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第二天在火車上醒來,從窗口望出去時,他見到的國家不是他心中想象的樣子。火車在一條大江邊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必須下車乘船過江,到對岸之後再繼續他們的旅程。源也下了車,與其他人一起,擠在一隻無篷、寬底的渡船上,那隻船似乎不足以容納所有的人,因此最後上船的源隻好站在靠水的船邊上。

源記得他以前到南方去時也經過這條江,可那時他沒有注意到他現在看到的這番景象,因為現在他的眼睛已長期看慣了其他的一些東西,眼前的一些景象不免使他覺得新鮮。他看到江麵上儼然是個小船的城市,許多小船緊緊地擠在一起,有時一陣惡臭飄來,使他感到惡心。這時是八月,雖然還不到黎明,天已燥熱起來。曙光還沒有出現,天空陰沉沉布滿了烏雲,那雲壓將下來,好像要將水麵和大地罩住,一絲風也沒有。在昏暗的燈光中,一些人將小船撐開給渡船讓路。男人們亂糟糟地擠出小船的艙門,幾乎**身子,由於夜裏熱得失眠,他們的臉陰沉呆滯。女人朝啼叫的孩子尖叫,用手指梳理他們糾結的頭發。赤條條的孩子號啕著,又餓又髒。那些擁擠的小船盡其所能地塞滿了男人、女人和孩子。在他們賴以生活和飲用的水裏,他們倒進去的汙物散發出來的惡臭一陣陣飄出來。

源似乎忽然在這個早晨睜開眼睛看到了這一切。這番景象過了一會兒就消失了,因為渡船已離開了岸邊的小船,進入了大江中心清潔的水麵。突然之間,源所凝望的不再是那些呆滯的麵孔,而是江中湍急的黃色水流。他正注意到這個變化時,渡船半轉了過去,逆流而上,緩慢吃力地經過一艘巨大的白色輪船。襯著灰色的天空,那艘船潔淨得像座雪山,高高地聳立著。源和所有擠在一起的人,仰望著在他們之上的這艘外國船的船頭以及上麵高懸的紅藍相間的外國旗。當渡船緩緩地繞過去,到了它的另一側,人們可以看到船上有洋炮的黑色的炮筒。

這時源忘記了窮人的惡臭和他們擁擠不堪的小船。渡船在繼續航行,源掃視著江麵,在這大江黃色的胸脯上,他數了數,共有七艘外國戰艦。這是在他祖國的懷抱裏,這使源無法忍受,當他數船時,他忘記了其他的一切。一種對這些船的憤恨在他心裏油然而生。甚至在上了岸之後,他仍禁不住帶著仇恨回頭看著那些船,自問為什麽它們會在那兒。可是它們在那兒,潔白無瑕,不可戰勝。那些黑色的大炮穩穩地瞄準了海岸。那些炮口曾不止一次地向岸上射出火焰和死亡。源忘不了這些事實。注視著這些船,源忘記了一切,隻想到這些炮可能會傷害他的人民。他辛酸地自言自語:“它們沒有權利在這兒,我們應該把它們從我們所有的水域趕出去!”他一邊回憶,一邊痛苦地上了另一列火車,又踏上了去看望父親的旅程。

源在自己心中發現了異樣的東西:隻要他能保持對那些白色戰艦的憤恨,記得它們曾怎樣轟擊他的人民,隻要他能記得外國人壓迫中國人的那些罄竹難書的罪行,他便滿腔仇恨。他在學校時,曾學到過燒殺擄掠的外國軍隊逼迫舊王朝的皇帝們簽訂了一係列不平等條約,在他生活的這些年裏,這種事甚至在繼續發生。在那座大城市,當他出國的時候,為祖國的事業大聲疾呼的青年被穿白色軍服的外國衛兵槍殺。隻要能記住舊時代的所有這些邪惡,源便十分欣慰並怒火滿腔。在他的一切行動中,無論他是在吃飯、睡覺,還是在眺望窗外掠過的田野村莊,他都沉思著。他想:“我必須為祖國盡一分力量。孟是對的,他勝過我。他這樣單純,因此他更真心實意地恨外國人。我太軟弱。我認為外國人好,隻是因為一個善良的老教師或一個嘮叨的女人。我應該像孟,刻骨銘心地恨他們,以我的滿腔仇恨來幫助我的人民……”他就這樣沉思默想,那些異國的船艦久久地在他的腦海裏縈繞。

正當源孕育著自己的希望時,他又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漸漸地冷了下來,並且這種冷漠微妙地滋長著。這時,一個肥胖的男人坐在他的對麵,源離他那麽近,沒法總看著別處而不看到他肥胖的身體。天氣越來越熱,熾熱的陽光透過無風的雲層照在火車的金屬頂上,車廂裏的空氣也火燒火燎。那個男人脫去了除短褲以外的所有的衣服,他坐在那兒,**著渾身的肉,他的肚子是厚厚的油光光的黃色肉卷,他下顎上的垂肉拖到肩膀上。好像這還不夠惡心,盡管是夏天,他卻咳嗽起來,咳了又咳,咳得轟轟作響。他常常隨意將痰亂吐,源避也避不開。他討厭這個同胞,這種怒氣潛入了他為了袓國而對外國人所產生的義憤,他變得悶悶不樂起來。在搖晃的車廂裏,天熱得使人不堪忍受。源開始發現那些他不願見到的東西。旅行的人這時又熱又累,除了想挨到旅程的終點,別的什麽也顧不上了。孩子們號啕著,扯著母親的**。在每個車站上,蒼蠅飛進開著的窗戶,歇在汗淋淋的人體上、地板上的痰上、食物上和孩子們的臉上。源小時候從來沒有注意過蒼蠅,因為蒼蠅比比皆是,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可是現在他出過國了,知道它們攜帶著致命的病菌,因此對它們深惡痛絕。他受不了有一隻蒼蠅停在他的茶杯上、從小販買來的一小塊麵包上或他中午向火車上的服務員買來的盛飯和雞蛋的碟子上。可是當源看到服務員手上的汙垢和他裝飯前擦碗的那塊油膩肮髒的布時,他不禁問自己如此恨蒼蠅又有何用。源痛苦地對他喊:“用這種抹布擦碟子還不如不擦!”

那個人聽到他的話後盯著他看了看,然後咧開嘴,非常和氣地笑了,這時也許他感到熱,便拿起那塊抹布擦了擦他的汗臉,然後又將它掛在頸上,那是他慣於安放抹布的老地方。這時源真的不能忍受再碰他賣的食物了。源放下湯匙,叫喊著斥責那個人,並抱怨那些蒼蠅和地上的所有汙物。那人對這種不公道的斥責大為光火,他喊老天做證,說:“這兒就我一個人,我隻應該做一個人的事,地板和蒼蠅不關我的事!誰會浪費他的生命在夏天打蒼蠅?我敢打賭,如果全國的人一輩子都在打蒼蠅,也製伏不了它們,因為蒼蠅是天生的!”那人這樣出著氣,然後爆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因為他即使是在生氣的時候也是好性子,他繼續咯咯大笑。

所有的旅行者都疲憊不堪,非常樂意到處聽聽看看。他們聽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一起反對源而讚同那個服務員。一些人說:“蒼蠅真是沒底的多。不知它們是從哪兒來的,但毫無疑問它們也要活!”一個老太太說:“唉,它們有權利活。我連一隻蒼蠅也不願意傷害!”另一人輕蔑地說:“他是從國外回來的學生,想把外國觀念加在我們身上。”

靠近源的那個大塊頭胖男人已吃了大量的飯和肉,正在非常嚴肅地喝茶,一邊響亮地打著飽嗝,聽到人們說的話,他忽然開了口:“原來如此!我已坐在這兒盯著他看了一天,想知道他是什麽人,但實在猜不出來!”他帶著一種樂滋滋的驚奇呆看著源,現在他知道源是什麽人了。他邊喝邊打飽嗝,源後來不忍再見他,隻得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平坦的綠色田野。

他高傲得不屑搭理那些人,也咽不下那些食物。他坐在那兒,一連幾小時地看著窗外。當火車北上時,在悶熱多雲的天空下,那些農村變得越來越單調,越來越蕭條,那些有荒涼的水域的地方更是毫無生氣。在每個車站上,源覺得人們看上去越來越淒苦。越來越多的人染上了癤子和眼炎。即使到處都有水,他們也不洗。許多女人依然以那種令人討厭的舊方式裹著腳,他原以為這種事早已不存在了。他看著他們,感到實在受不了。“這些是我的同胞!”他最後在心中辛酸地說,忘了那些白色的外國戰艦。

可是源還得忍受另一種痛苦。在車廂的盡頭坐著一個源先前沒有見到過的白人。那個白人住在一個由泥牆圍住的鄉間小鎮上,當火車到達那兒時,那個白人走過來,準備下火車。他經過源時注意到了他和他那張年輕悲哀的臉,他想起源曾大聲地抱怨蒼蠅。他看出了源的身份,充滿善意地用英語說:“朋友,不要喪氣!我也要與蒼蠅進行鬥爭,並將不斷地鬥爭下去。”

源聽到這外國聲音和字眼抬起頭來。他看到了一個瘦小的白人,他身材單薄,相貌平常,穿著灰棉布衣服,戴著一頂白色的太陽帽,長著一張普普通通的臉,他新近沒有刮過胡須,但他淡藍色的眼睛顯得非常善良,源看出他是個外國傳教士。源這時無言以對。這是最痛苦、最難忍受的事。一個白人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事,知道了他這天意識到的事。源轉過身去不願回答。從源的位置上,源看到那個白人下了火車,步履艱難地穿過人群,轉向那個由土牆圍著的市鎮。源想起另一個白人曾說過:“如果你願意像我一樣活著……”

源自己問自己:“為什麽我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些?為什麽直到現在我才看到這一切?”

然而他必定會見到的醜陋剛剛開始向他展現。他終於站在他父親王虎麵前了,他看出父親好像從來不認識他。王虎站在那兒,緊緊抓住客廳的門柱在等待他的兒子。他往日的雄風已**然無存,甚至他的壞脾氣也已銷聲匿跡。站在那兒的隻是個灰色的老人,白色的長須從下巴上稀疏地垂下來,眼睛紅紅的,由於年老和酗酒而蒙上了一層翳,所以直到源走近了,他還是看不見源,但一定聽到了源的聲音。

源驚訝地發現,他走過的院子裏雜草叢生,沒有幾個士兵站在周圍,僅有的也都是些衣衫襤褸、遊手好閑的家夥。門口的衛兵沒有槍,他讓源進去,好像他不願問任何問題,也沒有以對待司令的兒子的禮節來向源敬禮。源出乎意料地發現他父親看上去如此憔悴、瘦弱。老邁的王虎穿著件灰色的舊袍站在那兒,肘部甚至打了補丁,他的骨頭將那塊地方在椅子的扶手上磨破了;他腳上穿著布拖鞋,鞋後跟也磨破了;他手邊如今沒有刀劍。

源喊出聲來:“爸爸!”老人顫抖地回答:“真是你嗎,我的兒子?”他們握住彼此的手。他看到了父親衰老的臉,看到他的鼻子、嘴和昏花的眼睛不知怎的在皺縮的臉上顯得特別大,他感到淚水湧進了眼眶。凝視著這張臉,源似乎覺得這不可能是他的父親,不可能是他過去懼怕的那個王虎。他的皺眉蹙額和烏黑的濃眉曾是那樣令人心驚膽戰,他的劍即使在睡夢中也總是伸手可及。可是他的確是原來那個王虎,當他知道是源時,他高叫道:“拿酒來!”

客廳裏響起一陣緩慢的腳步聲。那個豁嘴親信現在也老了,但仍是司令手邊的人。他走上前來,向司令的兒子問候,畸形的臉上露出了喜色。他開始斟酒。王虎拉著兒子的手將他領進屋去。

現在一個人在屋裏出現了,然後又出現一個源起先沒見到的人。他們是兩個瘦小嚴肅的有錢人,一個老,另一個年輕。年長的是個瘦小幹枯的人,整潔地穿著老式的織著圖案的黑灰色絲綢長袍,上身穿著帶袖的暗黑綢馬褂,頭戴一頂小圓帽,上麵有個白布帶做成的結,表示正為什麽近親戴孝。在他的腳踝附近,在黑天鵝絨鞋的上方,他的褲腿也用白棉布帶子綁住。從這身陰沉的衣服上,他那張瘦小的老臉正向外窺視著;他臉上光光的,好像還長不出胡須,但卻布滿了皺紋;他的眼光銳利明亮得像一隻黃鼠狼。

那個年輕人與他相像,隻是他的袍子是暗藍色的,他穿著兒子為死去的母親所穿的孝服,他的眼光不銳利,但卻像猿猴深陷的小眼睛一樣充滿了渴望。雖說猿猴較近似於人,但它們看著人類的時候,要理解它們或被它們理解並不容易。這是那個老人的兒子。

當源疑惑地看著他們時,那個老者用沙啞的尖聲說:“我是你二伯,侄兒,我想,我還是在你是個男孩時見到過你。這是我的大兒子,你的堂哥。”

源驚奇地向他們兩人問候,心中並不很愉快,由於他們陳腐的老式儀表和舉止,源覺得他們很奇怪,但源仍然很有禮貌,比王虎更有禮貌,王虎對他們置之不理,隻是坐在那兒快樂地盯著源看。

王虎由於源的歸來而感到一種孩子氣的快樂,源被這種快樂深深地感動了。王虎簡直一刻也不能把視線從兒子身上移開,他凝視了一陣之後,爆發出了無聲的大笑。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向源,撫摸他的胳膊和健壯的肩膀,又笑了起來,喃喃地說:“就像我在他這個年紀時那麽結實。我記得我也有過這樣的手臂,我能投八尺的鐵矛,揮動巨大的石鎖。在南方的老司令手下時,我常在傍晚耍給我的弟兄們看。站直讓我看看你的大腿。”

源順從地站直,被父親逗樂了,但是很耐心地聽他的話。王虎轉向他的哥哥,高聲笑著,帶著往日的虎虎生氣,他喊著:“你看到我的兒子了嗎?我敢發誓,你的四個兒子中沒有一個可以與他相比!”

王掌櫃一言不發,隻是壓抑而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兒子平心靜氣、小心翼翼地說:“我想,我的兩個小弟弟跟他一樣魁梧,我大弟弟長得也比我強壯,因為我雖然年紀最大,但個子長得最小。”他邊說邊眨巴著他哀傷的眼睛。

源聽著他們說話,然後好奇地問:“我其他的堂兄弟怎麽樣?他們在幹什麽?”

王掌櫃的兒子又看了父親一眼,可是既然那個老者默默無言地坐在那兒,臉上帶著同樣的微笑,那個年輕人便大著膽子回答源:“我幫助我父親收租和經營米店。有一段時間我們全家一起幹,可現在這些部門日子很不好過。佃戶們變得神氣活現,不再交應交的租子,糧食也減了產。我哥哥是你父親的,因為我父親將他過繼給了叔叔。我大弟要去闖**闖**,他出去了,現在在南方的一條船上,是個會計,因為他打得一手好算盤,好多銀錢要經過他的手,所以他很富裕。我二弟在家,與他的小家一起住在家裏。最小的弟弟在學校讀書,我們的鎮上現在有個新式的學校,我們希望他能盡快結婚,但也許還得等一段時間,因為我母親幾個月之前去世了。”

源回憶往事,想起他父親曾經帶他到二伯父家裏去過,在那裏他曾看見一個高大邋遢、活潑樂天的農村婦女,他奇怪她怎麽會就此長眠,而她那瘦小而如侏儒一般行動的丈夫——他的伯父——卻繼續活著,而且幾乎是毫無變化地活著。源問:“這是怎麽回事?”

那個兒子又看了父親一眼,兩人都沉默著,直到王虎開了口。王虎聽到源剛才的問話,覺得好像有件什麽事與他有關,他答道:“怎麽回事?噢,我們有個仇人,他是我們家族的仇人,現在他是我們老家附近的山上的一夥流寇的首領。有一次我以最公平的方式,用公開的計謀和圍攻從他手中奪取了一座城市,但他到現在還沒有寬恕我。我發誓他是有意駐紮在我們家的田地附近。我知道,他注意著我的親戚。我這個哥哥非常謹慎,發現這個強盜恨我們,他不願親自去向佃戶收租,而派了他的妻子去。她隻是個女人,強盜在她回家的路上抓住了她,搶了她的錢,然後割下了她的頭,讓它在路邊往下滾。我告訴我哥哥:‘過幾個月,等我再召集起我的人馬,我發誓要搜出這個強盜——我發誓我一定做到,我發誓——”王虎的聲音在有氣無力的憤怒中拖長,他盲目地伸出手,摸索著。那個站在附近的老親信在他手中放了一隻酒碗,昏昏沉沉地按老習慣說:“鎮靜,我的司令。不要動氣,要不然你會生病的。”他疲勞衰老的腳移動了一下,然後他打了一個哈欠,快樂地凝視著源,對他十分欽慕。

在王虎講這件事的過程中,王掌櫃雖然什麽也沒說,但當源看著他要對他說幾句安慰的客套話時,源驚訝地發現他伯父蒼老明亮的小眼睛裏充滿了眼淚。但那個老人依舊一言不發,他先拿起一隻袖頭,然後又拿起另一隻,小心翼翼地擦眼睛,後來他又悄悄抽出幹枯的老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看到這個冷酷的老人流淚,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兒子也看見他哭了,他用若有所思的眼睛看著父親,然後悲傷地對源說:“跟她在一起的仆人說,如果她不開口,更聽話點,他們還不會那麽快就把她殺了。可她說起話來又快又響,一輩子隨意說慣了,而且她脾氣大、好發火,一開始她就高喊:‘我該把錢給你們?你們這些狗娘養的!’當她這樣大聲喊叫時,那個仆人拚命逃跑,當他回頭再看時,她的頭已被砍掉了,我們喪失了她帶著的全部租金,因為他們把一切都搶走了。”

他兒子就這樣以一種平穩而單調的聲音說著,一個詞像另一個詞一樣平淡地流出來,就好像在他形似父親的身體裏,裝著母親喋喋不休的舌頭。可他是個孝順兒子,很愛自己的母親。他的聲音忽然中斷了,他跑到院子裏去,咳著安慰自己,並擦著眼淚,哀悼他的母親。

源不知所措,他站起來倒了一碗茶給他的伯父,覺得自己在這間房裏就像在夢中一樣,在他的這些骨肉至親中,他仿佛隻是個陌生人。是的,他要過一種他們不能想象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對他來說像行屍走肉的生活一樣毫無價值。刹那間,他忽然想起了瑪麗,雖然不知為什麽,他已有好久不想起她了。為什麽她現在會在他的心頭清晰地浮現,就像一扇門忽然洞開,她站在他麵前,好像他穿過海洋,在一個起風的春日裏像以往一樣看見了她,她漂亮的黑發在臉旁飄**,她的皮膚白裏透紅,她的眼睛呈深沉的灰色。這裏無地容她,她不可能理解這個地方。她過去常談的關於他祖國的圖畫,那些她在自己心中描繪的圖畫,僅僅是圖畫而已。源看著他的父親和其他人,他們這時又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裏,現在,會麵的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已經過去。源充滿**地想——哦,幸虧他沒有愛她。他環視陳舊的大廳,廳裏積滿塵土,幾個馬虎的老仆人很久沒有打掃房間了。綠黴在地麵上的磚縫中長了出來;磚上有各種汙跡——吐出的酒跡、痰跡、灰跡和滴落的油膩食物的斑跡;破損的花格窗曾用紙糊了起來,現在糊窗紙一片片地剝落;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能見到老鼠竄來竄去。王虎喝完了酒,正坐在那兒打盹,他的下巴垂了下來,整個老態龍鍾的身體變得鬆弛無力。在他上方的牆上有一枚釘子,上麵掛著插在劍鞘裏的劍。這時源才第一次看見它,而在一開始見到父親時他並沒有注意到它在附近閃光。劍雖然插在鞘裏,但依然很漂亮,劍鞘也很精美,雖然劍鞘上雕刻的花紋上積滿了灰塵,絲質的紅纓褪了色,垂了下來,被老鼠一點點地啃去……

哦,幸虧他沒有愛上那個外國女人,他為此感到慶幸。讓她保存著關於他祖國的夢想吧,永遠也不能讓她知道真相!

源的喉頭發出一陣悲切的嗚咽……那個舊時代難道真的已從他麵前逝去了嗎?他想起了王虎和那個形如槁木、身材瘦小、麵目可憎的人——他的伯父,還有他的兒子。這些人他依然是掙不脫的,他血管裏流動著的血將他與他們聯係在一起,即使他很想放出身上所有的血液,他也做不到。無論他怎樣渴望脫離他們這一族,隻要他活著,他們的血就在他身體裏流動。

幸虧源已意識到他的青少年時期已經過去,現在他已經成為一個男子漢,必須自己照料自己了。這天晚上,源單獨睡在他幼年和少年時代住過的那間舊屋裏,周圍有衛兵守衛著。那次他從軍校裏逃回家時,也曾孤獨地坐在那間屋子裏,並哭泣著入睡。這天晚上,他父親為他的歸來設了個小宴會,請了兩個隊長來一起吃喝,歡迎源的到來。宴會結束以後,源讓父親倚在自己身上,將他送進他自己的房間。然後源自己才回屋上床,他躺下睡覺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入睡前,源躺在**,傾聽著他父親安營紮寨、生活多年的這個小鎮的夜聲,傾聽著他以前從未聽過的那些聲音。他自言自語道:“如果以前有人問我,我一定會說這個小鎮的夜間萬籟俱寂。”可是街上有狗吠、孩啼、未能入夢的人們的喃喃低語、時時響起的莊嚴孤寂的寺院鍾聲,以及某個女人為她即將死去的孩子招魂的痛苦的哀號。所有的聲音都是微弱的,因為有寂靜的庭院隔在源和大門之間,可是不知為什麽源最近對任何事情都很敏感,他感到他在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是個陌生人,他聽到了每一種各不相幹的聲音。

突然,他聽見木門在門窩裏吱吱轉動的聲音。門被打開了,在搖曳的燭光中,父親那個年邁的親信走了進來。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蠟燭放在地板上,稍稍地喘著氣,因為他的背僵直,然後他又站起來,關上門,插上門閂。源等待著,驚訝地想知道他將說些什麽。

他老態龍鍾地走向源,見源沒有拉上窗簾,便說:“你還沒睡著,少爺,我有話非告訴你不可。”

看到老人衰老的身體做下跪狀,源和藹地說:“那麽,你坐著說吧。”但那個老人知道他的地位,好一陣不願坐下來,直到最後才領受源的善意,在床邊的腳凳上坐了下來。他開始通過裂唇嘶嘶地低語。雖然他的眼睛顯露出誠實和親切,但他的麵目是如此可憎,源不忍去看他,無論他是如何善良。

但是他很快就忘記了那個老人的外貌,對他聽到的一切感到既驚愕又沮喪。從一個冗長曲折、斷斷續續的故事裏,源的心逐漸清楚地辨出了某些真相。最後,老人將兩隻衰老的手放在幹枯蒼老的膝上,用嘶嘶的聲音使勁兒地說:“小司令,就這樣,你父親每年向你的伯父借很多很多的債。他最初借大量的錢讓你出獄獲得自由,小司令。後來,為了保證你在國外過得安穩些,他借得更多。哦,他解散了他的部下,讓他們走了。到現在,我發誓他留下來打仗的人已不足一百。他不能再打仗了。他的部下離開他,投奔另一個軍閥去了。他們是雇傭兵,薪水一停發,雇傭兵還會留下來嗎?那一小群留下來的人不是士兵。他們是穿破爛兒的小偷和軍中的飯桶,他們住在這兒,是因為你父親給他們飯吃。鎮上的人恨他們,因為他們挨家挨戶要錢,他們帶著槍,叫人膽戰心驚。他們僅僅是武裝了的乞丐。我曾經將他們的所作所為告訴過司令,因為司令一直是這樣令人起敬,從來不允許他的部下取得分外的戰利品,也從不允許他們在和平時期拿人民的東西。嗯,當時他奔出去,咆哮著,緊鎖眉頭,在他們麵前捋著胡須,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少爺?雖然他們假裝害怕,但他們看到他老了,一邊吼叫一邊發抖,當他走後,我看到他們大笑起來。於是,他們又徑直跑出去繼續乞討,為所欲為。告訴司令又有什麽用呢?也許平靜對他更適宜。就這樣,他每月要借錢,這我知道,因為你伯父現在常來,如果不是為了錢,他就不會來。你父親也以某種方法得到錢,我見他手上有錢。但我知道現在人們稅交得不多,而他的士兵強要的錢占了他所有的錢的一大部分,如果你伯父不給他錢,他就不夠用了。”

源一時簡直無法相信這一切,他沮喪地說:“但如果我父親已像你所說的那樣解散了軍隊,他現在隻供這些剩下的兵吃飯,他不會需要那麽多錢的。因為我知道,祖父還留給他不少地呢。”

老人彎腰靠近源,發出嘶嘶的尖聲說:“我敢打賭,那些土地現在都是你伯父的了,或幾乎等於是他的了,因為你父親怎麽能償還他欠下的債呢?小司令,你以為你去國外你父親沒有付出代價嗎?他給你親生母親的錢剛夠她花用,你的兩個妹妹也與這個小鎮上的商人結了婚。可是為了你,你父親每個月把錢送到另一位太太那裏。”

這時,源才覺察到多少年來他一直是多麽地孩子氣。年複一年,他始終認為父親理所當然應該支付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不揮霍,不賭博,不要許多漂亮衣服,也不做那些年輕人偶爾做的浪費父母錢財的事。可是年複一年,他的起碼的需求也已花費了他父親的幾百塊銀圓。眼下,他想起了愛蘭的絲綢禮服和她的婚禮,還想起了太太的房子和她的那些棄嬰。雖然源知道太太的父親留給她不少錢,因為她是獨生女兒,但源仍然懷疑這些錢是否足夠支付她所有的費用。

源感到自己的心正向衰老的父親靠攏。這麽多年來,他從不埋怨,哪怕借債也千方百計地不讓兒子捉襟見肘。源帶著新生的男子氣概,嚴肅地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明天我要去見見我的伯父和堂兄,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又是如何控製父親的。”他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什麽事,又加了一句,“還有如何對待我的。”

整整一夜,源始終忘不了這個想法。他一次次地醒來,雖然他安慰著自己,並想到無論如何他們畢竟是一家人,因此債也就不再真正稱其為債了,然而,當他一想到那父子兩人,他的心就沉甸甸的。是的,他們是他的親戚,雖然他覺得自己與他們迥然不同,仿佛屬於另一個種族。就這樣,源在暗夜的孤獨中沉思著。他睡在童年睡過的**,在他父親的屋子裏,可是他有一次卻忽然感到,自己仿佛已漂洋過海,成了一個外國人。這種感覺刺傷了他,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淒涼,他想:“我怎麽會變得像這樣無家可歸?”所有在火車上度過的日子和所見所聞浮現出來,又一次地折磨他,使他畏縮。他突然用低低的聲音喊道:“我無家可歸了!”

但他又急切地想把這一呼喊從心頭驅散,因為這對他來說是可怕的,他簡直不堪忍受去理解它。

第二天,他反反複複地提醒自己,無論怎麽說,他們總是親戚,他不是真正的外人,他自己的親戚不會傷害他。他也不願意責備父親。他對自己說,他很理解父親,父親由於年老和對兒子的愛才被迫欠下了債,除了向自己的兄弟借錢,他又能向誰去借錢呢?那天早晨,源這樣安慰著自己。那天風和日麗,初秋的微風涼爽怡人。太陽照在院子裏,輕颺的風把熱氣從屋裏吹出來,源感到心情舒暢了些。

早上吃完飯,王虎便出去視察他的部下。這天,他當著源的麵,表現出他正忙於他的軍隊的事務。他取下他的那把劍,喊他那個年邁的親信過來把它擦拭幹淨,他站在那裏咋咋呼呼,因為劍上已積滿塵埃。源禁不住笑了,但心中騰起了淡淡的哀愁,因為他了解了事實的真相。

源見父親走了,心想,這是個好機會,他可以私下去和他的伯父和堂兄談談。寒暄過後,源坦率地說:“伯父,我知道我父親欠了你一筆債。他現在老了,我想知道他一共欠了多少,我將盡到我的一份責任。”

源本來準備好了許多話,但就是沒有為他剛剛發現的他的這種責任做準備。這兩個生意人對視了一下,年輕的那個取來了一本賬簿,這是一本店裏專門用來記賒賬的、軟紙封麵的大賬簿。他把賬簿捧到他父親麵前,他父親接過賬簿,把它打開,開始用沙啞的聲音讀王虎向他們借錢的那些年、月、日。源聽著,聽到那些日期從他南下上學時開始,一直繼續到現在,借款數目一次比一次大,並且利滾利。最後,王掌櫃讀出了錢的數目:“總共一萬二千五百一十七塊銀圓。”

源聽了這些話,坐了下來,好像被石頭擊中了一樣。王掌櫃合起賬簿,將它遞給他兒子,他兒子將它放在桌上,兩個人等待著。源竭力保持常態,但卻用比平常要低的聲音問:“我父親拿什麽來做抵押?”

王掌櫃小心翼翼但不帶任何感情地回答源,像平日說話一樣,他的嘴唇幾乎一點不動:“我自然記得他是我的兄弟,我沒有向他要我會向外人要的那種抵押品。此外,有一陣你父親的地位和軍隊是我們的保障,可現在不再是了。自從我孩子他媽慘死,我就感到我到鄉下去已完全不再安全。我覺得沒有人再怕我了,大家都知道你父親的威勢已今非昔比。事實上,沒有一個軍閥的勢力比得上從前了。現在南方正在鬧革命,並且他們威脅著要經過這兒北上。這年頭世風日下,到處都在造反,在我們的土地上,佃戶們也從未像現在這樣膽大妄為。然而,我記得你父親是我的兄弟,就沒有拿他的土地來做抵押,事實上,它也抵不上我為你而借給你父親的錢。”

聽到“為你”這兩個字,源朝他的伯父看了一眼,但仍然一言不發,等那個老頭兒繼續說下去。那個老人又說:“為了你,我情願讓我的錢流出去。我要讓你成為一個保證人,無論你以什麽方式擔保都行。你可以為我做許多事,源,也為我的兒子們,他們是你的親戚。”

這個老人不無仁慈地說著,顯得非常理智,就像一個大家庭裏的長者對待他的晚輩一樣。可是,源聽著這些話和這枯燥尖細的聲音,看到他伯父幹癟的臉,卻感到沮喪,他問:“我能幹什麽呢,伯父?我現在還沒有固定的工作呢。”

“你必須找到工作。”老人答道,“現在大家都知道每個留洋歸國的人都可以拿到很高的工資,就像過去做官的人所能得到的那麽多。在借錢給你之前,我已設法打聽到了這個情況。我二兒子在南方當會計,他告訴我,如今具有外國學識就像找到一門好的生意一樣可以受用不盡。如果你能找到一個經手銀錢的職務,這對我們大家說來就再好不過了。因為我兒子說,現在政府為了實行那些新的計劃,向人民征的稅越來越多。新統治者有宏偉的計劃,他們要建造寬闊的公路和高大的洋房,要為他們的英雄建造宏偉的陵墓等。如果你能找到一個美差,有銀錢進進出出,你就舒服了,而且也幫助了我們大家。”

那個老頭兒侃侃而談,源卻無言以對。此刻,他看到了他的伯父為他設計的未來的生活道路。他一言不發,隻是凝視著他的伯父,但他見到的不是那個老人,而是正盤算著這個計劃的一顆狹窄、庸俗而老朽的心靈。他知道,按老規矩,他伯父可以這樣安排、這樣索取他的青春年華。源想到這些,便十分痛恨這些舊時代的卑鄙的權力,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激烈跳動著。這些權力像羈絆著年輕人手腳的繩索,使他們無法迅速前進。可他沒有把這些想法呼喊出來。想到這些,他就想起了他年邁的父親,想起王虎怎樣無意之中將兒子束縛住了,因為他無法從其他地方得到銀錢,以滿足兒子的願望。就這樣,源茫然地坐著,暗暗地憎恨著他的伯父。

然而,那個老頭兒沒有察覺到這個年輕人的憎惡。他繼續用同樣單調的尖尖細細的聲音說:“你還有其他一些可以做的事。我的兩個小兒子還未能自食其力。時世不濟,我的生意也不像以往那樣景氣。自從我聽說我哥哥的兒子在銀行裏混得不錯,我就想,為什麽我的兒子不可以去。因此,如果你能找到個美差,而且把我的兩個小兒子也帶去,到你的手下做事,你就能夠償還債務的一部分,我會根據他們的每月所得,考慮這部分金額的大小。”

源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痛苦,他傷心得叫了出來:“我被當作抵押品賣了——我的青春都屬於你了!”

可那個老頭兒睜開眼,不動聲色地說:“我不知你這是什麽意思。盡量幫助自己的親屬,這難道不是一種義務嗎?事實上,我已經為了我的兩個兄弟而犧牲了自己,其中一個就是你父親。多年來,我是他們土地的代理人,我管理父親留下的那幢大房子,交稅,為父親留下的土地盡力操勞。可這是我的義務,我從來也不推卸。我們的父親留給我們可觀的土地和租金,因此別人都認為我們是富有的,但我們的孩子並不富。時世艱難,稅金高,佃戶幾乎不交租子並且無法無天。因此,我的兩個小兒子必須像我二兒子那樣為自己找個職務。現在輪到你來盡你的義務,幫助你的兩個堂弟了。自古以來,一家之中最能幹的人總是要幫助家裏的其他人。”

就這樣,這古老的束縛落到了源身上。源緘默不語,可是他知道有些處在他這種情況下的年輕人會掙脫這種束縛,他們會逃走,住在他們愛住的地方,把對於家庭的顧慮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因為現在已是新時代了,源熱切地希望自己也能獲得這樣的自由。他坐在這間黑暗破舊、滿是塵埃的房間裏,看著那兩個親戚,真渴望站起來高喊:“這筆債不是我欠的,除了我自己,我誰的債也不欠!”

但他知道他不能喊出聲來。孟為了他的事業可能會大聲疾呼;盛可能會哈哈大笑,仿佛他接受了這種束縛,但很快又會把它忘得一幹二淨,然後隨心所欲地去生活。然而,源屬於另外一種人。他無法拒絕這種束縛,因為這束縛來自父親對於他的無知的愛;他也不能埋怨他的父親,因為他沉思再三,也想不出父親還有什麽其他可行的辦法。

源凝視著地上通過開著的門射進來的一線陽光。在寂靜中,他聽到小鳥在院子裏的竹叢間嘰嘰喳喳。最後,他鬱鬱地說:“伯父,我真的成了你的投資。你把我當成了使你的兒子和你的老年有所保障的工具。”

那個老頭兒聽源這麽說,思考了一下,向碗中倒了一點茶,慢慢地呷著,然後用幹枯的手在嘴上抹了抹,又說:“這是每一代人都要做而且必須做的事,當你有了兒子,你也會這樣做的。”

“不,我決不!”源很快地說。到這時為止,他心中還沒有出現過自己的兒子。可老人的這些話仿佛把未來喚進了他的生活。是的,總有一天他會有兒子。可這些兒子——他們應該是自由的——自由得不受他們父親的任何計劃束縛!他們不應該被造就成戰士,不應該由他人安排前途,也不應該與家業拴在一起。

突然,他開始憎恨他家族裏所有的人——他的伯父和堂兄弟們,甚至他的父親。正在這時,王虎進來了。他視察好他的部下歸來,十分疲勞,急切地想坐下來喝酒。他看著源,給源講著一切。可是源受不了……他很快地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走開,想一個人獨處。

在自己的舊房間裏,源躺在**,像他兒時常做的那樣,傷心地哭了起來。但他哭的時間並不長,因為他走後,王虎在客廳裏停留了一會兒,這恰夠他從另外兩人的神態中覺察到出了什麽問題。於是,他來到了源的房間。他推開門,用他龍鍾的步伐盡快地走到源的床前。可是源不願將臉轉向父親,他躺在那兒,臉埋在手臂裏。王虎坐在他旁邊,用手撫摸著他的肩膀,輕輕地拍著,傾吐著熱情的許願和斷斷續續的懇求,他說:“我的兒子,你應該明白,除了你自己喜歡的事,你什麽也不要做。我還沒有老。我一直太疏懶了。我要再一次召集我的人馬去打仗,使這個地區重新成為我的領地,奪回土匪頭子從我這裏搶走的稅錢。我曾經打敗過他,我還能夠再次戰勝他,你會獲得一切。你將留在這兒,和我在一起,你可以要什麽有什麽。是的,你可以與你喜歡的人結婚。以前我錯了,我現在腦子開化了,源,我知道現在年輕人怎樣行事……”

現在王虎確實提起了一件重要的事,這事使源從眼淚和自我憐憫中解脫並變得堅強起來。源轉過身去,激烈地喊道:“我決不讓你再去打仗,爸爸,我——”

源幾乎要喊出“我決不結婚”這句話。長期以來,他一直對父親這麽說,以致這句話會不經思索地從口中溜出來。可這次,在深深的痛苦中,他停住了,沒將這句話說出來。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出現在他心裏。他真的不希望結婚嗎?在不到一小時之前,他還在心中喊到,他的兒子們應該是自由的。當然有一天他會結婚。因此這句話在他的舌尖上停住了,他緩緩地對父親說:“是的,總有一天,我會同一個我喜歡的人結婚。”

王虎見源轉過臉來,停止了哭泣,他高興地答道:“你會,你會,隻是告訴我她是誰,我的兒子,讓我派媒婆去辦這件事,我要告訴你的母親。但究竟哪個該死的鄉下姑娘配得上我的兒子呢?”

父親講話時,源凝視著他,開始在自己心裏看見一件他以前未曾發現的東西。“我不需要媒人。”他慢慢地、心不在焉地說,因為這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臉——一張年輕女人的臉, “我可以自己去說。現在我們年輕人都自己去說。”

這回輪到王虎目瞪口呆了,他嚴肅地說:“我的孩子,能這樣向她求婚的女人會是正派的嗎?你沒有忘記我以前曾警告過你,得提防這種女人吧,孩子?你已經選中一個賢淑的女人了嗎?”

源微笑著。他忘卻了當時的債務、戰爭和所有的煩惱。刹那間,他分裂的心靈在一條隱秘的暢通的道路上彌合了。有那麽一個人,他可以向其傾吐肺腑之言,而且這個人知道他應該何去何從。老年人從來不能理解他和他的欲求,他們看不出他已不再是他們之中的一員。不,他們並不比陌路人更了解他。可源知道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時代的女人。但她同他並不一樣。他植根於舊時代的土壤中,總是被分裂成兩半,因為他沒有力量將自己的根拔出來,重新植根於那新的、必要的、他的生命賴以生存的時代的土壤中。這個女人的臉清晰地在他眼中閃現,在他的整個生命中,沒有一張臉能如此清晰,這樣,其他所有人的臉都變得黯然失色,甚至在他眼前的父親的臉也變得暗淡、模糊。隻有她能把他從自我中解放出來——隻有梅琳能給他自由,告訴他應該做什麽。是的,她會安排她所遇到的一切,告訴他該做些什麽!於是,他心情輕鬆愉快起來,不禁有些飄飄然了。他必須回到她那兒去。他迅速地從**坐起來,把腳放在地板上。這時,他想起父親曾經問過他的那個問題,心裏充滿了新鮮而迷惘的快樂,他答道:“一個賢淑的女人?是的,我已選中了一個賢淑的女人,父親!”

他忽然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急切心情。沒有半點遲疑和畏縮,他決定立刻去找梅琳。

雖然源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就走,但是他發現他必須同父親在一起待上一個月,因為當他考慮怎樣才能找到一個借口離開時,王虎就變得失望和沮喪,源禁不住感動了,於是收回了他的暗示,因為他曾對父親暗示,他有事要回那座海濱大城市。源知道他不留下來看他的母親是不合適的,現在,她正住在她老家的鄉下。這個女人自從為源住進了土屋,已恢複了孩童時代那種對鄉村生活的熱愛。如今她的兩個女兒已結了婚。她常常到那個她曾經做過女傭的村莊去,後來就在她大哥家中落了腳,她哥哥十分樂意接納她,因為她付錢給他,有那麽一點軍閥妻子慷慨大度的派頭,她嫂子喜歡這種派頭,這使得她在其他村婦中間高出了一等。雖然那個老親信已帶信給源的母親,告訴她源來了,她還是耽擱了幾天。

這時源卻是一心一意甚至焦慮不安地想見到母親,想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他要自己選擇妻子,實際上他已經選好,隻等告訴她了。他的伯父父子倆很快回到老家的莊園去了,因此源這個月可以住在這兒,和父親單獨在一起,他覺得更自在了。

想起梅琳,源便十分高興,這甚至使他對他伯父也顯得彬彬有禮,他十分欣慰地暗自想道:“她會幫助我找到解決債務的辦法的。在我告訴她之前,我不再說氣話了。”他這樣想著,所以在與伯父分手時他鎮靜地說:“我保證不會忘記這筆債,但你不要再借錢給我們了,伯父。我現在最關心的是,在這個月過去後,我將為自己找個好的工作。至於你的兒子,我一定盡力而為。”

王虎聽著,肯定地說:“兄長,請放心,一切都會歸還給你。我靠打仗不能辦到的事,我的兒子會依靠政府辦到。毫無疑問,以他的學問,他會找到一個官職的。”

“是的,如果他努力的話,這是毫無疑問的。”王掌櫃答道。臨走時,他對他兒子說:“把你寫的那張賬單交給源。”他兒子從袖子裏抽出一張折著的紙,遞給源,囉囉唆唆地說:“這是全部債款的總賬,堂弟,我們,也就是我和父親想,你也許想把這一切弄明白。”

即使在這時,源也不能對這兩個矮小的人發怒。他認真地收起了這張紙,心中暗暗好笑,在送他們上路時,他表麵上盡到了一切禮節。

是的,對源說來,一切都不像以前那樣撲朔迷離。他能做到對那兩個人彬彬有禮,在他們走後,他又非常有耐心地陪父親度過了一個個夜晚。晚上,那老人喋喋不休地講著關於戰爭和勝利的冗長的故事。為了兒子,王虎又重新追溯起自己的一生和所有的那些戰鬥。他在講述時倒掛老眉,捋著殘須,眼睛熠熠生輝。對他來說,他對兒子這樣講述,仿佛他度過的是非常光榮的一生。源安靜地坐著,聽見王虎高喊,看到他皺眉或看到他重做殺“豹子”的刺殺動作時,源微微地笑了,心中奇怪為什麽他曾如此懼怕父親。

然而,時間也不是慢得令人難忍,因為關於梅琳的想法如此突然地湧上源的心頭,以致他不時需要獨自沉靜地思考一下這個問題。有時,他對自己在這兒耽擱感到高興,在父親講故事的時候,他甚至感到欣喜,因為在那時,他可以靜靜地坐著,對父親的故事似聽非聽。他心裏暗暗驚訝,對於自己隱秘的心思,他竟是如此不敏感。在愛蘭結婚的那一天,當他看到結婚儀式和愛蘭的美貌時,他已經注意到了梅琳,並且認為她比愛蘭美。實際上在那一刻他就應該明白了,在那以後,他還有許多機會應該明白這一點,如當他看見她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她的手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她指揮仆人做這做那的時候。可是直到他在孤獨寂寞中哭泣時,他才明白過來。

王虎蒼老而快活的聲音一次次打斷源的夢想。源耐心地忍著,坐著聽他說,要是他心中沒這新生的日益增長的對梅琳的愛,他絕不會有這份耐心。他在夢幻中聽著父親敘說這一切,絲毫辨不出父親說的是過去的戰爭還是計劃將來進行的戰爭。父親繼續天真地嘮叨著:“我從我二哥給我的那個兒子那裏還能得到一些收入,可是他不是個軍閥,也不是個真正的地主。我不敢過於信任他,他遊手好閑,老愛哭,是個天生的小醜,我敢打賭,他到死都是一個小醜。他說他是我手下的隊長,但他幾乎不送什麽給我,我已有六年不去那兒了。我春天—定要去一次,唉,我一定要在春天重整旗鼓。我很了解我這個侄兒,他會直接投靠任何進犯之敵,甚至轉過來攻打我……”

源蒙蒙矓矓地聽著,對這個堂兄漠不關心。源幾乎不記得他了,隻記得他伯母喜歡說:“我兒子在北方是個司令。”

是的,坐在那兒,不時向父親問一兩個問題,想著那個他認識而且熱愛的少女是令人愉快的。他心裏想,他將毫無愧色地讓她看一看這些院子,因為她會理解他。他們兩人是同一類人,無論這個國家怎樣醜陋,它畢竟是他們的祖國。他甚至可以這麽對她說:“我父親是個愚蠢的老軍閥,他的故事數不勝數,他自己也分不清一個故事是真還是假。他把自己看作一個實際上他從來也不是的偉人。”是的,他可以對梅琳這樣說,並知道她會理解。當他想到她的那種單純和坦率時,他感到虛偽的羞愧從自己身上消逝了。哦,讓自己趨向她,再還原成真實的自我,不再分裂成兩半,就像他那幾天在田野裏、在祖父的土屋裏時一樣,那時他既孤獨又自由!和她在一起他也會清靜自由,返璞歸真。

最後,他隻想到要在她麵前傾吐他的願望,他堅信她會幫助他。當他的母親終於到來時,他像他應該做的那樣表示了歡迎。他看著她,想到她是自己的母親時並不難受,然而他同她無話可說。雖然現在她皺縮的臉上現出一種健康的紅潤,但她是一個極其平凡的農村老嫗。她仰望著他,拄著一根她借以走路的剝了皮的木拐杖,她昏花的老眼仿佛在驚訝地發問:“我的兒子成了什麽樣的人啦?”

源,高大魁梧,穿著西服氣宇軒昂,俯看著那個穿著老式上衣和黑棉布裙的女人,自己問自己:“我真的是在這個老態龍鍾的女人體內形成的嗎?我感覺不到與她有什麽血緣關係。”

可是如今,他既不難受也不感到羞愧。如果他愛上了那個白種少女,他在她麵前會帶著無地自容的羞愧說:“這是我母親。”但是他可以對梅琳說:“這是我母親。”而她,知道成千上萬與他類似的男人有著這樣的母親,不會認為這事不可思議,因為對她來說,沒有一件事是不可思議的。對於她,說這麽一句話就足夠了……在愛蘭麵前,他甚至也可能會感到羞愧,但在梅琳麵前,他卻不會。他可以與她坦誠相見而永不感到羞愧。因此,即使在他煩躁的時候,這種想法也會使他趨於安寧。於是後來有一天,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母親:“我訂婚了,或者說相當於訂婚了,那個姑娘我已選好了。”

那個老婦人溫和地說:“你父親告訴我了。哦,我倒是提起過幾個姑娘,但你父親願意讓你做你想做的事。你幾乎不是我的兒子,而一直是他的兒子。他一向脾氣暴躁,我沒有能力反對他。唉,那個有知識的人,她可以逃避他,到別處去生活;可我卻留了下來,讓他把我當作出氣筒。我希望你選擇的是個體麵的姑娘,能縫衣做飯。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她,雖然我明白這新時代亂了套,年輕人隨心所欲,媳婦甚至也不按規矩來看她們的婆婆。”

源想,她知道這事興許會感到欣慰,因為她不必再費力勞神去操心別的事了。她坐在那兒,以她特有的方式茫然地凝視著什麽,然後,她動了動眼睛和下巴,忘卻了源,文靜地睡了,或似乎是睡了。他們這兩個人不屬於同一世界,他是她的兒子這一事實對他說來毫無意義。事實上,除了他要回到梅琳那兒去,他對一切都已經無所謂。

向父親告別時,他強迫自己彬彬有禮地與他們說再見,表現得好像很傷心和依依不舍的樣子。他又上了南下的火車,非常奇怪的是,他幾乎注意不到火車上的乘客。無論他們行動規矩還是不規矩,對他說來完全一樣,因為他隻想到梅琳一個人。他回憶起他所知道的有關她的一切。他想起她有一雙狹長的手,這雙手手掌狹窄,手指纖細,堅定有力。他忽發奇想,也許這雙手能敏捷嚴謹地割去人體上的病態贅生物。她的整個身體煥發出一種精明強幹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她那純淨蒼白的皮膚下連接在一起的優美骨骼。他不斷地回憶她如何樣樣在行:仆人們依賴她;愛蘭會喊出聲來,定要梅琳說說一件外衣鑲上邊好不好;隻有梅琳能為太太做她想做的事。源安慰自己,自言自語地說:“二十歲的她比三十歲的女人還能幹。”

當源回憶起她,總感到她對他說來有雙重的魅力。她有年長婦女的老成穩重和嚴肅認真,源注意到太太、伯母以及所有以老式的教育方式培養出來的女人都有這種特點。但梅琳身上還有些新東西,她在男人麵前既不羞羞答答,也不沉默寡言。在任何地方她都可以坦率從容地講話,像愛蘭一樣,自由自在,不拘一格。在火車的喧囂和**之中,當田野和村鎮在窗外掠過時,源卻視而不見,他隻是坐著,在心中編織著關於梅琳的夢。他回想起她所有的片言隻語和一顰一笑,使他心中那幅珍貴的畫像臻於完美。當他竭盡所能地將過去的一切都想到之後,他便開始想象當他再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將怎樣跟她說話,怎樣傾訴他對她的愛。好像那一時刻果真完美地存在著似的,他甚至可以看見她嚴肅姣好的麵容,看見她說話時正視著他的眼睛。接下去,哦,他必須記住她仍然這樣年輕,她雖然不是大膽老練、胸有成竹的姑娘,但楚楚動人,沉靜莊重。他會拿起她纖細的小手,那不泄露她的感情的纖手……

可是誰能按自己的希望憧憬將來的某一時刻,或哪個愛人會知道這將來的一刻將向他提供些什麽?源的舌頭雖然在火車上很靈活地編練著那些詞句,但當那一刻真的到來時它變得十分笨拙。當他走進太太家的門廊,那座房子裏鴉雀無聲,隻有一個仆人站在那兒。寂靜像一股冷氣向他襲來。

“她在哪兒?”他對仆人喊,然後像想起了什麽,他平靜地問:“太太呢,她在哪兒?”

仆人答道:“她們到棄嬰室去看那個剛撿來的嬰兒了,那個嬰兒病了。她們說可能要遲些回來。”

源隻得靜下心來等。他一邊等一邊想把思想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去,可是他的心由不得他——它無法違背自己的意願,總是要回到它懷著的那個強烈的希冀上去。黑夜降臨,她們倆還沒有回來。仆人喊開晚飯時,源不得不到餐廳單獨吃飯,飯菜在他口中毫無滋味。他幾乎有點恨那個嬰兒了,因為它耽誤了他幾星期來渴望的那個時刻。

源吃不下飯,正要站起身來,這時門開了,太太走了進來,她臉色沮喪,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梅琳跟在她身後,也是默默無語,垂頭喪氣,源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她看著源,又仿佛沒有看見他,她在他麵前低聲哭了起來,似乎源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說:“那個小孩死了,我們盡了一切努力,可她死了。”

太太歎了口氣,坐下來悲傷地說:“你回來了,我的孩子?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可愛的嬰兒,源,她剛出生三天就被遺棄了。她不是窮人家的孩子,因為她的小衣服是綢子做的。起先我們以為這個孩子是健康的,但是今天早晨她開始抽搐,是那種古已有之的病魔使這些新生兒遭了殃,不到十天就把她帶走了。我已看到過許多漂亮健全的兒童染上了這種病,就像被一陣邪風卷走一樣迅速死去,現在還沒有任何辦法戰勝這種病魔。”

那個姑娘坐著聽太太講話,她也吃不下飯。她緊握著纖細的雙手,將它們擱在桌上,慍怒地說:“我知道這是什麽病,它沒有存在的理由!”

源看著她慍怒的臉,比以前看她時更覺感動,他發現她已熱淚盈眶。她的慍怒和眼淚像撒在源那顆火熱的心上的冰。因為他看出,它們已將這個少女的心包裹起來,遠離著他。他心中隻有她,可是此刻她卻沒有想到他。他坐下來聽著,平靜地回答著太太向他提出的有關他父親的房子的問題。源看出梅琳甚至沒有聽到他們的問答。她坐在那兒,出奇地安閑,她的手平靜地放在腿上,從這張臉看到那張臉,什麽話也沒說,隻是眼中的淚水越來越多。源看出梅琳心不在焉,因此那天晚上他什麽也不能說。

但是,不把心裏話傾吐出來,他又怎麽能安寧呢?整個夜裏,他斷斷續續地做著關於愛的古怪的夢,可是愛情從未清晰地出現過。

清晨,他渾身無力地從夢中驚醒。這是一個陰天,當時正值夏末秋初。源起床後向窗外望去,隻見灰蒙蒙一片,平坦靜止的灰色蒼穹,覆蓋著這平淡灰色的城市和灰色的街道,街上的人們懶散地行動著,在大地上顯得又渺小又暗淡。麵對這片蕭瑟景象,源的熱情漸漸地消退了,他對自己感到驚訝,驚訝他居然夢到了梅琳。

懷著這種心情,他開始無精打采地吃早飯,這天的飯菜對他說來實在是淡而無味。不一會兒,太太進來了。在飯前與源互道早安時,她就發現他有點不大對勁兒,於是她開始婉轉地提些問題,促使他說出真情。可是源感到無法對她講出他剛剛滋生的愛情,因此,他隻是說了父親向他伯父借了大筆錢款這件事。這件事暫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哭著說:“為什麽他不告訴我他經濟拮據呢?我本來可以少花點錢。我很高興我在梅琳身上用的是自己的錢。是的,我為這樣做感到自豪。我父親沒有兒子,他給了我足夠的錢。臨死之前,他將錢存在一個安全可靠的外國銀行裏,那些錢多年來一直存在那兒。他非常愛我,甚至為了我賣了許多祖傳的土地,將它們變成銀錢。如果早知道,我就會……”

源鬱鬱地說:“為什麽你要這樣做呢?不,我要找個工作,我的知識在那兒將要發揮作用,我要盡可能地省下工資,把它還給我伯父。”

他忽然又想到,如果他這樣做,他怎麽能有足夠的錢結婚、造房子,做所有那些年輕人憧憬的事呢?在舊時代,兒子們與父親同居一屋,媳婦和孫子在一口鍋裏吃飯。可是在新時代,源不能忍受這種事。一想到王虎住的院子和那個將成為梅琳婆婆的老太太,他就發誓絕不和梅琳住在那兒。在什麽地方他們會有他們自己的家,一個他眠思夢想的家呢?那個家中隻有他們兩個人,他們將使它優美如願,他們的家裏座椅舒適,窗明幾淨,畫懸四壁。在太太麵前,他沉浸在這種憧憬之中。太太非常和藹地說:“你還沒有將一切都告訴我。”

源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滿臉通紅,眼睛灼灼發亮,他感到它們在眼瞼下燃燒。他說:“我還有話要說,我確實有話要說!我不知怎的意識到我愛上了她,沒有她我就不能活。”

“她?”太太驚訝地問,“什麽她?”她尋思著。這時源叫了出來:“除了梅琳,還有誰?”

太太驚訝萬分,她做夢也沒想到過這件事,因為在她看來,梅琳還是個孩子,是她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將梅琳撿回自己的屋子的。她看著源沉默了一會兒,沉思著說:“她還年輕,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然後又說,“我們不知道她父母的姓名,如果你父親知道她是個棄兒,我不知他會怎麽樣。”

源急切地說:“我父親對此絕無異議。在這個時代,我不能被陳舊的風俗習慣所束縛。我要自行選擇。”

太太很有禮貌地忍耐著,現在她已很習慣這種談話了,因為愛蘭經常激昂地說著這些話,從與其他父母的交談中,她知道所有的青年男女都以同一種腔調說話,他們的父母不得不盡可能地忍受這一切。因此她隻問:“你對她說了嗎?”

源頃刻之間忘了他的大膽表現,像個老式的戀愛者一樣羞怯地說:“沒有,我不知道怎麽開口。”稍稍思索後,他又說,“好像她總是全神貫注地忙著她自己的事情。其他姑娘往往以手的接觸或眉目傳情開始,可她從來不這樣。”

“是的,”太太自豪地說,“梅琳從來不會這樣做。”

當源正情緒低落地坐著時,一個想法突然跳入他的腦海:他可以請太太為他去說。他在心中飛快地嘀咕,這樣到底更妥當些。梅琳會聽太太的話,她是這樣熱愛並尊敬太太,對源來說,這樣做也許會有效果。

源忽然覺得,眼下雖然是新時代,但最好還是不要自己去說這種事。這將是一種既新又舊的方式,那個如此年輕的姑娘可能會更喜歡它。源思索著這一切,非常熱切地對太太說:“母親,你願意為我去說嗎?她太年輕了,如果我去跟她說,也許會嚇著她。”

太太微笑了一下,溫柔地凝視著源,答道:“我的孩子,如果她想與你結婚,而你父親也同意,就讓這事辦成吧。但是我不願強迫她。強迫一個姑娘與一個男人結婚——這種事我永遠也不會做。這是新時代給女性帶來的唯一的一件偉大的新生事物——沒有人再強迫她們結婚了。”

“是,是的——”源大聲地說。

可是他並沒有想過這個姑娘需要人強迫,因為結婚對所有的姑娘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們在交談中吃完了早飯。這時梅琳進來了。她穿著她上學時穿的藍色綢旗袍,顯得清新又幹淨;她短短的直發往後梳;耳朵上和手上都沒有首飾,她不像愛蘭,愛蘭總是戴著珠寶,否則就覺得像沒穿衣服似的。她麵容恬靜,目光堅定;嘴唇彎彎的,色澤淡雅,不像愛蘭的總是那麽紅;她的臉頰蒼白而光滑。雖然梅琳從來不紅光滿麵,但她清爽的金色皮膚光滑純淨,總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她彬彬有禮地問候他們,可以看出,經過一夜的休息,昨日她心中的哀傷已不複存在。她又恢複了寧靜,準備迎接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