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瞧著梅琳,她坐下並拿起碗開始吃飯。這時,太太說話了,她的嘴角掛著一絲笑意,眼睛裏也閃現著同樣的微笑。源突然覺得,要是他能阻止住太太或選擇另一時刻就好了。不管怎麽說,他希望這一刻晚些到來。這時,一陣羞怯湧上他的心頭,他低頭垂眼,如坐針氈。太太看到源的窘狀,眼中閃現著隱秘的微笑,她說:“孩子,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這個年輕人,源,雖是個了不起的現代人,並想自己選擇妻子,可是他在最後一刻變得膽怯起來,又退而求助於老辦法,終於請了個媒婆。我就是這個媒婆,你是這個姑娘,你願意接受他嗎?”

太太直截了當地用枯燥單調的聲音說了這一切,源幾乎有點恨她了,對他來說,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因為這麽說足以嚇壞任何姑娘。

梅琳吃了一驚。她小心翼翼地將碗放下來,然後放下筷子,莫名其妙地凝視著太太。然後,她用細微的聲音對太太耳語:“我必須這樣做嗎?”“不,孩子,”太太這時嚴肅地說,“如果你不願意,就可以不同意。”

“那麽我不願意。”那個姑娘快樂地回答,她的臉由於欣慰而顯得神采奕奕,然後她又說,“媽媽,我有許多同學不得不結婚,她們哭了又哭,因為她們必須離開學校去結婚,因此我害怕。哦,我感謝你,媽媽。”這個姑娘總是這樣沉靜穩重,這時她迅速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上前去,在太太麵前跪了下來,並彎腰向太太行了一個老式的答謝禮。太太用一隻手臂將她扶起來。

然後太太的眼光落在源身上,他坐在那兒,血色從他臉上飛速退去,隻留下一片蒼白。他咬著蒼白的嘴唇,使它們平靜下來,因為他不能輕彈眼淚。太太有點憐憫他,她慈祥地看著那個姑娘,說:“你仍然喜歡源,梅琳,是嗎?”

梅琳迅速地回答:“哦,是的,他是我哥哥,我喜歡他,但是不想和他結婚。我不想結婚,媽媽,我想上完學,成為一個醫生,我要不斷學習。每個女人都會結婚,我不想隻是結婚、料理家務和帶孩子。我下決心要成為一名醫生。”

梅琳說這些話時,太太帶著得勝的神氣看著源。源也看著這兩個女人,他感到她們在串通一氣反對他,女人們團結起來反對一個男人,這使他受不了。舊風俗畢竟也有好的一麵,依老法,一個女人理所當然地要結婚、生孩子。梅琳應該結婚,她不願結婚是有悖於常情的。他沉思著,懷著一種男子氣概,他在心中憤怒地譴責著這些女人:“如果女人都像現在這樣,真是不可思議!誰聽說過姑娘到了年紀不結婚?一個姑娘不結婚簡直不可思議,這對於民族和後代來說都是一件憾事!”他想,甚至最聰明的女人也是很愚蠢的。他一抬頭,遇著了梅琳鎮靜的目光,這一次他認為它們是由於冷酷無情才顯得如此鎮靜自信,於是他慍怒地看著她。太太很有把握地為她解釋,說:“她要等到自己希望結婚時才結婚。她將以對她來說最好的方式安排她的一生,你必須承受這一點,源。”

這兩個女人注視著他,在她們新的自由中甚至帶有某種敵意,年輕的挽起了年長者的手臂……是的,他必須承受這一點!

在這陰沉沉的一天,源晚些時候離開了那間他曾經撲上床去的房間,漫無目標地在街上遊**,他又一次心如亂麻。在愁苦中,他哭了又哭,胸中的心劇烈地疼痛,似乎它由於一會兒熾熱,一會兒冰冷,終於不能正常地跳動了。

源心灰意懶地想,現在該怎麽辦呢?他在街上到處溜達,擠來撞去,旁若無人……是的,如果說快樂已經消逝,他的責任卻依然留存。他欠的債不會消失。他想這樣至少他可以獨自一人還清債務。他思念起留在家中的老父,他搜索枯腸,考慮自己能做些什麽事,能在哪兒找個工作求生,省下工資還債。他心裏暗暗地說,他要盡自己的義務,他感到自己還沒有初試鋒芒。

時光就這樣流逝著,他漫步的足跡遍布全城,對他來說,這座城市變得可憎可惡,街上外國人的臉甚至他的同胞以及他自己穿的西服都使他感到可恨。他覺得,至少在這一刻,舊的風俗習慣更好。他怒不可遏地對他冰冷、受傷的心呼喊:“是那些外國方式使我們的女性變得如此冥頑不靈、自由放任,使她們違背自然天性,像尼姑或妓女似的活著!”他帶著特殊的厭惡想起房東太太的女兒以及她的****,想起瑪麗和她那可以隨便讓人親吻的嘴唇,他詛咒她們。後來,他帶著一種不可遏止的仇恨看著每一個從他身邊經過的外國女人,他喃喃自語道:“我要設法離開這座城市。我將要到我看不到外國風尚和新生事物的地方去,我將在祖國的懷抱裏居住、求生。我希望我從來沒去過國外!希望我從來也沒離開過那土屋!”

他忽然想起他以前認識的那位老農夫,那位農夫曾經教他怎樣揮動鋤頭。他要到那兒去看望那個老人,重新體會跟自己的同類在一起的快慰,而不受那些外國人和他們的習俗的腐蝕。

他立刻轉到路邊,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以便及早到達那兒。車開到了盡頭,他才繼續步行。那天他走了很遠,尋找他曾耕種過的土地、那個農民以及他的家。可是一直到將近黃昏,他還沒有找到,因為街道已大大地變樣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當他最終認出那個老地方時,他發現那裏已沒有耕地了。幾年前,這兒還是一片肥沃豐產的土地,那個老農民曾自豪地聲稱,他的家族已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一百多年。現在,一家絲織廠在這兒平地而起,這是一件新事物,它跟過去的村莊一般大小,廠房的磚頭又新又紅,窗戶在屋頂上閃閃發光,黑煙則從煙囪裏縷縷不絕地冒出來。當源正站著觀望這座工廠時,一聲尖銳的汽笛鳴響了,鐵門突然打開,一股緩慢、滯重,由男人、女人和孩子組成的人流從寬闊的大門口湧了出來。他們度過了勞碌的一天,知道明天的生活將同樣如此,他們必須這樣日複一日地活著。他們的衣服浸透了汗水,身上帶著絲繭中死蛹的令人作嘔的惡臭。

源站在那兒注視著這些麵孔,有點異想天開地想在其中發現那張老農夫的臉。可是他一定被一個妖魔吞沒了,就像他的土地一樣。他不在那股人流裏。這些毫無血色的城裏人,每天早晨從陋屋裏爬出來,晚上又爬回去。那個老農夫已到別處去了,他和他的妻子還有老水牛都走了。源想,他們肯定走了,現在一定是在什麽地方過他們自己的生活,就像過去一樣的堅韌不拔。想著他們時,他露出一絲笑意,暫時忘卻了自己的痛苦。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沉思著。他也要以某種方式尋找他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