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蘇妲開始反思婚姻的隻不過是一場電影。
那場電影,兩個男人邀她同看。一個男人是丈夫謝占,另一個是新認識的男人林祖。
那場電影的主題是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是蘇妲的生日。
謝占每年都會將蘇妲的生日禮物藏在家裏的某個角落,不告訴她地點,不告訴她內容,讓她自己去尋。起初的幾年,蘇妲眼角眉梢掛不住的笑,一邊好奇地求他給點提示,一邊賣力地滿屋亂翻,但是蘇妲這次隻用了五秒就將禮物從浴室藥箱裏拿了出來。五秒,有兩秒用在開藥箱,兩秒用在關藥箱,所以,確切點兒說吧,她,找到生日禮物隻花了一秒鍾。
謝占站在浴室的門口默默地看著,蘇妲看看他,臉得笑很古怪:“你連續三年將禮物藏在這裏了。”
三年,不知道是他健忘還是藏順了手成了習慣。
蘇妲將包裝精致的禮物在鼻前嗅了嗅,拆都不拆將它拿到梳妝台前與其它香水並排擺列。謝占的表情有些尷尬,他問:“你不打開看看嗎?”
蘇妲指著梳妝台上兩瓶同款香水說:“前年的那瓶還沒有用完,去年的那瓶動都還未動,你說我還用看今年的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睛紅了,但是扭了頭死忍。
謝占在她背後站了多久,她就感覺空氣凝固了多久,凝固成透明的水泥,每呼吸一下氧氣就少了一些。當她像缺氧般開始微微喘息時,謝占在身後小聲地問:“今天晚上一起看電影好不好?”
蘇妲忽然伏在梳妝台上笑起來,多有趣,再有十幾小時就迎來三十四歲生日的女人,居然炙手如妙齡少女,兩個男人約她同天看電影——林祖三天前就說過同樣的話:“你生日那天我們一起看電影好不好?晚上你得和家人一起慶祝生日,所以你的下午給我吧,我們看下午場。”蘇妲當時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隻是偏頭笑:“到那天再說吧。”
謝占重複一遍:“好不好?”
“不好。”蘇妲抬起頭,很果斷地給了丈夫答案。
謝占的臉色不太好看,說不清是驚異還是失望:“為什麽?”
“和丈夫一起去影院,這實在是太無趣了。”
整整一個上午,蘇妲都在為自己那句話不安。她不明白自己怎麽就那樣輕鬆的將這句話脫口甩給了謝占,也不明白這句話是不經思考的衝動所致還是盤桓在腦中太久對婚姻的厭倦。但是,不管怎麽樣,她一定傷害到謝占了吧。雖然他什麽也沒有講,但是——正因為他什麽都不說,才顯得情況嚴峻。
同事兼好友May從隔間那端伸過頭來:“過生日還不開心?”
蘇妲強笑,手指放在兩眼角用力拉下皮膚:“你數數,這些皺紋是不是比昨天多生出一根?”
May笑,罵她神經。
她也笑:“既然皺紋沒有比昨天多長出一根,過生日怎麽會不開心?”
“那麽,是謝占忘記了你生日?也許他是打算到晚上一起吃飯時,再掏出禮物給你驚喜嘛。”
蘇妲歎氣,如果他忘記了自己的生日倒還好,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向朋友訴苦,現在,她連抱怨都不知道怎麽開口,難道說丈夫每年都送重複的禮物讓她感覺無趣?
手機正好響起,她獲救般拿了手機到窗邊去聽。
“怕你下午不同意一起看電影,所以趕來請你吃午飯。”林祖的聲音帶著三分笑意。蘇妲很喜歡聽林祖在電話裏的聲音,永遠微微喜悅,像年曆裏的阿福,或者海洋公園裏總是笑眯眯的海豚。
蘇妲也笑,說:“如果我答應,那麽你不是賠了本?”
“我從來都愛做賠本生意。”
他一說這句話,蘇妲馬上就想到了他們初相識的那天——
那天,有很細的雨,很灰的天空,還有蘇妲很BLUE的心情。她剛剛在電話裏和謝占吵完架。吵架的原因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不知道是可以拿來爭吵的事情太多,還是因為那些爭吵太無足輕重。反正,蘇妲那天到了林祖的店裏,他的店有很多國外的化妝品,還有一些異域的飾物。蘇妲什麽也沒有買,隻是偷了一支豔紫色指甲油。偷這個字不能準確描繪她那天的行為,她隻是想做件壞事,給自己來點小小的刺激。
她將指甲油握在手心裏向外走時,發現有人在看她。一個男人,就那麽微微笑地倚在門邊看著她,仿佛看到她盜竊的全過程。
她在他目光裏慢慢挪著腳步,心跳得都要飛了出去。她想,如果被抓了就說忘記付賬,總不會為了一支指甲油被人送進警察局。
經過他身邊,他隻說了一句話:“紫色不適合你。”
她的腦袋裏“嗡”的一響,臉紅得不行,站在那兒動彈不得。他伸出手:“給我。”她真機械地將指甲油遞了過去。他接過指甲油後,又說:“站在這兒別動。”蘇妲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卻也呆呆地站著,心想,做壞事原來這般不容易。他又過來時,手裏拿了瓶紅指甲油,他將它放進她手心,說:“這個顏色才對。”
蘇妲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低頭看那瓶朱紅的指甲油,想說什麽,卻成了一句:“老女人怎麽能塗這種顏色。”
他聳聳肩:“老女人才能塗這種顏色。”
“什麽?”過了三十歲以後蘇妲最忌諱別人提到老字,她說自己老可以,但是別人不許說。憤怒代替了盜竊被抓的羞愧,她惡狠狠地盯著他:“你再說一遍?”
“太年輕的女孩子壓不住這種紅。這種顏色是有閱曆的。”邊說,他邊抓了她的手,開始給她上色。他說:“如果你滿意這個顏色,就請我喝咖啡吧。”
“什麽?”
“這瓶指甲油一百八十元,你請我喝杯咖啡才四十元。你比較有賺。”
“我,我沒有想買指甲油。”
“明白。你想偷。”
蘇妲窘得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她急著縮手,卻被指甲刷將手指上染了一長條朱紅。他將她的手又搶了回去,用洗甲水幫她洗,笑嘻嘻地說:“逃什麽呀,現在你想付錢都不行。我滿足你偷東西的欲望,好歹也是助人為樂,你就請我喝杯咖啡吧。”
“那,你得喝夠一百八十元。”蘇妲說。
“喂,我在你寫字樓下的西餐廳等你。你下來。有禮物要送你呢。”
蘇妲笑著問:“是什麽,又是一瓶指甲油?”
蘇妲猜對了一半,是指甲油,但是,不是一瓶,而是一打。
十二支指甲油,在餐桌上擺成一隊,陽光從玻璃窗透過來,它們像一隊小寶石般神氣地光芒四射。
蘇妲掩著口笑:“有沒有搞錯,這些得塗到哪年哪日去?”
林祖又打開一張紙,紙上是指甲油的圖譜,但是,每個色後麵都有小字標注——憂鬱,開心,幸福,生氣,病了……他定義了十二種心情,他說:“這樣,我隻要看到你的指甲就知道你每天怎麽樣。”
蘇妲的心被這些顏色填得飽飽的,連笑都繽紛起來,她說:“你又不可以天天來看我的指甲。”
“你要是肯,我就天天看。”林祖說,“要是沒有機會經常見你,那麽,過一段時間,你可以告訴我哪種顏色用得比較快,至少我可以知道你那段時間總體心情如何。”
蘇妲的心跳得厲害。這兩年來,她不止一次幻想過與丈夫以外的男人有些什麽事情發生,May也和她講過,保持一個已婚女人最好狀態的行為是:盡做妻子的本分但與別的男人保持曖昧。
她終於踩在曖昧這塊雲朵上,但是,隻是這樣剛剛踏上去,她就明白,若不進就得退,沒有人能在這塊飄浮玄妙的東西上保持平衡。
她想開玩笑,話出口,語氣卻鄭重:“林祖,對已婚女人這樣好,不是明智行為。”
林祖的臉上第一次沒了笑容,他說:“你知道,我從來都愛做賠本生意。”
看完電影回到家時,謝占正在廚房做飯。
她將指甲油在梳妝台上一字擺開,看看它們,看看鏡中的自己。鏡裏的女人和早上的完全不相同,雙頰紅潤,眼睛閃亮,嘴角不笑時也是微微上揚著。
謝占的聲音響起來時,她才發覺他來到了背後,他說:“你下午去購物了?”
“呃?”
“打你電話,你不在公司。”
“哦,出去辦事,順便逛逛商場。”
“難怪打你手機沒人聽。”
“是啊,我開著靜音呢,商場人多,可能沒有聽到。”說這話時,蘇妲很平靜,平靜得不像撒謊。
“什麽時候用起指甲油來了?”謝占說。
蘇妲將那瓶用掉三分之二的朱紅色指甲油拿到他的麵前:“謝占,我用指甲油都用了半年了。”
“對不起,我,沒有注意。”
蘇妲將十根手指豎在空中,憤怒地問:“這樣明顯,你都注意不到!那你都注意了些什麽?”邊說,邊扭頭將三瓶香水捧在手裏給他看:“你注意到你三年都送同款香水給我了嗎?是它們太小,還是我在你心裏太小,你連看都看不到?”
他們又開始爭吵。謝占問她什麽叫“跟丈夫一起去電影無趣”,她問謝占是不是電影院隻有在她生日這天才開放否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為什麽都想不起可以一起看場電影……
蘇妲那夜,將指甲刷成了黑色,黑色,用林祖的顏色定義,就代表絕望。
“我打算離婚。”蘇妲對May說。
May不以為然,平時蘇妲要是和丈夫吵架,也會說“離婚算了”,但都隻是說說而已,從來雷聲大雨點無。
“我打算離婚。”蘇妲對林祖說。
林祖愣了一下,沉默著喝掉一杯水,才問:“為什麽?”
“因為黑色指甲油最近用得太快了。”蘇妲這樣說時,眼睛紅了一紅。
林祖又問:“是不是與我有關?”
“是。”
蘇妲沒有說謊。她想離婚,不隻是因為謝占與她之間對話方式隻剩下了爭吵,還因為,她做一天謝占的妻,就沒有辦法投入地享受一次與林祖的吻。
婚姻這個東西,是會咬人的。平時躲在黑暗裏,感覺它的存在,不過是一種形式,但是,如果想越雷池一步,它就會衝出來,在良心上又啃又噬,讓她不好過。她與林祖有過幾次吻,他的嘴唇落下時,她的心裏都在想著謝占。不,不是因為她愛謝占,而是,她是他的妻,她在做讓自己丈夫丟臉的事情。林祖的吻有多綿長,她的難受就有多綿長。與丈夫接吻,那是新婚第一年的事情,以後的兩人,除了在**時會吻對方,其它時候,嘴的作用就是用來吃飯說話吵架。她渴望真正的吻,隻是吻,從嘴唇到舌尖,用吮吸的方式來證明彼此擁有。但是,謝占不再給她,即使她要求,那吻也是匆忙的,目的明確的。
她沒有與林祖做過愛。那是她最後的底線了,可以讓她拿來安慰自己:“我沒有做對不起丈夫的事情。”可是,對得起丈夫,就對不起林祖啊。她沒有東西可以回報這個男人的愛情,她不忍看他渴望的眼睛。
…… ……
林祖說:“蘇妲,我也離過婚。”
“什麽?”
“我在兩年前離的婚。”
“啊!”蘇妲不知道說什麽好,也不明白這個時候林祖說這個有什麽意思。
“我不想影響你的婚姻。我想告訴你,愛情和婚姻,是兩回事。為什麽你不可以和我享受著愛情,和他享受著婚姻呢?”
“啊?”蘇妲被這話震驚了。
“我不會再與任何人結婚。蘇妲。即使我很愛你,但是,我也不會和你結婚,甚至不會和你同居。你要知道,任何相愛的兩個人,真正生活在一起之後,也是要麵對平淡的日子。你與他也是因為相愛而結婚,但是,婚姻卻不是有愛就足夠的,它需要付出失去自由的代價,它需要太多的耐心太多的包容,還需要慢慢磨合去統一生活的觀點……蘇妲,我不認為,我會再去經曆這種嚐試。”
“你!”蘇妲的語言隻餘下了這樣的單音節詞可用。
“你再想清楚吧。如果你能接受我的想法,來我店裏找我。”
“等一下,你不是說愛我嗎?”
“是啊。”
“愛我,卻寧可與別的男人分享我?”
“是啊。”
“那麽,這是愛嗎?”
林祖笑了起來,他說:“可是我讓你感覺甜蜜感覺開心啊。如果這都不算愛,那什麽是愛呢?”
什麽是愛呢?
蘇妲將十根手指刷上十種顏色。她將指頭亮給謝占看。謝占嚇了一跳:“你想嚇人啊?”
“這,叫混亂!”她很認真地說。
“可是,妲妲,真的不好看,你要這樣去上班,會嚇著別人的。”謝占從那十二支指甲油裏拿了一枝奶油白給她:“你從來都沒有用過這種顏色,不如換成它吧。”
奶油白,在林祖的色彩定義裏,是:純潔。
蘇妲拉開抽屜,將指甲油一並收了進去。她坐在那兒慢慢地洗指甲,十個指甲被指甲油浸泡太久,都失去了原來的光潔與色彩,黯淡的立在手指上,很是淒涼。她哭了起來,既然指甲的本色是這樣,塗上那些顏色,不過是掩飾,不過是自欺欺人,不過是假象。
蘇妲沒有告訴謝占她想離婚。
蘇妲也沒有去告訴林祖她沒有離婚。
指甲慢慢恢複了原來的光彩,而在某天她收拾房間時,不經意地發現抽屜裏的指甲油全幹涸了。顏色死死地凝在那裏,有些,甚至都沒怎麽用。她苦笑,將十三支指甲油全扔進垃圾箱裏。
梳妝台上隻有兩瓶香水。還有一瓶用光的也被扔進了垃圾箱。
她將那瓶一直沒有拆封的香水打開,包裝紙撕掉後,掉出一張小卡片,是謝占的字:
“妲妲,三十四歲生日快樂。
我還記得二十四歲的你,那時,我們還沒有結婚。你在商場裏盯著這款香水不動身,你被它的價格氣壞了,你說,等有了錢,要用它洗澡,晚上塗一身當睡衣睡覺。那時,我們沒有錢。
以後每年的生日,我還會送你這款香水。我知道你一定用不完。但是攢在那兒,這樣,等到它停產,你都可以繼續“洗”它,“穿”它。哈哈。
還有,我最喜歡早上與你吻別上班時,你耳垂邊淡淡的它的香味。我想,它是婚姻的味道。
你總怪我不夠愛你。但是,我不知道還能怎麽去表達。如果這都不算愛,那麽這是什麽呢?
希望它能幫忙,每天提醒你一下: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