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在雨中

蘇妲像棵淋濕的聖誕樹呆呆地撐著傘站在路邊。起初,她還驕傲地揚著頭,隨著一輛輛滿載客人的出租車從麵前駛過,她的耐心漸漸消失了。

在鎖門的那一瞬,她發現自己忘記將鑰匙帶出來。當時她遲疑了一下,心想,反正丈夫還有鑰匙,大不了她在女友家呆得晚一點。可是,誰會想到下午四點多計程車就會如此緊張?現在,她既不能回家等雨少人稀,也不能找到一輛空車將她拉向目的地。

有一輛空車停在百米開外,她扯緊披肩向它飛奔,卻發現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幾乎和她同時站到了車門前。女人對她很蒼白地笑,孩子的臉埋在媽媽的肩頭,兩人像是受潮的報紙,濕答答的疊在蘇妲的麵前。

蘇妲的手縮了回來,沒有說話,握緊自己的傘向後退了一步。

“她帶著孩子呢。”蘇妲這樣對自己說,“下一輛,我絕對不會讓。”

可是,下一輛遲遲不來。

可是,下一輛終於來時,蘇妲也果真不心疼高跟鞋,在水裏一通亂踩去搶車門時,有更年輕的小姑娘徑直擠進車裏。蘇妲跑散了頭發,手指也未能碰到車門。

她悻悻走回路邊,找手機給丈夫打電話:“你在哪裏?”

“老總在講話呢。一會兒再給你打過去。”

蘇妲惱怒地掛掉電話,想將手機放回包裏,隻好用下巴和肩膀吃力地夾住雨傘。兩隻手正在摸索,雨傘和披肩卻忽然向下滑,她手忙腳亂,一個人站在路邊像耍雜技,飛快地抓住了傘和披肩。不等她慶幸,她就聽到了手機和皮包先後落地……

坐在咖啡廳裏,蘇妲滿身都是濕的,放在桌上的手機也是濕的。

她忽然感覺自己像被放逐孤島——不能回,不能走,也不能和家人朋友聯係。

單身時,她喜歡坐在咖啡廳裏,聽聽音樂,翻翻雜誌。那時,她有大把的夢做,雜誌上隨便一個故事、一張圖片,都可以成為她夢的可能。但是,現在,咖啡還是那咖啡,音樂還是那音樂,那些故事卻是別人的故事,那些夢都是別人的可能。她結婚了。結婚兩個字像一把又快又利的鍘刀,鍘斷了她未來的太多可能性。她從此不自由,她的翅膀拴上了他,她的肩上有了四個老人,未來,她還將有一個孩子——她對自己說:“能遇上王子,這不是童話。能和王子在結婚後還能過上幸福的生活,這才是童話的開始。”

真可惜,她從小就是一個不相信童話的孩子。

她握住一杯熱咖啡時,眼淚大滴滴地掉進杯中。

季好在尋找提款機。

滿街都是計程車,卻沒有一輛是空的。就像滿街都是人,卻沒有一個可以幫她的。

她被雨淋得很絕望,圍巾濕透了,在頸後打的蝴蝶結因為浸了水而越發沉重。她飛快地在雨裏行走,越走越窒息。她找一處屋簷避雨,將自己貼在牆壁上,設法將圍巾解開,卻將結扯成了死結,像條蛇一樣盤緊她的喉。她仰著脖子,想讓自己好受一些,沒有發現眼淚正無聲的順耳滑落。

沒有人比她絕望。至少她自己這樣認為。

三十歲的女人,沒有結婚,沒有房子,沒有車。她歎口氣,懷疑自己能不能活著找到提款機。

陳佩黎打她的電話,問她怎麽還沒有到時,她握著電話,虛弱得像溺水兒童:“我恐怕得去得很晚,我在找提款機。”

“找提款機做什麽?”

“剛剛去交房租,誰知道今年房租漲了價,每個月多兩百元,所以還得去取錢。”

“你不會明天交啊?”

“明天?明天我沒有時間,我得出差。”

“讓你男朋友去交。”

“男朋友?你倒說說,我有哪個男朋友可以替我付房租的?”

…… ……

掛了電話,季好倚在牆壁上苦笑。一個人在這個城市裏拚天下,當初還對父母保證,不出三年就會有車有房有男人,可是現在,她什麽都沒有,除了男人。

她有兩個男朋友,她拿不定主意挑選哪一個做丈夫。

她常想,拿不定主意也許並不是她的錯,而是他們都不夠好、不夠親,她嫁的人一定是和這兩個無關的。

蘇妲和陳佩黎以前都問過季好:“你到底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她從來都不能給出一個標準答案。

但是現在,站在有雨斜斜潑灑的屋簷,她忽然找到了答案:“我要嫁的男人,是我在困難時,第一個想到的男人。對,是一個肯幫我,而我又肯讓他幫的男人。”

陳佩黎的家,有一個很大的客廳。

下雨的時候,她會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發呆,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城市,看著那些遠遠的在街上行走的灰色人群。

有時候,她想:我比她們都幸福。

有時候,她想:我比她們都孤單。

她邀請女友們到家裏吃飯。她一早買好了菜,像所有賢良的女主人,將菜洗淨分類,廚房裏現在有條不紊的擺放著它們,隻等蘇妲和季好一來,就會入鍋,變成熱騰騰的飯菜,擺放到她那張漂亮的黃梨木餐桌上。

她第一次邀請女友們到她家裏來吃飯。因為,她想找到家的感覺。她想讓她們知道,她不隻是一個情人,還是女主人。

現在,牆上的掛鍾慢吞吞地走著,她拿起一隻橙子在手心裏慢慢旋轉,摩挲。直到冷冰冰的橙子溫暖,直到硬邦邦的表皮柔軟。她給老石打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家,她在電話裏輕輕笑,沒有一點點的不開心,很甜,很安靜地說出“家”這個字眼。老石在電話那邊同樣的笑著,說“快了快了”。

“那麽,你帶些紅酒回來,她們都是喝酒的人。”

掛了電話,她坐在沙發上,慢慢打開橙子,豔黃的汁水流了一手,她卻渾然不知。她忽然想起,上個星期,她,也是坐在這張沙發上,慢慢看著電視,吃掉六隻螃蟹,用掉三個小時。然後,她就因為胃疼開始哭泣。邊哭邊收拾走螃蟹的殘骨,去洗掉兩套碗筷——有一套是幹淨的,屬於老石的。

還好,那些,她們看不見。

陳佩黎邊吃橙子,邊對自己說:“她們不需要看見。”

B、夜宴

蘇妲進陳佩黎家時,發現季好已經到了。

蘇妲邊笑邊歎氣:“今天差點就來不了,幸好佩黎家的地址容易記、容易找,否則,我現在還被困在咖啡廳裏。”

季好剛剛在洗手間裏整理過頭發和衣服,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哭過的痕跡,仿佛剛剛街頭絕望的女人是另一個。她也邊笑邊歎息:“誰說不是呢,我今天在街上可是淋得夠嗆。看來,得飛快地買車,或者飛快地嫁給一個有車的男人了。”

說起男人,她們倆一起衝著在廚房裏的陳佩黎大聲問:“老石呢?為什麽有車的男人會到得比我們還要晚?”

陳佩黎心裏有些不舒服,雖然知道女友們的問話並無惡意,但是,隻要老石不在身邊,她都會潛意識地想到,他一定在那個家裏,那個結發二十年的妻的身邊。她害怕自己會這樣想,更怕別人也會這樣想。她大聲地回答:“給你們買酒去了,我猜你們今天一定會被淋著,所以一定想喝點酒暖暖身子。”

可是,她的聲音太虛假,太迫切,太渴望被人相信,所以聽起來又響亮又刺耳。陳佩黎被自己的回答弄得沮喪起來,正好青菜要下鍋,便拉攏了廚房門,將自己埋進那片鍋碗碰撞聲和油煙中。

蘇妲與季好在參觀客廳。客廳空間太大,家具又不多,頭頂一盞冷光燈,更顯得房間裏冰涼涼一片。她倆一人占了一隻單人沙發,蜷著腿坐著,抱著熱的月桂茶。季好小聲說:“她家好冷哦。”

蘇妲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是啊,家裏因為沒有男主人,所以沒有生氣。”

比起這裏,蘇妲家裏就太有生氣了——小小的房間裏到處是丈夫的物品,甚至她自己的抽屜。她起初還向丈夫報怨,說他像隻到處撒尿劃地盤的狗,在自己家裏,也恨不得在每個角落裏做個標記,以示別人不可侵犯。後來,她慢慢習慣了,慢慢也忘記了哪些是她的哪些是他的,和他睡在一張**時,呼吸的空氣都是來自對方的吞吐,哪兒還能計較別的?

季好不喜歡蘇妲那樣說,她家也沒有男主人,但是她不認為自己的房間沒有生氣:“我想這個和有沒有男人沒有關係,我家裏,也沒有固定男人留宿,但是,到處都是我的東西啊。佩黎家這樣空**,主要是因為她除了老石外,幾乎沒有個人愛好。比如書,比如影碟,比如花朵、玩具……”

季好的家,到處都是那些東西。她將童年的習慣帶到少女帶到中年,當她看到那些玩具娃娃時,她會相信自己還是年輕的,還是處處被人讓著被人嗬護著的小姑娘;當她看到那些書和碟時,她會相信自己是充實時,有沒有婚姻不過是錦上添不添花的問題;當她看到那些插在花瓶裏的鮮花時,她會相信自己是充滿魅力的,不管那花是男人送的還是自己買的……

而陳佩黎!

陳佩黎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她們的對話,她端著盤子從廚房走到飯廳時,漫不經心地說:“我們老石就是喜歡亂買東西,前兩天,他一口氣從宜家買回五隻垃圾桶,你們說這人可笑不可笑,裝垃圾的東西,都要精挑細選,都要買這樣多。他車裏還有兩隻,我沒處擺,要不,你們各拿一隻回家玩去?”

菜擺了滿桌,蘇妲和季好開始像陳佩黎一樣頻頻望向掛鍾。她們經過下午一場雨,太需要被美味的食物拯救。而老石,仿佛顯貴的君主,遲遲不出場。

陳佩黎笑的有些幹,給她們倒水的動作越來越勤。

每次彎腰倒水時,她頸上一顆大的淚狀水晶掛墜都會在空中一**,左一**右一**地將她們的注意力**了過來,她很高興有別的什麽分散她們的注意力,興奮地講述這水晶是她在哪裏買的:“本來是不想買,感覺它雖然好看,但是太貴嘛。可是,老石那天,害我左等右等,心裏一惱,就買了,反正是他的錢,他讓我等到心焦,我就花錢花到他肉疼。”

蘇妲笑:“老石連這樣漂亮的房子都給你買,才不會在意多買一顆水晶呢。”

季好也笑:“如果我的男友們遲到一次,我就買一顆水晶,那我現在可不是都能住水晶宮殿了。”

“蘇妲,你這條裙子不要穿了,我都忍了幾次沒有說——你穿它顯得胖。”陳佩黎忽然將話頭轉到蘇妲身上。

蘇妲訕訕地笑,身子向沙發裏沉了一沉:“是嗎?我,我挺喜歡它的。”

“讓你老公給你買新的,今年秋天就隻見你穿這一條。”陳佩黎說。

蘇妲正不知道說什麽好時,季好在茶幾上看到一本小影集,拿起來邊翻邊問陳佩黎這是哪裏。

陳佩黎說:“烏鎮啊。”

蘇妲也湊過去看,一本翻完,隻看到陳佩黎在各張照片裏枯燥地笑。蘇妲好奇:“你和誰一起去的?”

“老石呀!”

蘇妲一副不明白的表情:“呀,你們一起去的,為什麽不照合影啊?為什麽沒有老石的照片啊?”

“他的照片他拿走了,我們,一人一半。”陳佩黎的笑容在臉上快掛不住了,她走到電話邊再去打老石的電話,明顯的不耐煩:“你還回不回來吃飯啊,都等你一個人……”

門鈴終於響,她們仨幾乎一起衝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男人,他對陳佩黎笑:“石總晚上有應酬,過不來了,讓我將酒給你們送過來。”

年輕男人走了。空****的走道上,三個女人麵麵相覷。

陳佩黎先笑,她說:“這個老石,你看,多討厭,我都說,他遲早會累出病來呢。”

坐在餐桌邊,蘇妲趁陳佩黎開酒時將老石那套碗筷偷偷送進廚房。

她們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幸好有一桌的菜可以拿來評點,幸好可以拿酒杯來撞響空洞的房間。

如果,如果此時,有人從窗外看,一定會認為房間裏是歡樂的女人聚會。

如果,如果此時,有人拍下照片,照片上的三個女人表情一定都是在笑。

如果,如果此時,蘇妲沒有問陳佩黎:“經常會這樣嗎?”

如果,如果她沒有問,那麽,她們不會喝醉,不會手拉手,不會眼睛裏都浸著一汪水。

那夜,她們說了很多話。

季好對陳佩黎說:“離開老石吧,你都三十一歲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蘇妲對季好說:“不要結婚,年齡不能阻止夢想,但是婚姻能。”

陳佩黎對蘇妲說:“你要重新振作起來,你的臉都起鏽了,你不能因為結婚就成了一個乏味的婦人。”

…… ……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地麵全是水,每幢樓都成了孤島,靜靜的佇在那裏。

房間裏燈光還是冷冷的,女人們的臉都是紅紅的。

她們也是三座孤島,她們對彼此伸出手,卻不知道是想尋找幫助,還是想給予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