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離開袓國時剛二十歲,在許多方麵還是個未成熟的孩子,胸中充滿了幻想、困惑和實行了一半的計劃,這些計劃他不知如何去完成,也不知自己是否想去完成。在他的一生中,一直有人保護、照料和關懷著他,除了這些愛護,他不知世上還有別的東西。雖然他在牢房裏被囚禁過三天,他實際上並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愁滋味。在國外,他一待就是六年。

那年夏天準備歸國時,他快滿二十六歲了。雖然還沒有憂愁襲來,在他身上最終形成了成熟的男子氣概,但在許多方麵他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他知道,男子氣概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有什麽人問他,他會堅定地說:“我是個男子漢。我了解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的誌向。我的夢想現在已付諸計劃。我已完成了學業,準備為我的祖國貢獻一生。”確實,對源來說,國外這六年是他過往人生中的另一半。他生命中最初的那十九個年頭隻是不太重要的較小的部分,而這六年是更有價值的較大的部分,因為這六年使他在許多方麵牢固地定了型,雖然他自己未察覺到,在許多方麵他已不知不覺地有了自己的行為準則。

如果有人問他:“現在,你準備怎樣度過自己的一生呢?”他會老實地回答:“我已在一個外國的學院取得學位,我的成績優於我的許多同胞。”他非常自豪地說這些話,但卻絕不會告訴別人另外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在他的外國同學中有些人會竊竊地反駁他所說的話,說:“如果一個人別的什麽也不想,隻想從分數中得到榮譽,做埋頭讀書的書呆子,他當然可以取得這樣的成績。但我們在學校裏還有別的樂趣。這個家夥——他苦心讀書,這就是他的一切——他沒有享受真正的生活——在足球比賽和劃船比賽中,如果我們所有人都參加了,誰還顧得上學習?”

是的,源了解這些精力充沛、成群結隊、輕鬆活潑的外國青年。他們當他的麵說這些話,從不苦苦地將這些話悶在心中,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將它們說出來。然而,源總有點誌得意滿。老師的稱讚和授獎時的褒揚使他充滿了自信,他的成績常常名列榜首,授獎人總會說:“雖然他是用外文進行學習,但仍然超過了其他人。”因此,雖然源知道由於這個原因他在同學中不受歡迎,但他依然一直自豪地繼續努力學習。他很高興自己顯示出了本民族的能力,並對自己不像兒童一樣將遊戲看得很重而感到欣慰。

如果再有人問他:“那麽,你準備怎樣度過你男子漢的一生呢?”他會回答:“我已讀過幾百本書,已鑽研過在這異國的民族中我能獲得的一切。”

這些都是真的,在這六年中,源的生活孤獨得就像一隻籠中的畫眉鳥。每天早晨他早早起床讀書,當他住的地方的鈴聲響起時,他便下樓吃早飯。他總是一人靜靜地吃,不想自找麻煩,去與住所的任何一人攀談,也不與女房東搭訕。他為什麽要浪費時間去與他們交談呢?

中午,他在食堂裏與許多學生一起吃中飯。下午如果他沒有在田間勞動或與他的老師在一起,他便做自己最喜愛的事。他到圖書館大廳去,埋頭於書叢中。他讀書,記下所需保存的資料,並思考許多問題。在這種時候,他不得不承認西方人不是野蠻的種族,不是孟那麽辛辣地嘲諷的那種野蠻人。除了一些普通人有些粗魯,西方人在科學方麵知識廣博。源多次在這異國聽到他的同胞說,在運用關於物質的知識方麵,西方人勝過別人,但在體現人類精神活動的一些藝術方麵,西方人則有所欠缺。可現在,看著汗牛充棟的關於哲學、詩歌和藝術的書,源懷疑自己的民族在這些方麵是否真的更偉大。當然,在這異國的土地上,如果要他大聲說出這種懷疑,他寧願死去。他甚至發現祖國的曆代聖人所說的一些箴言警句都已被譯成了外文,還發現一些談東方藝術的書,他在這知識的海洋麵前驚愕萬分。他對擁有這些知識的民族半是忌妒,半是怨恨。他想忘掉這個事實:在他的祖國,一個普通人常常不能讀書看報,而這人的妻子往往還不如他。

自從來到這異國,源一直有兩種不同的心境。在那九死一生的三天之後,他的身體在船上逐漸恢複了。他感到又有了力氣,慶幸自己能夠死裏逃生。在旅途中,異國宏偉壯麗的奇異景色不斷呈現在他們眼前,盛的快樂也感染著源。就這樣,源跨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他就像個孩子去看電影一樣,充滿了好奇和渴望,隨時準備從每一件新奇事物上獲得樂趣。

他發現一切都新鮮有趣,賞心悅目。當他第一次步入這個新國家西海岸的港口大城市時,他感到他所見到的東西比他曾經聽說的更生動。摩天大樓高聳入雲,街道平平整整,就像屋裏的地板一樣整潔幹淨,人坐或躺在上麵都不會沾上灰塵。所有的行人看上去都清清爽爽,豐衣足食。他們皮膚潔白,服裝整潔,令人賞心悅目。源感到很愉快,因為這兒沒有窮人夾雜在富人中間。富人在街上十分自由地行走,沒有乞丐拉住他們的袖子,高聲乞求憐憫,乞討一兩個小錢。人們可以在這個國家裏盡情遊樂,因為一切人都生活得很豐足;人們可以高高興興地大吃大喝,因為所有的人都過著這樣的生活。

起初幾天,源和盛對所見到的一切美好事物讚歎不已。這些異國人住在宮殿裏——對這兩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說來,這些房子仿佛就是宮殿。在這座城市裏,出了商業區,便有寬闊的大道伸展出去,道旁綠樹成蔭。各家各戶無須在房屋周圍築起圍牆,每一家的草坪都與鄰家的草坪連成一片。這對源和盛說來簡直不可思議,因為每人似乎都十分信任自己的鄰居,不必時時提防或怕有人盜竊。

這城裏的一切仿佛完美無瑕。方方正正的高樓大廈背後襯著帶有金屬色澤的天空,輪廓鮮明,宛如宏偉的神廟,隻是其中沒有神。在摩天大樓之間,奔馳著成千上萬的車輛,車上坐滿了富裕的男人和他們的太太,甚至步行的人也似乎是出於愉悅自己而不是由於不得已。開始源對盛說:“這個城裏一定有什麽地方會出事,因為這麽多的人以這樣快的速度趕路。”他們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這些人輕鬆活潑,常常開懷大笑。他們爽朗地、喋喋不休地講話,談話中的快樂遠遠多於憂傷。他們無憂無慮,之所以急速地行走是因為他們喜歡敏捷。這就是他們的速度。

在這樣的空氣和陽光中,存在一種奇異的力量。在源的祖國,空氣常常使人慵懶怠惰,夏天人們需要很長的睡眠,冬天人們則希望蜷縮在一個封閉的地方睡覺或取暖。在這個新國家,風和陽光中充滿了一種野性的、進取的勃勃生機,因此源和盛也加速了步伐。在燦爛的陽光中人們活動著,就像在陽光下浮動的塵埃在熠熠閃光。

在最初這兩天中,雖然他們感到一切都新鮮奇妙,賞心悅目,但有一件事使源的這種快樂籠上了陰影。即使已經過去六年,源也不能說自己已完全忘卻了那一刻,盡管那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岸的第二天,他和盛到一家普通的飯店去吃飯。那兒顧客盈門,其中有些人可能並不怎麽富裕,但仍有足夠的錢可以隨心所欲地點自己想吃的飯菜。當源和盛從街上走進飯店的門時,源感到這些白種男女不知怎的老盯著他們看,源感到那些人有點稍稍回避他和盛,事實上源很高興他們這樣做,因為他們身上有股奇特的異國的氣味,有些像他們愛吃的乳酪的味道,但不如乳酪那麽難聞。他們走進這飯店時,一個女服務員站在一個櫃台旁邊接過他們的帽子,然後將它們掛在其他人的帽子中間,這兒的習慣就是這樣。當他們出來取帽子時,那個服務員同時拿出了許多帽子。源前麵有一個人擋住了他,使他不能上前,那人伸出手一把抓住源的帽子,那頂帽子是棕色的,跟那人自己的帽子一樣。那人將帽子戴在頭上就出了店門。源當時就看出出了差錯,他立刻從後麵趕上去,彬彬有禮地說:“先生,您的帽子在這兒。我的帽子沒您的那麽好,被您錯拿了。這是我的不是,我慢了一步。”然後源鞠了一躬,將帽子遞了過去。

那人已不再年輕,一副瘦臉上帶著焦慮、精明的表情。他不耐煩地聽源說話,抓住了自己的帽子,然後帶著極大的厭惡從自己的禿頭上摘下了源的帽子。他一刻也沒有停留,隻說了兩個詞就走了,而這兩個詞是用十分鄙夷的口氣吐出來的。

源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拿著自己的帽子,他想永遠不再戴這頂帽子,因為他厭惡那人閃閃發亮的白色禿頂,而且他極不喜歡那人嗓音中的嘶嘶聲。盛走上前來問源:“你站在這兒幹嗎,好像遭到了什麽打擊?”

“那個人,”源說,“說了兩個我不懂的詞,這兩個詞傷了我的心,我知道這是兩個髒詞。”

盛聽了之後哈哈大笑,但在他的笑聲中也有幾分辛酸。“可能他叫你洋鬼子。”盛說。

“我知道,那是兩個髒詞。”源惱怒地說,情緒開始低落。

“我們現在是外國人。”盛說。過了一會兒,他聳聳肩又說:“天下所有的國家都一樣,堂弟。”

源默不作聲。但他不再那麽興高采烈,對所見的一切也不再那麽歡欣鼓舞了。他努力使自己振作起來,固執而又帶著一種抵觸情緒。他,源,是王虎的兒子,王龍的孫子,他將永久地保存自我,永不會在成千上萬的白種異鄉人中喪失自我。

那天,他一直對自己受到的侮辱耿耿於懷。盛看出了他的心情,帶著一絲憂鬱的微笑說:“不要忘記,如果在我們的國家,孟會大聲奚落這個瘦小的人,罵他是洋鬼子,所以這種傷害也可能有另一種意義。”過了一會兒,他不斷地叫源觀看各種奇異景象,終於轉移了源的注意力。

在後來的日子裏,由於這個國家中有那麽多值得一看和值得讚歎的東西,源本該忘了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實際上他一直念念不忘。如果源現在偶然想到這件事,它在他腦海裏依然像六年前一樣清晰,他仍能清楚地看到那人慍怒的麵容,仍能感到當時所受的侮辱,而這種侮辱對他說來是不公正的。

即使他沒有忘記,這種記憶在大多數時候也是被掩蓋著的,因為在這異國,在他們最初度過的日子裏,源和盛共同看到了許多美景。他們乘坐一輛火車,火車載著他們穿過崇山峻嶺。雖然山下是和煦的春天,但山頂仍然白雪皚皚,山背後則襯著又高又藍的天空。群山之中是黑色的峽穀,穀中有深深的、翻騰著泡沫的湍急的河流。源凝望著這片荒野的美景,覺得它美得動人心魄,幾乎有點超越現實,就像一些野性十足的畫家的作品掛在火車外麵,充滿異國情調,奇譎怪誕,色彩濃烈。這美景完全不是由構成他祖國的那些泥土、岩石和河流構成的。

火車駛出了群山,進入了河穀。那河穀極為寬闊,一塊塊的農田一望無際,一塊就足有幾個縣大。機器像巨獸一般軋軋轟鳴,耕耘著沃土,以期豐收。源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這對他說來比群山更神奇。他凝望著那些大機器,想起了那個老農教他怎樣握住鋤頭、怎樣揮動它,並使它落在適當的地方。那個老農依舊在耕種他的土地,其他像他一樣的人依然一成不變地做著同樣的事。源想起了那個老農的一小塊一小塊阡陌分明的田地,想起了那個老農怎樣聚積人糞尿,將它施在田裏,那種類屈指可數的蔬菜長得綠油油的,又肥又壯。每一種植物都盡其可能地長得茁壯,每一種植物和每一寸土地都做到了物盡其用。但在這個國家裏,人們絕不會去考慮一兩棵植物或一兩英尺土地。在這兒,土地以英裏來丈量,莊稼多得不可勝數。

在最初的日子裏,除了那個人對源說的話,源感到這國家裏一切都好,都勝於他國內的那些同樣的事物。每個村莊都是既清潔又繁榮,他辨認不出鄉下人和城裏人的區別,即使鄉下也沒有衣衫襤褸的人,沒有房屋用泥土和稻草建成,也沒有家禽家畜到處亂跑。這一切都值得羨慕,源心裏不得不佩服。

但從最初的那些日子開始,源就感到這兒的泥土奇異而充滿野性,與他袓國的泥土截然不同。隨著時光的流逝,源進一步了解了這種泥土的特性。他常常沿著鄉村的道路漫步。他在那所外國大學裏也種了一小塊試驗田,就像在他的祖國一樣,但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這兩個國家的區別。雖然哺育這些白人的泥土與那哺育源的民族的泥土一樣是泥土,可是當源在這種泥土上工作時,知道這種泥土不是那種埋著他祖先骸骨的泥土。這種泥土新鮮潔淨,沒有人類的殘骸,也不那麽馴服,因為在這個新的民族中,還沒有足夠的死者用他們的肉體來滲透這片土地。源知道,在他的祖國,人的肉體已滲透了那片土地。這個國家的土地比那些努力要占有它的人更加精壯。由於這兒的土地野性十足,在上麵生息的人也變得野蠻起來。雖然他們豐衣足食、知識廣博,他們的精神和容貌中卻常帶著原始的野蠻。

這片土地是不馴的。綿延數千裏的森林荒山、百年老樹下的朽木爛葉、野獸自由奔馳的草原、四通八達的漫不經心的野徑,這一切都顯示出這片土地不馴的氣概。人們使用他們所需要的一切,通過艱巨的勞動獲得豐碩的、供過於求的收成。他們將樹砍倒,隻用那些最好的土地,而讓其他一部分空閑著,即使如此,土地依然多得超過了人們的需要,而且這土地本身要比利用土地的人氣度恢宏。

在源的祖國,土地是人的奴隸,人是土地的主人。許多山上的樹木在多年以前就被砍光了,現在,人們甚至割盡山上的野草用來燒火。人們在那些小塊田裏苦心經營,力求獲得最好的收成。他們迫使土地竭盡全力地生產,一次次地向地中傾注自己的勞動、汗水、垃圾和屍體,直至泥土完全喪失了純潔。人們自己造就了這種泥土,沒有他們,土地早就肥力耗盡,成為空虛的不育的子宮。

每當沉思默想這個新國家和它的奧秘所在,源就會想到這些。在他自己的那一小片土地上,若想獲得豐收,他必須首先要考慮往田裏撒進什麽肥料。然而,這塊異國的土地由於未經耕耘,依然非常肥沃。隻要播下一些種子,這土地便奉獻出大量的產品,勃發出旺盛的生命力,旺盛得使人們幾乎承受不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源將憎恨混合進這種羨慕中去了呢?在六年結束的時候,源回溯往事,看到了他的憎恨增加的第二步。

在火車上的旅程結束時,源和盛早早地分手了,因為盛愛上了一座大城市,在那兒他找到了一些同胞。他說他喜愛學習詩歌、音樂和哲學,而那座城市裏可以學習這些學科的學校要比別處好,他不像源,他對土地之類的事毫無興趣。而源下定了決心,要在國外做他一直希望做的事,去學習怎樣育苗、耕地以及所有諸如此類的事。他很快就相信這個民族之所以有力量,就是因為他們從土地上獲得的豐收使得他們富足起來,這樣,他學農的決心更堅定了。於是,源讓盛留在那座城市,而自己繼續向前,去另一座城市,進了一所他能在那裏學到他想學的東西的學校。

首先,源必須在這異鄉找到一個可以吃飯睡覺、可以稱為家的地方。他到學校去時,受到一個灰發的白人接待,那人十分有禮,給了他一些單子,單子上寫著他可以找到食宿的地方。源選了最好的一家。他在那家的門口按響了門鈴,第一道門開了。一個高大肥胖的女人站在那兒,她青春已逝,粗腰上係著一條圍裙,正用圍裙擦著她**的粗壯的紅胳膊。

迄今為止,源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這種身材的女人。在最初的一刹那間,他幾乎不能忍受她的注視,但他還是很有禮貌地問:“這座房子的主人在家嗎?”

那個女人將雙手放在大腿上,用又粗又高的嗓門答道:“這是我的房子,它不屬於任何男人。”聽到這話,源轉身就走,他寧願換一個地方試試。他想,在這個國家裏,竟也有許多像這個女人一樣滿懷惡意的女人,他寧願住到一座屬於一個男人的房子裏去。這個女人簡直不可想象,她的腰身和胸脯碩大無朋,她的短發的色澤很奇怪,源要不是親眼所見,就不會相信那頭發是從人類的皮膚上長出來的,它本來鮮豔刺目,黃得發紅,但由於廚房的油膩和煙塵,它變得暗淡了。奇怪的頭發下麵就是一張肥胖的圓臉,滿麵紅光,但紅得有些發紫,這副臉上安著兩隻銳利的小眼睛,又亮又藍,發出一種新瓷器有時會發出的那種光。再看她一眼源簡直受不了,他垂下眼,看到兩隻鋪開來的肥得沒有線條的腳,這也叫他受不了。他急急忙忙地想走,便很有禮貌地與那個女人告了別,到別處去找房子了。

可是,在走訪另外一兩個標明有房屋出租的地方時,他卻都被謝絕了。起初他不知是什麽原因。一個女人說:“我的房間客滿了。”源知道她在撒謊,因為他看到了她做的那些空房的記號。這樣的事反複發生。源最後終於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一個男人粗魯地說:“我們這兒不收有色人種居住。”起初源不知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既不認為他淡黃色的皮膚與通常的人類皮膚有什麽不同,也不認為他的黑色眼睛和頭發與常人相異。但在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因為他看到了在這個國家裏到處可見的黑人,並注意到白人極不尊重他們。

刹那間他的血往上湧。那個男人見他臉色陰沉、怒氣衝衝,便帶點歉意說:“我妻子在這個困難時期要幫我找出一條生路來。我們有固定的常客,如果我們接納外國人,他們就不肯住在我們這兒了。有些別的地方接納外國人。”那個男人說出了一個門牌號碼,那正是源看到那個滿懷惡意的女人的地方。

這就是源的憎恨加深的第二步。

他帶著十足的傲氣,彬彬有禮地向那個男子道了謝,又回頭來到第一家。他將目光移往別處,不敢正視那個女人可怕的形體。他告訴那個女人他想看看她的房間。他非常喜歡那間屋子,那是靠近屋頂的一間小屋,非常清潔,被樓梯占去了一部分。如果他能忘掉那個女人,那間屋子似乎就相當不錯了。他可以想象他在其中孤獨安靜地工作,他喜歡看屋頂在床、桌子、椅子、箱子上麵斜伸下來。就這樣,他決定住在這間屋子裏,一住就是六年,在這六年中,這間屋子成了他的家。

事實上,那個女人的心腸並不像她的外貌那樣可怕,他年複一年地住在她的房子裏,每天去上學。那個女人漸漸地對他好起來,他也漸漸地了解到她的善良,在她凶神惡煞般的外表和粗魯的舉動之下,跳動著一顆善良的心。在那個房間裏,源生活得像個教士,清貧整潔,他屈指可數的幾件物品總是放置得井井有條。那個女人開始非常喜歡源了,她歎了一口粗氣,說:“王,如果所有的男孩子都像你這樣規規矩矩就好了,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幾天之後,源發現那個粗壯的女人雖然做事咋咋呼呼,但心地非常善良。雖然源聽到她大聲嚷嚷的聲音會畏縮,看到她那一直裸到肩膀上的粗壯的紅胳膊會顫抖,但他仍然真心實意地感謝她,因為他發現有人在他的房間裏放了幾個蘋果。他們吃飯時,她高聲地在桌子對麵向源大聲嚷嚷,但源知道她是出於好意。她說:“王先生,我為你做了些米飯!我想,沒有你習慣吃的東西,你會覺得吃不下飯的……”她無拘無束地大笑起來,高聲說著,“米飯是我能做的最好的東西了——蝸牛、老鼠、狗以及所有那些你吃慣了的東西我卻無法供應。”

源說實際上他在家中並不吃這些東西,可她好像並不理會源的爭辯。過了一會兒,她說了一個笑話,源默默地微笑了。他想起在吃飯的時候,她總是強迫他多吃一點,飯菜多得使他吃不掉。她使他的房間經常保持著溫暖和清潔。當她知道源喜歡吃某一種菜時,就不辭勞苦地做了給他吃。終於,源學會了不去看她凶相的臉,而隻想到她的善良。隨著時光的流逝,源越來越感到她心地善良。他在城中認識了幾個與他處境相同的同胞,發現他們的房東都不如那個女人心腸好,許多女房東的嘴尖酸刻薄,將外國學生的食物撒在桌上,歧視那些與她們種族不同的人。

有一件事使源十分驚訝,那就是這個粗壯的大嗓門女人竟然曾經結過婚。在他的祖國,這種事就不會令人奇怪,因為在新時代到來之前,姑娘或小夥子都不得不與選定的某個人結婚。男人必須接受別人為他選擇的那個新娘,即使那個人是個很醜的女人,他也不得不娶。但在這異國,很久以來一直由男人自己做主選擇妻子,竟然有男人出於自願選擇了這個女人,真怪!他娶了她。在他臨死之前,她有了一個女兒。現在這個女兒已經十七歲了,仍然跟她住在一起。

還有一件很奇怪的事——這個姑娘居然很漂亮。源從來也不認為一個白種女人會真正地美豔絕倫,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姑娘確實很美。她十分嫵媚,說她漂亮一點也不過分。她繼承了母親的那種像火焰在燃燒一般的金屬絲狀的頭發,但她青春的魅力使它變成了輕柔無比的銅色鬈發。那頭發剪得短短的,彎彎曲曲地沿著她漂亮的頭和潔白的脖子的線條,優美地披散下來。她有與母親一樣的眼睛,但更大、更深沉、更溫柔。她用化妝術將眉毛和睫毛染成褐色,而不是像她母親的那種蒼白色。她的嘴唇豐滿柔軟,色澤鮮紅。她的身體嫋嫋婷婷,宛如一棵小樹。她的手纖細柔長,十分勻稱,指甲長長的,染得通紅。她穿著輕薄質料的衣服,這使她窄窄的臀部、小巧的**以及她身上所有運動著的線條都清楚地顯示了出來。源就像一個年輕男人看一個女人一樣看著她。她心中十分明白那些年輕男人以及源在看什麽。源也知道她明白這一點,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地怕她,甚至有些厭惡她,因此他保持著自己的高傲,甚至不屑鞠一躬來回答她的問候。

他慶幸她的聲音既不低沉也不柔和。無論她說什麽,嗓門總是太大,通過鼻腔發出來的那種聲音尖銳刺耳。她外表的溫柔使他心中不安,但偶爾他們倆坐在一起,他的眼光落在她光潔的脖子上時,他暗自慶幸自己不喜歡她的聲音……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在她身上發現了一些他不喜歡的東西。她不願幫助她母親整理家務。吃飯時,如果她母親請她去取一樣忘了帶上桌的東西,她總是噘著嘴站起來,還常常說:“你準備開飯總要忘記什麽東西。”她也不願將手放在肮髒油膩的水裏,因為她為了保持自己的美貌,非常愛護自己的手。

在這六年中,源慶幸他不喜歡她的生活方式,並不斷讓自己清楚地意識到她的方式不能使人感到滿意。他看到她那漂亮的不安寧的纖手在他旁邊,便想起它們是懶散的,除了侍候自己,絕不會去為別人服務。源認為姑娘的手不應該是這樣的。雖然有時他不由自主地會感到她近在身邊,有一次甚至激動起來,可他忘不了他在這異國第一次聽到的那兩個罵人的髒詞。對這個姑娘來說,他也是個外國人。他忘不了他和這個姑娘屬於不同的種族,他們對彼此而言都是異鄉人。他下定決心繼續保持疏遠和冷淡,走自己孤寂的路。

不,他自言自語,他心中曾有過許多姑娘,但她們最後都背叛了他。如果在這異國有人背叛了他,沒有人會前來幫助他。不,他最好對姑娘們還是退避三舍。因此他不願看那個姑娘,學會了永不用目光去探尋她的胸脯。如果她有時大膽地邀請他到某個舞場去,他會小心翼翼地婉言拒絕。

可是源有時仍然夜不能寐。他躺在**,回憶起那個死去的姑娘。他傷感而激動,驚奇地想知道在世上的男男女女之間究竟是什麽樣的烈火燃得這般熾熱。他的這種探求是毫無結果的,因為他從來不了解她,而她最終卻暴露出了她的邪惡。特別在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源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即使他睡著了,也會不時醒來。他躺在**,守著夜的寂靜,看婆娑的樹影映在室中的白牆上,月光皎潔,室內通明。他心中終於開始**不寧。他擋住雙眼,心想:“我希望月光不要照耀得如此清澈——這使我渴望某種東西——就像渴望我從來也沒有過的家。”

這六年是十分孤寂的。他一天天封閉自己,躲進更幽深的沉寂中去。表麵上他彬彬有禮,與一切跟他說話的人交談,但他從來不首先與任何人打招呼。他一天天地將自己與這個國家中他厭惡的東西隔絕開來。他的民族自豪感,沉默的古老民族的自豪感,開始在他心中形成。這種自豪感使他覺得祖國的文明比西方世界的文明更加源遠流長。他學會了默默忍受在街上遇到的愚蠢好奇的凝視;他懂得了在市裏可以進什麽樣的店去買生活必需品、刮臉或理發。有一些店主不願為他服務,一部分人會不客氣地拒絕他,另一部分人會討雙倍的價錢,還有一部分人裝得很客氣,說:“我們在這兒求條生路,人們不歡迎我們與外國人做生意。”無論對方粗魯還是有禮,源都學會了一言不發。

他可以一連數日離群索居,不與任何人交談,結果他像一個孤獨的異鄉人,可能會迷失在快節奏的異國生活中。沒有人向他詢問關於他祖國的事。那些白種的男男女女生活在自己封閉的世界裏,從不關心別人在做什麽。如果他們聽到某種不同尋常的事,也隻是寬容地一笑了之,就像笑那些由於無知而做錯事的人一樣。源發現他的同學、替他理發的理發師以及他的女房東都有些偏見,例如認為源和他的同胞會吃老鼠、蛇,會抽鴉片,在他的祖國所有的女人都裹腳,所有的人都把頭發編成辮子,等等。

一開始源非常急切地企圖破除這些無知的偏見。他發誓他從來也沒有嚐過老鼠或蛇,他告訴那些外國人,愛蘭和她的朋友能輕盈地翩翩起舞,不比其他任何國家的姑娘遜色。但他的辯解隻是白費唇舌,他們很快就忘了他的話,隻記得他們原來知道的那些事。源對這種無知的偏見時常感到異常惱火,他深深地恨這些人的無知,終於,他不再覺得他們所說的話中會有公道和真理,而開始相信他的整個祖國都像那個沿海的大城市,而祖國的姑娘都像愛蘭。

在上土壤課的時候,源認識了一個同學。他是一個農夫的兒子,一個心腸極好的憨厚的小夥子。他對任何人都很和氣。上課時,他在源身旁坐下,源沒有跟他說話,他先開口與源交談起來。後來他有時跟源一起走出校門,有時他們一起在陽光中溜達。他與源攀談。有一次他請源與他一起散步,源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善意,他欣然地接受了那個年輕人的邀請。散步時源感到了從未體驗過的快樂,因為他一直生活得那樣孤獨。

很快源開始向他的新朋友講自己的故事。路旁有棵樹,樹的枝杈伸向路邊。他們坐在樹下休息,繼續他們的談話。不久,那個小夥子急躁地喊起來:“哦,叫我吉姆!你叫什麽名字?哦,王,源王。我的名字叫巴涅斯,吉姆?巴涅斯。”

他聽到那個小夥子把自己的名字念顛倒了,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向那個小夥子解釋,在他的祖國,姓應放在名的前麵。這又將那個小夥子逗樂了,他試著顛倒著念他自己的名字,哈哈大笑起來。

在這類閑談中,笑聲不斷,他們的友誼慢慢發展起來。他們開始進一步交談。吉姆告訴源,他這一生都住在一個農場裏,他說:“我父親的農場有二百公頃土地。”源說:“他一定很富有。”吉姆驚訝地看著他,說:“在這個國家,這隻是個小農場。在你的祖國,這算得上大嗎?”

源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忽然覺得要說出他祖國的農莊是多麽地小簡直使人不堪忍受。他怕說出來會受到吉姆的嘲笑,隻是說:“我祖父有很多土地,人們稱他為有錢人。但我們的田非常肥沃,一個人隻需為數不多的土地就能生存。”

談著談著,源漸漸講到了那座在鎮上的大房子以及他的父親王虎,王虎現在被稱作司令而不是軍閥。源也對吉姆談到了那座沿海城市,談到了那位太太、他的妹妹愛蘭以及愛蘭的種種時髦的樂趣。一天又一天,吉姆傾聽著,提出他的問題,而源侃侃而談,幾乎不覺得自己竟說了那麽多。

源發現講話很快活。在這異國他鄉,他一直都非常孤獨,實際上比他主觀感覺到的更孤獨。對於那些小小的怠慢,如果有人問到他,他會自傲地說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不值一提的事,但實際上他耿耿於懷。他的自尊心一次次地受到傷害,他幾乎都不習慣再保持自傲了。可現在,源坐下來,對那個白人小夥子講他種族的光榮,講他的家庭以及他的民族,這使他自己感到慰藉。吉姆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驚奇,源聽到他非常自卑地說:“你一定覺得我們看上去很窮——你是個司令的兒子——有那麽多仆人——我想請你夏天到我家去玩,但又有些不敢,因為你過去是那麽富裕。”吉姆的表情和話語像某種藥膏,醫治著源所有的創傷。

源彬彬有禮地向吉姆表示謝意,很客氣地說:“我相信你父親的房子對我說來一定很大,很舒適!”源帶著快意啜飲著吉姆的羨慕。

但在這場談話中,源並不察覺自己心中有顆秘密的種子。他在心中把祖國看成他所描繪的那副樣子。他忘了自己曾經憎恨王虎的一切戰鬥和他那些充滿貪欲的士兵,而把他想象成一個偉大崇高、運籌帷幄的將軍。他忘了那個鄙陋的小村,王龍曾在那兒生活、挨餓,用勞動和計謀掙紮奮鬥。他隻記得童年時鎮上那座大房子裏的許多院子,那是他祖父造的。他甚至忘了狹小破舊的土坯屋和成千上萬像土坯屋一樣的房子。它們都是用土坯壘成,頂上蓋著稻草,庇護著窮苦的人們,有時也庇護著牲畜。他隻清楚地記得那座海邊的大城市,它擁有巨大的財富和許多遊樂場。因此當吉姆問“你們有我們這樣的汽車嗎?”或“你們有我們這樣的建築嗎?”時,源會很簡單地答道:“是的,這一切我們都有。”

他覺得自己並沒有撒謊。在某一點上看,他說的是局部真實。如果全麵地看,他相信他說出了總體真實,因為隨著歲月的流逝,遙遠的祖國在他眼中日臻完美。他忘記了一切醜陋的東西,忘記了到處可見的苦難。在他看來,在祖國,所有的農民都誠實知足,所有的仆人都忠心耿耿,所有的主人都仁慈善良,所有的孩子都孝順父母,所有的姑娘都貞潔溫柔、謙恭有禮。

源漸漸相信他遙遠的祖國真是那麽美好。終於有一天,他對祖國的信心驅使他在公眾麵前為他的祖國進行辯護。事情發生在這座城市的某座教堂裏。那天教堂裏來了一個人,他曾經在源的祖國生活過一段時間,他告訴人們他要放一些電影給他們看,這些電影與那個遠方的國度有關,他還告訴人們,他將談談那個國家以及那兒的風俗習慣。源既然不信宗教,當然從來沒進過教堂,但那天晚上他去了,想聽聽那個人的演講,看看他會放什麽樣的電影。

源坐在人群中,看了看那位旅行家,第一眼就覺得他討厭,因為他發現那個人是個教士。源隻聽說過教士但從來沒見過,他早年在軍校上學時,老師曾教育他們反對教士。那個教士到國外去,用宗教進行貿易,**貧窮的人參加他的教派,為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對這種目的許多人隻能猜測而不能完全了解,人們隻知道,一個人如果不為任何目的或不想獲得某種私有財產,是不會離開他的祖國的。現在那個教士高高地站在講壇上,嘴角上的線條冷酷無情。他飽經風霜的臉上長著兩隻深深地凹陷的眼睛。他開始講起來。他向人們描繪源的祖國的窮人和饑荒,他告訴人們,在那兒,部分地區的女嬰一出生就被殺死,人們住在茅棚裏等。總之,他講的事都肮髒醜陋、可憎可惡。源聽著這一切。然後那個人開始放電影,影片上的據說是他親眼所見的事物。源這時看到乞丐從屏幕上向他擁過來,還有臉部潰爛的麻風病人、饑餓的孩子,他們雖然腹中空空,但肚子膨脹著。電影裏還有狹窄擁擠的街道、負著牲畜也不堪承受的重荷的人。源在他幽居的生活中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醜惡。最後,那個人一本正經地說:“現在你們明白了,在這塊可悲的大陸上,我們的福音書是多麽不可缺少。我們需要你們的祈禱,需要你們的捐助。”然後他坐了下去。

源忍無可忍了。在這段時間裏,看到他祖國的缺點在這些好奇、無知的外國群眾麵前暴露無遺,他心中的怒火越燃越旺,其中還夾雜著恥辱和憂傷。這不是他祖國的缺點,源心裏這樣想,因為他從未親眼看過那人所說的一切。他覺得這個喜歡窺探的教士搜集了他所能發現的一切醜惡,並苦心地把這些醜惡展現在西方世界冷漠的眼睛麵前。那人在結束時竟厚顏無恥為那些被他無情地損害了的人乞求金錢,這對源說來更是一種奇恥大辱。

源怒火中燒,心都要爆炸了,他跳起來,兩手緊緊抓住前麵的座位,眼中燃著黑色的火焰。他雙頰通紅,渾身顫抖。他高聲喊:“這人說的話和他放的電影都是謊言!在我的祖國絕沒有這樣的事!我自己就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景象——我沒有見過這些麻風病人,沒有見過這樣饑餓的孩子,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房屋!我家裏有二十幾間房間,我國有許多像我家一樣的房子。這個人造謠騙你們的錢。我,我代表我的祖國在這兒說話!我們不需要這個人,也不需要你們的錢!我們不需要從你們那兒得到任何東西!”

源就這樣高喊著,然後他抿緊嘴唇,防止自己哭出來,又坐了下來。人們坐著,鴉雀無聲,對剛剛發生的事驚訝萬分。

至於那個教士,他聽著,淡淡地笑了笑,然後他站了起來,溫和地說:“我看出這個年輕人是個當代青年學生。好了,年輕人,我能說的一切就是我在窮人中間生活過,他們就是那些我在電影裏展示出來的人,我在他們之中生活過大半生。當你回到你自己的祖國,到內地我居住的那個小城市裏,我會將這些東西展示給你看……我們現在一起祈禱,結束今天的一切,好嗎?”

但源不願留下來參加這種虛情假意的祈禱。他站起來走出去,踉踉蹌蹌地走過街道,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不久,他身後傳來了人們往回走的腳步聲。這時,源又遭到了那晚的最後一次打擊。當時兩個男人從他身邊走過去,並不清楚他是誰,他聽到一個人說:“怪事,那個中國家夥竟然那樣站了起來,真怪——不知他們兩人到底誰對。”

另一個說:“我想,兩人都有正確的地方。最好不要全信你從某個人那兒聽到的話。但外國人怎麽樣關我們什麽事呢?這與我們毫不相幹!”那人打了個哈欠,另一個漫不經心地說:“有道理——看來明天要下雨,是嗎?”他們又繼續走他們的路了。

聽了他們的話,源不知為什麽覺得,如果這些人關心這些事,他還不會這麽傷心。他覺得,如果那個教士說的是對的,他們就應該關心這些事;既然那個教士撒了謊,他們也應該關心,應該搞清事實真相。他悶悶不樂地上了床,在**輾轉反側,氣得哭了,然後他發誓要幹一番事業,讓這些人知道他祖國的偉大。

這件事發生之後,源的新朋友平息了他的怒氣。從那個純樸的農村小夥子那兒,源得到了真誠的安慰。源向他傾吐自己對祖國的信心,跟他講那些聖賢,那些聖賢塑造了他祖先的高尚心靈,製定了人們沿用至今的製度。因此,在那個遙遠可愛的國度,絕沒有在這個國家中到處可見的奢侈享樂和固執任性。在那兒,男男女女作風正派,循規蹈矩,他們的德行產生了美。他們不需要法律,而在別的國家,到處都是法律,兒童婦女也必須有法律保護。源熱切地說,他相信他的祖國不需要法律,在那兒沒有人會傷害孩子。這時他忘了太太告訴他的那些棄嬰。他說婦女們總是很安全並在家中受到尊重。那個白人小夥子問道:“那麽女人裹腳不是真的?”源驕傲地回答:“那是陳年的風俗習慣,就像你們也有過女人束腰的習俗一樣。現在這早已成了過時的事,隨便什麽地方都看不到這種現象了。”

源昂首挺胸地捍衛著他的祖國,現在這成了他的使命。這使他有時想起孟,現在他能實事求是地來評價孟了。他想:“孟是對的,我們的國家滿目瘡痍,被別人瞧不起,我們現在應該同心協力使她強大起來。我要告訴孟,無論如何,他看問題比我客觀,比我深刻。”他希望能知道孟的地址,這樣他就可以寫信給他。

他想給父親寫信,也這樣做了。源發現自己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寫得更加溫柔,更加充滿真情。剛剛萌發的對祖國的愛使他更愛自己的家庭了。他寫道:“我常常渴望回家,對我說來沒有一個國家勝過祖國。我們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我們的食物是最好的。一旦我回國,我將十分樂意回家。我在這兒停留隻是由於我要學些有用的東西,用它為祖國服務。”

在這些話下麵,他加上兒子向父親問候的客套話,封上信,貼上郵票,走上街將信扔進郵箱裏。這是個周末的傍晚,街上的店鋪裏燈火輝煌,年輕人正歡鬧嬉戲,大聲吼著他們會唱的歌,姑娘們與他們一起嘩笑喧鬧。看到這番野蠻的景象,源撇了撇嘴,冷漠地笑了笑。他讓他的思緒追隨著那封信,步入了威嚴和寂靜,在那兒,他父親正孤獨地住在自己的院子裏。至少他父親左右有幾百名部下,至少他,一個軍閥,正按照他的準則榮耀地活著。源仿佛又看到了父親,就像他過去常見的那樣,父親高貴莊嚴地坐在雕花的太師椅上,老虎皮披在父親身後,燃著木炭的銅火盆在他前麵,衛兵們守候在他周圍,他是一個真正的大王。聽著那吵吵嚷嚷的下流話,聽著粗俗刺耳的音樂從舞場上傳來,源這時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為自己的民族而感到驕傲。他悄悄地離開了,單獨回到自己的房間,十分堅定地專心讀起書來。他感到自己比周圍的人都更高貴,因為自己來自一個古老的君主製國家。

這是他的憎恨增加的第三步。

第四步接踵而至,它來自與過去不同的原因,但離源更近,它是源的新朋友幹的一件事。這件事發生之後,他們之間的友誼漸漸不如以前深厚了,源的談話也變得冷淡而疏遠,他總是談工作或老師說的某些事情。一切都是由於源現在知道吉姆常到他的住所來,不是為了看他,而是為了看房東太太的女兒。

這件事是很自然地發生的。一天晚上,源將他的新朋友帶回房間。由於天氣潮濕,他們不能按他們已經養成的習慣一起去散步。當他們走進源的住所時,一陣音樂從前麵的一個房間裏飄出來,房門半開著。這是房東太太的女兒在彈琴,她肯定知道房門是開著的。走過那個房間門口時,吉姆往裏瞧,看見了那個姑娘,姑娘也看見了他,並向他送了道秋波,他捕捉住了它,悄悄地對源說:“為什麽你不告訴我你這兒有這麽個桃子c?”

源看到吉姆色眯眯的表情簡直受不了,他嚴肅地回答:“我不懂你是什麽意思。”雖然他不懂這個詞,但懂其他的一切,他覺得心中極不舒服。後來他稍稍平靜下來,心平氣和地思索著這件事。他自言自語,說要忘了這事,不讓關於一個姑娘的區區小事妨礙他們倆的友誼,因為在這個國家,人們對這種事看得很隨便。

但這種事又發生了第二次,源這次感到深受傷害,幾乎要哭出來。那天晚上他回來得很遲,已在別處吃了晚飯,以便晚上繼續用功。當他走進他的住所時,聽到吉姆的聲音從大家合用的客廳裏傳出來。這時源很疲倦,長時間地讀外國書使他眼睛發痛,讀那些從左至右橫排的外國書對習慣讀從上到下豎排的中國書的人說來,是相當吃力的。聽到朋友的聲音時,源非常高興,他渴望有人陪伴他一小時。因此他推開開著的門,高興地喊了起來,神態中有一種一反常態的隨便,他喊道:“我回來了,吉姆——我們一起上樓去好嗎?”

客廳裏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吉姆,他拿著一盒糖,正在笨拙地撫摸盒上的包裝紙,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在他對麵,那個姑娘慵懶而優美地躺在一張深深的沙發裏。看到源進來,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將卷曲的銅色頭發向後拋,開玩笑地說:“他這次是來看我的,王先生……”紫色的血漸漸地湧上了源的麵頰,他本來開朗熱情的臉變得陰沉、平板而沉默。源氣得滿臉通紅,吉姆的眼光中帶著敵意,好像他做了一件隨心所欲的事而被人發現了。那個姑娘看到這兩個人之間的對視,揮著她漂亮的、指尖紅紅的手,惱怒地說:“當然,如果他想走……”

兩個男人中間一片死寂,忽然那個姑娘爆發出一陣大笑,隨後源文雅而平靜地說:“為什麽他不能做他喜歡做的事呢?”

他不願再看吉姆一眼。他上了樓,仔細地關好門,在**坐了一會兒,對他心中由忌妒而產生的痛苦和憤怒感到奇怪——他心中最難過的是,他不能忘記吉姆單純美好的臉上那副傻乎乎的表情,這種表情使他倒胃口。

從此之後,源變得更驕傲了。他對自己說,他所聽說過的白人是最散漫、最****的種族,他們極不嚴肅地交流彼此最隱秘的思想。想到這一點,他忽然想起了他們愛去的劇院,劇院門口總張貼著許多廣告,這些廣告在商業區的大街上十分引人注目,上麵畫著一些半裸的女人。他痛苦地想到,沒有一次他晚上回家時不在黑暗的角落看到罪惡的景象——某個男人貼身摟著個女人,他們的手臂纏著手臂,手以某種邪惡的方式撫摸著。這樣的景象城中比比皆是。源十分厭惡這一切。麵對這種到處可見的粗俗,源心中又不由得生起一股自豪感。

此後,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去接近吉姆了。當他在那座房子裏聽到吉姆在什麽地方說話時,他就默默地獨自上樓到自己屋裏去,一頭鑽進書本裏。如果吉姆過一會兒到他這兒來,他與吉姆說起話來就有點拘謹、刻板。而吉姆常來,吉姆覺得那個姑娘不應成為他與源之間長期友誼的障礙,他不知道源對此無法理解,因此總還是高高興興的,好像沒有發現源的沉默和疏遠。有時候,源確實忘了那個姑娘,又很隨便很融洽地與吉姆交談,甚至溫和地開些玩笑,但現在他總是等吉姆先到他這兒來。以前那份出去會見吉姆的熱情已不複存在。源平靜地對自己說:“如果他需要我,我就在這兒,我對他的態度並沒有改變。如果他需要我,讓他來找我。”但他已經變了,實際上他並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又感到孤獨了。

為了安慰自己,源開始注意這座城市和學校裏他不喜歡的所有東西,但每一件他厭惡的小事都像尖刀一樣刺在他**的心上。他聽到街上人群中那喋喋不休的外國話,感到那些聲音沙啞粗糙,不像他的祖國語言一樣溪水般流暢。他注意到,有時在老師麵前,一些學生學習心不在焉,發言結結巴巴。他變得更加注意保護自己,處處小心翼翼,總是使自己的發言盡善盡美。即使他身處異國他鄉,為了祖國,他覺得應比別人學得更好。

他不知不覺地開始蔑視這個民族,因為他需要蔑視他們,可是他不得不羨慕他們的自由和富有,羨慕他們肥沃的土地和宏偉的建築,也羨慕他們的發明創造以及他們關於風、水、空氣和閃電的學問。可正是他們的智慧和他的羨慕使他更不喜歡這個民族。他們是怎樣竊得這樣的力量,將它帶到這片土地上來的呢?他們為什麽對自己的力量如此自信?為什麽他們不知道他是多麽地恨他們?一天,他坐在圖書館裏,鑽研一本非常奇妙的書。這本書清楚地指出,在一顆種子種下之前,人就可以預言它好幾代的生長情況,因為人們清楚地掌握了它的生長規律。這種知識使源感到驚奇萬分,他覺得這遠遠超出了人們的一般常識。他十分心酸地想:“在祖國,我們一直躺在**睡大覺。我們放下簾子,以為黑夜還沒有結束,以為整個世界在與我們一起睡覺。可是天早就亮了,這些外國人一直醒著並且幹著活……我們究竟要不要去尋找在這麽多年裏我們失去的東西?”

就這樣,源在國外陷入了隱秘的深深的失望。這種失望使源想起了王虎不屈不撓的鬥誌。源決心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身於國家的事業,過了一些時候,他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他在外國人之間行走談話,不再將自己看作王源,而將自己看作他的人民,看作一個在異國的土地上代表了整個民族的人。

隻有盛能使源感到自己還年輕,感到自己沒有背負這種使命。在這六年裏,盛一次也不願離開他選擇的那座大城市。他說:“為什麽我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兒的東西我一輩子都學不完。我寧願透徹地了解這一個地方,而不願去膚淺地了解許多地方。如果我了解了這座城市,我就會了解這個民族,因為這座城市是整個民族的象征。”

盛不願到源那兒去,但又想見源。源經不住盛的來信的**,因為那信中充滿了措辭雅致而調皮的懇求。於是他們決定兩人一起在盛住的那座城市過暑假。源在盛的小起居室裏睡覺。他常坐在那兒,聽別人的各種各樣的討論。有時他參與,但更多的時候他保持沉默。盛很快看出源的生活麵是多麽地狹窄,看出他生活得十分孤單,但是他沒有將他的想法告訴源。

盛身上透露出一種源以前不知道的精明,他告訴源應該了解什麽、看些什麽,他說:“我們在祖國一直崇拜書。你看看我們現在在什麽地方。我們周圍這些人比地球上任何民族都不把書放在眼裏。他們隻關心生活中的樂趣。他們不崇敬學者——學者隻被他們恥笑。他們的笑話中有一半同他們的老師有關。他們付給教師的錢比付給仆人的還要少。你難道隻想從那些老人那兒學到這個民族的奧秘嗎?僅向一個農夫的兒子學習難道就足夠了嗎?源,你的眼界太窄了。你將自己拴牢在一件事、一個人、一個地方上,而忽視了其他的一切。我發現這些人在書本上花費的時間比任何人都少。他們從世界各地將書搜集到他們的圖書館裏來,像使用糧倉或金庫一樣使用它們——書隻是他們做出計劃的材料。源,你可以讀上千本書,但絲毫找不到他們繁榮富強的奧秘。”

盛反複對源說這些。在盛的瀟灑從容和聰慧敏捷麵前,源感到非常自卑,最後他問:“盛,那麽我該怎麽辦,再多學點嗎?”盛說:“去走遍天下,見識一切,了解你可能了解的所有人。讓這一小塊土地休息一會兒,讓書也一樣歇歇。你學到了些什麽,我已經洗耳恭聽。現在讓我給你看看我學到了些什麽。”

盛的言談舉止中透出一種老於世故、信心十足的神氣。他將香煙上的灰彈去,用優柔的象牙色的手向下捋了捋烏亮的黑發。那手總使源在他麵前局促不安,感到自己就像個鄉下佬一樣。源覺得盛真的在任何事情上都比自己見多識廣。盛過去是個瘦弱、充滿夢想的漂亮孩子,而他現在的變化多大啊!他在幾年之間迅速而生氣勃勃地成長起來,他已充分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英俊、漂亮,並充滿了自信。某種熱力催促著他成熟。在這個新國家的電氣化中,他的慵懶消失了。他像其他人一樣說話、行動、開懷大笑。然而,在這種勃勃的生氣中,依然留存著一些屬於他自己那個種族的儒雅、從容和內向。源看到盛現在的言談舉止,心想,沒有人能像他一樣風流倜儻、才華橫溢。源非常謙卑地問:“你還像過去一樣寫詩和小說嗎?”

盛快活地答道:“寫,比以前寫得更多。我的詩已可以編成一本詩集了,我希望我寫的一些小說能獲得一兩種獎。”盛這麽說時似乎帶著幾分謙虛,但顯示出一種充分了解自己的自信。源緘默不語。他覺得自己所取得的成績確實微乎其微。他還像初來時一樣無朋無友,一樣笨拙。所有他能用來說明這幾個月生活的隻是一堆筆記本和一些長在一畦土地中的籽苗。

有一次他問盛:“我們回國時你將幹些什麽?你會永遠住在這座城市裏嗎?”

源問這話是想試探試探,看看盛是否也像自己一樣為祖國的貧困而憂國憂民。但盛輕鬆愉快、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永遠!我不能住在別處。源,事實上,我們可以在這裏說說心裏話。除了在這樣的城市裏,我不能在別處居住。在我國,找不到一個適合我們這樣的人居住的地方。一個人除了在這兒,還能在什麽別的地方找到適合聰明能幹的人享受的娛樂呢?世上還有什麽別的地方清潔舒暢得足以讓人居住呢?對於我們村莊的任何一個方麵的回憶都使我感到厭惡——人們肮肮髒髒,孩子在夏天一絲不掛,狗又野又凶,任何東西上都有層黑壓壓的蒼蠅,你知道那是怎麽回事。我不能,也不願住到別處去。畢竟西方人在追求舒適享受方麵的一些東西值得我們學習。孟恨他們,但我不能忘記,多少個世紀以來,我們沒有想到過使用清潔的自來水、使用電、看電影或任何諸如此類的東西。就我來說,我決心要盡情享受我能獲得的一切,我將一輩子住在最好、最舒適的地方,寫我的詩。”

“也就是說,自私地活著。”源直率地說。

“可以這麽說吧。”盛冷冷地答道,“可是誰不自私呢?所有人都自私。孟在他了不起的事業中也自私。這種事業!看看它的領袖,源,你敢說他們不自私嗎?一個頭頭兒曾經做過強盜;一個像順風旗似的不斷改變方向,倒向得勝的一方;還有一個靠為他們的事業征集來的錢過活!我是自私,但我認為說話坦率更光榮。我這樣做是為了自己,我享我的福,這樣我就自私,但我不貪婪。我愛美,我需要我的住所和環境處在優雅的氛圍中。我不願過窮日子,但我隻要求能有足夠的一份財富,使我處於和平、美好、快樂的氛圍之中。”

“你祖國的人民是否生活得和平、快樂,你就不管了嗎?”源問,他的心中熱血沸騰。

“我有什麽用?”盛答道,“多少個世紀以來,窮人出生,饑荒到來,戰爭爆發,一向如此。我會這麽蠢,認為我的一生能改變這一切嗎?我隻會在鬥爭中喪失自己,喪失我最高尚的自我,我——我為什麽要為一個民族的命運而戰?我大概還能跳進大海使海水幹涸變成良田呢——”

對這種滔滔不絕的議論,源無言以對。那晚他臨睡之前躺在**,傾聽著那驚雷在這日新月異的城市上空炸響,在他寢室的牆壁外麵轟鳴。

聽著聽著源害怕起來。他心靈的眼睛,透過那堵又小又窄的安全之牆看到了許多東西,那堵牆將他與外部那個奇異、黑暗、咆哮的世界隔開了。他不能忍受他的渺小。他在心裏不斷琢磨著盛的話中的道理。街燈的光照進室內,他依戀著屋中的那片溫暖、那張桌子、那些椅子和生活中的那些普通事物。在這充滿變化、死亡和不可知的生活的幾千裏裏,居然有這麽一小片安全的樂土。真奇怪,盛對安全舒適的毫不猶疑的選擇竟使源覺得自己那種偉大的夢想真蠢,隻要他靠近盛,不知為什麽就失去了主見,既不勇敢堅強,也不疾惡如仇,而隻是一個尋求實惠的孩子。

但源不可能總是與盛如此接近並單獨地與他在一起。盛在這座城市裏有許多熟人,他經常晚上出去與他能遇到的任何一個姑娘跳舞,即使源跟盛一起去,源依然是孤獨的。起初源隻是坐在邊上,豔羨盛的英俊倜儻和翩翩風度,以及他與女人交往時的大膽風流。有時源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效法盛,但過了一刻他又覺得無形中有某種東西使他退縮。他發誓絕不與任何女人說話。

原因是,盛以這種方式交的女朋友常常是外國女人。她們是白種或混血女人。源從來沒有接觸過一個這樣的女人,由於某種奇怪的肉體上的原因。過去當他晚上與愛蘭一起出去時,常常看到這樣的女人,因為在那座海濱城市裏,各種膚色的人自由地混合在一起。但他從來也沒有邀請一個女人一起跳過舞。一個原因是他覺得她們的穿著打扮寡廉鮮恥,她們袒胸露臂,與她們跳舞的男人必須將手搭在她們**的白色皮肉上,可他不能這樣做,這會使他心中產生反感。

現在源不願這麽做也沒有其他原因。他注視著盛,看著盛走近時便向他頻送秋波的那些女人,覺得隻有某種女人才賣弄風情;那些最高雅、不那麽寡廉鮮恥的女人在盛走近時,總將目光投向別處,或避開盛,隻與那些與她們屬於同一種族的人在一起。源越觀察越覺得真是這樣,他感到盛好像也知道這一點。盛隻找那些笑得真切自如的女人。不知是為堂兄的緣故,還是為他自己和祖國的緣故,源心中不禁憤然起來。雖然他不完全理解為什麽這些女人采取這樣的態度,但他羞於啟齒,怕傷了盛。他隻是在心中嘀咕:“但願盛自重些,壓根兒別去同她們跳舞,如果他配不上她們之中的佼佼者,我希望他至少藐視她們每一個人。”

源又傷心又惱怒,因為盛不怎麽自重,正不擇手段地尋歡作樂。但有件事也真怪,孟對外國人的所有憤懣並沒有能使源仇視外國人,但現在,當他看到許多高傲的女人在盛走近時將目光轉向別處時,源感到他開始恨她們了,而且真正地恨了起來,由於這幾個人的緣故,他可以恨她們整個民族。因此源常常走開,不願看到盛被人歧視。他常常獨自一人過夜,有時讀書,有時仰望星空,有時凝望城市中的街道,審視心中的疑問和迷惘。

在暑假期間,源耐心地跟著盛在那座城市裏到處逛。盛的朋友很多。每當他走進一家他常去光顧的飯店,總有一個男人或姑娘欣喜地喊起來:“喂,約翰尼!”他們都這樣叫盛。源第一次聽到他們這樣叫時,被這種隨隨便便的做法驚呆了。他低聲對盛說:“你怎麽受得了這麽個粗俗的名字呢?”盛哈哈大笑,答道:“你應該聽聽他們是怎樣相互稱呼的!他們用這麽個親切的名字喊我隻為了是使我高興。此外,出於友誼他們才這麽做。他們在對最喜愛的人說話時才是最無拘無束的。”

看得出來,盛的確有許多朋友。他們晚上到他的房裏來,有時兩三個,有時五六個。他們在盛的**或地上擠成一團,邊抽煙邊談話。這些年輕人一個個爭著看誰能想出最出格、最有趣的念頭,看誰第一個使另一個人剛說的話意義混亂。源從來也沒聽過這種亂七八糟的談話。有時他認為他們反對政府,就為盛擔起心來。但終於會有陣新奇的風吹來,這時,這幾個小時的談話便會轉向,他們又開始興高采烈地接受現有的一切,蔑視任何新生事物,談話便在這種氣氛中結束了。然後,這些年輕人身上散發著煙酒的氣味,嘻嘻哈哈地笑著,陶醉在自己以及整個世界的歡樂之中,心滿意足地高聲道別。有時他們大膽地談女人。源在這個他所知甚少的話題上總是保持緘默,除了碰過一個姑娘的手,他還知道些什麽呢?他坐著靜聽,對聽到的一切很反感。他們走後,源很嚴肅地問盛:“我們聽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嗎?這個國家所有的女人都這樣嗎?難道這兒沒有貞潔的姑娘,沒有賢良的妻子,沒有不受**的女人?”盛逗趣地笑了,答道:“他們很年輕,這些人——隻是像你我一樣的學生。關於女人,你知道些什麽,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