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石大橋。高三十六米。橋中間,車流穿梭不息,橋兩側,放風箏的城市人比比皆是。
我站在一群年輕人中間,我們不放風箏,我們放人——將人像風箏一樣放到空中,用一條細繩。他們套好了安全鎖,躍躍欲試地看著我。一個叫阿稚的女孩尤其激動,她拉著我不停地問:什麽時候可以下去?
風箏在天空中飛,高過我們的頭頂,向太陽的方向努力奔跑。
這些年輕人也將要飛在空中,低過我們的腳,向橋下滔滔的水麵上或平整的沙灘上墜落。
阿稚伏身看著橋下,吐了吐舌頭:很高呀。
不高,才三十六米。我幫她收緊腹帶,從她的肩膀向後無意地瞄去,遠遠地,看見一個穿著鮮藍色外套的女孩正向這邊慢慢移動,我看不清她的臉,隻看見一片鮮藍。
教練,你速降最高的高度有多少?阿稚問我。
幾百米。我懶得理她,隻顧向她身後找尋剛剛那個藍色身影。
教練,可以下了嗎?阿稚看上去是個膽大的女孩,翻過橋欄站在橋外側的動作極流利。
我示意她鬆手,她卻開始躊躇,雙手緊緊地拉著橋欄不肯放開。
行人越聚越多,我仿佛成了謀殺案的男主角,正在一根根掰開女孩的手指,企圖將她推下橋。
三十六米,風在橋下得意地呼嘯。
教練,我想上去。阿稚的聲音緊張起來。
放心,你腰上有安全鎖,非常安全。我安慰她。
真的安全?她向我投來信賴的目光,這目光讓我的心像水中的幹麵包,慢慢的柔軟起來。
我說:小雅,放心,有我。
阿稚忽然笑了起來:你比還我緊張,連名字都記不住,我叫阿稚,不叫小雅。
阿稚終於鬆開了抓住橋欄的手,慢慢地將身體的重量壓在那根係在腰上的繩子上,她張開一隻臂,做出飛翔的動作,向我笑:像不像風箏。
不像風箏,風箏無法控製自己,但是你卻能。我示意她鬆開身後的手,手一鬆,身體便向下滑動,她被忽如其來的下降嚇得失聲尖叫,忙握緊繩索,身子便被懸在橋下的半空中,像彈簧娃娃一樣上下彈動。我以為她會失魂落魄地在半空中哭爹喊娘,誰知道卻聽到她快樂的笑聲。
行人稀少了一些,我忽然想起剛剛看到的那片鮮藍,忍不住向遠方眺去。
鮮藍,是小雅喜歡的顏色。她的登山裝,她的睡袋,她的背包,她的釘鞋……無一例外都是鮮藍色。
BLUE,是憂鬱的意思。
與我在一起,三年,她都是落落寡歡的神色,每次訓練,每次徒步,每次冒險,開始時,她的眉頭總是鎖得緊緊,直到終點,才會鬆動開,讓笑容慢慢溢出來。我喜歡看她的笑容,所以,更喜歡每次的曆險。
我是教練,我了解大自然的脾氣,知道怎麽應付突如其來的凶險,可是,我不了解女人的心思,應付不了小雅突如其來的舉措——她也沒有給我機會。
教練!助手在一旁緊張地叫我,說阿稚在下麵可能遇上問題了,半個小時沒有見阿稚向下滑動。
天有些暗了,碌碌的人群裏沒有我想看到的鮮藍,我苦笑,點了根煙,伸頭向橋下喊:阿稚,是不是懸在空中的感覺太好,舍不得下去啊,你已經懸了半個多小時了,快下去吧,還有別的隊員等著速降。
沒有人理我。
動手扯扯固定在橋欄上的繩子,墜墜的沉。
大家開始還笑嘻嘻地一起喚阿稚的名字,喚著喚著,聲音漸漸顫抖起來,向下看,隻見阿稚小小的身影像鍾擺一樣懸在半空中。身子微微地動,但是沒有生氣,仿佛一片欲墜的樹葉。
她的身體有問題嗎?我問助手。
助手的臉已經慘白,她說:她血壓正常,心髒無病史,應該沒有問題。
我套上安全鎖,從阿稚的位置向下降,慢慢地向她接近。小心地繞開她一動不動的身體,靜止在她身旁,我貼近她的身體,焦急地叫她的名字。她的眼睛緊緊的閉著,睫毛卻在微微動,臉上的肌肉緊張。伸手試她的鼻息,她卻忽然睜開了眼,哈哈大笑,抓住我的手說:癢癢啦。
她,居然是裝的!!
你居然這麽久才來救我!她埋怨,嘴撅成喇叭花。
我憤怒地看著她,如果不是在空中,如果她不是女人,我會一拳揮在她的鼻子上,讓她的鼻子也開出喇叭花。
我示意她鬆開主繩,並保持與她同步,我與她以驚人的速度下降,她在我耳邊尖叫,幾乎將我耳朵震聾。
落到地麵,我黑著臉將自己的安全鎖解開,她依然在尖叫,腳在地麵上不停地跺,仿佛不相信自己真地踏上了土地。
我向橋上走,她像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試探著叫:教練!
我忽然扭頭,她差點一頭撞進我懷裏。我說:不要叫我教練,你被俱樂部開除了。
她試圖微笑:我是開玩笑啦,你真生氣了?
生命可以拿來開玩笑嗎?你——我看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氣得語結。
我隻是想知道你會不會為我緊張!她的眼圈開始泛紅,裏麵亮晶晶的裹滿了淚水。
我關心所有的學員!我冷言,扭頭想走。
她拉住我,將手裏的安全鎖和手刹放進我手裏,倔強地看著我,眼淚叭嗒叭嗒地掉:開除就開除,但你要聽我說完話。我看過你的一些報道,因為喜歡你,所以參加這個該死的俱樂部。我知道你忘記不了你的女朋友,但是,因為這件事,你從此也不會忘記我。對我來說,能在你懷裏,感受一次極度速降,已經滿足了。
她說完這些話,當真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留下我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她越來越遠的背影,不知道是叫住她還是任由她這樣走掉。
夜深了,明天沒有活動,我坐在房間裏,撫摸著那些髒兮兮的背包,還有攀岩的釘鞋、安全繩……不停地向嘴裏灌著辛辣的二鍋頭——每當沒有任務的時候,我的夜晚就是這樣與酒相偎,不到大醉,無法坦然入睡。
門忽然被敲響,阿稚站在門口,一本正經地說:我將風衣忘在俱樂部裏了。
不等我說話,她便擠了進來,看著我放在桌上的空酒瓶,皺起鼻子:你喝這麽多酒?
我不理她,好讓她自討沒趣地退出門去。
誰知道她卻拉住我的手,哀哀地說:你不能忘記她嗎?我不能代替她嗎?我知道她是個極好的攀岩運動員,是你極好的助手,這些我做不到,但這些我都可以學,你,你給我一個學習的機會、靠近你的機會,好不好?
阿稚說她知道我忘記不了我的女朋友,她說對了一半,我的確忘記不了小雅,永遠穿著憂鬱的小雅。
她會是我一生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我指著那些肮髒的工具,陰陽怪氣地告訴阿稚,我已經不攀岩了,平時隻帶著城市裏的男人女人玩玩蹦極玩玩野營玩玩速降。
阿稚的表情像是吞下彈珠的孩子,表情無措恐慌。
我將小雅的照片從抽屜裏取出貼在她的鼻尖,冷笑著:這是我的女朋友,你好奇她,好奇我與她的故事,我可以給你講講,然後你告訴我女人是個什麽東西。
小雅是女子攀岩第三名,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是極出色的攀岩者。我以為她與我一樣熱愛冒險,喜歡挑戰極限,但是,她卻說她最大的願望是與自己愛的人結婚。
結婚以後呢?生下很多小攀岩高手?我逗她。
小雅嗔怪地看我一眼,在我懷裏溫柔地問:什麽時候娶我?
我看著遠遠的天空,神往地說:等我們征服了喜馬拉雅的時候!
攀岩的難度一次比一次高,我離自己的願望卻越來越近。我答應小雅,在黃山上攀岩一次以後,我們就去挑戰喜馬拉雅山,我們要在山巔交換指環,從此同心永結。
黃山的攀岩活動,加上我與小雅,共有六人。
小雅那天極為興奮,我們測好岩石選好位置之後,她請纓第一個上。
六個人每人相差六七公尺,用繩子和釘在岩石上的釘子接結著。上了幾百公尺後,頂峰在望,打頭的小雅動忽然掉了下來——小雅剛剛釘進去的釘子忽然脫落,她努力向岩石抓去,卻苦於沒有著力點,終於向下墜去。
登山本來就像在海裏航行,隨時都會有意外發生。像小雅這樣的高手,自然知道下墜到六七公尺後,便會被下麵的一顆釘子穩住身體,然後就可以慢慢回到原處。可是在小雅腰上的繩子還未被釘子繃直時,她忽然從腰間拔出刀,飛快地割斷了腰上的安全繩,像一隻斷了線的藍風箏,從我身邊重重落下,我伸手去抓,隻是抓到了山間一把蒼涼的風。
小雅自殺了!
…… ……
二鍋頭的酒勁衝上頭,我終於講完了我與小雅的故事。我沒有像平時那樣倒頭大睡,而是像個女人一樣嚎啕大哭。口齒不清地喚著小雅的名字,我希望她能給我一個解釋,她怎麽可以連一句交待都沒有便走?他媽的女人,世界上最難懂的動物!我恨她的狠心,如果是因為愛情,她隻要說一句不愛,我馬上會放手讓她離去,如果是因為別的事情,哪怕刀山火海,我也會幫她去闖……可是,他媽的,她一句話不說,甚至不給我一個眼神,便自殺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從一個美麗的女人變成一隻破碎的風箏。
迷離中,我看到阿稚伸手欲撫我,我狠狠地推開她的手:你回答我,女人,他媽的,究竟是什麽?你告訴我,他媽的女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教練!阿稚可能被我嚇住了,淒淒地喊。
我用手指著她的鼻子,輕輕地,卻毫無回旋餘地地說:滾!
阿稚果然滾了。
俱樂部以後的活動裏,都不再有這個常常會像鞭炮一樣炸出一串笑聲的女孩。
我比以前沉默許多。女學員見我時都仿佛小貓見了老虎,惟恐躲避不及。
我問助手:這是怎麽回事?
助手歎氣:教練……阿稚……唉……大家都知道,你恨女人。
說完這話,她也飛快地躲到一邊兒去。
帶了一組新的學員到猴子石大橋速降。
那些女孩們上安全鎖時,個個仿佛英雄,擺出不同的姿勢讓同伴拍照,一翻身到橋欄的外側,便無一例外的成了狗熊,甚至哭得像個淚人,死命地要上去。
我冷冷地看著她們:鬆手,再不鬆,我就將你們踹下去!
她們思考了一下,也許感覺自己慢慢下比被人踹下去還是安全一些,便抽泣著慢慢下。
我在空閑的時候依然向遠處望,仿佛在期待什麽。
遠遠的,看見一個穿著鮮藍色外套的女孩正向這邊慢慢移動,我看不清她的臉,隻看見一片鮮藍,還有她胸前隨著她一起前移的一大束鮮橙色的花朵。
小雅。我失聲。
走近了,卻是阿稚。
她的娃娃臉瘦削了許多,她將懷裏巨大的花束送給我:我馬上滾,但是你得收下這束花。
我接過這束莫名其妙的花,極普通的太陽菊。
今天是你生日,希望你每一天能多一些笑臉,三百六十五枝太陽菊,取個好兆頭,讓你三百六十五天都陽光普照。
這段話她仿佛背得極熟,飛快地說完便轉身走,不等我說話。
她又一次讓我愕然地呆立,直到身邊人的掌聲將我喚回神。
巨大的花束裏有一個小小的袋子,打開看,一張便箋,一塊小岩石。
“教練,我滾到黃山了,找到了當年與你們一起攀岩的人,他們帶我找到了你們攀岩的地點。我要告訴你,你們都是豬。作為優秀的攀岩者,你們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在敲進第一枚釘子之前,你們要先弄清岩石的質地如何。你們被那些石頭騙過了,那峭壁上的岩石,石質構造相當的複雜,在堅實的花崗岩之下是石灰岩。花崗岩的厚度隻有一公分左右,小雅一定是在自己的釘子脫落的那一刻明白了這一點。她不但是優秀的攀岩者,更是一個值得人尊敬的女人。你這個笨蛋卻在事後弄不清真相,罵了她這麽多年——她知道她這樣跌下去,第二顆安全釘不但阻止不了她的下墜,而且會被她下墜的力量扯脫,令得她下麵的一個人,也向下跌去,你們五個人會像糖葫蘆一樣成串地掉下去,摔成肉餅。不得不佩服她反應迅速,在那麽短的時間裏想明白,並且抽刀斷繩——如果是你,我願意用我的人頭打賭你做不到,就算你想到了你也反應不過來!
這塊岩石是我取下的樣本,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地質學的在讀研究生,那天,你自詡了解大自然一切凶險,我懶得和你爭。攀岩你比我在行,但是對石頭的了解,你不過是隻知皮毛而已。
小雅為你們做出那麽大的犧牲,我怎麽也沒有辦法比得上,所以,我退出,不再癡人說夢。
P.S:雖然你是豬,但是今天是你的生日,還得對你說聲:豬你生日快樂!
希望以後的日子裏,別再那麽笨!
還有,不可以再指著女人的鼻子說:滾!”
我將太陽菊和岩石樣本一起向橋下灑去,岩石飛快地落進水裏,濺起細小的水花,太陽菊在陽光下金光燦燦,在三十六米的高空慢慢回旋降落,落在藍色的水麵與淺黃色的沙灘上。
我翻身下橋,吊在繩子上慢慢地**,像那天阿稚一樣懸在空中。
耳邊傳來嗤嗤的笑聲,我在空中打轉,四處看笑聲來自何方。卻在橋下的拱洞裏看著坐在洞裏笑眯眯的阿稚。
你?
我!她的眼睛眯成一條細線。
你怎麽下來的?她的身上沒有安全鎖,怎麽從橋上神不知鬼不覺的翻下拱洞?
她歎息著,表情仿佛在說:果然是隻豬。
順著她的手指我向拱洞看,在另一側居然有為方便架電線的工人安裝的鐵梯。
你,還會參加俱樂部的活動嗎?我的臉居然有些紅。
她扁扁嘴:這麽笨的教練,不稀罕!不過,如果你能從繩子上**進這個橋洞的話,我可以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