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尋找一個叫老北的男人。他與我有過兩個星期的短暫愛情。
那時候,我十六,他十七。我們的愛情與鮮花、紅酒、歌劇、音樂、海邊的擁吻……你們所能想像到的隆重的浪漫無關。
我在尋找他。當我坐在室溫永遠是18度的房間裏,在早上10點品嚐鬱金香杯裏的Amber Xo Brandy時,這種心情尤為強烈。
我現在的生活是一個個的數字。
男人與愛情也不例外。
A擁有HOW MANY別墅,B教會我品位白蘭地要分HOW MANY步驟,C能從好萊塢有HOW MANY暢銷書作家對我細數到他們的作品HOW MANY被挪上銀幕,D將HOW MANY掛在嘴上以便我支付他所有的賬單……
HOW MANY!
男人永遠在想我愛誰,女人永遠在想誰愛我。
這個理論放在我身上顯然不合適。因為,過去的日子裏,我一直在思考我愛誰。
HOW MANY MAN!一個一個地回憶,一個一個地推翻。當記憶在那個叫老北的男人麵前卡殼的時候,我想,我應該尋找他,因為此刻被酒水浸泡的味蕾被他的名字染得微甜。
老北,他是什麽模樣?
我隻記得那雙在牆壁上的拳頭,他與我父親偶遇時驚惶失措不知伸出還是縮回的攤開的手掌,他在擁擠的人群裏將我環在安全的小空間堅實的手臂。
他的手,曾經遊走過我身體的每一個曲線,像奔跑在淩晨的環城路上的汽車,自由自在。但是他的手沒有駛到終點。他刹住自己,表情因為抑住慣性的衝撞而痛苦不堪。他說:“我不能碰你,因為我沒有把握能娶到你。”
嗬,不相信能登上金馬車的灰姑娘男人版。
之後又遇上過HOW MANY手。但它們隻有兩種語言——入侵和防守,像拳擊時舉在臉前的左右拳。
“在死亡前的最後一刻,你會在腦子裏想到誰?”男人A問我。
“我會想拿鏡子看看死亡前的自己,不知道那個時候樣子是否好看。”
“在生命的最後一天,你渴望與誰共度?”男人B問我。
“與一個陌生男人,而且他要會欣賞我如花凋謝時的淒慘。”
“如果我們明知再也不會見麵,臨別時,你會對我說什麽?”男人C問我。
“那就說BYEBYE,反正不會再見。”
“你會因為思念一個人而流淚嗎?”男人D問我。
“今天剛剛流淚,被洋蔥辣了眼。”
“你不肯要孩子,那麽你的財產將來怎麽辦?”男人E問我。
“帶進棺材裏,這樣還有機會在若幹年後,我的身體因被人盜棺而拉出地底,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 ……
HOW MANY男人都說我是自私的女人,我微笑著聽他們抱怨。來到我身邊時,我便是這種樣子,不肯走開是他們犯賤,沒有人可以讓我為他改變。
HOW MANY女人都說我是個冷酷的女人,我淡然地聽她們感歎。愛情或婚姻,早有紅線牽連,為之痛苦失神是她們庸人自擾,沒有看見遠天裏神仙正握著紅線笑。
HOW MANY人都說我是個快樂的女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自得其樂,擁有金錢男人,幸福感應該像住在瑞士銀行的保險箱裏般安全。
我在算數,1+1=2,5-2=3……
年近四十歲的女人,加加減減,不是在計算魚尾紋增加幾條,掌心線幾根變遷、指上鑽石增重幾克拉,而是在計算少女時的虛榮貪婪有了多少實現、實現完夢想的今天又離純真的快樂有多遠。
這是下午四點時分的雪茄時間。我在雪茄的香味裏微醺,安靜地聽著時鍾的滴達,吐著一個個無謂的煙圈。
我要尋找一個叫老北的男人。因為煙圈能在空氣中凝成他的眼。
草坪上看流星雨,這應該是兩個星期的愛情中惟一的浪漫。
老北跪在我麵前,眸深如星:“如果可能,我想愛你一生一世。”
我站了起來,向樹蔭下躲去,隨便回答了他的表白:“別讓別人看見。”
眼睛受傷地看著我:“為什麽害怕別人知道你與我在一起?”
“我不希望我們的愛情成為別人議論取樂的對象,如果它是值得我們重視的,應該以最隆重的形式向他們宣告。”
“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這是你心裏話。”
文藝腔的對白,少年人喜歡的味道,很有些文藝片動人的傷感。
我沒有看他的眼睛,因為那年,我的眼睛還不善於隱藏狡辯。
我將沙律醬倒在水果盤裏。為了滿足嘴的欲望,漂亮且本色的水果被醬改得麵目全非模糊成蒼白的一片。
將盤邊做襯底的白菜葉扔掉。它是我惟一不吃的蔬菜。
我想尋找一個叫老北的男人。
因為我能在被我拋棄的白菜葉裏看到他孤獨的背影。
他背對著我,我們的麵前是月光下銀白可愛的白菜田。
他說:“我一直以為,相愛飲水飽,兩個愛著的人,哪怕一起種白菜,也是幸福的。”
我看自己的手,光滑細嫩,我說:“它,不適合那種生活。”
他並不轉身,隻是說:“給我時間。”
三天後,手上戴上了一串銀製的細鏈。我在他懷抱裏微笑,看著細細的鏈子,懷疑它隨時會斷。
一個星期後,我約他在天台見麵。他沒有留意我奇怪的表情,卻注意到我手上的細鏈變成了“卡迪拉”表。
“你知道,我們不是一個圈子的人。”我說。因為純真還苟延殘喘,而表達吃力。
“給我時間。”
“那就是在消耗我的時間。”
我將細銀鏈放進他的手裏,它花掉了他課餘打工得來的錢。
“為什麽這樣功利?”
“我隻是想讓自己生活得更好。”
他看看掌心中的細鏈,又一次將它掛在我的手上,與卡迪拉並擺掛在手腕上,細細的,像蜘蛛絲攀住了手腕。
“把它送給適合你的女孩。”
“你明知我們不可能,為什麽還要與我在一起?”他問。
“我是明知我們不可能,但我還是想試試,兩個星期,對愛情來說時間有些短,但是對我審視自己,卻是有餘了。”
“是的,兩個星期也足夠你等來送你卡迪拉的男人。祝你快樂。”他終於放棄挽救,背影孤單地拉長,像一把天晴時被棄在陽台上的黑雨傘。
我在身後大聲說:“如果你不要,我肯定不會留。”
於是手鏈從我掌心變成了一道不著痕跡的弧,飛到樓間距不過一米的對麵樓的天台上。
我在書房裏把玩珠寶盒裏的珠寶。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將十個手指戴上鑽石指環,然後在陽光的下午,舉起雙手,像一串車燈刺花對麵人的眼。
HOW MANY珠寶,惟獨沒有手鏈。
我說手鏈像半拉手銬,不利落且不吉。
我被聲音驚醒,茫然地看著一把閃著寒光的刀子,筆直地指著我的臉。
他有著稚嫩的體形、聲音。他學習那些電視裏的劫匪,用絲襪套住自己的臉。我想告訴他,這種造型並不好看。
“你從哪兒進來的?”
他很配合地指客廳的窗口給我看。
“將盒子給我。”他說,不等我動彈,已伸手來奪。
“等一下……”我也伸手。
刀子滑進胸口。我愣了一下,低頭看著身體,它是陳封已久的房間,傷口是忽然打開的窗口,活潑的血是房間裏急著逃走的陰濕黴霧。
他抱著盒子,無措地看著我:“我並不想……”
“給我!”我伸出沾著鮮血的手,它仍光潔細膩。他居然任我將珠寶盒拿了回來。
珠寶全被我抖在地上,我抽搐著微笑:“這些,我不要。”
誰都不知道盒子還有個暗層,我掏出裏麵的東西,遞給他:“你幫我戴上!”
我躺在地上,遍體冰涼如冬之湖。
我身上沒有任何珠寶,幹淨如初涉世,惟一的裝飾便是手腕上一條細細的銀手鏈。
我在尋找一個叫老北的男人。我與他有過兩個星期短暫的愛情。
我十六,他十七。我們的愛情與那些隆重的浪漫無關。
我們惟一的浪漫,是他單膝跪在草坪上對著流星許下願:“愛你一生一世。”
這個願望,流星果然兌現——
對麵樓的頂層上了鎖,他叫上朋友拿手電給他照明,從這邊天台助跑,跳上對麵天台。
從對麵天台跳回來的時候,他沒有成功。
他在地麵綻放成一大朵紅蓮。
那是我見他的最後一次,他的臉砸向地麵,所以我隻帶走了手鏈,沒有記下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