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①。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②,雖有榮觀,宴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③?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注釋
①重為輕根,靜為躁君:王弼說:“凡物輕不能載重,小不能鎮大,不行者使行,不動者製動,是以重必為輕根,靜必為躁君也。王安石說,輕者必以重為依,躁者必以靜為主。”河上公說:“人君不重則不尊,治身不重則失神。草木花葉輕,故零落。根重,故能長存。”
②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輜重,軍中載器械糧食的車。憨山德清說:“兵行而糧食在後,乃大軍之司命。雖千裏遠行,深入敵國,戒其擄掠,三軍不致鼓噪以取敗者,賴其所保輜重也。”河上公說:“輜,靜也。君子終日行道,不離其‘靜’‘重’。”
③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呂吉甫說:“萬乘之主,任重道遠,以觀天下,其可不靜且重乎?蓋迫而後動,感而後應,不得已而後起,則重矣。無為焉,則靜矣。”
譯文
持重是輕浮的控製人,虛靜是躁動的主宰。所以君子一舉一動如同旅行之人,時刻不遠離載重的車輛,縱然身處繁華,依然能超然對待。為什麽萬乘大國的主人卻去追求榮華富貴而輕舉妄動呢?輕浮會喪失控製力,浮躁則會喪失主宰。
度陰山曰
1100年,趙煦(宋哲宗)去世,他唯一的兒子早他而亡,誰來繼承皇位成了問題。趙煦生母向太後把幾名重臣叫來,讓他們在趙煦的五個兄弟中推薦一人繼位。
宰相章惇認為趙煦的同母弟趙似可以,向太後反對說:“趙似不似人君。”
章惇又舉出一人,是五人中年紀最大的申王。
向太後還是不同意,因為申王的眼睛快瞎了。
章惇也不好再說什麽,向太後才把真話說出來:“立端王(趙佶)最合適。”
章惇差點跳起來大叫道:“端王輕佻,不適合做皇帝!”向太後瞪了章惇一眼說:“先帝曾說過,端王有福壽相,人又仁孝,有當皇帝的資格。”
眾臣都恐懼向太後,紛紛表示趙佶是天下第一皇帝人選,章惇雖然極力反對,但沒有人支持他。最終,趙佶上台,他就是北宋實際上的亡國之君宋徽宗。
章惇說宋徽宗“輕佻”,說的是他不自重,心浮氣躁,不務正業。趙佶本是翩翩少年,聰明英俊,每天都到向太後住處請安,很得向太後喜歡。他多才多藝,喜歡書法、畫畫、寫詞,還經常騎馬、射箭、踢足球鍛煉身體。
做親王時,他就有各種愛好,做了皇帝後大權在握,更把這些愛好變本加厲。他崇尚道教,自稱道君皇帝。又鑄九鼎,建九成宮,在各地立道觀。他大興土木,在都城大建宮殿庭院,無所不用其極。為了修景靈西宮,他讓人從南方太湖裏采來石頭四千六百枚。後來,采辦石頭專門發展成一項“賦稅”:江南各地每年都要向中央進獻石頭,號曰“花石綱”。
趙佶窮奢極欲,朝政一塌糊塗,最終在北方金人的進攻下,亡國滅身。這大概就是老子所說“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吧。
趙佶注解《道德經》這段時說,重則不搖奪而有所守,故為輕根;靜則不妄動而有所製,故為躁君。說的比唱的好聽,可惜知行不一。
為什麽老子說“重為輕根,靜為躁君”呢?重既是外形上的莊重、沉穩,又是心態上的穩如泰山,我們穩如泰山的最好辦法就是避免心浮氣躁。靜不是安靜,而是對欲望的視而不見,無動於衷。人如果對欲望癡迷,那內心永遠都躁動不安。重和靜,構成了一個人能成大事的兩條腿,當它走起來時,就是一種普通人無法看出來的“無為”——無論是重還是靜,都是省力的,而其反麵“輕”或“躁”,已明顯具備了“有為”的上躥下跳的成分。趙佶的各種愛好於國事無補,這就是輕而非重,是有為而非“恭己正南麵”的無為。
重、靜的人,你看不到他來無影去無蹤,似乎還有點慢動作,但他心中有數,辦事有譜。重、靜的人,就是那種“件件有回音、事事有著落、凡事有交代”的靠譜之人。靠譜之人,就是此心不動的人。
有人曾問用兵如神的王陽明:用兵是否有特定技巧(用兵有術否)?
王陽明回答:“無技巧,隻是努力做學問,養得此心不動。如果非要說有技巧,那此心不動就是唯一技巧。大家彼此智慧相差無幾,勝負隻在此心動與不動之間。”
弟子們請求王陽明舉例說明。王陽明舉例說,當初和造反的寧王朱宸濠對戰時,我們前期處於劣勢,我向身邊的人發布準備火攻的命令,那人卻無動於衷。我說了四次,他才回過神來。這種人平時學問不到位,一臨事就慌亂失措。那些急中生智的人的智慧可不是天外飛來,而是平時學問純篤的功勞。
弟子們就問,何謂努力做學問,養得此心不動?
王陽明回答:“我所說的學問,可不是各種知識點,而是道德知識。學會很多道德知識後,你就懂得很多人生道理,比如名利於我如浮雲,比如人生價值應該是做聖賢,而不是做大官、發大財。明白了這些道理,內心對功名利祿就少了渴求。當你沒有渴求時,則能專心針對事情本身。所謂此心不動,是此心不要被動,不要被功名利祿牽著走。”
弟子們聽了都在思考,有個大嗓門弟子突然歡喜叫道:“那我也能帶兵打仗了,因為我也能不動心。”
王陽明笑道:“不動心豈輕易就能做到?非要在平時有克製能力,在自己良知上用全功,把自己鍛造成一個泰山壓頂色不變、麋鹿在眼前而目不轉的人,才能不動心。”
王陽明所謂的“泰山壓頂色不變”是老子所謂的“重”,主要表現是厚重、穩重、莊重、慎重;王陽明所謂的“麋鹿在眼前而目不轉”是老子所謂的“靜”,主要表現是寧靜、虛靜、恬靜和清淨等。重和靜合二為一,就能達到此心不動的境界。其實此心不動,無非是麵對利益要穩重,麵對危險要寧靜,樹立自己的價值觀,拋掉所有的利害毀譽。
此心不動,是不因名利而亂動,穩重而虛靜,這是無為;此心被動,是受名利而亂動,輕浮而暴躁,這是有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