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餘端午,名字看不出性別,但不消動腦筋,便可追溯來曆——屈原的忌日我誕生。
初認識洪良時,他叫我“啊嗚”,兩個音節,嘴型劃成兩個大小不同的圓,便能輕易發出。“啊嗚”。“啊嗚”。我邊笑,邊這樣下意識地發音。兒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倚門看我,他天真地笑:“媽媽在扮小貓咪?”
一句話將我噎住,我看向他,嘴巴還保持著“嗚”的形狀,伸手喚他入懷,拍撫他的頭,幾欲淚下:“媽媽在扮小貓咪。”
唉。我的故事,要怎樣講給你們聽?
A實際
遠嫁挪威的女友在臨別時,歡笑著對我說:“端午,我到國外後一定會發揚中國女性的美德:三不從,四不德。”這話當時讓我笑噴,罵她嘴貧。散席後,我太失落,穀安開車來接我,我隻呆呆地上車,係安全帶,打開車窗,邊吹風,邊吸煙,不發一言。他問我:“你在為她擔心?”倒車鏡裏我的臉被煙霧模糊,我在苦笑,穀安不會明白我的不開心。
他看我不語,陰陽怪氣遞來一句:“難道是嫉妒她?”
我扭頭牢牢盯他,說:“穀安,我是嫉妒她。但不是嫉妒她嫁給富有的外國人,可以冬天滑雪夏天曬日光浴,而是嫉妒她的眼睛。”
我羨慕她那雙眼睛,充滿憧憬,充滿甜蜜,不像我,Smoke gets in my eyes。
穀安疲倦地陷在椅中,機械地打方向盤,踩離合器,刹車……我的話對他來說,如同換一個車道,換了便換了,不會留在記憶裏。
我說:“穀安,你說我們之間還有沒有愛情?”
愛情這詞讓他失笑,他不看我,伸手來撫我額頭:“果然做這檔節目做到神誌不清了。沒有愛情,我為什麽要娶你。”
我是一檔直播談話節目的製片人。別以為我是女強人,三十歲做製片人在電視圈裏不算本事,更何況,我並非遊刃有餘。
節目天天在談的都是情感婚姻,主持人三三天天抓我訴苦:“午姐,我都要做到神經了。天天都是些情感困惑,簡直看不到一點點愛的光明。”
二十出頭說看不到愛的光明是瞎操心,東方不亮西方亮,年輕加貌美,愛神總是眷顧這類人群。我站住腳,反問她想如何辦。她無可奈何地看我:“我要知道辦法,何必來問你。”
我問三三:“你的理想是什麽?”
三三歪頭想:“主持人也算是童年的夢想。”
她反問我,是否喜歡製片人這工作。我搖頭:“我的理想是當畫家。到處寫生,四處漂**。”
我一直在拖延時間,不想讓洪良快快出場——你們可明白這種心態?想找人傾訴,但是又擔心別人不會懂,擔心換來別人的恥笑,所以小心翼翼,欲語還休。
穀安對我與洪良的事情略知一二,他的態度便能代表絕大多數人。他說:“端午,這是荒唐的事情。你別毀了自己。”
是啊,我知我荒唐。如果不荒唐,怎麽會對丈夫以外的男人發生興趣;如果不荒唐,怎麽會對一個未曾謀麵的男人發生感情?但是,我知,不代表我需要聽穀安的指責,他有把柄在我手中,痛快回擊過去,他也無語。
穀安也有過網戀。這事,我還曾經當笑話講給三三聽。
某周六早上,穀安去洗澡,手機放在枕邊嗡嗡地響。我拿來看,是一條短信:“你今天幾時會到網上?我想你。”
當時我有些想笑,網戀這事情似乎是少年人的專利,我與穀安已七年夫妻,他在我心中早是典型的仕途狂人,卻從不知,他還有這份閑情。
想試探對方與他的關係,我便拿他手機回:“今天我妻子在家,不方便上網。我也很想你。你可以給我發短信。”
對方果然上鉤:“你知道,我不想改變你什麽,但是,我真羨慕她。”
穀安從浴室出來,我熟悉的樣子,卻讓我感覺陌生。我將手機遞給他:“給你情人回個電話吧。”
他愣在那裏:“什麽?”
我說:“或者你打通她的電話,我來和她說。”
穀安看完手機的短信,啞然失笑:“端午,我與她根本沒有見過麵,這種玩笑你也信?”
三三聽我講到這時,皺著眉說:“沒有見麵,鬼才相信。”
三三的話讓我心裏一陣刺痛,那時,類似於三三的想法,並非沒有在我腦中浮現過,隻是,浮現了又如何?都結婚了這樣多年,現在不過是發現了冰山一角,除了繞開,還能怎麽樣?因為好奇因為較真兒,就硬碰硬地撞上去?嗬,已婚與未婚的區別就在這裏,與其說我在保護愛情,不如說我在保護家庭。寧可信其無吧,這樣才不至於粉身碎骨沉入海底。
穀安被人抓了短,自然沒有辦法。我電話撥去,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她說:“是穀安嗎?”
我說:“我是穀安的妻。”
不講他的事情了,越說多,越像是為了我的出軌找借口。我不是推卸責任的女人,我會承認,穀安的事情不過是個引子,而我的出軌是一場量變到質變的必然。
認識洪良的那段時間,穀安因公務去印度。我不太記得洪良是怎麽吸引的我。在聊天室裏聊過的話題因為沒法保存,所以沒法重溫。我現在能清楚回憶並重複的,是我們從聊天室轉到私聊之後的事情。
我的網名叫阿午,但他叫我“啊嗚”。他說這兩個音節如果拖長了發音,便是北國的風。他說,因為我是“啊嗚”,所以他走在荒原裏被寒風包裹時,心裏也會溫暖。
唉,嫁了穀安多少年,便有多少年沒有聽過情話。還沒有看他的樣子,聽他的聲音,我的心已經被小獸“啊嗚”“啊嗚”地啃掉。
我在視頻上看到他的臉,聽到他的聲音是在我們聊天一個星期之後。他溫柔地在電腦屏幕的那扇小窗口裏對我笑,張著嘴,一聲又一聲,綿長的“啊嗚”。很久以來,我沒有笑得這樣開心過。傻傻地笑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淩晨才肯睡。
同事們取笑我,那些日子裏,手機仿佛是電信公司來測試信號,無時無地不在嗡嗡地震動。連同事都有覺察,更何況同一屋簷下的夫。穀安向我追問時,我自持有他把柄在手,便痛快招認。
我說:“如果你想離婚,我同意。”
穀安冷笑:“一個沒有見過麵的男人便值得你舍夫棄子?”
我笑:“那你索性大方一些,讓我去見他,好做一個讓我們都不後悔的決定。”
他沒有如我料想的那般大發雷霆,而是拿了地圖與我一起研究路線。我第一次在地圖上看到吉木乃,那樣三個小小的字,像三個問號,迫切地等待我做出決定。
B美好
我與洪良相見,是一場驚險的旅程。
那時正逢東航飛機在包頭失事,飛機一時間成了不安的代名詞。
那日,我買了四份機場保險,一份給兒子,一份給丈夫,另外兩份給雙親。
為了愛情,我不怕死,但是我怕自己盡不到為人母為人女為人妻的責任。
從本城到烏魯木齊,數小時的飛行中,我都在發呆。不再想工作的壓力,不再想此行的後果,甚至在飛機遇上雲層上下波動時,我也不慌,拿筆在紙巾上寫自己的墓誌銘:她為愛生,為愛死。
嗬,多淒美,像念大學時一遍遍翻讀的石評梅的《墓畔哀歌》,期待能有某個男人對著我的墓碑哭到一夜白頭。
十幾歲時,感覺三十歲是個可憐的年齡,仿佛女人一到了三十便要終止歡樂。等我度過了三十二個端午節時,等我在三十二個端午節後遇上洪良時,我才知,年齡給女人的不過是圓滑處事的經驗,它阻止不了愛的發生,也阻止不了愛的衝動。
一個人的旅途並不孤單,我知道洪良正在從東歐回吉木乃的路上。多奇怪,兩個人,從不同的地方向一個地方奔走,兩個人,素未謀麵,卻已被愛點燃、燒昏。
吉。木。乃。三個字陌生得仿佛另一個國度。但是它真實的存在於中國地圖的北境。我在飛機上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這三個字,想像著它的模樣,它的天氣,它的居民——我不用去想像洪良,雖然我們在網上認識,但是早通過視頻看到他人,早通過電波聽到他聲。當然,我不知道他的懷抱可溫暖,不知道他的氣味可好聞,但是那又怎麽樣呢,我知道他喚我“啊嗚”時的深情,知道他的房間每一次出進都會有木門擺動的沉重吱呀聲。
從烏魯木齊到吉木乃有一班臥鋪車,洪良告訴我,坐它,睡上一晚,在天微亮的時候便能到。但是,等到那班車開動,還得再用五個小時。五個小時,唉,對人生來說真短,對愛情來說真長。一個異地女人,穿著在南方禦冬的寒服,用南方普通話與的士司機討價還價。洪良在電話裏對我發脾氣:“這樣太危險。”我邊跺著快僵掉的腳,邊嗬嗬地笑:“洪良,我肯來看你,便是不怕危險了的。”
為請假,我想過很多方式,等看到三三有一次下了節目像夢遊,差點從樓梯摔下時,忽然有了靈感。那夜,下節目時,我也迷迷怔怔地走,明知前方是關閉的門,卻咬了牙硬撞上去。嚇壞了同事,也嚇壞了台長,他看著我淤紫的腦門,慈悲地批了我假。
我問司機:“你能看出我額上有恙嗎?”
他用濃重的北方口音告訴我,他看不太清。
離家之前,我已對鏡子左右端詳,那些紫青現在成了不露痕跡的黯黃,雖然有痕跡,卻也不如當時嚇人——我不想讓洪良看到這傷,不是怕他嫌我不美,而是怕他心疼。
洪良,唉,這些年隻有洪良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做得不開心就不要做,我養你沒問題。”
我夫穀安是不能養我的,在我休假的前幾天,我問過他,他正在晨夢中半睡半醒,不耐地回答我:“如果養你可以不用養孩子,那就沒問題。”
我並非在意誰肯養我。我在意的是態度——穀安在仕途春風得意,財勢俱全,卻感覺我若閑下便是負擔,而洪良剛剛從外貿公司出來單幹,萬事起頭難,卻不在乎負擔多我一人。兩人一對比,便能知誰人感情真。
不說這些了。講講旅程吧——你們可曾在冬季來過北方?雪茫茫地遮了路模糊了天,車慢慢地駛在大片的白色之中,像在天上搖。越向北行,人煙越稀少。必須睜圓眼睛辨認,才能知,那雪下是嶙峋的石還是濕軟的草垛。這樣的景初看時還是新鮮,但是數小時過去,便讓人疲倦。
車到達吉木乃時已是深夜。一人立在路上,車燈掃去隻是一團茫然的亮,像是曝光的膠片。司機問我:“是不是他?”
我遲疑地下車,眯著眼向那人走去,那人卻向我緊跑了兩步,一陣風般將我裹進懷裏。
第一次在生活中聽到他的聲音,他說:“啊嗚。你終於到了。”
洪良不是吉木乃人,隻因為這裏有一個港口與國外通貿,他便與很多做外貿生意的人一樣,在這裏長期租住下來。
隨他走進他住的客棧,漂亮的女房東,像歌唱般對我說:“這便是我們小夥子等待的姑娘啊。”
嗬,姑娘。
進了他房,聽到他房門沉重的吱呀聲時,我的心才算攸然落地——不管你們信是不信,那一刻,我以為生命便可以這樣結束。那些靜好,一瞬成永恒。
洪良拉我到腿邊坐,他摸過我的臉:“你這樣瘦……你要多吃東西……我要將你養得胖胖的……”
那幾日,我關了手機。知道穀安與同事可能會因為找不到而天下大亂,但是,我不想管。這樣安靜的小鎮裏,我是誰,我的社會角色是什麽,我要為什麽人負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酒與歡笑,還有愛人的擁抱,這樣如同雲上的日子。
看著邊境上被雪覆蓋的森林,人跡罕至的雪地上野免奔跑過的痕跡,我說:“這裏真安靜。像是另一個世界。”洪良抱緊我:“不管是什麽世界,隻要我們能在一起,就是美好的。”
快樂的時間總是短暫。
與洪良分別時,客棧漂亮的女房主憂鬱地看著我:“你就這樣走了嗎?就這樣將我們小夥子一個人丟下走了嗎?”她的聲音依然像歌唱,但是,我卻那麽憂傷。我學她說話方式:“我沒有將小夥子一個人丟下,我將我的心留給他了。我隻是帶著我的身體回去。”
洪良本是拎著行李站在我身邊,聽我與女房主的一問一答,忽然情緒失了控,手裏的行李重重落地,他坐在火堆邊的椅子上,用手捂著臉,淚水從他指縫裏浸出。等我掰開他手指時,那張臉在淚水中一瞬間年華老去。
他說:“啊嗚。我隨你去。”
唉,那時,你們說,我是憂,還是喜?
C真相
三三像你們一樣,被我的故事弄得迷惑又興奮。她急急地問我:“是憂,還是喜?他來了嗎?”
我點燃一根煙,看著眼前這傻姑娘。虧了我還誇她聰明伶俐,現在看來智商怎麽這樣低。
我說:“你現在應該問的是另一個問題。”
她傻傻地坐在那裏看我,低頭去想,忽然眼睛亮閃閃地看過來:“午姐,不對啊,你沒有撞傷過頭,也沒有休過假。你哪兒有時間去吉木乃。”
Smoke gets in my eyes again。
所有的女人都這樣,別說身陷其中,光聽聽“愛情”這倆字便會犯暈便會憧憬。三三因為我講述認真,便可以忘記去質疑真相。而我,因為故事編得認真,也差點相信自己去過吉木乃,有過這樣一場浪漫勇敢的愛情。
在結尾時告訴你們真相吧——穀安與我看完地圖後,甚至幫我拿出了行李箱,打開衣櫃幫我找最厚實的冬衣。他的大度讓我不知所措,感覺他是不是別有用心。
當他拿起電話準備幫我訂機票時,我跳起來按下電話,問他:“你說,是不是打算將我支走,然後與你的網戀見麵?”
他說不是。但是我不信。我怎知會不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人是不是都是州官?許自己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嫉妒心可以占勝對虛幻愛情的憧憬?
我沒有去吉木乃。與洪良的聊天因為沒有見麵的可能性而越說越沒勁。
挑出“美好”那章裏的一段話修改一下做結尾吧——等我度過了三十二個端午節時,等我在三十二個端午節後遇上洪良時,我才知,年齡給女人的不過是圓滑處事的經驗,它阻止不了愛的衝動,卻能阻止愛的發生。
一覺巴黎
蘇妲在飛機上睡了冗長一覺。
這一覺安靜又踏實,仿佛醒過來時,就可以身在巴黎。
離開家的時候,她急匆匆給女友寫了E-mail:你一定會後悔不與我同去。
丈夫林安幫她將行李移上車,自從她決定一個人去巴黎後,他的臉色都沒有正常過。蘇妲不與他計較,去吻他臉,吻完左邊,還有右邊,她準備去吻他的嘴時,保姆抱來了女兒,她的嘴便落到女兒細嫩的臉蛋上。
林安問她:“真不希望我同去?”
蘇妲看著林安,露出“我不想吵架”的神情。
林安收了話頭,卻將女兒拖出來當令箭:“寶寶看不到你,一定會哭個不停。”
那一瞬,蘇妲差點哭了。哭,不是因為要離開女兒,而是因為,兩年來,好容易可以給自己放個假,身邊人卻三番五次給予壓力。
“如果你錯過了寶寶開口說話,你可不要後悔。”
蘇妲不想在臨行前還和林安爭吵。這兩年來,爭吵的次數太多了。吵到她都忘記他是她丈夫,是她最親密的愛人,每每他走到麵前,她都要抖擻起一身的刺,自己也講不清,這刺是為了攻擊還是防禦。
結婚之前,蘇妲是業界小有名氣的內衣麵料花型設計師,她設計過太多漂亮的文胸,也看過太多不漂亮的胸。那些胸多是屬於已婚女人。要麽扁小,要麽外擴,要麽下垂……她最好的一件作品,就是專門為已婚女人設計。那件文胸被她取名為“曾被忽視的美好”,她希望每個穿上這件內衣的已婚女人,能對著鏡子看到自己曾擁有過的美好狀態——最美好的狀態不是在青春時,而是在哺乳期。那時,胸像一枚飽滿的果實,圓潤堅挺,捧在手心時有著沉甸甸的質感。不是人人都知道這一點。有些哺乳期的女人,自己都不曾認真端詳過**,她們隻擔心奶水夠不夠,偶有關於**的夢出現,也必定是噩夢,夢裏的自己胸部下垂且鬆弛,還來不及在夢裏失聲痛哭,就會被孩子的哭聲驚醒,披頭散發,尋思著他是餓了還是要換尿布……
蘇妲那時,根本不相信自己也會成為這種女人。
她一早就對女友說過,如果她懷孕,也會自己設計最漂亮的孕婦裝來穿,如果她哺乳,她不會因為嬰孩隨時要吃奶而不穿文胸,更不會因為怕被奶漬口水弄髒衣服而天天衣衫不整。她曾相信自己做得到——像她這樣苛求生活質量注重細節的女人沒有理由做不到。
她的生活從來都不缺乏規劃,除了結婚與生子。
那年非典,她哪兒也不能去,與林安過了一陣甜蜜的兩人生活。那段時間,沒有人關心文胸,口罩的銷量比文胸不知道多多少倍。有一次她將兩隻口罩縫在一起給自己做了一件文胸,還拿紅色馬克筆在兩隻口罩上各畫一枚大紅十字,林安對那件文胸讚不絕口,她對著鏡子也自鳴得意。
就是穿著口罩文胸的那夜,她懷了女兒。
非典是一場噩夢,但是,很快就能蘇醒。
而孩子!
蘇妲寫給女友的E-mail裏將心情說得很明白:你有沒有做過一種夢?夢境很甜蜜,很幸福,你起初希望它總也不醒,但是,後來,你會發現這場美夢太長了,長到望不到頭,長到讓人焦慮,而且,就這樣處於半清醒狀態,想讓自己清醒,卻怎麽也醒不來。
蘇妲在飛機上醒來的時候,她先眯眼看看機艙,又拉開舷窗看窗外,再看腕表。不知道巴黎時間是幾點,但是,腕表上的北京時間顯示飛行隻不過四小時。
四小時的深度睡眠,而且睡到自然醒,對過了兩年家庭生活的蘇妲來說,真是幸福的事情。
她用飛機上的明信片給女友寫信:
坐在飛機上,雖然離家越來越遠,但是卻越來越輕鬆。感覺自己像一枚飽滿的羽毛,正在被風吹著,自由,又輕盈……
與女朋友通信,是這兩年養成的習慣。
兩年前的蘇妲,心裏隻有內衣花型,她去各個地方找靈感,嚐試任何一種麵料,去每個地方的商場看內衣,揣摩購買人的心態,對比花色形狀……兩年前,她可忙了,明信片或E-mail,那是內心寧靜又孤單的人才會做的事情。
我在包裏放了一本書,打算在飛機上翻看。我打算隨身帶的,是那本叫《巴黎的瞬間》的攝影集。我還打算按那本書的圖片,去看一看那些美麗的瞬間們。但是,很可惜,在離家前,走得匆忙拿成了sempé的《Un peu de Paris》。
明信片空間有限,她一個字也不能再寫下去了,但是,心裏的懊惱可遠不止這些。
《Un peu de Paris》。這是一本漫畫書。翻譯成中文就是《一點巴黎》。雖然是漫畫,雖然是巴黎,但是,一點也不輕鬆,一點也不浪漫。她不喜歡它,卻偏偏拿成了它。
蘇妲無聊地翻看著漫畫。這,是巴黎嗎?沒有一點浪漫,全是過日子似的瑣碎、平俗、擁擠、繁雜。蘇妲焦躁地將書放回手袋。蘇妲要的巴黎,是浪漫,是鴿子輕拍翅膀的生命力,是擁吻的熱情,是豔麗時尚的香榭麗舍,是藝術,是浮華,是慵懶——總之,是和過日子完全不沾邊的巴黎!
她向空姐再要多幾張明信片,卻不知道再寫給誰好。
最終,寫了一張給林安:
我現在在飛機上。寶寶乖不乖?我不在家,你要多陪她一些。我很快就會回去。
兩張明信片並排擺放在小桌板上,細細密密的訴說是給女友,而愛人的,隻有這樣潦草的心事。
起初,她與林安並不是這樣。
她什麽話都喜歡與林安講。他也喜歡聽。哪怕是女人文胸的事情,他都會耐心又細心地聽她講,甚至說說自己的看法。
肯嫁給林安,不僅是因為非典時期意外懷孕,也是思考再三做的決定。
他們戴著口罩去登記結婚時,兩人相視而笑,看不見嘴巴的形狀,隻有眼睛和眉毛,彎彎的,像被咬掉半口的月餅。他們曾以為,結婚,就是像月餅一樣甜蜜的事情,而且會永遠甜蜜下去。
可是,月餅的保質期有多短,他們的和諧期就有多短。
因為懷孕,婆婆提了許多要求:不要看電視,不要用電腦,畫圖看書也不行……
她知道婆婆是為了自己和孩子好,起初,還因為這些要求感覺溫暖。但是,當她訂孕婦裙時,婆婆也幹涉,她就不開心了。婆婆說,買那樣貴的孕婦裝太浪費,懷孕隻懷這麽一次。於是,她夜晚等婆婆睡後,自己畫圖自己做,本來心裏也就不舒服,林安又走過來收走她的紙筆,說為了孩子她得按時睡覺……那夜,他們第一次爭吵。
她以為那些爭吵都在夜晚,又都壓低聲音,所以天一亮,一切就都可以消失不記。
但是,與婆婆一起吃午餐時,婆婆卻說:“你也不需要嫌我煩,等你生下孩子我就回家住,如果你不是懷著林家的孫子,我才不會管你。”
這話讓她傷心,夜晚投訴給林安時,卻換來林安的不快:“你對我媽做什麽了?”
那夜,她第一次給女友寫信——家裏有耳,說什麽都不痛快,隻有寫信,隱秘又安靜。
…… ……
蘇妲在翻揀這些往事時又慢慢睡了過去,睡前,她希望,一覺到巴黎。
蘇妲在巴黎的第五天認識了Philippe。確切地說,是在第五天的傍晚。那時,她正坐在藝術橋上給女友寫明信片:這裏是藝術橋。黃昏時,坐在這裏守望塞納河的夜景,有種水中望月的美好。今天去看了盧浮宮,沒有想到,我會在裏麵呆上整整一天。哦,我現在正坐在藝術橋中心的木椅上,所以,不會出現電影裏常見的異國女人扶著橋欄扮憂鬱的情形,當然,也就不會有法國男人擔心我要自殺而來獻殷勤。笑,這是在巴黎的第五天,沒有豔遇。
Philippe過來和她說話的時候,她將他當成了日本或韓國男人。用臨行前惡補的法語和他交淡,他說他叫Philippe時,她忽然就笑了起來,說:“Je m'appelle Fanny.(我叫芬妮)”
其實她沒有法文名,因為兩年前心血**學法語,第一課就是Fanny est l'amie de Philippe(芬妮是菲利浦的女朋友)。這兩個人名,她記得最清。
說完之後,她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對方不知情,但是,自己卻知道這話曖曖昧昧的很像調情。
Philippe卻洞悉地笑:“你也這樣偷懶!”
“什麽?”聽他說中文,蘇妲又高興又意外。
“上法文課時,老師讓給自己取法文名,我就將第一個出現的男性名拿來自己用。”
蘇妲的臉紅了起來,她訕訕地笑著,心裏卻愉快得很。
她與Philippe並排坐在木椅上聊天,她知道了他來法國有一個多月,公司派來短期學習。他知道了她來法國才兩天,單身旅行……他們誰都不知道對方的中文名,但是,這有什麽關係呢?他是男人Philippe,她是女人Fanny,而且他們都知道Fanny est l'amie de Philippe。
夜晚回到賓館後,蘇妲按捺不住心裏的喜悅,又給女友寫E-mail:告訴你一件壞事和一件好事。壞事是,我沒有和英俊浪漫的法國人邂逅;好事是,我認識了一個中國男人,他長得不壞,笑起來也很可愛。最重要的是,這是在巴黎。
在巴黎,你可以忘掉一切你想忘掉的東西,也可以去擁抱任何你想擁抱的東西。
她意外地看到信箱裏有林安的郵件,點開來看:寶寶很乖,還是不肯開口講話。我很希望趁你不在的時候,誘她第一聲叫“爸爸”。你快回來。我們都很想你。
她看著這信,發了半天呆。起初心裏輕飄飄的喜悅像打濕的羽毛,又沉重起來。兩年沒有收到過他的E-mail了,但是除了意外,並沒有太多驚喜。
以前,蘇妲喜歡到處跑。她天性自由,又因為做設計可以理直氣壯四下走走,便成了空中飛人。她離開的時候,林安不但會每天給她打電話,還會時不時寫E-mail給她。因為,林安說,有些話用文字來表達才合適。他是個羞澀的男人,不肯用嘴巴說“我愛你”。
愛如果不說,悶在心裏就成了猜。猜來猜去,又費心,又容易串味。林安不肯嘴上說愛,結婚之後,又不用文字溝通——兩個人天天一張床,還互相寫E-mail,這實在是矯情的事情。
生下女兒後,蘇妲的情緒更不穩定,她原以為生下孩子就可以重新工作,可以很快的回到自己當初的狀態。但是,事實相反。她沒有社交,朋友們不願意到一個隨時會有嬰孩啼哭的家裏做客,而她,手忙腳亂,隻恨沒有課程來教人怎麽做母親。孩子睡著後,她才獲得安寧。但是,那安寧多短暫,隨時會被警報擊穿。她什麽也不能做,除了斷斷續續看書,給女友寫寫信。
讓她決定這次旅行的人其實是林安。
那夜,她腹痛得直不起腰,保姆請假,林安一夜未歸。女兒時不時哭鬧,不肯入睡,她一邊忍疼,一邊哄著女兒,一邊不停地撥著林安手機。淩晨四五時,女兒總算睡下,她將電話扔在地上,又痛又委屈,難過到幾乎想拉開窗從樓上跳下去。第二天,保姆來家時,她仿佛看到了親人,看著保姆“哇”的一聲就哭了。去醫院的路上,她決定離婚。但是當知道林安那夜為了一個項目陪客人喝酒喝到胃出血也進了醫院時,她又狠不下心來了。病**的林安臉色很難看,他說:“為了你和寶寶,胃出血怕什麽。”她很想說,我不需要你這樣賣命地工作,隻想你多陪陪我。話到嘴邊,卻吞了回去。因為,她發現,她不但需要他多些時間陪她,還需要別的——除了人妻和人母之外,她還得是一個被人尊敬的設計師,一個有吸引力的女人。
那次,她和林安進行了一次長談。林安他們原來的決定是等寶寶上幼兒園時,她再出去工作,但是,她不想再等。
林安沒有反對,而是她自己對著畫紙,腦子裏一點思路都沒有。她的眼前,隻有一個又一個受傷的**,它們受的是哺育的傷。
她給女友講述這些痛苦之後,女友勸她出去走走,她說:“你不是一直想去巴黎嗎?那就去巴黎吧。巴黎,會幫你找回原來的自己。”
最後一夜,Philippe來約她去看電影。
這個男人站在門口,像是青春時做過的夢。
他們去的是拉丁區的一家獨立電影院。Philippe像孩子一樣得意地笑:“很多人都隻知道來巴黎後要去一些藝術電影院看老片,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這裏。”
那天放的電影是《The Ricky Horror Pictuer Show》,一個經典搖滾片。他們進場之前,得穿上影院提供的雨衣,還要拎上一袋米和一瓶礦泉水。
蘇妲想,水是拿來喝的,那麽,米是拿來吃的嗎?為什麽不是爆米花,而是生米?
Philippe看她發呆,伸手拉住她的手,將她拉進影院。
進去之後,一片漆黑,忽然有水襲來,像是進了有火災警報的房子,四處都是水在潑。燈光亮了,大家卻也不停,更有針對性地潑來潑去。蘇妲被人潑,也去潑別人,像孩子一樣笑得開心。電影看得並不安靜,等到片中婚禮舉行時,場裏幾十個座位上的觀眾又都站了起來,這次潑的就成了米。片中男女接吻時,場裏成對的男女都擁吻起來,那些單身來的,就在一邊兒起著哄,撒著米。蘇妲正在看著他們笑,卻被Philippe拉到懷裏。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嘴唇就落了下來,軟軟的陌生的兩片,印在她唇上。蘇妲原來在想像中猜測過許多次,如果被丈夫以外的男人吻會是什麽感覺。是有負罪感?還是邪惡的喜悅?腦中會閃過林安的臉嗎?寶寶可愛的麵龐會出現吧,那張天使的小臉會讓她羞愧吧……但是,這個吻真的來到時,她的腦中卻一片空白。
回國的飛機上,蘇妲很不踏實地睡了醒醒了睡。
Philippe送她上飛機時,她還是沒有問他中文名。他沒有問她還會不會再見,隻是將那天的電影票送給了她。她也想送他什麽,但是,包裏的禮物全是買給家人的,她想來想去,在進安檢前將那本自己不喜歡的《Un peu de Paris》放到他手裏。
她一步一步向登機口走,沒有回頭,動作卻慢得像走過一個世紀。包裏的手機響起時,她嚇了一跳,林安很興奮地在電話裏告訴她寶寶開口說話了,但是卻對著爸爸叫“媽媽”。他說這話時,蘇妲差點就哭了。她扭頭去看安檢處,那兒有很多人,東方的,西方的,她看不清有沒有Philippe。林安依然在電話裏很興奮地說著寶寶,他說:“這麽可愛聰明的女兒,妲妲,你真是偉大的母親。我愛你。”這句話說得太連貫,直到蘇妲掛上電話才反應回來林安說了“我愛你”。坐在飛機上,空姐給她遞來麵巾紙時,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一直在流淚。
在飛機上,她依然給女友寫了明信片。
明信片裏,她寫了她遺憾沒有親耳聽到寶寶叫第一聲媽媽,也寫了她在巴黎很開心。
但是,她沒有寫她在巴黎的最後一天是怎麽過的,沒寫那場電影,沒寫那個叫Philippe的男人。
在飛機降落之前,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與一個男人睡在一張**,醒來時,她發現自己不認識他。她很驚慌地問他是誰,他卻吻她嘴唇,對她微笑。還有一些她記不得了,隻記得那句“Fanny est l'amie de Philippe”。
林安在機場等她。
他站在玻璃門外向她招手,她快步向他走,微笑著,路過一個垃圾箱的時候,她停了一下,將那張電影票輕輕扔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