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①。揣而棁之,不可長保②。金玉滿堂,莫之能守③。富貴而驕,自遺其咎④。功遂身退,天之道⑤。

注釋

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持,執持;盈,盈滿,積蓄滿當當的財物,要盈出,此處引申為自滿膨脹的意思。

②揣而棁之,不可長保:揣,作“捶”,鍛擊,通“棁”:銳,磨利。

③金玉滿堂,莫之能守:王安石說:“堂者虛而受物者也,金玉滿之,則是盈,故不能守。”西漢人嚴君平說:“金玉之於身,而名勢之於神,若冰若炭,勢不俱存,故名者神之穢也,利者身之害也。”所以,對於害要祛除,而不是擁有。

④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王安石說:“富貴不期於驕而驕自至,所以遺咎患也。”可見,富貴了驕傲是人性。有沒有解決辦法?河上公說:“富當賑貧,貴當矜賤。”如此才有可能抵消災禍。如果不這樣做,那就一定有大禍。

⑤功遂身退,天之道:有版本是“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大體都是一個意思。那麽,憑什麽說“功遂身退”是“天之道”呢?中國古人(包括老子)是從四季更替中得到的經驗,春天帶來溫暖,萬物複蘇,這是春天的功勞。春天做完這一切後立即退後,讓位給夏天。夏天帶來雨水和高溫,讓萬物生長,做完這一切後絕不留戀,立即離開。接著是秋天登場,最後是冬天。四位兄弟轉一圈後,重新轉圈。春夏秋冬的交替變化就是功遂身退的實際演練,老天在背後默默觀察這一切,看它們運行著天之道。“功遂身退”這四個字對中國人的影響太大,最後成了無法破解的咒語,誰違背誰一定倒黴。那麽,它真的是萬古不易、真實不虛的天道嗎?

譯文

積蓄滿當當的財物,不如罷手為好;錘煉成的鋒利金屬,遲早折斷。金玉堆滿屋子,少有人能守住;富貴還驕傲,就是給自己招災。功成身退,才符合天道(自然法則)。

度陰山曰

春秋後期,吳國和越國爭霸。先是越國打敗吳國,吳國埋頭苦幹後又滅亡越國。越王勾踐主動給吳王夫差當奴隸,用毫無底線的諂媚騙得夫差的信任。夫差將他放回越國,勾踐在兩個大臣文種和範蠡的幫助下,臥薪嚐膽,苦心經營幾十年後,終於滅掉了吳國,取得了絕對的霸主地位。

越國死而複生後,所有人都認為,文種和範蠡將得到無可限量的榮華富貴,但範蠡突然向勾踐提出告老還鄉。

勾踐假惺惺地說:“不允許你說這樣的話,如今大功告成,正是我們享受勞動果實之時,你怎能說走就走呢?”

範蠡說:“我的任務是助您滅掉吳國,而不是享受榮華富貴,這是兩回事。如今目的已經達到,我不走幹什麽!”

勾踐急忙命人幫範蠡搬家,流著眼淚說:“哎喲,範先生,你怎麽舍得拋下我啊!”

範蠡走時,他的戰友文種正在家做美夢,夢到自己威風八麵。範蠡知道文種這個人的弱點,於是給他寫信說:“勾踐無情無義,隻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文種看到這種晦氣的話,回信給範蠡說:“大王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況且,我們辛苦了幾十年才有了勝利果實,如今可以共享勝利果實,為何要走?俗話說,上天給予你的,你不要,就會帶來災禍。”

範蠡連連歎息。不久,勾踐發現文種非但不走,還想要勝利果實。他暴跳如雷,賞賜文種一柄寶劍,讓他抹了脖子。

文種臨死前,懊悔地說:“我應該聽範蠡的話啊!”

至於他應該聽範蠡哪句話,無人得知,恐怕他本人都搞不清。其實範蠡最想告訴他的話是,別走極端,特別是別走到極端。

走狗被煮了吃肉,是因為兔子被它捉盡;弓箭被藏起沾染灰塵,是因為它射盡了飛鳥。如果還有一隻兔子在,那走狗不會被煮;如果還有一隻飛鳥在,那弓箭也不會被藏。當你把事做絕,走到極端時,它注定會轉化到你願望的反麵,讓你事與願違。用一個耳熟能詳的成語總結這種注定的流程,那就是物極必反。

問題就在於,絕大多數人都喜歡把事做絕,走到極端。誰不想富可敵國?誰不想占盡便宜?誰不想天下第一?然而,正如老子所說,走到圓滿時,它就開始掉頭,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與願違,都是因為你走到了極端。

那麽,如何避免“物極必反”的發生呢?兩個辦法。

第一,不要讓任何事到“極”的地步,很多事差不多就行了。你可以功成名就,但要身退埋名,即使不身退埋名,也要低調,不可膨脹,不可炫耀,不可認為你功勳卓著。功勳卓著這種事,別人說你可以,但你不能自我吹捧。

第二,對老子“功遂身退,天之道”這句話,可以信,但不可全信。老子早就說過,天地是不仁的,天地之道當然也不仁,它不可能站在人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製定規則。它我行我素,粗暴地讓人遵循它的一切規矩,你完全可以不理它!

文種覺得,我幫勾踐滅掉敵國,勾踐憑什麽不給我榮華富貴?我千辛萬苦建立的功勳,你就讓我兩袖清風而退,這簡直是畜生行徑。

所以,你可以逆天而行,從來沒有人說過,逆天而行就一定錯誤。當然,在“隨大溜”的思想下,逆天而行成功的概率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