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杜景嬋
杜景嬋從公寓裏走出來時,並沒有想好接下來去哪裏。
她坐在小區公園的涼亭邊給女友發短信,她說:我很絕望。
她想寫的字不隻這四枚,但是,讓她怎麽說?
第一樁絕望來自今天下午——
下午本來應該是Home time。她,衷南,還有不足歲的女兒,第一次一起開車到海邊玩。女兒可以看到大海,嗅到海的鹹味,而她,可以甩開十月懷胎和六七個月繁瑣的照顧新生兒的那些煩悶,到海邊曬曬太陽,與衷南一起看女兒在海灘上蹣跚學步。
他們一路上都很快樂。
當她閉著眼讓暖風拍打在臉頰上時,她甚至感覺到幸福。
幸福原來是這樣近啊,她完全忘記出門之前準備奶粉帶熱水、太陽傘、紙尿褲等物什的手忙腳亂。
女兒咿咿呀呀地發出聲音,她和衷南相視而笑,她在倒車鏡裏看到自己的笑臉。
可惜這快樂太短暫,不等到海邊女兒就哭了起來。他們在路邊停下車,景嬋手腳利索地找出奶粉和保溫瓶,打算給女兒衝泡奶粉。
可是,她帶了所有的東西,卻忘記了奶瓶。
女兒不停地哭。
她求助地看向衷南,衷南卻忿懣地嘟噥一句:“你是怎麽當媽媽的。”
爭吵就從這裏開始。起初衷南還可以耐著性子開車,吵到後來,他索性跳下車,攔下一輛出租,頭也不回地自己走了。
看著那輛出租揚長而去,杜景嬋傷心得幾乎要從車座上跌下去。
她抱著女兒哄,等她哭累又睡著,然後茫然地坐到駕駛座上將車發動起來。
她一路開得很慢,眼淚在眼窩裏熬著,直到她安全地回到家,才大滴大滴地掉落在方向盤上。
衷南沒有回家,她將女兒放進小床後,打電話讓放假的保姆快點回來。
等她終於安靜地坐在沙發裏時她才開始認真地哭,哭到頭痛眼脹時她忽然明白,她有了一個家,卻在這個家裏找不到她自己。
讓她絕望的事情不隻這麽一樁。
她是衷南的第二任妻子。朋友都反對她嫁給衷南,不僅因為他是二婚男,更因為他與前妻還有一個兒子。
女友苦口婆心:“繼母不好做。”
但是杜景嬋卻不以為然,那時她還天真地笑,說童話裏常見繼母欺負繼子,哪兒聽說過繼子會欺負繼母。
結婚那天,她穿著紅色的旗袍披著縷空的紅色薄紗,衷南問兒子她漂不漂亮,那孩子卻用手捂住眼,仿佛受了驚嚇:“紅色!太可怕了。嚇死人了。”
景嬋不與他計較,繼續著婚禮。終於捱到孩子要來叫新媽媽時,她緊張得手心裏全是汗,旁人哄著他開口:“快叫啊。”孩子沉默了許久還是開了口,但不是叫媽媽,而是硬生生的三個字:“杜景嬋”。
這些,她都忍了。但是當夜晚與衷南親熱時,他撫摸她平坦的小腹,說:“你要給我生個漂亮的女兒。”
她問他為什麽不是兒子,他遲疑了一下:“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啊。”
她賭氣:“如果偏偏懷的是兒子呢?”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是兒子就不生,什麽時候檢查出來是個女兒,我們再生!”
這種自私的話!杜景嬋倒吸一口冷氣,睡在紅色的婚床中半天回不了神。
他睡著後她還沒有睡,她問自己是不是嫁錯了,要不然,怎麽感覺這樣涼,這樣絕望。
手機響的時候杜景嬋還在呆呆坐著,愣了很久才明白過來這響聲來自手心裏握到溫熱的手機。女友在那端急切地問:“怎麽回事?”
杜景嬋幾乎忘記具體事件,隻是機械地重複:“就是很絕望啊。”
“衷南在外麵有女人了?”女友驚問。
她否認:“當然沒有。”
“天啊,他和他前妻死灰複燃?”女友又一聲驚惶。
“沒有。”
女友輕鬆起來:“那麽,就沒有什麽致命問題了。”
杜景嬋歎氣:“是的,沒有什麽致命問題。”
未婚的時候,她從來不會感覺傾訴是難事,單身女子的戀或失,工作的開心或痛苦,都可以抓來身邊女伴一起分享。但是,結婚以後,她仿佛走進了一牆之隔的另一個世界,未婚的女友離她還是那樣近,但是,卻不可能理解牆後的世界。而且,杜景嬋也不認為自己有義務將這個世界的不完美展現給女友看——一來可能會讓女友對婚姻產生消極的看法;二來,她的生活不再是私生活,像是兩人三足的遊戲,她與衷南有兩隻腳被綁在了一起,所以必須一起亮相、一起曝光,這樣對衷南不公平……這些,唉,這些其實都可以拋開,但是,她的自尊卻不能拋開啊,除非下定決心離婚,否則外揚的家醜將永遠是家醜。
她很快地收了線,坐在黑暗裏玩著手機發呆。
“衷南是個自私的男人。”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一定不會嫁給他。”
“將妻子和女兒扔在車裏,自己卻跑掉,這種男人一點責任心都沒有。”
“杜景嬋,你為什麽不離婚?”
“他現在還沒有回到家,連個電話都沒有打,可見他心裏根本沒有我和女兒,我們為什麽還要和他呆在一起?”
“他不回來,我也不要回去。”
…… ……
杜景嬋對著手機激動地講話。聽眾隻是手機沒有人。她按下了錄音鍵,讓自己激動的聲線被記錄,向旁人傾訴不也是這種被記錄的過程麽?而且機器不會改寫她講述時的情緒與原話,這比向人傾訴更安全,更忠實哩。
手機不會給她回應,不過,她也不指望有人可以回應她。
害怕回家的衷南
衷南越來越害怕回家。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杜景嬋變得神秘兮兮。起初他還以為她是有了外遇,否則怎麽會連上洗手間都帶著手機?
他趁她洗澡的時候偷偷翻查過她的手機短信和通話記錄,那裏麵清白得讓人可疑。於是,在又一次她帶著手機進洗手間,而他俯在門邊聽到洗手間裏有喁喁的私語聲時,他忍不住撥打她的號碼,他和她都被手機鈴聲嚇了一跳,她在洗手間裏驚慌地問:“你打我電話幹什麽?”他強做鎮定:“按錯了。”
又一天她做飯前將手機放進圍裙裏時,他實在按捺不住,在她身後冷冰冰發問:“你是在等什麽人的電話吧?”
“等電話?為什麽等電話?等誰的電話?”杜景嬋的迷惑不像裝的,而衷南更加糊塗了。
不隻是手機天天不離身,她還不再與衷南交流,甚至吵架。
比如說看電視,衷南強行換了她正在看的頻道時,她也不像以前一樣去責怪他,而是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抓起手機向其它房間走。
家裏的氣氛冷清得異常,沒有煙火,但是,仿佛輕輕一吸,鼻孔裏就灌滿了令人窒息的硝煙。他試著送杜景嬋禮物,但是她卻拿著盒子搖了搖,聽聽裏麵沙沙的響,就扔在**,然後半真半假地說一句:“你不如送我一輛車,這樣下次一起出門時,我們就可以各開一輛,你就不用半途下車攔出租。”
他知道她還在為那件事情生氣,但是,他不知道如何道歉。
衷南離婚之後帶兒子看了一陣心理醫生,他擔心兒子會受到影響,對成長不利。可是看了幾次醫生之後,醫生私下對他講,他的兒子心理很健康,倒是他,需要認真地看看醫生。
他當然對這話嗤之以鼻,但是現在,他倒想去和醫生聊聊。
他想問問醫生,為什麽女人都擁有讓他發瘋的本事。
他第一任妻子叫羅白,是寵物醫生。她有著柔順的長發和美麗的眼睛,但是,她喜歡和寵物說話。
每個人見到可愛的寵物都會忍不住逗弄一下,或者說幾句類似於“你很可愛呀”之類的話,但是羅白不一樣。她和寵物聊天氣聊她的內衣今天有些緊安全套又用光了之類的話,他隻要去她店裏接她,就感覺那些動物們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知道他今天穿了什麽顏色的**。
於是他勸羅白辭職,他說他們該考慮有個孩子了,天天和寵物在一起,會容易感染什麽弓形蟲之類對胎兒不利的病。
他以為離開了那些動物一切就會變好,但是,可怕的事情是羅白開始對著肚子說話,從扁平講到膨脹。每當她開始與肚子聊天時,他就躲在另一個房間裏將電視聲音調大,或者下樓到汽車裏聽音樂,或者幹脆在另一個房間用手指將耳朵塞緊。
生育之後也沒有幾天安靜的日子,羅白經常和繈褓中的兒子講話。
衷南提醒羅白:“他根本不會懂你說什麽。”
羅白神秘兮兮地看著他,一臉的不服氣:“我說什麽他都會懂,他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他明白我的意思。”
終於有一天他們有了吵架,他讓她閉嘴,她卻抱著兒子向樓下跑。下樓的時候,她不小心摔跤,等他聽到哭聲出門看時,兒子的額頭正在流血,恐怕會留下一生都抹不掉的疤痕。他心疼得自己也差點掉了淚,將兒子抱起來後,再拉起地上的羅白,隻說了一句話:“我們離婚吧。”
醫生問衷南:“為什麽一定要離婚?”
衷南歎氣:“我不想讓她繼續在孩子耳邊說話,我想讓他的童年過得單純一些。”
“可是,她是他的母親啊,她和他說話不是正常的事情嗎?”
衷南暴躁起來:“她會告訴兒子我有多麽不好,她會破壞我和兒子的感情。”
“那麽,你現在的妻子呢?”
“她……”
“那我們不講她們了,說說你吧,你的童年是什麽樣的?”
衷南的童年一點也不幸福。他的父親和母親常年吵架,而每次爭吵,他都是中間那個“最公正的評判者”。他們會將成人世界裏的那些亂事一股腦兒地向他塞來,然後用手拎住他的肩搖晃他,問他站在誰一邊。
他憎惡這樣。但是,當母親哭得很傷心時,他就會忍不住去告訴她,父親是個大混蛋,他和母親是一夥的。而父親也會低落,男人的傷心有時更讓人不安,他隻好堅定地告訴父親,是母親的錯,他和父親是一夥的。他為自己左右逢源而難過,但是這些不算什麽,最要命的是,當他第二天滿懷歉疚地起床時,卻發現父母正一副恩愛的樣子坐在餐桌邊吃早餐——他不明白他們怎麽會就忽然和好了,而和好了的他們讓他感覺自己像隻醜陋的蝙蝠,哪兒都不能靠,誰都不會喜歡他。
他太了解孩子麵對成人世界那些糾葛的感覺,所以,他不希望在孩子麵前與妻子有任何爭吵。但是,女人,真是太讓人失望了。先是羅白,不但當著孩子的麵與他爭吵,還抱著孩子離家出走,甚至摔傷孩子的額頭,讓他留下永遠的印記!現在,杜景嬋也是這樣,車裏那樣狹小的空間,孩子還在哭,她卻不知道先將孩子哄好,而是與他爭吵。
他不知道未來該怎麽辦,難道沒有一個家,裏麵全是笑聲和溫暖?
她們都孤單
家裏隻有保姆與女兒。
衷南在小區花園的涼亭裏找到了杜景嬋。
她居然倚在亭柱上睡著了,月光下她的表情恬靜美好,他原本準備好的埋怨忽然煙消雲散。她那樣睡著,不像是他的孩子的母親,而是戀愛時受他寵愛的那個開心少煩惱的大孩子。
他在她身邊坐下,不忍心驚擾她的夢。
他們曾經是有過戀愛的啊。
什麽時候開始,他記憶裏的她會成為一個容貌潦草挺著大肚子動作遲緩呆板的女人呢?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月光下看到這樣的她,他幾乎要否定他們有過的戀愛,否定那些曾經讓他心跳目炫的感覺。
正在他神思亂遊時,杜景嬋忽然驚醒,看著身邊的丈夫,她愕然地說不出話,眼睛閃了半天,隻是一句:“今天羅白來過。”
“什麽?”
“羅白說這個周末她去接孩子,讓他在她那兒住。”
“你怎麽說?”
“我同意了。”
“嗯。”衷南剛剛擁有的美好感覺消失了,他皺著眉頭報怨,“這種事情,你應該讓她打電話問一問我。”
杜景嬋深深地看他一眼,這一眼讓衷南差點打了冷戰。
杜景嬋回家後衷南獨自在涼亭坐著。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前妻羅白打通他的手機才讓他回過神。
“我得見你。”羅白不容置疑。
杜景嬋起初還在嬰兒房裏哄逗女兒玩,但是看著女兒可愛的模樣竟然感覺心酸。
她去陽台收衣服,保姆說衷南打來電話要去羅白那裏可能不回家吃飯。
房間裏開著冷冷的白熾燈,她感覺不到一點溫暖。
她起初隻是將曬幹的衣服疊好,後來,她就開始疊那些衣櫃裏掛著的衣服,然後將這些衣服裝進很久沒用過的旅行箱裏。
她想她得離開這裏了,帶著女兒一起離開。
她將手機拿出來,打算對手機說些什麽,但是看著手機卻半天出不了聲——這,不是她的手機。
“這是杜景嬋的手機。”羅白將手機放在衷南麵前,“我們手機的型號一樣,剛剛去你家,居然被我拿錯。”
“就這事兒?”衷南哭笑不得,他剛剛可是一直超速駕駛啊。
“你想再離一次婚嗎?”羅白很認真。
“什麽?”
“做你的妻子很孤單。”
“什麽?”
“特別是懷孕之後。”
“你在說什麽?”
“你不記得我與胎兒說話嗎?”
那幾乎就是他們離婚的原因,衷南怎麽會忘,他聳聳肩,讓她繼續講。
“而她,是與手機說話。”羅白歎著氣,將手機文件夾裏的聲音文件調出來:“是兒子剛剛拿著手機玩時調出來的,當時嚇了我一跳。”
——杜景嬋在手機裏緩慢又憂傷地講著話,她說:“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盡頭呢……”
衷南回去的路上也是超速駕駛。
他想快點見到杜景嬋,這樣,她那些自言自語的抱怨才能從他腦海裏散去。
闖過一個紅燈,又一個紅燈,交警將他攔下時,他伏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
交警有些尷尬,拍拍他肩:“隻是開張罰單,不會沒收你的駕照。”
他抬起身子,搖搖頭:“我的兩個妻子都感覺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