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撿了一隻貓

竺儀決定出門去買些水果時,窗外的雨早已停了,太陽光在地板上鋪出很大一塊明黃的光斑。

她像平時一樣沿著小區筆直的馬路向前走,不足百米的地方便有超市。她沒有化妝,沒有將身上的家居服換掉,甚至連頭發都懶得攏一下。她知道自己在周末時會比平時要粗糙難看,但是,一周上五天班,天天都得一絲不苟光鮮照人,給外表放兩天假,也不算什麽罪孽深重的事情吧。

母親剛剛與她通過電話,她隻是隨口說:“家裏沒有水果,我等一下出門買一些。”

這一句,便引來了母親漫長的說教,她說:“如果有個孩子,你就可以指揮她去買水果。你小的時候啊,最喜歡幫家裏去買東西,順便還可以賺點零用錢……”母親大約覺察到竺儀的不耐煩,笑了幾聲算是將剛剛的話收了尾,掛電話前,還不忘記給她一句告誡:“小儀,沒有兒女的話,你遲早會經曆生命的冬天。”

一輛車從身邊駛過,戴著紅帽子的小朋友從車窗裏對她做鬼臉。車裏的人恐怕生活在生命的春天裏吧,不過,也沒有發現駕駛座上的女人有張如沐春風的臉。

竺儀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沒有發現自己走進了圍成一圈的人堆裏。

人們圍著的是一隻小貓。

它蜷縮在地上,隻有老鼠般大小。竺儀看清它時,它正好抬起頭。它的臉像是被什麽咬了一口,鼻子嘴都紅紅黑黑爛成一團。小貓的眼睛與她碰上,她沒來由的一陣心軟。很快,人堆就散了,竺儀也想走,卻發現,這隻小貓顫顫巍巍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她走,它也走;她停,它也停。

竺儀給夏穩南打電話,他會乘今天晚上的飛機歸來。

打電話的時候,她還沒有做出任何決定,隻是說:“有一隻小小的貓,它跟著我,像是生病了。”這句話說完,決定也做出,她告訴夏穩南,家裏將會多一個成員。

夏穩南在電話那邊笑,說:“是隻什麽貓?”

“醜貓。”竺儀也笑了起來,“又醜又小,沒什麽好的。”

邊說,她邊去看地上這隻醜小貓,小貓雖然臉上一團慘相,但是精神卻很好,它臥在竺儀的腳邊,用小小的牙去咬她的涼鞋帶子。它的小爪子放在她的腳上,涼涼軟軟,像小時候吃過的糯米團。

他們叫它“小姑娘”

飛機晚點,夏穩南到家時已經快淩晨了。

竺儀在沙發上睡著了,長頭發散落開來,一隻小貓蜷在那兒取暖。

夏穩南沒有叫醒竺儀,他將臉湊近她們,竺儀的臉在睡夢中很安詳,嘴角時不時動上一動,小貓也隻是睜眼看了他幾下,複又低垂下腦袋,將鼻子貼在她頭發上,繼續睡覺。

可能是呼吸驚動了竺儀,她的眼睛飛快地睜開,看見眼前是丈夫時,才放心地笑了笑。她指著小貓讓他看,還用食指在嘴唇邊做出“噓”的樣子,讓他講話時不要太大聲。

“它的臉怎麽了?”

“下午帶它去看了醫生,醫生說不是被其它動物咬的,是生了蟎蟲。給它抹幾天藥就好了。”

“它斷奶了嗎?這麽小的貓!是男的還是女的?”

“一個月了吧。醫生說是女貓。”

小貓伸長兩隻前爪,張大嘴打了個嗬欠。夏穩南伸一隻手指給它,它也不害怕,用兩隻小小爪抱住他的指頭,放在嘴邊裝模作樣地咬了咬。

“雖然小,但是很知道疼人呢。不抓人,咬也是輕輕的。”夏穩南對這個小東西的興趣,遠遠超過了竺儀的預期。他近乎著迷地看著這些小臉小爪小腳,像父親看初生的嬰兒,喃喃地說:“這麽小!這麽小!”

他們那天睡得很晚。兩人躺在**聊著關於小貓的種種問題,比如說尾巴豎起來是什麽意思,比如說小貓的蟎蟲為什麽不會傳染給人,比如說那個掛在小貓脖子上的除虱項圈為什麽會有除虱功效……

說晚安前,他們發現沒有給小貓取名字。

竺儀被小貓折騰了一個下午,已經很累了,她迷迷糊糊地說:“她是小姑娘。”

星期一,上帝喜愛的家庭出了問題

女友Kit的電話打來時,竺儀正在開會。

Kit和竺儀除了念大學時都參加過話劇社外,幾乎沒有任何共同點。

與竺儀相比,Kit與竺儀的母親更像是同一類人。她們念大學的目的是為了將嫁人前這段無所事事的時光打發過去,嫁人之後,她們為先生感覺驕傲,她們隻有在款待客人時桌上擺滿昂貴明亮的盤盤碟碟才滿心歡喜,她們的長相不論美醜都平均地分成兩個階段——前二十五年是“女兒”,後二十五年是“母親”。

竺儀的母親甚至將Kit一家三口的照片掛在自己家牆上,每每有人誤以為那是她的女兒女婿和外孫時,她都會做出痛苦的表情:“這是連上帝都喜愛的家庭。我家的小儀,還得努力。”

Kit在電話裏聲音凝重:“不管你現在方不方便,都得聽我講。”

竺儀向同事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握著手機走到休息室。

“Kit,我一周工作五天,一天八個小時,平均一小時可以賺一百元。你這通電話打算付我多少錢?”

Kit不理會她的調侃,停頓了一會兒,一字一頓地講:“我發現,他有外遇。”

竺儀以為她開玩笑:“遇誰啊?”

“不知道,一個年輕女孩。他PDA裏有記錄。”

“什麽?他在PDA裏寫日記?”

“不是。他的記事表裏記著前天訂了花。但是,那花不是送給我的。我到花店裏查過了,說花已經送了,一個年輕女孩簽收的。”

“送花不是很正常?”

“是玫瑰。黑的。還附有卡片——三周月快樂。”

“什麽三周月?”

Kit冷笑起來:“他與那個小賤人認識三周月了啊。三個月前的前天,他帶客戶去打高爾夫,那天沒有回來,說是路上車壞了。肯定就是那一天,和小賤人在一起的吧。”

“Kit!”

“怎麽?”

“別說‘小賤人’。聽起來,像是人老珠黃的主婦在詛咒青春。”

Kit愣了半天,最後哭了起來,她問:“竺儀,我該不該去問他?”

Kit認為這一生做的最錯的決定不是結婚,而是生子

小姑娘第一天還活潑潑地四下裏跑著玩,第二天,便一臉的萎靡。

竺儀化妝時,聽到夏穩南緊張的叫聲:“老婆!”

她趕緊放下手裏的睫毛膏,奔過去看。書房裏滿室的臭味,小姑娘在自己的窩裏很不高興地看著他們。夏穩南站在貓廁所前神情慌亂:“小姑娘拉肚子了。”

“下班後帶她去看醫生?”竺儀剛說完,馬上想起和KIT的約會:“不行,我今天晚上要和Kit一起吃飯。”

Kit看起來不像傳說中的怨婦,至少,她還坐在那兒向竺儀笑了笑。

“他承認了。”Kit邊啜著橙汁邊說。

“什麽?”

“他自己PDA裏寫得清清楚楚,哪兒還能推得掉?他告訴我,外遇和戀愛是不一樣的,外遇就像小孩子放了學想到在外麵玩一圈,但是,一定會回家。他說,他一直將這個度保持得很好,一般來說,和她們在一起,都不會超過半年。”

“她們!”竺儀這時候隻能機械地重複,她完全想像不到Kit的丈夫會在外麵有不止一個的情人,上個月他們兩家還一起打網球,他仔細地將Kit不小心露出來的胸衣帶拉拉好,夫妻倆打了好球時,時不時擊掌歡笑。他們看起來,就像竺儀的母親認為的那樣——上帝都喜歡的家庭。

“上帝喜歡的家庭出現了不貞。”Kit仿佛看出了竺儀在想什麽,自嘲地笑了笑,“他說,他是在我懷BB的時候,第一次有了外遇。他說百分之八十的男人,都會這樣。”

“如果那些女孩愛上他?”竺儀小心地問。

“他說他這一點控製得很好。一旦發現有哪個女孩會企圖破壞他的婚姻,他就會將她PS掉。”

“你,你怎麽想?”

“在家裏,夏穩南叫你什麽?”她沒有回答竺儀的問題,反而問。

“呃?老婆?應該是這樣。怎麽?”

“在家裏,我叫他‘爸爸’,從我懷孕時,就這樣叫。而他,叫我‘媽媽’。”

“我媽媽也是這樣,從我記事,她就叫爸爸為:她爸!”竺儀笑。

“我問他:爸爸,你這樣做的時候,忘記了孩子嗎?你猜他說什麽?”

“……”

“他說:爸爸,爸爸!我又不是你爸爸。”

“啊!”

Kit說:“他這句,倒喊醒了我。就是這樣,起初,我們是對方的寶貝、親愛。慢慢的,我們是對方的妻子、丈夫。接下來,我們是爸爸、媽媽。我們都成了沒有名字的人。我們連自己都丟了。”

“我不太明白。”竺儀遲疑著。

“我想說,我明白他的感覺。那種,通過戀愛證明自己的存在,證明自己的活力,證明自己雖然肩膀上壓著一個家庭,但是還可以有一顆屬於自己的心。”

“你們,接下來怎麽辦呢?”

Kit忽然低下頭,幾滴淚水落在桌麵上,她說:“竺儀,結婚的這十年,算什麽呢?三十五歲重新開始生活,和四十五歲再重新開始相比,是不是會好一些?”

“你想離婚?那,你兒子怎麽辦?”

Kit的淚水捂也捂不住了,她說:“這輩子,我最錯的決定就是生孩子。”

竺儀卻很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竺儀滿懷心事地回到家,小姑娘和夏穩南都睡了。

小姑娘從窩裏站起來,走到她腿邊來蹭她,嘴巴張了張,卻沒有發出聲音。

“好點沒有,姑娘?”她問小姑娘,伸手在它脖子上搔了搔。小姑娘很享受地眯起了眼睛,身子軟軟就勢倒在她的腳上。

第二天,吃完晚飯後,夏穩南和竺儀抱著小姑娘躺在**聊天。

竺儀給他講發生在Kit身上的事情。她問他:“你會有外遇嗎?”

“當然不會。一來,我在乎名聲;二來,現在的社會想有外遇太容易,沒有才特別,我想做特別點的人;三,我不認為我有足夠的精力對付多餘的女人……”

夏穩南說的頭頭是道,竺儀卻越聽越氣,她說:“你說了這樣多理由,卻忘記了最重要的理由——你愛我。”

夏穩南將她和小姑娘一起抱在懷裏:“這還用說嗎?我當然愛你。”

“我們生孩子吧。”竺儀忽然說。

夏穩南像是碰到了刺,急急地撒開了抱住她們的手:“為什麽?”

“我媽說,沒有孩子,遲早會遇上生命裏的冬季。”

“你媽媽可以做詩人了。Kit不是一早就有了孩子嗎?現在難道是她生命裏的春天?”

“可是,如果,沒有這個孩子的話,這十年,她更是白過了啊。沒有孩子的話,現在她還有什麽?丈夫的心屬於年輕的姑娘們,她有的隻是房子和皺紋還有年齡。”

“我們還年輕。”夏穩南說。

“年輕?我三十,你三十四。我媽說我再不生孩子,會成高齡產婦,到時候連生命都會有危險。而且,我可不想白發蒼蒼的去參加孩子的家長會。我們現在沒有經濟壓力,雙親也沒有病痛需要我們照料,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嗎?”

竺儀越說越相信現在太適合有一個BB,她幾乎可以看到那個小人兒揮舞著軟軟的手和腳叫她“媽咪”。

夏穩南說:“我還想到法國去。”

“什麽?”

“這不是我們一直的夢想嗎?賺錢,如果年齡大到不能去法國留學,我們就攢到可以在法國買一套房子。”

竺儀被他的話堵得半天說不出話,她看著牆壁上自己畫的油畫——想像中的楓丹白露,想像中的葡萄園,想像中的廣場的鴿子。她和夏穩南,都著有自己的法國夢想,她喜歡那些法國的畫家,他是喜歡法國的電影。她有想哭的衝動,近乎凶狠地從嗓眼裏吼出一句:“那是過去的夢想。我現在,夢想當媽媽。夢想生孩子。”

周六,他們做出了決定

周五夜晚,小姑娘和他們一起睡在**。

它已經來了一個星期,儼然將自己當成了家庭的一分子。它在竺儀的懷裏睡著,仿佛是回到了在貓媽媽身邊生活的日子。它閉著眼,粉色的小舌頭一下下舔著竺儀的衣服,一邊舔一邊用小小的腿在那一片踩來踩去——寵物醫生說,這是它在模擬過去吃奶時的動作。竺儀被它弄得心裏又軟又癢,她撫摸著這個小東西,告訴自己:是時機生個BB了。

Kit打來電話,她說近日要出去旅行。

“Kit。”

“什麽?”

“在你發現他的外遇之前,你們生活幸福嗎?”

“幸福?應該是吧。很平靜。平靜算是幸福嗎?”

“你會和他離婚嗎?”

“可能不會。但是,我也沒有想好怎麽麵對他。至少,我不知道怎麽樣和他過夫妻生活。隻要他碰我,我就會想到,這是一具不忠的身體。”

“孩子呢?孩子怎麽辦?”

“不知道。竺儀。別問我孩子怎麽辦,他怎麽辦,婚姻怎麽辦,家庭怎麽辦。我隻想為我自己活一陣兒。要麽忘記自己是個女人,一心當好一個孩子的母親。要麽,自私一些,牢記住自己首先是個女人……等我想好了我再回來,反正,他有錢,我有時間,現在大家先分開一陣,各自想想。”

…… ……

夏穩南在一邊看著電視,竺儀推他時,他才反應過來她在和他講話。她說:“我們明天去醫院。”

“什麽?我很健康!”

“我和你,都好好檢查一下,我要生一個健康寶寶。”她說。

說到生孩子,他們忽然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了。先是夏穩蘭出差兩個星期,又是照顧小姑娘。她主動去吻夏穩蘭,剛剛開始,就感覺有東西抓她的腿。低頭看,是小姑娘。它不甘心自己被獨自扔在那裏,便想擠進兩人之間。

夏穩南忽然想起了什麽:“我們得去洗手洗澡,你不是規定摸過貓之後得洗幹淨手才可以吃東西才可以摸對方嗎?”

小姑娘在她腿上蹦蹦跳跳,像頭小馬駒。

竺儀忽然失了興趣,她說:“算了吧,等我們檢查完。”

夏穩南看看小姑娘,歎氣:“好日子要結束嘍。以後有了孩子,一定比小姑娘更分心。到時候別說**了,恐怕接吻、吵架,都得躲出去。”

檢查比他們想象中要快,但是,拿著那疊化驗單,他們誰都不想動。

剛剛醫生在講生活裏的注意事項時,竺儀幾乎傻了眼——不能對著電腦,最好不要看電視,不要塗口紅指甲油……不能養貓,因為貓可能會導致孕婦被傳染上弓形蟲,會導致胎兒畸形。。

他們站在醫院涼爽的大廳裏,麵麵相覷。

“小姑娘怎麽辦?它還這麽小,扔掉嗎?”夏穩南沮喪地問。

“當然不能。”竺儀說。

“那……”

竺儀沒有說話,將手裏的化驗單們扔進垃圾筒裏。

她想,等小姑娘長大一些,找到一個好人家收養時再考慮BB的事情吧。扭頭去看夏穩南,發現他正在快樂地笑。她有些沮喪,給KIT寫短消息:“我們還是決定先不要孩子。因為我們還有夢想。我們還沒有打算將自己的夢想寄托到孩子的身上。這樣說,是不是有些假?也許我和他應該通過照顧貓咪來認知一下自己的耐心和私心到底有多少……至於媽媽說的生命裏的冬天,管它呢,反正冬天還沒有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