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暫特別討厭出差。特別是和男同事一起。
關於出差,她有過太多噩夢般的記憶了。那時,她還在別人的律師事務所掛牌做律師,接了一樁大的經濟案件,要進行複雜長期的取證工作來證明對方非法融資。這樣的案子,一個年輕女律師不可能獨力接下,於是,要與其他兩名男律師合作。每每想到那些合力取證的日子,餘暫都會因此更加痛恨男人——男人,特別是從事法律工作的男人,腦子裏仿佛都隻灌滿了法律條文,什麽紳士風度,什麽體貼女性,都不在他們受的教育之列,明明是歧視女律師,認為她們隻配接民事案件打打離婚官司,又在生活裏處處顯出男女平等的模樣,不會幫忙提包買水,不會放慢腳步讓穿著高跟鞋走得東倒西歪的同事能趕上他們的大步流星……最過分的是,他們在餐桌上大講葷段子,餘暫當時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隻好坐在桌邊假裝出了世或者拿著筷子不停地吃。即使這樣,他們也不會饒了餘暫,他們會問:“餘律師談男朋友了沒有啊?結婚以後就不用這樣辛苦了,你看,這些事兒,真不是女人做得來的。”
現在,餘暫有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她本來是不想找男律師來做搭檔,但是,過去的女同學不是嫁了人就是到哪個司法部門做了公務員,選來選去,最終還是選了彭澤。
彭澤是最不像律師的那種律師。他的精神偶像是日本電視劇《律政英雄》裏木村拓哉扮演的打扮另類充滿正義感的律師。他的愛好是打架子鼓,如果晚上打他手機他不接,那麽一定是他在某個酒吧裏打架子鼓打得正得意。
彭澤不是餘暫喜歡的那種男人,也正是因為她不喜歡他,所以才放心地找了這樣一個搭檔——二十九歲的她,到了身邊出現男人時都要考量一下是否可以拿來做男友做丈夫的年齡,她不想和一個看起來太順眼的男人呆在同一間辦公室裏,她太討厭曖昧的辦公室愛情。
閑暇時,她偶爾會關心一下同伴的生活,問問彭澤為什麽不結婚,為什麽喜歡打架子鼓,為什麽不肯穿正裝。
每當這時,彭澤都會很討打地笑:“餘姐,一個女人如果忽然對男人有了很多疑問,是不是說明她愛上了他?”
餘暫罵他嘴貧,他卻說,男人嘴貧常常是因為內心太壓抑。說這話時,他將臉湊向餘暫:“餘姐,你壓抑不壓抑?”
“我有什麽好壓抑的?”餘暫沒好氣,隻好打開法律書亂翻。
“你不談戀愛,不能穿得花紅柳綠,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興趣愛好。這樣的生活,一定很苦悶吧?來,和我說說嘛,我不算你時間,不算你錢。”
——這樣的一個男人!抓來做朋友都嫌煩,幸好他們隻是同事。
這次出差是為了一個遺產糾紛的小案子。
獨自開律師事務所,就不能挑剔案件大小,而且彭澤一再向餘暫強調:“大案與小案的背後,當事人承受的痛苦都是一樣的。”
為了減輕當事人的痛苦,他們得痛苦地出差了。
當行李從計程車上拿下來時,餘暫被彭澤的行李包嚇了一跳,一個男人,居然行李包比她的要大上兩倍。
“至於嗎?隻是出差三天!”餘暫說。
彭澤將自己的大包背上肩,一把拎起餘暫的包,在她肩膀很用力地一拍:“快點去換機票,一會兒誤了機可別怪我。”
第一次出門時自己不用拎包,餘暫空著兩手,感覺十分怪異。
怪異的事情還在後麵——從溫暖的南方來到北方城市,一下飛機餘暫就開始打冷顫,而彭澤從大背包裏扯出兩件厚外套放到她手裏:“穿上吧,就知道你們女人出門不會看天氣。”
餘暫愣在那兒:“什麽?”
“怎麽,嫌難看啊?是想臭美還是想凍死,自己選吧。”
餘暫張著嘴巴愣了半天,說:“兩件?我都穿?”
“想得美,一件你穿,另一件你幫我穿上。”
幫男人穿外套,這對餘暫來說真是破天荒的事情,她遲疑著,捏著兩件外套不動彈。
彭澤隻好將身上的包一個個放到地上,將外套奪來自己套,套完了自己的,再不由分說地給餘暫裹上一件,邊扯著她的胳膊用力塞進袖子裏,邊抱怨:“這麽不體貼人,難怪不討男人喜歡。”
這話惹著了餘暫,她瞪眼問他:“什麽叫不討男人喜歡?”
“廢話,要是討男人喜歡,你還會三十歲了結不了婚?”
這句話堵得餘暫死死的,她強駁:“那是因為我對男人要求高。”
彭澤一手抓起一地的包,一手抓著她將她送到機場門口的玻璃門前。她不解,他卻指著玻璃門上的人影:“給你找個鏡子照照自己,喏,你也不過是個普通女人,憑什麽對男人諸多挑剔?”
餘暫早先被他搶著拎包又套外套而產生的一點點溫暖感覺消失得幹幹淨淨,她又開始後悔找一個男律師做搭檔,而且,她忿忿地想:“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比彭澤強,怎麽就這樣不長眼地選了他。”
案子進行得很順利,他們找到了當事人,將事情解釋一遍之後,當事人就利索地在協議書上簽了字。
沒有想到這樣簡單就可以將事情辦完,餘暫鬱悶地走在馬路上,心想,早知如此,直接電話溝通然後將協議寄來就是,或者安排彭澤一個人出差也行。
彭澤興奮地手舞足蹈像個大孩子。他邊一口口對著空氣嗬出白白的一團團氣,邊開心地問餘暫:“接下來兩天,我們去哪兒玩?”
“玩什麽?明天就回去。”餘暫沒好氣。
“可是我訂的往返機票是大後天回。”彭澤得意地告訴她。
她翻翻白眼:“改簽!”
“可是我訂的是打折機票呀,隻能退了重買,不能改簽。”他笑得更得意。
“你!自作主張!”餘暫幾乎沒了脾氣。
“我替你省錢你還不高興?這種女人,難怪沒有人娶。”彭澤假裝失望,眼睛裏的笑卻是藏不住的,一波波在冬季的空氣裏**來**去。
餘暫站在路口,氣惱地用手指著彭澤:“你向那邊,我走這邊。我們晚上各安排各自的活動。”
“咦?你的活動是什麽?回賓館睡覺?”
一句話說中了餘暫的心思,她慚愧得很,賭氣地說:“誰說我會那樣無聊回去睡覺?我去喝酒!”
“喝酒?我喜歡!一起去。”
“我想一個人。”
“別了,餘姐,照顧你是我的責任,如果你喝醉了出了什麽事情,我就失業了。而且有帥男陪你喝酒這多得意,省得別人會嘲笑你一個寂寞女人坐在酒吧喝悶酒。”
這樣說完,他還唱歌:“角落那一桌,我一個人獨自喝悶酒,我的愛人他走了,不再愛我,情歌何其多,為何隻有傷心適合我……”
餘暫恨極,握了拳頭向他身上捶,他卻被捶得表情歡喜,將餘暫的手拿了過來表揚:“你的手很有力氣啊,回去和我學打鼓吧,你那一拳打得太有潛力了。”
餘暫其實很害怕喝酒。一旦喝酒,就會想到遙遠的往事。那時,她還是大學生,她有一場戀愛,單純又堅定。但是,不等她從愛情的甜美裏回過味來,男友就飄洋過海了。離別時,他握緊她的手:“我一定會回來,如果不回來,我也會接你出去。”
“學法律的出國能做什麽?就是繼續學法律也得重修。”她知道自己不會出去,也知道要他回來,太難了。
雖然是難的,但是,心裏還是放不下,等了他近五年,一直等到他在大洋彼岸結了婚。這故事版本太俗了,俗到太多流行歌曲都在唱。有一次,她一個人到咖啡廳裏去喝咖啡,順便看看手裏的一個案子內容。正好聽到音樂在唱:“這裏的小吃很特別,這裏的latte不像水可是親愛的,你怎麽不在我身邊……”這首歌馬上抓住了她的心,心裏就隻餘了一句詞在不停地盤桓——親愛的,你怎麽不在我身邊,一個人過一天,像過一年……
然後,她將咖啡換成了酒,一個人坐在那兒喝掉六杯龍舌蘭,被鹽和檸檬還有酒精弄哭,哭到腸疼胃難受,隻好到洗手間裏抱著馬桶吐,最後被120急救車送進了醫院。
唉,這些狼狽的往事。
餘暫可不喜歡那種狀態的自己,被愛情弄得傷心傷體,神誌不清自怨自艾。她為自己找到一個精神偶像——一次坐飛機時,看一本航空雜誌,裏麵講到一場空難,空難隻幸存了一個老人,在大家亂做一團時,他安靜地係好安全帶閉眼坐在那裏。記者采訪他,問他為什麽可以在那種情況還能保持鎮定,他搖晁著銀白色的頭發:“我不是鎮定。我隻是告訴自己,當一切失去控製時,至少我還能保持住優雅。”
是的,生活再乏味,愛情再難以得到,她也得讓自己保持優雅,她不可以亂了分寸。
可是,現在,在一個陌生的北方城市裏,和一個饒舌的大男孩一起喝酒。
可是,喝著喝著,酒吧裏響起了她不能聽的那個旋律:“可是親愛的,你怎麽不在我身邊,一個人過一天,像過一年……”
聽到這歌,她的心又開始痛了。
彭澤看她沉默,又在她耳邊唱歌諷刺她:“我的愛人他走了,不再愛我……我想要醉不想解脫……”
他正唱得高興,忽然看到眼前的餘暫一臉眼淚,嚇得幾乎咬了自己的舌頭。
他想說對不起,卻很英雄救美地說了一句:“我的肩膀可以借你哭一哭。”
餘暫真的將頭放在他的肩上,起初隻是默默地抽泣,他拍著她的背,讓她好過一些,誰知道越拍她越哭得大聲,音樂更換旋律時酒吧有一刹那的靜,而餘暫的哭聲就在那一刹那飆到最高點。所有的人都看著他們,彭澤那瞬間幾乎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他飛快地付了賬,拖了餘暫向外跑。
餘暫的手在他手心裏,被他攥得緊緊的,出了酒吧門還在一起向前跑。
跑過一條街道在紅綠燈前停下時,餘暫已經累得不行,彎著腰喘氣,彭澤以為她還在哭,隻好蹲到地上仰頭去看她的臉,餘暫看他那副傻樣,感覺好笑,忍不住破涕而笑起來。
看到餘暫笑了,他開心極了:“我給你找到了一個好的解壓方式了,就是跑步,你看,一跑步你就會笑。”
餘暫又伸手打他,這一拳輕得很,打在他身上有些嗔怪的親昵:“很多年沒有像瘋子一樣在街上跑過了。”
“怎麽就忽然哭了起來呢?”彭澤拉她到人行道邊的護欄上坐著:“來,和我講講,是什麽憂傷的往事,讓我們堅強的餘暫都被打倒了?”
他第一次沒有叫她餘律師或者餘姐。能那樣熟悉又輕鬆地叫出她的名字,連他都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交換吧,你講講你的過去。”
“哈,真是不肯吃虧的女人。”
彭澤的往事也是一個傷感的愛情故事。
他愛上的女孩是高幹子女,本來她家裏人是同意他們在一起的,但是,他不肯聽他們的安排進法院工作,也不肯聽他們的話穿得西裝革履到大的律師事務所工作,他們就開始考慮這個女婿是否合適,開始權衡女兒跟了這種男人是否可以得到幸福。
“真俗。”餘暫聽到這裏不屑地評點,“你是不是從哪個電視劇裏找的情節啊?我都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她的父母以死相逼,你們隻好含淚揮手告別愛情。”
彭澤歎氣:“真要是這樣倒好了呢。”
事實是,她的父母隻是感情的天平有了些傾斜,而女孩,卻是接觸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人生觀,自己將與彭澤的這樁感情劃上了句號。她嫁給了一個有錢的男人,那個男人太有錢,所以可以將許多生活裏看不到的浪漫都製造給她看,比如說開了直升飛機帶她看夜景。
餘暫同情地握握彭澤的手:“那沒辦法,要是有一個男人開直升飛機帶我看夜景,我也會感動得一塌糊塗忘記了站在地上的那個男人。”
彭澤狐疑地問:“你也是那種虛榮的女人嗎?”
餘暫哈哈笑了起來,她說:“你不是在機場上讓我好好看看鏡子裏的自己嘛,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女人,也沒有高幹父母,哪兒會有男人發了瘋開架直升飛機來追求我?”
“好了,別嘲笑我的故事了,講講你的吧。”
餘暫那天晚上話特別多,講了談戀愛時美好的細節,講了初分居兩國時濃重的思念,講了知道他結婚後自己的絕望,甚至還講了她在咖啡廳裏醉得不省人事被送進醫院急救。
她講得聲情並茂,彭澤卻越聽越高興,坐在護欄上笑得前倒後翻:“原來你是這樣有趣的女人啊。”
“太殘酷了吧,你。我這樣傷心……”
彭澤跳下護欄,拉著她的手,在她手心裏寫了兩個字:往事。然後將她的手送到她的嘴邊,說:“來,吹口氣,吹掉它,往事就隨風去了,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這些事情真是很幼稚呢,但是,越是這樣幼稚的事情,越能讓人得到簡單的快樂。餘暫真的吹了,吹完之後,還熱鬧地在他手心也寫了個往事讓他也吹掉過去的不愉快。
笑過鬧過之後,有些許的安靜。
彭澤問她:“還感傷嗎?”
她說:“好像不了。”
“我們再來確認一下!”彭澤又想到了什麽餿主意,餘暫發現,隻要想到什麽鬼點子時他的眼睛就會閃一下,像月亮旁那顆最明亮的星。
彭澤站到了護欄上,像走鋼絲的人一樣伸平了兩手來保持平衡。餘暫緊張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卻聽到他像詩朗誦一樣字正腔圓地開始念歌詞——這裏的小吃很特別,這裏的LATTE不像水……
路人走過,紛紛側目,餘暫笑得肚疼,幾乎跌坐到地上。
一個老太太經過時,彭澤正好念到:“可是,親愛的,你,怎麽,不在,我身邊。”
路燈下,那老太太被嚇得明顯一哆嗦。彭澤自己也笑得保持不住平衡,從護欄上蹦了下來,問餘暫:“這歌還讓你傷感不?”
餘暫都笑出眼淚來了,別說傷感了,現在她的心裏滿溢著輕飄飄的歡喜。這支憂傷的歌曲,從此換了旋律,她懷疑未來隻要聽到這首歌,都會想到這個溫暖的夜晚。
夜漸漸深了,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他們安靜地坐在護欄上,有別的事情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餘暫在想:“他原來是個很可愛的男人呢,真可惜他是個小弟弟。”
彭澤在想:“原來她也這樣有趣。”
他們都想:“不知道回到辦公室以後,和她(他)的關係是否會從此不一樣了?”
餘暫發現自己想這些時,忽然有一些臉紅。而這時,彭澤卻忽然在她耳邊說:“我想,我想告訴你件事。”
餘暫以為他要說情話之類,嚇得捂住耳朵:“不能說,不許說,不能發生得太快了。”
她的樣子是那麽可笑,彭澤忍不住抱住了她,將嘴唇放在她滾燙的臉上。其實,彭澤想說的不是情話,但是,現在也沒有什麽關係,那件事,也不是太重要,她遲早都會知道——他其實也是二十九歲了,叫她餘姐隻是故意氣她,他比她的月份還要大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