷偷地看了她一眼。他從未見過這樣苗條的姑娘,身材纖小得就像孩子;她那件綠色的綢旗袍非常合體地裹在她身上,猶如花萼包著蓓蕾一般;旗袍的領子高高的,緊緊貼住她那纖細的脖子;在她的耳垂上則掛著小小的鑲金珠環。源把眼光掉開,用手掩著嘴咳了幾下。

“我上這兒來,是為了問候母親,並向你致意。”他說。

聽了這話,她微微一笑,笑他的嚴肅勁兒,這一笑使她的臉光彩熠熠。她站起來,向門口走去,她的步子是那樣輕快,就像閃過一道光線。

“哥哥,我這就去找她。”她故意用一種一本正經的口氣說話,以嘲弄他的嚴肅勁兒。然後,她又笑了,用她那小貓般的黑眼睛向源拋了一個取笑的眼神。

她走了以後,房間裏顯得異常靜謐,就像房間裏一小股忙碌的風突然停止了流動一樣。源驚奇地坐在那兒,無法理解這個姑娘。在整個士兵生涯中,他還沒有見到過這樣的人。他竭力回憶他們小時候在一起時她是什麽樣子,當時父親還沒有帶他離開他母親的庭院呢。他想起來了,那時她也是這樣敏捷,這樣天真地說話,也這樣用漆黑的大眼睛瞧人。他還想起剛和她分手時,他感到生活是多麽沉悶,他父親的兵營又是多麽缺乏生氣啊。想到這兒,他甚至感到現在的這間屋子也太安靜、太寂寞了,他希望她能回到這兒來,渴望著再見見她,他需要聽到像她那樣的笑聲。他忽然又想起,他的一生老是被這樣那樣的義務所占據,缺少的正是笑聲,他從未有過像街頭那些窮孩子一樣的嬉戲逗樂,也從未有過像一群勞動者在正午的陽光下歇一會兒,一塊兒吃些東西時那樣的歡樂。他的心跳快了起來。這個都市將帶給他什麽,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喜愛的笑聲和歡樂嗎?是燦爛的新生活嗎?

因此,當門聲又響起時,他熱切地向門口望去,但這次來的不是愛蘭,而是太太。她悄悄地走進來,仿佛已把房子裏的一切準備得舒舒服服了。跟著她進來的是那個男仆,他手裏端著一隻盤子,盤子裏是幾隻熱氣騰騰的菜碗和飯碗。她說:“把吃的放在這兒吧。好啦,源,如果你要使我高興的話,就應該多吃一點,我知道火車上的夥食和這些不一樣。吃吧,我的兒——源,既然我沒有別的兒子,你就是我的兒。你能夠找到我,我很高興。我想聽你談談所有的事情,談談你是如何到這裏來的。”

這位有教養的太太非常和氣地同源說話。源瞧著她的臉,從她的神色和話語的含意中知道她是出於真誠。她替他在方桌邊放了一把椅子,聽著她悅耳的嗓音,看到她那雙細細的溫柔的眼睛裏流露出殷勤的目光,源發覺傻乎乎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他動情地想,自己從來沒有在哪個地方受到過如此彬彬有禮的歡迎——不,沒有一個人曾如此友好地對待過他。霎時間,這幢溫暖的房子、房間裏令人愉快的色澤、對於愛蘭的笑聲的回憶以及這位太太的慰藉都一股腦兒湧上來,充溢他的心頭。他急切地吃著,因為肚子已很餓,而且那些菜肴燒得很考究,不像買來的菜那樣缺少油水和作料。這時候,源忘記了他曾經熱切地吃過鄉下的飯菜,隻覺得現在的菜是他從未享用過的最好的、最使人滿意的美味,所以他吃了個飽。然而,由於這些菜味道很濃,油水太重,他很快也就饜足了。雖然這位太太竭力勸他再吃些,但他已無法多吃。

在源吃飯的時候,那位太太一直侍候著他。他一吃好,她就讓他重新坐到安樂椅上。源吃飽了,感到又暖和又舒服,於是他同她談了所有的事,甚至那些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事。這時,他看見太太凝視著他,這是一種意味深長、充滿期待的凝視,於是,他的羞怯感一下子消失了,開始向她傾訴所有他想說的話——他如何憎恨戰爭,如何渴望到鄉下去生活。他說,他去鄉下並不是像那些農民一樣過愚昧無知的生活,而是作為一個有智慧、有學識的農民,去引導他們過一種更好的生活。他還告訴他,他如何因為父親的緣故偷偷地從隊長那兒逃走。此刻,太太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注視著他,使他對自己有了某種新的了解,他困窘地說:“以前我曾想,自己之所以逃走,是因為我不願意去反對父親,可是現在,太太,我發現了自己逃走的另一個原因,那就是,雖然我的同誌們獻身於正義的事業,但他們總有一天要殺人,可我痛恨這種殺戮。我不敢殺人——我知道,我並不勇敢。事實上,我無法使自己憎恨到能夠殺人的地步。我也知道,父親對此是怎麽想的。”

他謙恭地望著太太,對亮出自己的弱點感到慚愧。然而她平靜地說:“確實,並不是每個人都敢殺人的,否則我們全都會死去,我的兒。”隔了一會兒,她又用一種更溫和的語氣說道,“源,我很高興你不敢殺人。我想,救人性命總比殺人好,雖然我不信佛教。”

等到源遲疑不決、羞愧參半地談到王虎如何一定要他同隨便哪個姑娘結婚的時候,太太完全被感動了。她慈祥地、充滿理解地聽他敘述,並在他停頓片刻的當兒不時輕輕地發出讚同聲。源低著頭說道:“我知道,他有這樣做的權力——也知道法律和習俗——但是我無法忍受。我不能——我不能——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要自由——”這時,對於父親憎恨的記憶以及試圖表白這一點的願望困擾著他,他繼續說下去,因為他想把一切都傾吐出來,“我能夠理解最近這些年月兒子們為何會殺死他們的父親——我自己做不到這一點,但是我完全理解那些出手比我快的人的想法。”

他注視著這位太太,想看看這些話是否過於嚴酷,使她承受不了,但實際上情況並非如此。她顯露出一種新的威嚴,用比先前更確定的口氣說:“你是對的,源。是的,現在我常常對那些青年的父母、愛蘭朋友的父母甚至你的伯父和他那位不住地抱怨青年的太太講,至少在這個問題上,青年人是對的。噢,我知道你完全沒有錯,我絕不會強迫愛蘭結婚——而且,如果必要的話,在這個問題上我也會幫助你反對你的父親,因為我確信你是完全正確的。”

她黯然地然而卻帶著某種源於自己生平的隱秘的**說了這番話。源驚奇地發現她細細的溫和的眼睛變了樣,正閃耀著某種光彩,她整個平靜的臉也起了變化。但是他畢竟太年輕,除了考慮到自己,還不可能為別人想得很多。她言語的慰藉同這幢房子的安靜、舒適糅合在一起,占據了他的思想,他迫切地說:“我是否能在這兒住一段時間?等到我看清了該怎麽去做——”

“那當然可以,”她熱情地說,“你愛在這兒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一直想有一個自己的兒子,現在你就是我的兒子了。”

事實上,這位太太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黑黑的高個子青年。雖然按通常的標準,源還不能算漂亮,因為他的顴骨過高,嘴也太大,但是,他比大多數的男青年更魁偉。她喜歡他臉上那種誠摯樸實的神態,喜歡他慢條斯理地行動的樣子,還喜歡他說話時表現出來的某種羞怯和優雅。他仿佛是那種即使下了決心也會對自己的能力有所懷疑的人。然而,源的優雅僅僅表現在他的言談中,他的嗓音實則低沉、動聽,完全是男子漢的聲音。

源看出了她對自己的好感,更是感到安慰,這兒已是他的家了。他們又交談了一會兒,她便帶他去一個小房間,即他將要住進去、屬於他的房間。到那個房間要走一段樓梯,再上一小段盤旋式階梯。房間在屋頂下麵,十分潔淨,需用的東西應有盡有。等她走出房間,隻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走到窗邊,舉目望去,好多街道已亮起了燈光,整個都市一片輝煌。在高高的夜空中,源仿佛已看到了一個新的天堂。

如今,源確實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一種他自己從未夢想過的嶄新的生活。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後漱洗穿衣,然後就下樓梯,太太正帶著同樣喜悅的目光在樓梯口等著他,這給了他一種新的寬舒感。她將源帶進一間房間,那兒桌上已備好了早餐。在餐桌上,她很快就開始同他談她為他製訂的一些計劃,她談得往往很具體,很細致,以免什麽設想違背了他的意願。她對他說,首先,她得為他買一些服裝,因為他除了身上的衣服,什麽都沒有帶;然後,得送他進市裏一所專為年輕人開辦的學校學習。她說:“我的兒子,你沒有必要急於找工作。在這段時間裏,你最好先用一些新的知識充實自己,否則你隻能賺很少的錢。讓我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我要讓你實行我曾經為愛蘭製訂的那些計劃,無論她是否照此做過。你要進這所學校學習,直至學到的東西足以確保你的地位為止。學習結束以後,你就可以找工作,甚至可以到國外去待一陣子。如今的青年男女都十分醉心於出國留學,依我看,他們出洋也是一樁好事。對了,盡管你的伯父高喊這是一種浪費,說他們回國後個個自恃有本事,有能耐,無法再同長輩們一起生活,但我仍然認為,讓他們出去盡自己所能學些東西,然後回來報效自己的國家,這總是好的。我隻是希望愛蘭——”她說到這兒頓住了,一時間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仿佛由於自己內心的某種煩惱而忘卻了自己在說些什麽。但是,她很快又一展愁顏,很果斷地說:“唉,我不該試圖塑造愛蘭的生活。假若她不願意,我就不應該這樣做——也不要讓我來塑造你的生活,兒啊!我隻是說,假若你這樣做——要是你願意的話——那麽,我可以想出一個這樣做的辦法來。”

源對她談到的所有這些新鮮事感到茫然,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他高興得有點結巴地說:“當然,我隻有感謝你,太太,你說的這些話使我十分高興——”他坐了下來。因為年輕人一夜過後的饑餓,因為平靜的心中充溢著歡樂,又因為是在一個成了自己家的地方用飯,他早餐吃了很多東西。這位太太笑了,很高興地說:“我敢發誓,你的到來使我很愉快。源,即使不為別的,單是看你吃飯就使人愜意。愛蘭是那麽怕吃飯,唯恐骨骼上多長肉,她幾乎一點東西都不敢吃,比一隻小貓吃的還要少。早晨,她躺在**不肯起來,生怕見了東西想吃。我那個孩子,她隻知道追求漂亮,其他什麽事都不管,可是我卻喜歡能吃的年輕人!”

她一邊說,一邊用自己的筷子將魚身上的好肉、雞和調味品往源的碗裏搛,她對源的那種健康人的饑餓大為高興,甚至比自己吃還高興。

源就這樣開始了新的生活。最初,這位太太去一些出售絲綢和外國毛料織物的大商店買來衣料,然後把裁縫請到家裏來,替源量體裁衣,照城裏的式樣做了幾件衣服。太太對裁縫們催得很緊,因為源至今還穿著那幾件舊服裝,這些服裝做得過於寬大,又是鄉下式樣,她絕不願讓他穿著這樣的衣服去見他的伯父和堂兄弟。他們已經聽說源來了,這一定是愛蘭告訴他們的;他們請他去參加一個為他洗塵的宴會,但太太將宴會的日期挪後了一天,那時他最好的服裝就可以做好了。這是一件有本色織花的孔雀藍緞子長袍,外加一件玄色緞馬褂。源對太太的這些安排十分滿意,他穿上了新衣服,一個從城裏請來的理發師給他理了發,並為他修去了臉上的柔毛。他穿上太太為他買的新皮鞋,套上玄色緞馬褂,又戴上眼下每個男青年都戴的那種外國氈帽。當他對著自己房間牆上的那麵鏡子看時,他也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一個非常漂亮的青年,同這個城市裏的任何青年並沒有什麽兩樣。他對這種情況感到高興,正是人的一種天性。

對這一心理的洞悉使源有點害臊,他十分難為情地走下樓梯,進了那個房間,太太正在那兒等著他,愛蘭也在。愛蘭一見源就拍著手嚷道:“啊,現在你是非常漂亮的年輕人了,源!”她笑著,笑聲裏含著濃重的戲弄意味,源感到自己的血往上衝,臉和頸項都紅了,她目睹這一情景又大笑了一番。然而太太溫和地製止了愛蘭,她讓源轉過身子,看看他的衣服的前後身是否都做得很好。當發現一切都很合身時,她對源就更滿意了,因為他的身材相當挺拔、健壯。望著源美好的形象,她感到自己的這番辛苦得到了很好的回報。

宴請在第二天舉行,和源同去他伯父家的有愛蘭,還有那位太太——源已經叫她“母親”了,不知怎的,他叫起她來比叫自己的母親更順口些。他們坐的車不用馬拉,而是有一台機器在車裏,由仆人駕駛,源從未坐過這樣的玩意兒,但他很喜歡它,因為它開起來那麽平穩,就像在冰上滑行。

在去伯父家的路上,源了解到許多關於他的伯父、伯母和堂兄弟的情況,因為愛蘭一直在說這說那,喋喋不休地告訴他。她一麵講一麵笑,露出淘氣的神色,她那小小圓圓的紅唇不住地動著,仿佛在為每一個字加標點。根據她的敘述,源的眼前浮現出關於他們這門親戚的清晰的畫麵。雖然他很守禮,但他還是止不住笑了出來,因為愛蘭是那麽詼諧,那麽頑皮。他從她的描繪中形象地了解了伯父,她說:“源,他真是像一座山那樣,前麵挺出那麽大一個肚子,我敢打賭,他實在需要生出另一隻腳來撐住它,他的下頜垂在肩膀上,頭禿得像個和尚!可是他比和尚差得遠呢。源,他隻愁自己太胖,不能像兒子們那樣跳舞——實際上,他多麽想抱住一個姑娘,把她摟得緊緊的——”講到這兒,姑娘發出一陣大笑,這時,她母親溫和地打斷了她,同時向她眨了眨眼睛:“愛蘭,講話要有分寸,我的孩子,他是你的伯父呢。”

“他是我伯父,可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她淘氣地說,“源,我那伯母,也就是他的原配,討厭住在城裏,一直想回鄉下去。但是,她又怕離開他,唯恐有些姑娘圖他的錢勾引他,然後出於不願當小老婆的現代觀念,要做他的正妻,這樣,她就會被撇到一邊了。他的兩位太太在這個問題上至少是結盟的,也就是說,她們絕不會讓他娶第三個女人——這是近年來的一種婦女聯盟呢,源。至於我的三個堂兄弟——對了,你知道的,大堂兄已經結了婚,大堂嫂有男子風,管他管得好凶,於是我那可憐的堂兄隻能偷偷摸摸地尋歡作樂。可是,她十分精明,能夠從他身上聞出一種陌生的香水味,在他衣服上發現脂粉的痕跡,或是從他的衣袋裏搜出信來,我這位大堂兄在這方麵活脫兒像他父親。我們的二堂兄盛——他是詩人,一個漂亮的詩人,他替雜誌寫詩,還寫殉情的故事。他可以算是一個叛逆,一個溫和、漂亮、微笑著的叛逆,他時時刻刻在尋求並變換著愛的對象。然而,我們的三堂弟才是真正的叛逆。他是個革命家——我知道他是!”

愛蘭說到這兒,她的母親便懇切地喊道:“愛蘭,你在說些什麽!要知道,他是我們的至親,這種稱呼最近一段時間在城裏是很忌諱的。”

“是他自己這麽對我說的。”愛蘭說,但把聲音壓低了些,同時朝開車人的後背瞥了一眼。

她在車上說了好多好多話,等到王源進了伯父的家,對他們每個人他差不多都認識了,因為他妹妹已將他們逐個介紹了一番。

這幢房子同王龍在古老的北方鄉鎮買下並傳給兒子們的大房子完全不同。王龍的那幢房子古老、龐大,一個個房間或是又深又暗,或是既小且暗,此外就是有一個個院子,但沒有樓,房間一間接一間地延伸開去,空間甚為開闊;房子的屋頂高高的,下麵架著梁,看上去陳舊不堪,一個個的窗格子裏都嵌著來自南方的貝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