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我走過來,臉色紅紅白白很是好看。
將白衣的風衣脫下來,裏麵一件羊毛衫,鮮豔如火。
她笑,我也笑。
幾個月沒有見了,總覺得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是最終將所有的感情濃縮在笑容上。
服務生好像和她很熟,不等她開口就先笑容可掬地說:還是一杯藍山?
她點點頭。
藍山咖啡是男人的咖啡。我說。
她濃黑的眉跳了一下,抖落一陣笑聲:咖啡還有性別之分嗎?
沒有人在咖啡名字後注明性別,而且就算有她也會照喝不誤。認識她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不是個用常理可以定義的女人,隻要她喜歡她就做,自私但率真得可愛。
還是老樣子?她問。
我無奈地聳聳肩:還是老樣子,闖進不同女人的世界,然後看著她們快快活活地做了別人的新娘。
我快三十了。
三十而立,而我立了什麽?
歲月不等人,女人也不等人,當她們發現你不想給她們婚姻時,她們無一例外地飛快逃進另一個男人的懷抱,用指環圓了自己從小做到大的玫瑰色的夢。
上個月碰到一個曾屬於我現在屬於別人的女人,她手裏牽著孩子。我和她都有些怔怔的,隻有孩子不明就裏地在我的身邊繞來繞去。他不明白他媽媽和他麵前這個男人有過什麽糾葛,他也不知道自己差點就長不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出神地看了一會兒孩子,不知道如果他的父親是我,他會長成什麽樣子。
為什麽急著結婚呢?我問。
和她分手的時候並沒想過要這樣問她,甚至還假仁假義地給了她我的祝福。
她衝我翻了翻白眼:想。
很簡單的一個字,幹脆利落,砸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急著要孩子?我又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她將孩子扯到自己身邊,看了我一會兒,給了我一句話:你管得著嗎?
是啊,我管得著嗎?我不能給她婚姻但是那人男人可以,所以她就嫁了;嫁了別人就是別人的女人,想什麽時候要孩子自然不幹我的事,我,管得著嗎?
想什麽呢?她從煙盒裏拿出兩支煙一起含在唇間,熟練地打著火機,燃亮兩支煙,從唇上拿來遞給我一支。
煙蒂上沒有留下她的唇印,但是含在我的嘴上時,卻覺得嘴唇在燃燒,讓人聯想到最熾熱的吻。
我看著她的嘴,青煙薄霧裏,嘴唇鮮豔欲滴。
她不是個性感的女人,可是她一些小動作完全可以讓人發瘋。
想什麽呢?她的聲音和第一聲發問並沒有區別。
你想嫁人嗎?我反問。
她吃驚地看了我一眼。
我自嘲地笑了,不等她回答,猛吸了口煙,讓煙霧再次將她的臉模糊掉。
認識她純粹是偶然。但是世界上很多事恰恰是一件件偶然串成了一串必然。像我偶然地遇上她,卻必然地和她有了一場說不清是欲還是靈的糾纏;像我偶然地讓她闖進了我心深處,卻必然會看著她逃離我的身邊——和以往的逃離不同,她逃,卻是因為我想給她一個承諾了。
像一個殺傷眾多生靈的野獸,不經意地回頭,卻發現自己正對上獵人冰冷的槍口。
有一種小獸叫麅子。我說。
她不出聲,眼睛忽閃著,和明滅的煙頭相映成輝。
麅子是種很傻的動物,如果你開槍打了它,它不會跑走,反而會跑回來看看是誰開的槍。然後傻麅子就會死在自己的好奇和追根究底中。
她輕輕笑,將手指端在我麵前,做槍的形狀向我瞄準,或戲或真地說:還不逃?
我抓住她的手,將冰冷的指頭握緊在自己的掌心裏,說:給我一個逃的理由!
我知道這次我要做傻麅子了,因為獵人將槍口端起時,還固執地問他為什麽要開槍。卻不知道很多事情本身就沒有理由。
她抽出手,撥弄著火機,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別忘了我們的規則!她說。
所有的遊戲都有規則。我們為每個遊戲定下規則,然後再為了這已經成為束縛的規則耿耿於懷。
我和她的規則,是我定的。也可以說,她的現在,是我一手打造的。所以,除了尷尬地笑笑,我什麽也不能再說。
剛認識她時,她應該還是一張白紙,我給她畫上了濃墨重彩,色澤鮮豔得以至於自己試圖重新描繪也掩飾不住那已成形的圖譜。
初開始,她隻不過是個笨拙的孩子,握著情感的筆常常會戳痛自己的眼睛。是我慢慢教會了她如何將這隻筆收放自如。(我沒有用刀或用別的利器來形容情感,是因為我知道她的本意,她沒有將它做一件武器,隻能是筆,她隻需要開心地舞動著,在別人的天空裏畫上她的墨跡,不等墨跡幹透,又已轉身去了另一片天空。)
學生總會對自己的老師有著另樣的情感。她的眼睛也曾寫滿依賴和渴望。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我要出遠門,她站在我麵前,淒淒楚楚地告訴我:分別總是痛苦的,這次尤其是。
這話讓我心頭顫了兩顫,卻將已伸出的手臂縮了回來,笑了笑登上車。
身後的目光如芒刺,盯得我的後背像著了火。這一刻我特別的憎惡自己,自以為瀟灑從容的一轉身,隻不過是害怕會背上一個情債,會兌換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承諾。
手機響了,她的名字在顯示屏上跳動,我卻任憑它固執地鳴叫,然後沮喪地沉寂,努力不去想像她對著電話的那複雜的表情。
這樣過了一個月,歸來的我站在她麵前,麵對的還是那雙眼睛,裏麵卻已經是冷靜。
我揉著她的頭發,歎著氣:丫頭,你已經成型了。
她在我的手心裏格格地笑著,我這一個月的冷淡她隻字不提,我知道,我已不是她生活的重心。
今天你仿佛總在出神。她說話的時候對正在給她麵前擺放咖啡杯的侍者微笑。
她仿佛對誰都能笑成一樣的表情,這種表情讓我憤怒卻無能為力。
看著她閑散地撕開糖包,用銀勺攪動著褐色的**。她仿佛不需要我回答,但是我忽然很害怕這種沉寂。
是啊,在想一些過去的事情。
過去的事情總是美好的,值得回憶的東西都是沉澱下來的最美的記憶。她不痛不癢地說。
不美好的記憶呢?
不美好,為什麽不忘記,為什麽非要去記?
誰能說忘就忘呢?
她看了我一下,驕傲地說:我能。
是的,她能。
所以她就比我更多了殘忍,她可以將自己想忘的東西都忘掉,包括別人給予的情感。那些她不需要,所以就是不美好的,所以她會很快地擦掉,再仔細地吹去屑印,讓一切了無痕跡。
手機響了起來,又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女人的聲音響在耳邊:我下個月結婚。
聲音鏗鏘有力,砸得我耳膜嗡鳴了半天。
——是誰?
——一個男人。
——為什麽要嫁?
——因為他要娶。
…………
女人不再說話,我再一次對著曾是我的女人以後會是別人的女人說出“祝福你”。
她微笑著看我,她聽到了對話。她說:最後通碟呢!
什麽?
她在下最後通碟,你要是想娶她,現在打電話告訴她一定還來得及。
為什麽?
笨呐,這是女人最後一招了,對待要死不活的感情隻好用力來賭上一賭,賭贏了,就心滿意足地嫁了你;賭輸了,就咬牙切齒做他人婦,努力地經營自己的婚姻期待有一天你會看到他們的美滿而後悔。
你怎麽知道?
廢話,我也是個女人呐。
她的手機也響了,並不避開我,臉上還是一貫的笑容:你在哪裏?喝多了沒有?讓我去接你?那好吧,我一會兒就去。我現在和一個朋友喝咖啡呢,嗬嗬,你先等著吧,頭暈?那隨便找個地方睡一下,等我過去。
掛了電話。
我問她:你的最後通碟?
她聳聳肩:我不會收到這個。
為什麽?
因為我常常半路逃跑,那個時候他們還沒來得及準備通碟。
說這話時她很開心的樣子,我忍不住去打擊她:你想這樣遊戲多久?
她又用那種吃驚的目光看著我,為自己點上一支煙,讓煙霧模糊自己的臉,小聲地說:不知道,反正現在不會停下來。
也許等你停下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人再等你。我說。
她哈哈地笑,聲音冰冷: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不是你教我的:要玩就得玩得起嗎?玩之前我自然想到了所有的結局,不用你來提醒。
她的手機又在響。
她有些焦躁地揮散眼前的煙霧,看著手機,像看著一隻垂死掙紮的蒼蠅。
手機不知倦怠地響著,她輕輕拿下了電池:這樣他那邊就會以為我這兒是沒電了,手機會提示他我不在服務區。
看著她狡猾的笑容,我忽然也很開心,我說感謝上帝。
呃?
至少我沒有受到你這樣的待遇。
她看著失掉電池的手機,慢裏慢條地說:因為我們都很守規則。
她的話外音我明白,就是如果我再像剛才那樣試圖將規則打破,她也會在我的世界裏不在服務區。
喝完了咖啡。她拿起了風衣:要走了!
陪她走到咖啡廳外,招了輛TAXI.進車門時,她忽然說:我猜那個女人還會打電話過來,她剛才沒有告訴你是下個月幾號,她會再打電話來借口告訴你下個月幾號她會結婚然後試探自己的賭運。
車消失在視線裏,忽然想到她曾說過的那句話:分別總是痛苦的,這次尤其是。
手機果然響起。
飄雪了,寒冷的風鑽進心裏。
我慢慢地將手向手機電池處放去,我在猶豫,是讓自己不在服務區,還是告訴女人:算了,別賭氣了,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