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在童年時期對父親又愛又恨,此刻源帶著愛恨交織的情感離開了這異國。無論怎樣不情願,他都不能不愛它,正如任何人都必定會愛上一件強壯有力、生氣勃勃和美麗絕倫的事物一樣。他愛美,因此他必然會愛那群山上的綠樹,愛那沒有死者墳塋的草地,愛那肥沃、興旺、富庶的土地上的野獸,愛那潔淨、沒有人類垃圾的城市。然而又正是這些東西他不愛,因為如果它們是美的,他就不知祖國的那些荒山禿嶺是否有美可言。在那兒,死者躺在生者的沃土中,墳塋點綴著田野,源覺得這是荒謬的。祖國的這些景象湧上了他的心頭。在火車上,當他看到那些富饒的鄉村掠過,他暗暗地想:“如果這是我的,我會深深地愛它,可是它不是我的。”不知為什麽,他不能全心全意地去愛一件美好但不屬於他的東西。甚至對那些擁有不屬於他的好東西的人,他也不大喜歡。
他又登上了船,要返回故鄉。他默默沉思,捫心自問在這離去的六年裏獲得了什麽。毫無疑問,他學到了很多。他腦中塞滿了有用的知識。他有一隻小箱子,裏麵裝滿了筆記本以及許多其他種類的書。他還寫了一篇長論文,論文的主題是關於某種麥子的遺傳特征。此外,他還有幾小袋麥種,那是從他的試驗田裏精選出來的,他計劃將這些種子播進祖國的泥土裏,讓它不斷繁殖,直到能收到足夠的種子分發給他人,這樣大家的收成都會增加。他知道這就是他所擁有的一切。
他不隻有這些。他堅信某些東西。他知道,當他結婚時,新娘一定是他的骨肉同胞。他與盛不同,因為現在對他來說,白色皮膚、淡色眼睛和卷曲的頭發並不神奇。不管他的配偶是誰,她一定和他相像,她的眼睛像他的,是黑色的,她的頭發光滑,又黑又直,她的皮膚與他的色澤相同。他一定要有屬於他自己的東西。
自從那個榆樹下的夜晚之後,那個在某種程度上他十分了解的白種女人對他來說已變得完全陌生。她並沒有變,她日複一日,一如既往,總是穩重沉靜、彬彬有禮,並能聰穎敏捷地領悟他所說和所感到的一切,然而,她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他們兩人的心靈可能相知,但居住在兩個不同的住所裏。僅僅在離別那一刻,她才又努力向他靠攏。他臨走時,她去送他,那對老夫婦也去了。他在火車上向他們道別,伸出手去向他們說再見,她久久地緊握著它。她的眼睛濕潤而陰沉,低聲哭著說:“我們不再通信了嗎?”
當時,從不傷感的源,被她眼中的痛苦攪得茫然,他結結巴巴地說:“當然……要寫信的……為什麽不通信呢?”
可是她審視著他的臉,放下了他的手,變了臉色,說以後他們永遠不會再通信了。正好那時老太太很快地插了進來,說:“當然源會給我們寫信的。”
源又一次保證他會寫信告訴他們一切,可他心裏明白他永不會再寫信給他們了。火車開動時,他看了看瑪麗的臉,看出她也知道他永不會再給他們寫信了,他要回家,而他們是異國的人,他什麽也不能告訴他們。就像拋棄一件永不再穿的袍子一樣,他將他整整六年的生活撇到了一邊,除了他腦中的知識和書箱……可是現在在船上,當他想起這些歲月,他感到心中有種不情願的愛,因為這異國有如此多他想要的東西;因為他不能恨這三個人,他們的確是好人。可是這種愛是不情願的,因為他正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了一些他已遺忘的東西。他想起父親,想起肮髒、醜陋、擁擠的小街,也想起他在監獄中的三日。
他雖不喜歡這些東西,但他仍然在心中為祖國爭辯。在這六年裏,革命已經爆發,無疑一切都發生了變化。難道一切還會如舊嗎?當他出國時,孟是個亡命者,可盛告訴他現在孟已是革命軍中的一個隊長,可以隨心所欲地周遊各地。變化還遠不隻是這些。在這條船上,源不是唯一的中國人,有二十個左右的青年男女正像他一樣返回祖國,他們在一起高談闊論,在同一張桌上一起進餐。他們談論著祖國正在發生的一切。源聽說狹窄的街巷已被拆除,像別的國家裏一樣的那種寬廣的大道穿過古老的城市,機動車在祖國的大道上奔馳,過去總是徒步或騎驢的農民如今騎上了摩托車。他還聽說新生的革命軍有多少大炮、轟炸機和武裝士兵。他們還談到,現在已提倡男女平等,談到新頒布的法令禁止買賣鴉片等,他們相信,這些舊時代的罪惡都已一去不複返了。
他們談了許多源前所未聞的事,源不禁奇怪自己為什麽還有那麽多陳舊的記憶,於是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投入祖國的懷抱。他為自己的青春而感到歡欣。一天,他們一起坐在桌旁。置身於自己的同胞中間,源的心激烈地跳動著,他激動地說:“我們生活在今天多麽幸運,我們可以用我們的生命自由自在地做我們願意做的事!”
那些青年男女相互顧盼,興高采烈地微笑著。一個姑娘伸出她漂亮的腳說:“看我!如果我生在我母親的時代,你想,我能用這樣健全的腳走路嗎?”他們像孩子們在做遊戲時那樣開心,縱情地笑了起來。可這個姑娘的笑裏有比歡樂更深的含義。一個青年說:“在我國人民的曆史上,我們第一次獲得了自由——自從孔夫子以來的第一次。”
這時,一個興高采烈的年輕人高聲呼喊:“打倒孔夫子!”於是這些人一起高喊:“是啊,打倒孔夫子!”又說:“打倒孔夫子,打倒我們痛恨的一切舊事物,讓孔夫子和他的禮教永世不得翻身!”
有時他們談論一些嚴肅的問題,焦慮不安地考慮並計劃著將要為祖國做些什麽。源和他的同伴心中都充滿了報效祖國的熱望。在他們所講的每句話中,都可以聽到“祖國”“愛國”這樣的字眼。他們嚴肅地掂量著自己的缺點和能力,並把自己與其他人相比較。他們說:“西方人在發明創造、體力和進取心等方麵勝過我們。”另一個說:“我們在哪些方麵勝過別人呢?”他們相互看了看,說:“我們在耐心、理解力和長期忍耐方麵勝過別人。”
那個剛才伸出漂亮的腳的姑娘這時不耐煩地叫起來:“我們忍耐了這麽久,這是我們的缺點。就我而言,我決心什麽也不忍受,我決不忍受我討厭的一切。我將教會我國的婦女不再忍辱負重。在外國,我從沒見到婦女忍受她們不喜歡的東西,這就是她們能進步得如此快的緣故。”
一個喋喋不休的青年喊了起來:“是啊,在外國是男人忍受,現在好像我們也必須學會忍受了,弟兄們!”他們哄堂大笑起來,無拘無束,生氣勃勃。那個多話的青年,帶著愛慕悄悄地看著那個大膽、漂亮、沒有耐心的姑娘。他想,她一定有辦法去實現她的理想的。
這些青年男女就這樣,在船上一路談笑風生。源在他們之中度過一天又一天,一直都歡欣鼓舞,興高采烈,對回國懷著最熱切的期望。他們隻注意到自己,看不到別人,因為他們對自己的青春活力充滿了信心,對自己的知識和回國的熱望感到滿足,彼此相信自己會以豐功偉績和對時代的貢獻而嶄露頭角,出類拔萃。但是這些欣喜都在他們心裏藏而不露。源發現他們使用的詞匯是異國的,甚至當他們用漢語說話時,也必定加上一些外國詞,來表達在他們的母語中找不到相應的詞的那種意義。姑娘的服裝半洋化了,男人全洋化了。如果隻看一個人的背影,他也許說不出那人是什麽種族。每天晚上他們跳舞,姑娘和小夥子們以外國的方式聚在一起,有時他們毫不羞澀地臉貼著臉,手拉著手跳舞,隻有源沒有跳。當同胞以異國的方式行事時,源感到自己甚至在這些小事上也與他們格格不入。他忘了自己過去也常常跳舞,他喃喃自語:“跳舞是外國的玩意兒。”可是,他回避跳舞,部分是由於現在他不想去擁抱一個這樣的新女性。他懼怕她們,由於她們會無拘無束地伸出手去碰男人,源一向都害怕那種親密的接觸。
日子一天天過去,源越來越惶惑,不知這麽多年之後祖國在他眼中成了什麽模樣。在到達祖國的那一天,他獨自走上船頭,觀望大陸出現。在它出現之前,大陸就已在海中顯示了影蹤。源俯視著清澄、冰冷、碧綠的海水,看到了泥土黃色的軌跡,長江穿過千萬裏土地,將卷走的泥土洶湧澎湃地衝入大海。那條軌跡與周圍的海水鬼斧神工般的涇渭分明,軌跡中的每一個浪頭都被旁邊的海水推了回去。源佇立船頭,在海麵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過了一刻,好像船已越過了一道障礙。他俯視著那打著旋兒的黃色波濤,知道自己已經快到家了。
過一會兒,他去洗澡。當時正是盛夏的中午,天氣酷熱。水管裏衝出來的水是黃色的,源開始想:“我該在這水中洗嗎?”他覺得這水不清潔,但然後又想:“為什麽我不該在這水中洗呢?這水中是因為有了祖國的泥土才變了顏色的。”他洗了澡,渾身感到幹淨清爽。
船漸漸開進了江口,江的兩邊是岸。兩岸死氣沉沉,灰黃低平,毫無美感可言。岸上有同樣色澤的低矮小屋,屋上沒有任何裝飾,好像這片土地對人們認為它美還是不美這一點毫不在意。它永遠像這樣存在著。低低的黃色河堤是築起來抵擋海水的,它們隻是為了自己的存在而要求人們將它們加厚加高,它們並不在乎自己是否美麗。
即便是源,也必定能看出這一切都不美。他站在甲板上,站在世界各族人民中間。他們都站著凝望這個新的國家。源聽見有人說:“它不美,是嗎?”“它不如其他國家的景色美。”可他不想回答。他感到自豪,並在心裏想:“我的祖國掩飾著她的美麗。她像一個貞潔的女人,在門口時或在陌生人麵前總穿上樸素的衣衫,隻有在家裏她才穿五彩繽紛的衣服,戴上戒指和寶石耳環。”
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源的這種思想形成了一首小詩,他感到有股衝動要寫出四行詩來,他從口袋裏抽出一本筆記本,頃刻之間寫下了這首詩,這飛逝的歡樂時刻又給這天的狂喜增添了一點亮色。
驀地,平坦陰沉的土地上聳起些塔尖。源出國時沒見過這些塔。出國那天晚上他醒著,跟盛同在一個船艙裏。現在他凝視著那些塔,像所有的旅行者一樣驚奇。那些塔在燦爛的陽光中熠熠升起,聳立在那低矮的一切建築之上。源聽到一個白人說:“我做夢也想不到它是一座如此現代化的大城市。”帶著隱秘的驕傲,源覺察到了那個人話音中的崇敬,雖然他默不作聲也沒有掉頭。源隻是一動不動地倚著欄杆,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己的祖國。
正當這種自豪感在他心中生起時,船靠岸了,頃刻之間一大群苦力跳上船來。他們來自碼頭或港口,背上背著一隻袋子或箱子。他們到處擠來擠去,急切地想尋點小事做,哪怕是很低下的差事。碼頭上,又小又髒的船劃進炎熱的陽光裏,船上有許多乞丐在哀求乞討,他們在竹竿上挑著籃子,許多人都有病。那些苦力中的許多人由於天氣炎熱赤著膊。他們身上大汗淋漓,積滿了汙垢。因為急切地想找到活幹,他們在那些服裝精致優雅的白種婦女中粗魯地擠來擠去。
源看見那些白種女人退避著,有一些是由於害怕這些男人,但所有的人都害怕肮髒、臭汗和粗俗。源心中感到羞愧,因為這些乞丐和苦力是他的同胞。最奇怪的是,當他痛恨這些退縮的白人婦女時,忽然他也恨起那些乞丐和赤膊的苦力來,他充滿**地在心中叫道:“管理者不該讓這些人出來,在別人麵前出醜,整個世界首先會看到他們。那些外國人還沒看到別的就先看到這些,這太荒謬了……”
他決心采取某種行動以正視聽,因為他不堪忍受別人的誤解;對一些人說來這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可對他來說卻非同小可。
突然間他又得到了安慰,因為當他從船上走下來時,看見太太和愛蘭正在迎接他。她們站在人叢中,源一眼看去,發現愛蘭如鶴立雞群,源又激動又欣喜。當他問候太太時,她緊握著他的手,他感到了握著她那堅定的手的喜悅,也看到了她目光中和微笑裏誠摯的歡迎。他不由自主地看到所有下船的人都將視線轉向了愛蘭,他很高興他們能看到她,她與他屬於同一種族,有同一種血液。她可以將貧窮和粗鄙的人們的形象抹去。
因為愛蘭十分美麗。源最後一次見她時她還是個孩子,那時源還沒有能看出她所有的美。現在,當他們一起漫步走上碼頭時,源看出愛蘭確實可以進入世界的美人行列而毫不遜色。
她已失去了少女時代小貓般的媚態,這使她更加和諧自然。現在,雖然她的眼睛明亮靈活,她的聲音仍像以前一樣輕柔,她不知怎的已學會一種更溫文爾雅、精妙絕頂的端莊,隻是她的笑聲有時還會從這種端莊中煥發出光彩來。披在她溫柔可愛的臉龐兩邊的短發烏黑,且梳得光滑整齊;她沒像別人一樣燙發,而是使它保持筆直柔滑,就像烏木似的,在前額上還剪成一排劉海兒。這天她穿了一件新式的銀色長旗袍,高領、短袖,露出了她漂亮的胳膊。旗袍十分合身,沒有任何破碎的線條,肩、腰、腿、踝等部位的曲線都那麽柔美、流暢。
源自豪地看著她,她的完美使他感到欣慰。在他自己的國家裏竟有這樣的女人。
太太身後站著一個高高的姑娘。她不再是個孩子,但也不完全是個女人。她不如愛蘭漂亮,但她有清亮優雅的目光。如果愛蘭不在旁邊,她就會顯得很美。她雖然身材較高,但一舉一動楚楚動人,她的橢圓臉有些蒼白,黑色的大眼睛恰到好處地嵌在長長的直眉下麵。在整個歡迎的談笑中,沒有人想到向源介紹她是誰,他正要問這個問題時,突然想起她就是那個叫梅琳的孩子。那天她在監獄門口哭出聲來,因為沒能第一個看到他。他默默地向她鞠躬,她也以同樣的方式回了禮。源後來才漸漸地意識到,她的臉令人難以忘懷。
那兒還有一個人,源記得他就是那個姓伍的小說家,太太當時反對他,並叫源保護自己的妹妹。那人十分自信地站在其他人中間,穿著西服,瀟灑有禮,鼻下留著小胡子,頭發像打磨過似的光亮漆黑。他的整個外表透露出一種信心,確信他正居於他應該處在的位置。源很快就明白了這一點,在第一陣相見的寒暄和行禮過去過後,太太靈巧地拉著那個年輕人和源的手說:“源,這就是要與我們的愛蘭結婚的人,我們將婚禮推遲到你回來,是因為愛蘭自己有這樣的意思。”
源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太太過去是如何感到與那個青年格格不入的,但奇怪她為何從沒寫信提過他與愛蘭的婚事。現在源當然隻能說這是件好事,所以他拿起那個青年光滑的手用新式方法握了握,笑著說:“我很高興能參加妹妹的婚禮,我真幸運。”
那個人隨和地、懶洋洋地笑起來,他以自己的方式垂下眼簾,看著源,慢吞吞地用時髦的英語說:“我相信,幸運的是我!”他用另一隻手在頭發上抹了一下,源還記得他那些奇怪而可愛的小動作,現在他又看到了它們。
源不習慣這種講話方式,於是他放下了那個人的手,毫無目標地轉身。然後他又想起這個人已跟別的女人結過婚,他就更加奇怪了,既然現在他不好說什麽,他就決定私下問問太太這是怎麽回事。幾分鍾後,他們往大街上走去,汽車正在那兒等他們。源不禁看出那個年輕人和愛蘭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像他們的同胞,可不知為什麽又不像他們的同胞,就好像一些古老粗壯、盤根錯節的樹幹上開出了優美精致的花朵。
太太又拿起源的手說:“我們必須回家,陽光從水麵上反射過來,太熱了。”源跟著她走上街頭,汽車正在那兒等候他們。太太有自己的車,她領源上去,依然緊握著他的手,梅琳在她的身旁。
但是愛蘭跨進一輛紅色的雙人小汽車,她的愛人跟著她。在這輛閃亮的汽車裏,由於美貌,他們倆稱得上男神和女神。車篷被推到後麵去了,太陽照著他們閃光的黑發,他們的金色皮膚光潔無瑕,燦燦發光的猩紅色的小汽車也不能使他們的美減色,相反更清楚地襯出他們體態的完美和優雅。
源又情不自禁地羨慕起這美來,他的民族自豪感又一次湧上心頭。為什麽他在國外從沒見過這樣的美呢?他不必再害怕回國了。
正當他凝視這種美時,一大群人也在呆看這些富人經過,這時一個乞丐從人群中跌跌撞撞地擠出來,衝向那輛華貴的猩紅色汽車,將手放在門邊上,拉住不放,並用那種人們聽慣了的聲調哀求道:“給個小錢吧,給個小錢!”
車裏那個有錢的年輕人刺耳地喊:“放開你的髒手!”但那個乞丐更加起勁地繼續哀求,他的手仍然抓著車門。那個年輕人終於從車中走了下來,他從腳上脫下西式的堅硬的皮鞋,用鞋跟敲那個乞丐抓住車門的手。他竭盡全力的打擊使乞丐喊出聲來:“哦,媽呀!”然後那個乞丐退回到人群中,將受傷的手放在嘴上。
那個年輕人用他蒼白美麗的手向源揮了揮,在一片吼聲中發動了他的車,那輛猩紅色的汽車穿過燦爛的陽光向前駛去。
在回國後最初幾天裏,源讓自己的心閑置著,直到他能公正地評判身邊的一切。起初他自我安慰地想:“不管怎樣,這裏與外國並沒有什麽不同,我的祖國像世界上其他所有國家一樣,為什麽我要害怕?”
事實上,隻是他自己覺得一切是這樣,他心裏其實也暗暗害怕發現那些街道和房屋是破舊的,那些人是貧窮卑賤的。發現它們並不如此,他感到欣慰。當他在國外時,太太已從她以前一直住的小房子裏搬進了一棟大洋房。源第一天跟著她走進那棟房子時,她說:“我這樣做是為了愛蘭,她覺得原來的房子太小太破,不適宜接待她的朋友。此外,我已兌現了我的諾言,把梅琳接來和我一起住了。源,她真像我自己的孩子。我沒告訴你她將像我爸爸一樣成為一個內科醫生嗎?我把爸爸教我的都教給她了,現在她在一所外囯人辦的醫校上學。她還要讀兩年,然後她必須在他們的醫院裏工作一年。我對她說,不要忘記是我們中國人最精通人體的經絡結構,但不可否認,在手術和縫合等方麵外國醫生最好。梅琳中西醫都要學。此外,我仍然常在街上撿到遭人遺棄的女嬰,現在街上這種棄嬰很多,梅琳幫助我照料這些孩子。源,革命之後,男人和姑娘竟學得這樣自由!”
源驚訝地說:“我想,梅琳還隻是個孩子,我記得她是個孩子……”
“她二十歲了,”太太靜靜地說,“早過了童年。在思想上,她比二十三歲的愛蘭更成熟,她是個勇敢、沉靜的姑娘。有一天,我看她協助一個醫生從一個婦女的脖子上割掉了一個東西,她的手像男人一樣沉穩熟練。醫生誇獎了她,因為她毫不顫抖,也不怕血液噴湧。她毫不畏懼,是個非常勇敢沉著的姑娘。她與愛蘭都很喜歡彼此,雖然她不會去追求愛蘭所喜歡的那些享樂,愛蘭也不會對梅琳所做的事有興趣。”
這時梅琳已經走了,隻有源和太太坐在客廳裏,周圍沒有旁人,隻有進進出出端送茶水糖果的仆人,源好奇地問:“我想,這個姓伍的以前有個妻子,媽媽……”
聽到這話,太太歎了口氣答道:“我知道你會奇怪,我與愛蘭為這事也鬧過別扭!源,他們倆誰都離不開誰,沒什麽好說的,無論如何也沒法說服她。這就是我搬進這棟大些的房子的原因,因為我想,如果他們要見麵,就應該是在這兒。既然他們要見麵,我能做的一切就是防備他,直到他能與他的妻子離婚,獲得自由……他前妻的確是個老式婦女,源,是他的父母為他選擇的,他十六歲時與她結了婚。唉,我真不知誰更值得同情,是那個男人呢還是那個可憐的靈魂!我心中仿佛感受到了他們倆的悲哀。我也是這樣結的婚,根本沒有愛情,所以我覺得自己就像她。但是我暗暗許下諾言,要讓我的女兒按她自己的意願結婚,因為我知道沒有愛意味著什麽,這就是我所感到的他們倆的不幸所在。現在離婚手續已經辦妥了。源,辦這種事的手續,現在恐怕太容易了。他自由了;可她,可憐的女人,回到她內地的老家去了。最後我去送她,因為她和他住在一起,她告訴我,實際上他們倆早已隻是名義上的夫妻。那時她正和兩個女仆將衣服裝進她結婚時當陪嫁的紅皮箱裏。她對我說的話是:‘我知道結果一定是這樣,我知道結果一定是這樣。’這個女人不美,比他大五歲,也不會像現代的人一樣說外語,甚至裹過腳,雖然她穿大碼的西式鞋,竭力想掩飾這一點。對她來說,確實一切都結束了。她現在還有什麽呢?我什麽也沒問。我現在最關心的是愛蘭。我們現在在許多事上都無能為力。我們已人老珠黃,隻得讓年輕人隨意地將我們掃地出門……誰能與這種命運抗爭呢?不管怎樣,現在社會動**,沒有信條可以指引我們——人們沒有規矩可循,也不受懲罰。”
她說完時,源隻稍稍笑了笑。她坐在那兒,衰老、平靜,總有點憂鬱,頭發已經變白,嘮嘮叨叨地談些老年人常談的話題。
他感到心中充滿勇氣和希望。在他剛回來的那天,甚至僅在那幾個小時裏,這座城市不知為何就給了他勇氣。它是如此繁榮昌盛。那天他坐著車快速從城裏經過,一路上他看到富麗堂皇的新商店拔地升起,有的賣機器,有的賣來自世界各地的商品。過去那種寒酸的街道已不複存在,以前,街道兩邊往往擠滿了低矮簡陋的家庭小商店,現在這一切都已**然無存。這座城市現在是世界的中心,新樓林立,樓房越造越高。在他離家的六年裏,二十多座高樓大廈已聳入雲天。
第一天晚上臨睡前,他站在臥室的窗前眺望著這座城市,他想:“它看上去就像盛在外國居住的那座城市一樣。”周圍到處是汽車刺眼的燈光、惱人的噪聲、百萬人低沉的絮語,以及**不寧、生機勃勃、勇敢進取的生命的衝刺和跳動。這是他的祖國。襯著無月的雲,那些光芒四射的霓虹燈上閃現著他的祖國的語言,顯示的是他的同胞製造的產品。這是他自己的城市,它足可以與世界上任何城市媲美。有一刻,他想起被姓伍的男子遺棄、讓位給愛蘭的那個女人,有點可憐那個女人,但想著想著他又硬起心來,在心中說:“那些不能適應新時代的人必須被淘汰掉,這是對的。愛蘭和那個男人是對的,不能否定新事物。”
帶著切實而明確的快意,他睡著了。
接下來好幾天,源帶著這種欣喜,意氣風發地在這座大城市裏到處走動。他覺得他的前途仿佛勝過他的夢想,因為他是從一座監獄裏離開這座城的,而現在他又真正地回來了。他覺得仿佛現在所有的獄門都敞開著,不僅他待過的監獄敞開了大門,而且其他所有束縛都已解除。那時,他父親曾說,他必須違背自己的意願結婚;那時的青年男女因追求自由而被捕槍殺。如今,這些都已成為被人遺忘的噩夢。而正因為他們為自由捐軀,現在所有的人才獲得了自由。他在街上看見年輕人來來往往,他們精神抖擻,自由大膽,隨時準備做自己想做的事,男男女女無拘無束地一起在街上走著。一兩天後,孟來信說:“我本該來看你,但我在這個新首都脫不開身。我們已使這座城市改變了麵貌。堂哥,我們拆除了舊屋,開出新路,新路像一陣清風似的穿過城市,四通八達。我們正計劃鋪更多的新路。我們要廢除無用的廟宇,在那兒建設起新的學校。在新的時代裏,人民不再需要寺廟了,我們要教他們學科學……至於我,我是軍隊裏的隊長,在我們的司令身邊工作。源,司令曾在軍校時認識你。他說:‘告訴源,這裏有個適合他的位置。’堂哥,的確這兒有個空缺,他已與比他高得多的上級談過了,那個人又在一個有影響的場合當眾說起過此事,在這裏的學院裏有個位置,你可以來這兒教你想教的課程。你可以住在這兒,幫我們建設這座城市。”
源讀著這些雄心勃勃、熱情洋溢的字句,狂喜地想:“這是孟寫來的,他過去東躲西藏,而現在他將幹怎樣一番事業!”一陣暖流從源的心中流過,因為祖國已為他準備好了一個位置。他在心中反複思考:他真心想教導青年男女嗎?可能這是他報效祖國的最好途徑。他將這個想法藏在心裏,準備再等幾天,直到盡完他眼下應盡的一些義務。
首先,他必須去看他的伯父和他的一家,三天之後要參加愛蘭的婚禮,然後還要去看父親。源在太太家中發現兩封來自父親的信等著他。當他看到那塗在幾張紙上的顫抖的字,那種老年人書寫的既大而又歪歪扭扭的字時,一種昔日的柔情在他心頭騰起,他被深深地感動了,他忘記了自己曾害怕和仇恨過他的父親。在這個新的時代,王虎像一個被遺忘的舞台上的老演員一樣被人遺棄了。是的,他必須去看看父親。
如果說這六年使愛蘭越發美麗,使梅琳從一個孩子變成了成熟的姑娘,那麽它們也使王大和他的太太大大地衰老了。愛蘭的母親這些年來似乎仍然保持著她的風韻,她的頭發僅花白了一點,聰明的臉上增了幾分智慧和耐性,但也稍稍失了些豐滿。源發現這六年來他的伯父伯母真正地老了。他們現在不再住在他們自己的房子裏,而是與他們的長子住在一起。源去看望他們,他們住在一幢帶有漂亮花園的西式房子裏。
那個老人正坐在花園裏的一棵香蕉樹下,源發現他竟像個老聖人一樣平靜快樂。現在他已不再尋花問柳,所做的最不體麵的事也就是不時買些美人像回家。他有幾百張這種像,當他想看時,就喊一個仆人把畫像拿來,他一張張地翻,全神貫注地看。當源來時,他正坐在花園裏,一個侍女站在他身邊,一邊用扇子替他趕蒼蠅,一邊像翻畫給小孩看那樣替他翻那些美人像。
源幾乎認不出那個老人就是他的伯父。這個老人由於色欲旺盛,曾一度推遲了老年的到來,但不知是由於他像所有老人一樣有時吸些鴉片,還是由於其他原因,當他的老年終於到來時,它就像一陣致命的狂風,使他幹枯萎縮、瘦骨嶙峋。現在他皮肉鬆弛地坐在那兒,好像他的皮囊是件裁得過大的袍子。原來他身上的那些豐滿的肥肉已不再存在,隻剩下黃色皮膚的褶皺懸掛著。他沒有換掉原來的袍子,這些袍子雖然用富麗的綢緞製成,但因為是按他胖時的身材做的,現在已拖到了他的腳後跟;袖子也掛下來,蓋住了他的手;領子往下垂,露出了他又瘦又皺的脖子。
源站在他麵前時,那個老人毫無表情地向他問候,並說:“我一個人坐在這兒看這些畫,因為我太太會說它們是邪惡的。”他像以前一樣斜著眼笑了笑。不知為什麽,在如此憔悴的臉上,這種笑容令人恐怖。他笑的時候看著那個侍女,她這時虛情假意地笑著討好他,一邊卻盯著源看。可源覺得,那個老人的嗓音和笑聲好像都比往常細了。
過了一會兒,老人又問:“你走了多久了?”源告訴了他。他又問:“我的二兒子e怎麽樣了?”源告訴他時,他咕噥著,好像這是件牽腸掛肚的事。他心裏總記掛著盛,他說:“在外國,盛用的錢太多了……”他發起愁來,直到源的話又重新振作起他的精神來,源說:“盛明年夏天回來,他告訴我的。”那個老人盯著圖畫看,畫上的秀竹下有一個美人,他喃喃地說:“哦,噢,他說他會回來。”然後他想起了什麽,突然驕傲地說:“你知道我兒子孟是個隊長嗎?”源微笑著說他知道。那個老人自豪地說:“是的。他現在是個非常了不起的隊長,掙大錢了。有時候遇到麻煩,家裏有個軍人是件好事。我兒子孟,他現在高高在上了。他來看我,穿著像洋人穿的那種軍裝。他們告訴我,他皮帶上有手槍。他靴跟上有馬刺,我看到的。”
源保持著平靜,想到在這些年裏孟由一個亡命之徒變成了革命軍中的一個隊長,當時他父親對他大喊大叫,現在他父親為他感到自豪,源不禁微微地笑了。
兩人談話期間,那個老人總不自在,他不斷地注意一些小禮節,就好像對待一個客人而不是一個侄子。他在身邊小桌上的茶壺上摸索,好像要倒茶給源,源阻止了他;他又在懷裏摸索著找煙鬥讓源抽煙,源終於覺察到他的伯父的確把他當作一個客人,那個老人正用困惑的昏花老眼看著他。最後老人說:“你不知怎的看上去像洋人,你的衣服和舉止動作都讓我覺得你像洋人。”
當時源笑了,但他對老人說的話並不感到非常高興,他感到壓抑,可他終究不知是怎麽回事。即使他已離家六年,在這一瞬間他明白了他與這個老人沒有共同的語言,於是他便離開了……他回頭看了一次,可是他的伯父已忘了他。老人已經睡著了,他的下顎動了動,然後就垮了下來,他的眼睛則緊閉著。當源看他時,他已進入了夢鄉。一隻蒼蠅停在他的顴骨上,而那個侍女卻盯著看源的洋人相而忘了扇扇子,蒼蠅悠然地爬到他衰老下垂的嘴唇上,那個老人一動也不動。
源離開了他去找伯母,他也必須去拜見她。在等候伯母時,他坐在客廳裏環視整個客廳。自從回國,他發現自己總以新眼光評價所見的每件事物。雖然他自己不察覺,其實他評價事物總是以他在外國的習慣為標準的。他對這間屋子非常滿意,他覺得它是他所見過的最精美雅致的房間。屋中地板上有一塊大地毯,上麵織有色彩絢麗、圖案複雜的野獸和花卉,紅、黃、藍三色交織在一起;牆上有幾幅西洋畫,畫麵上是陽光照耀下的群山和藍色的溪流,這些油畫都裝在金燦燦的畫框裏;窗上是厚重的紅色天鵝絨窗簾;椅子都一式一樣,紅色的,坐上去舒適柔軟;到處都有小巧精致的黑色雕木小桌;痰盂也非同一般,上麵繪有流光溢彩的翠鳥和五彩繽紛的花。在屋子盡頭的窗戶之間有四幅卷軸,上麵畫著四季圖:紅色的蠟梅是春,白色的百合是夏,金色的**是秋,大雪中天竺的紅果是冬。
源感到這是他所見過的最舒適雅致、富麗堂皇的房間,其中充滿各種擺設,可供客人摩挲把玩幾個小時。每張桌上都有象牙或銀子雕刻成的雕像或古玩。他帶著溫情和友愛,有一陣想起那個遙遠的破舊的棕色屋子,這間房間裏值得欣賞的東西要遠遠超過那間舊屋裏的一切。他在屋裏踱來踱去,等侍女回來通知他進去見那個老太太。這時,他聽到一陣汽車的轟響,然後這聲音在門口靜止下來,他的堂哥和太太回來了。
這兩人看起來闊氣得勝過源記憶中的一切。那個男的人到中年,繼承了他父親的一身肥肉,看上去比當年他父親還要肥,由於他穿著西裝,這使他的身材一覽無餘,筆挺的西裝清楚地顯出了他肚子的形狀。西裝上麵是個像熟透的黃金瓜一般光滑的圓臉,為了圖涼快,他將頭發都剃了。他擦著汗走進來,當他遞草帽給仆人時,源看到他的脖子是由光頭下麵的三個肉卷組成的。
而他的太太是優雅的。她已不年輕,有了五個孩子,但沒人知道這一點,因為她風韻猶存。每次生孩子以後,她就把孩子交給一個貧窮女人去喂養,把胸脯和身體束瘦。這是城裏許多時髦女人的習慣。現在她看上去依然像處女一樣苗條,雖然她已有四十歲了,她的臉是牙黃色,還透出一抹粉紅,她的頭發烏黑光滑,歲月和憂愁從未觸動過她的整個外貌,天氣的炎熱也無法影響她。她慢慢地走上前來,優雅而又莊重地向源問候。隻是在她投向她那肥胖而又汗淋淋的丈夫的短促而厭惡的一瞥中,源能看出她過去的壞脾氣。但她對源彬彬有禮,她不再把他看作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夥子、一個大家庭中的孩子了。他是個男子漢了,去過外國,獲得了外國學位。他看得出,他對她的看法對她來說舉足輕重。
寒暄之後,他們坐了下來。堂哥吩咐拿茶來,源問:“堂哥,你現在做什麽工作?我看你交了好運了。”
堂哥大笑起來,非常得意。他摸著橫掛在肚皮上的粗粗的金鏈子答道:“我是新開張的銀行的副經理,現在在租界裏的銀行工作,這是個美差,戰爭不會影響我們,而在其他地方到處都是戰爭。人們過去常把銀錢投資到土地上。我記得我們的老祖父一直不安寧,直到他將一切都換成越來越多的土地,這才安下心來。可土地現在不如以前可靠了,有些地方的佃戶起來造反,要搶地主的土地。”
“沒有人製止他們嗎?”源驚訝地問。
太太潑辣地插進來:“他們該殺!”
堂哥在緊巴巴的西服中稍稍聳了聳肩,揚起他粗短的手說:“誰來製止他們?現在誰有辦法去製止什麽事情?”源喃喃地說:“政府呢?”堂哥重複著:“政府!這新軍閥和學生的大雜燴,這個我們所謂的政府!他們能製止什麽?不,他們什麽也製止不了。現在大家都自顧自,所以錢流進我們的銀行,我們有外國兵和法律保護,很安全……是的,我有個紅運高照的好位置,由於我的朋友的照顧,我才獲得了這個位置。”
“我的朋友,”他太太飛快地插嘴說,“如果不是我,不是我與一個大銀行家的妻子交朋友,通過她認識她的丈夫,求他給你一個位置的話——”
“是,是,”她男人急忙說,“我知道這一點……”他沉默下來,並有些不自在,仿佛有些難言的苦衷,好像他為他所擁有的一切已付出了一種秘密的代價。然後,源的堂嫂風度優雅地與他攀談,她這種優雅是冷淡的、矯揉造作的,好像她事先在鏡子前已說過和做過這一切,她說:“源,你又回來了,都長大成人了,你現在一定什麽都懂。”
源以默默的微笑否定他的博學。她笑了笑,將絲巾放在嘴唇上,又說:“哦,我相信你知道許多你不願說的事,因為你不會過了這麽多年還隻知道原來所知的那麽一點。”
對此,源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他覺得局促不安。他堂嫂好像又虛偽又陌生,她好像被籠罩在虛偽裏,他不能看到她的真麵目。正在這時,一個仆人走了進來,領著老太太,源起身向他的伯母問好。
老太太走進這富麗堂皇的洋房,倚在仆人身上。她身材瘦長,頭發仍然是黑的,但臉上已皺紋縱橫,而她的眼睛依然如故,對所見的一切都尖刻、挑剔。進門時,她對兒子媳婦視而不見,但讓源向她行禮,並接受了源的問候。然後,她坐了下來,對仆人喊:“替我把痰盂拿來!”
仆人將痰盂拿來之後,她開始咳嗽,並非常體麵地吐痰。她對源說:“我還跟以前一樣健康,謝天謝地,隻是有時有點咳嗽,特別是上午痰多。”
她兒媳婦非常厭惡地看著她,但她的兒子安慰她說:“媽,老年人總是這樣的。”
老太太理也不理他。她將源從頭到腳審視了一番,問:“我二兒子在國外怎樣?”聽源說盛在國外過得不錯,她肯定地說:“他回來時我要讓他結婚。”
她兒媳婦笑出聲來,漫不經心地說:“我看盛不會違背自己的意願結婚,媽媽——就像現在的年輕人一樣不會。”
老太太掃了她兒媳婦一眼,看來這個兒媳婦已多次說出自己的感想來頂撞她,而現在已不起作用了,她繼續對源說:“我三兒子是個軍官。毫無疑問你已經聽說了,孟在新軍隊中是個很大的隊長。”
源再次聽到這種話,又暗暗地微笑了,因為他想起這個老太太曾經怎樣哭著反對孟做的事。他堂哥看到了這隱秘的笑,他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茶,他大聲放下茶碗,說:“是這樣的。我弟弟帶著從南方凱旋的軍隊回來了,現在在新首都有很高的地位,有許多部下。我們聽到許多關於他英勇善戰的故事。他可以隨時來看我們,現在非常安全,因為舊統治者全被掃除幹淨,飛到外國逃難去了。隻是他很忙,抽不出空來。”
老太太除了自己談話,不容任何人插嘴。她又開始咳嗽,大聲吐痰,然後問道:“你想要有個什麽樣的位置呢,源?你已出過國,應該掙高工資!”
源溫和地說:“如您所知,愛蘭三天之後結婚,然後我去看望父親,最後我才看前途如何。”
“這個愛蘭,”老太太突然說,並重讀了這個名字,“我絕不讓我的女兒跟這樣一個人結婚!我要首先送她進尼姑庵!”
“送愛蘭進尼姑庵!”聽到老太太的話,她兒媳婦叫了起來,虛假地苦笑了一下。
“如果她是我女兒,我就會這樣做!”老太太堅決地說,一邊盯著她兒媳婦看,要不是突然被痰噎住,她還要再說。她咳了又咳,直到仆人替她揉肩捶背,讓她喘過氣來為止。
源終於起身告辭了。他從陽光燦爛的街上走過時,決定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步行回家。他想,這一對老人真像行屍走肉。是的,所有的老人都如槁木死灰,他快活地想。可他自己年輕,這個時代也年輕。在這明麗的夏日的早晨,他似乎在整個城裏遇到的都是年輕人——年輕的穿著淺色旗袍的歡笑著的姑娘,她們漂亮的胳膊以新的外國方式**,和她們在一起的小夥子們自由自在,喜氣洋洋。源覺得城中所有的人都富裕年輕,而他自己則是其中的一員,生活對他來說充滿了陽光。
可是,人們很快就開始為愛蘭的婚禮操心忙碌,而忘掉了其他一切。愛蘭和那個姓伍的男子在這座城裏的有錢人中間頗有名氣,他們不僅在與他們同一層次的人中間而且也在其他人中間聞名。一千多個客人被邀請來參加婚禮,幾乎同樣多的人要參加婚禮之後的宴會。源除了到家的第一天曾同愛蘭談過一會兒,幾乎沒有時間單獨同她談話,但即使是那一次,他覺得他也沒有真正與她交談。因為愛蘭以前的那種自嘲的習慣已**然無存,源發現現在自己無法透過她的優雅和自信洞悉她的內心世界。她以仿佛與過去一樣的坦率態度問他:“源,到家高興嗎?”他回答時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看著他,但對他視而不見,因為她正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緒裏,她的眼睛裏泛出的隻是可愛的墨色的波光。在所有的時間裏,她的眼睛一直是這樣,直到源對她的心不在焉感到困惑,不安地脫口說道:“你變了——你好像不快樂,你想結婚嗎?”
可他們之間仍有距離。她睜大漂亮的眼睛,發出冷冷的銀子般的聲音,清亮地笑了笑,說:“源,我不如以前好看了嗎?我大概已經變得衰老、蒼白、醜陋了!”源忙說:“不,不,你更漂亮了,可是——”她像以前一樣嘲笑他,說:“什麽,難道我該大膽地說,我需要結婚,並一定要與這個男人結婚嗎?我曾做過什麽我不想做的事嗎?哥哥,我不總是很調皮任性嗎?至少我聽伯母這樣說過。媽媽太好了,不會這樣說,但我知道她是這樣想的——”
雖然她淘氣地使眼睛彎成月牙形,將眼睛上麵美麗的眉毛擰在一起,源依然發現她的眼睛是空洞、茫然的,他沒再說什麽。從此以後,他再沒有單獨與她談過話,因為在這三天裏,她每天晚上都要穿一套新衣服,將自己包裹在絢麗的綾羅綢緞中再出門。雖然源也常被邀請作為客人和她一起去,但他僅僅在遠處看著她,她是個美麗可愛、光彩照人的形象。在那些日子裏,她對他說來很陌生,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即使看著別人也仿佛是在夢中。她一反常態地保持沉默,她的笑聲如今成了微笑,她的眼光柔和而黯淡,她的身體豐滿、柔軟、優雅,緩緩地行動著,一種冷靜的優美風度代替了她以前的輕鬆跳躍的歡快。她已拋棄了她那愉快的青春的魅力,而學會了沉默和優雅的新魅力。
白天,愛蘭筋疲力盡地睡覺。源、母親和梅琳見麵吃飯,然後輕輕地在家中走動,各做各的事,家中幾乎鴉雀無聲。直到夜晚來臨,愛蘭才又出來會見她的愛人,然後再與他一起到那些請他們做客的人家裏去。如果她起得早,也隻是由於她可能要試衣服,許多裁縫為此而來,帶來她想要的綢緞禮服,其中有一件淡桃紅色的緞子結婚禮服,並配有飄曳的西式銀色麵紗。
源注意到婚禮前幾天太太十分沉默、憂鬱。除了與梅琳說話,她很少與別人交談,她好像在許多事上依靠梅琳。她說:“你把肉湯送給愛蘭了嗎?”或說:“愛蘭晚上回來時,應該有外國煉乳和湯吃。我想,她臉色不好。”或說:“你知道,愛蘭需要兩顆珍珠扣住麵紗。吩咐那個珠寶商把為她準備的東西送來看看。”
她心中裝滿了要為愛蘭做的瑣事,源知道一個母親總會這樣的,他很高興她有這麽個年輕姑娘幫助她。有一次當太太不在場時,他們倆碰巧單獨在房裏等人把飯送來。源不知應說什麽,又感到非說點什麽不可,他說:“你真幫了太太不少忙。”
這個姑娘將她誠懇的目光轉向源,說:“她在我是個嬰孩的時候救了我。”源答道:“是的,我知道。”他很驚訝這個姑娘的眼睛裏絲毫也沒有羞愧,沒有那種說她自己是個棄兒時可能會有的自卑。這時,由於她對太太的感情,源感到她就像自己家庭中的一員,他說:“我希望她見到愛蘭結婚能更高興一些。我想,如果女兒結婚,大多數母親是高興的。”
梅琳什麽也沒有回答。她轉過頭去,恰好仆人端著肉碗進來了,她走上前去將碗接過來放在桌上。源看著她,她非常簡單自然地做這件事,一點也不覺得她在做仆人的事。他出神地看著她,她柔軟的身體健康靈活,她的手敏捷、有力,沒有一個動作是多餘的。這時,源想起太太曾不止一次地問梅琳什麽事是否已做好,或吩咐她取消什麽事。
愛蘭的婚期很快臨近了。這是個非常盛大的婚禮。中午十一點,許多客人被請到城裏最大最時髦的飯店去。既然愛蘭的父親不在場,大伯父又不能長時間地站著,於是她的堂哥代替了她父親的位置,愛蘭旁邊是她的母親,太太一刻也不離開她。
婚禮依新法舉行,這與愛蘭爺爺王龍結婚時的簡單儀式截然不同,與王虎那一代由長輩規定的古老而正規的婚禮也不一樣。現在城裏人結婚的方式五花八門,有些舊點,有些新點,但無疑愛蘭和她的愛人的婚禮是最新式的。那天他們租了許多西洋樂器,到處擺滿了鮮花,僅這些就花了幾百銀圓。各種客人穿著形形色色的衣服來參加婚禮,愛蘭和她的愛人把他們都視為朋友。所有的人聚集在飯店裏的大廳裏。外麵的街上塞滿了汽車、流浪漢和窮人。他們摩肩接踵,竭力擠著想看熱鬧,想在這個日子裏得到些什麽——有人想乞討到一些東西,有人想把手偷偷地伸進別人的口袋,拿走在那兒能找到的東西。雇來的衛兵把他們推了回去。
穿過人頭攢動的人群,源、太太和愛蘭上了車,司機不斷地按喇叭,唯恐軋傷什麽人。衛兵看到坐著新娘的車,就衝出來高喊:“讓路!讓路!”
通過這喧囂的人群時,愛蘭驕傲地坐在車裏,沉默著。她的頭在長麵紗下低著,麵紗由兩顆珍珠和一圈小巧芬芳的橘花扣在頭上。她雙手捧著一大束潔白的百合和玫瑰,香氣四溢。
世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美人。她的美使源也感到敬畏。她唇邊掛著冷靜的微笑,雖然她不會真正地笑出來。在低垂的眼瞼下,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地閃爍著,她對自己的美貌了如指掌,並使這種美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當她走出汽車時,人群沉寂了,幾千雙眼睛緊緊地盯住她,為她的美感到陶醉。人群先是沉默,然後是一陣**不寧的低語:“啊,看她!”“啊!多好看,多好看!”“啊,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新娘!”愛蘭肯定都聽見了,但她平靜得就像沒聽見似的。
就這樣,她進了大廳,音樂也奏了起來,這時所有的客人轉過身來,同樣出現了一片令人驚奇的沉默。源是最先下車的,他走到新郎旁邊,然後看到愛蘭徐徐地從客人中間走過來。兩個穿白衣的孩子在她前麵走著,為她撒下了玫瑰花瓣。穿著色彩絢麗的綢衣的少女們簇擁著她。源情不自禁地與人們一起驚歎她的美麗。然而,即使在愛蘭炫目的美色麵前,即使在所有人向愛蘭注目的時刻,源仍然非常清楚地看到了梅琳,她作為伴娘正和愛蘭在一起。然而,直到後來源才意識到梅琳也是美的。
宣讀婚約之後,整個婚禮便結束了。新郎新娘向雙方家庭的代表、向客人們、向應該施禮的所有的人鞠躬。盛宴和祝賀結束之後,新婚夫婦將一起去度假。源在回家的路上想著這一切,他驚奇地發現他想起了梅琳。當時梅琳在愛蘭前麵單獨走,即使是愛蘭的光輝也沒能使梅琳黯然失色。他清楚地記得她穿著一件柔軟的短袖高領旗袍,袍子是蘋果綠的,她的臉襯著這種顏色顯得清爽蒼白,但果敢堅定。她那種與愛蘭迥然不同的風格使她能在愛蘭炫目的美麵前立於不敗之地。梅琳的臉不像愛蘭。愛蘭由於臉蛋漂亮、眼睛明亮、變幻無常或笑容嫵媚而變得美麗。而梅琳的最動人之處在於堅實潔淨的肌膚下骨骼的完美線條。源心裏想,即使青春逝去,這種線條也會保持它的魅力和高潔。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但在將來她老了的時候,她筆直的短鼻子、潔淨的橢圓臉和下巴、棱角分明的嘴唇、光滑整齊的黑短發,會重新賦予她青春。生活不會使她大大地改變。雖然她現在顯得莊重,但是在成熟時,她將依然年輕。
源想起了她的莊重。在整個婚禮過程中,隻有兩個人是嚴肅的,這就是太太和梅琳。在宴會上,人們將各種外國酒倒出來,所有客人高喊著自己也感到驚訝的連珠妙語,酒桌上觥籌交錯,新娘新郎在客人中間走過,加入客人們的喧笑。甚至在這時,源在他那張桌上看到太太的臉依然是憂鬱的,梅琳的也一樣。她們兩人時常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麽,指揮仆人做這做那,或與飯店主人商議著問題。源以為她們這樣嚴肅是因為這些煩心事,於是不再想它,而是轉過去觀看那輝煌的大廳。
這天晚上,當一切都結束之後,愛蘭他們走了,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仆人們在走來走去地鋪床或整理房間。太太心情沉重地默默坐在椅子上。源覺得他有必要說些什麽使她高興,於是他好心地說:“愛蘭真漂亮,她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女子。”
太太有氣無力地答道:“是的,她美,人們認為她是本城富家小姐中最美的,這已有三年了,她的美貌的確聞名遐邇。”她停了一會兒,然後帶著一種奇特的痛苦繼續說,“我希望,如果不是這樣就好了。她長得這樣漂亮,這是我和我的孩子生活中的災難。她什麽事也不必做,不必用腦子、用手或用其他任何東西,她隻要讓人們看著她,讓讚揚聲圍繞著她。她隻是提出要求,而其他人便會為她勞碌而使她如願以償。這樣的美貌隻有具有崇高精神的人才能承受,愛蘭不是那種堅強得足以承受它的人。”
梅琳聽了太太的話,從手中的針線活上抬起頭來,溫柔懇切地叫了聲:“媽!”
可是太太還要繼續往下說,似乎此時她的痛苦已不堪忍受:“我的孩子,我說的都是實話。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都在抵抗這種美,可我失敗了……源,你是我的孩子,我可以告訴你實話。你奇怪我為什麽同意她與這個男人結婚。你可能心中疑惑,因為我既不喜歡也不信任這個男人,但我不得不這樣做——愛蘭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太太平淡地說出了這些可怕的字眼。源聽著時,覺得脈搏停止了跳動。源已到了感到這種事情可怕的年齡,他的妹妹……他羞愧地瞥了梅琳一眼。她正低著頭,看著手上的一塊布,一言不發。她的臉不動聲色,隻是更嚴肅、更沉靜。
太太看到源的目光,意會到了源的想法。她說:“你不必介意,梅琳知道這一切。如果沒有她,我將忍受不了這種生活。她安排一切,並知道我必須怎樣做。源,我是個沒有主張的人。梅琳是我可憐、美麗、愚蠢的孩子的姊妹,愛蘭也依靠她。梅琳不願讓我把你叫回來。我曾經想,我必須讓兒子回來幫助我,因為我不懂這種新的離婚法;我什麽也不願告訴你大堂哥,因為我覺得羞愧。但是梅琳不願讓我浪費你在國外的時光。”
源依然一言不發。他滿臉通紅,心煩意亂,又羞又氣。太太十分理解這種心境,她悲哀地微笑著,又說:“我不敢告訴你父親,源,他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人。即使他不會這樣做,我也不能告訴他。我這般苦心培養教育我的孩子,卻寵壞了她,這就是我為愛蘭所操的心的悲慘結局!是由於進入了新時代嗎?在過去,這兩個人犯這種罪是該死的!可現在他們不會受到懲罰。他們會回家快樂地一起生活,愛蘭的孩子會很快出世。但是,不會有人對這種事感到大驚小怪,因為如今婚後孩子過早出世的大有人在,現在是新時代了。”
太太憂鬱地笑了笑,可她眼裏充滿了眼淚。梅琳卷起她縫的一小塊絲綢,把針插在上麵,走上前去安慰太太說:“你太累了,不知自己在說什麽。你已為愛蘭做了一切,她和我們大家都知道。去睡覺吧,我去端湯來給你喝。”
太太聽梅琳這麽說便站了起來,感激地倚在她肩上出去了,好像她對這樣做已習以為常。源目送著她們離開,但依然說不出話來,他被他聽到的所有這些事搞得惶惑不安。
愛蘭,他的妹妹,竟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她如此利用了她的自由,那種他逃脫過兩次的汙穢粗野的事,竟通過她又進入了他的生活。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十分煩惱,好像又處於以前那種精神分裂的狀態。他不能清楚明了地想起任何事,心中既沒有愛,也沒有恨。現在他心中煩惱,一半是因為愛蘭的輕率,因為這樣的事不該發生在他妹妹身上,他隻想在她身上找到全然的驕傲!另一半是因為在這種野性的東西中,有一種隱秘的甜蜜,使他自己也想偷嚐禁果。這是在祖國他第一次感到困惑。
婚禮結束之後,源知道他不必再為禮儀而推遲去看父親。他急切地想走,因為他發現現在家中有種悲哀的氣氛,他越發想早點走。太太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梅琳固定地把時間都花在學校裏。在源準備行裝的幾天裏,他很少見到她。他曾經認為她是在有意避開他,便對自己說:“都是因為太太說愛蘭的那些話,一個羞怯的少女很自然會把它們記在心裏的。”他喜歡這種羞怯。當他必須出發,乘火車北上時,他發現他需要向梅琳告別,他不想與她不辭而別,一走就是一兩個月。
因此,源選擇了夜裏的火車,這樣他可以等到梅琳從學校回來,與她和母親一起吃飯,走之前與她平靜地談談話。
見麵時,他傾聽著這個姑娘講話。她的話溫柔、明朗,令人愉快。她既不羞澀,也不像有些少女那樣咯咯地笑。她總是在忙著縫什麽。有幾次仆人進來問關於第二天的菜或諸如此類的問題,源發現她是問梅琳而不是問太太,梅琳告訴那個仆人應該怎樣做,她好像這樣做也已習以為常,說起話來落落大方。這天晚上,既然太太比平常更加默默無言,源也沉默著,梅琳就滔滔不絕地講,告訴他們她在學校做的事。
“我的養母首先使我想到學醫,”她邊說邊目光灼灼地看著太太,“我如今非常喜歡醫科。但是這意味著我要學習很長的時間,並要花很多錢,這就是養母為我做的一切,我將以永遠侍候她來作為報答。她在哪兒,我就會在哪兒。我想,將來有一天,在一個城市裏我會有我自己的醫院——一個婦幼保健院,醫院中間要有個花園,環繞著花園,是有許多病床和病人休息處的病房——病房不太大,不能大得超出我力所能及的範圍,但一定得清潔、漂亮。”
梅琳出神地談著她的希望,放下了手中的針線。她眼中閃著光芒,唇上掛著微笑。源指間夾著香煙,注視著她,驚奇地想:“哦,這個少女真美。”他看得出神,聽不見她在說什麽。忽然他感到自己不很愉快。他審視自己,想找出不愉快的原因。他發現他不喜歡這個少女的計劃,她隻為她自己安排一生的生活,並安排得如此圓滿,以致她在將來的生活中不再需要別人。源覺得不應認為女人沒有結婚的念頭是好的。他看著太太的臉。自婚禮以來,她的眼睛第一次興致勃勃地亮起來,她聽著那個姑娘所說的一切。她溫柔地說:“如果到時候我還不太老,我也要在這醫院裏做點什麽。現在的時代勝於我們的時代,這是個好時代,人們不再強迫婦女結婚。”
源聽到了她的話。雖然他相信如此,或他嘴上會說他相信如此,但這也使他感到有些疑惑。不知為什麽他認為所有女人都應該結婚,這是毋庸置疑的。當然這不是一個男人能對兩個女人談的話。她們對自由的熱情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絲冷意,所以,當他說再見時,他覺得自己不如事先想象的那樣心裏充滿溫暖,因為他的內心深處似乎受到了某種傷害,可他不知傷害從何而來以及它是怎樣一種傷害。
很久以後,躺在火車狹窄的臥鋪上,源還在尋思這件事,他想起了祖國的新女性和她們的所作所為。愛蘭自由得讓母親傷心,同樣是這個母親卻對梅琳宏大自由的生活計劃感到歡欣鼓舞。源痛苦地想:“我懷疑她是否能如此自由。她會發現實現她的計劃是行不通的。總有一天,她會需要一個丈夫和孩子,像其他所有女人一樣,毫無疑問。”
他想起他認識的那些女人,無論生活在什麽地方,她們最終都要秘密地轉向一個男人。可是,當他回憶梅琳的臉和語言,在她的麵貌上和聲音裏搜索,他不能說他真正地找到了她想結婚的蛛絲馬跡。他不知她是否在夢想著某一個青年,因為他想起她上學的學校裏有許多青年男子。突然,就像平靜的夏夜裏刮起的一陣風,源一下子忌妒起那些他不認識的男青年來。他忌妒得那麽強烈,甚至已不能對自己暗暗感到好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關心梅琳在夢想什麽。但他清醒地計劃著他該怎樣去暗示太太,要她去警告梅琳,並更好地保護這個少女。他以前對世上任何人都沒有像對梅琳這樣關心,他一次也不想問這是為什麽。
就這樣,他在心中盤算著。火車在他身下搖擺著,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他終於憂心忡忡地睡著了。
一路上源遇到了許多事,這些事暫時驅散了源心中的憂慮。自從他從國外回來,他一直住在那座海濱大城市裏。除了寬闊的大街,他一次也沒見過別的東西。日日夜夜,大街上各種汽車、摩托和公共電車川流不息,穿著溫暖和鮮豔的衣服的人們以各自的方式忙碌著。街上即使有窮人、大汗淋漓的黃包車夫、小販,但因為現在是夏天,他們看上去並不怎麽可憐。冬天的乞丐現在還見不到,他們往往由於水災或饑荒才離鄉背井,來到城市的街上求生。這座城市對源說來是十分熱鬧有趣的地方,與他所見過的其他城市相比,它是出類拔萃的,那兒有他堂哥的新房子裏的舒適和珍寶,有婚禮的盛大場麵和五光十色的結婚禮物。當他離家時,太太將厚厚一遝包著的東西塞給他,他知道那是鈔票,他心安理得地收起了這些錢,心想這是父親寄給她轉交的。他幾乎忘記了世界上還有窮人,他的家似乎非常富裕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