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說:純真是隻什麽鳥

初到電視台報到時,我就注意到了芭蕉。

她坐在大廳的沙發上,頭發蓬鬆,手腕上至少戴了三條粗粗的幾何圖形的鏈子,嘴唇疲倦地向下拉,看上去憔悴潦草。

當時我嚇了一跳,心裏歎息:能將這位師姐折磨成這個樣子,可見電視台的競爭激烈絕對不是誤傳。

沒有想到幾分鍾後又在製片室裏見到芭蕉。

她對我微微一笑,一掃剛才的疲憊,眼睛神采奕奕:“相互關照!”

我愕然,臉上有一道新鮮傷痕的製片卻已發話:“希望你們能順利通過見習期。”

她也和我一樣隻是實習記者?我忍不住向她多看一眼。

“芭蕉,以後你手腕上盡量簡單一些!”這是製片在讓我們離開辦公室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一關上門,芭蕉就衝他的房間做了一個“SHIT”的手勢,然後衝我搖搖頭,大大方方地說:“什麽都管,他以為他是親爹?”

後來和芭蕉熟了才知道,她也是剛剛畢業的大學生,但是她比像我這樣的普通大學生更清醒自己的路該怎麽走,用她的話便是:“上大學時,我是一半身子在象牙塔裏,一半身子在社會。”

我笑:“你是上半身在社會還是下半身在社會?”

原以為她會生氣,結果她愣了半晌,然後哈哈笑了起來,用一根手指點著我的額頭:“看你長得斯文,原來是隻小狼羔。”

她說出小狼羔這三個字時語氣非常親昵,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我帶你到四周轉轉,國際會展酒店有個非常棒的別墅區。”下午台裏沒事,她和我坐在辦公室裏對著打嗬欠。

我們一拍即合,兩個人飛快地溜出寫安樓。

和一個姿色中上等的美女散步在人工的園林湖泊房屋中間,感覺自己躊躇滿誌,人生得意不過如此。

芭蕉忽然停下腳,將手裏沒有吸完的煙掐滅,兩隻眼睛冒出奇怪的火花:“會不會遊泳?”

我正在點頭,忽然手被她抓起,配合我的尖叫她的歡呼還有嘩啦啦的水聲,我們已從地麵“得意”進了人工湖裏。

她鬆開手,邊踩水邊向我笑:“來,我帶你進別墅!”

我已喝進五六口綠油油的水,嚇得臉色慘白:“芭蕉,我不會遊泳!”

芭蕉見我不像裝樣,忙伸手抓我:“你他媽的,不會遊泳還點頭!”

我的臉都快被淹成了綠色,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像抱住水草的青蛙張嘴大叫:“我會帶著救生圈遊。我要上岸!”

我扯著芭蕉,像扯著一片大大的芭蕉葉,不過五分鍾便毫發未損地遊到別墅的臨水陽台下。

水麵離陽台足有一米,我就算能將手指伸到陽台邊緣,也沒法像武俠小說裏的俠客一樣,一個鷂子翻身飛身上陽台。

她看出我的遲疑,笑了笑,用手攀住陽台邊緣,人像出水芙蓉一樣躍出水麵,翻身上陽台。我正要誇她動作完美渾然天成,她已將手伸下來:“伸手!”

別墅的陽台沒有關門,她熟門熟路地推開玻璃門,招呼我進屋。

“你的別墅?”我取笑她。

她哈哈笑,抖落頭發上的水:“我們的別墅!”

我們分別在一樓和二樓的浴室裏洗澡,將衣服掛在空調上吹幹,各穿一條雪白的睡袍坐在客廳裏聊天。

我看著華美的房間,忍不住感慨:“有錢真好!”

她將煙向煙灰盆裏狠狠一按:“我第一次進來時,也是像你一樣的感慨。唉,人總是會有欲望!”

“有欲望才有進步!”

“我們能進步嗎?”她看著我,眼睛裏有水光在閃。

我想著自己巴掌大的宿舍,對比著這樣的豪宅,也傷感起來,與靠在我肩膀上的芭蕉哭得像個孩子。

我說:“一定會進步,就怕進步之後我們會忘記純真!”

她說:“純真?純真是隻什麽鳥?”

過了一會兒,我們被自己的哭聲弄得尷尬起來,不約而同地抬頭鬆手擦眼淚,破涕而笑。

“芭蕉,你為什麽看上去總是睡眠不足精神不好的樣子?”我岔開話題。

她笑得極其古怪:“小狼羔,你以後要記得別向女孩子們問問題,也別在她們訴苦時,將肩膀借給她們依靠,更不可以像剛才那樣陪她們一起哭。”

“怎麽?”

“這樣就會出現兩個結果——如果你喜歡這個女孩,她會從此將你當哥們兒,不會將你當愛人;如果你不喜歡這個女孩,她可能會從此喜歡上你。”

我啞然失笑,看著芭蕉閃亮的眼睛,感覺自己的確是隻小狼羔,明明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有著嗷嗷的欲望,卻還是牙軟爪嫩目鈍,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沒有經驗,更沒有力量捕捉任何獵物。

芭蕉看看落地鍾,推了我一下:“別發呆了,快下班了,我們得回辦公室裏拿包。”

和其說:不純真,勿寧死

我叫巴蕉,但是我恨不得將所有證件上的“巴”字加上草字頭。

我喜歡叫自己芭蕉。

芭蕉是種植物,有著寬大的綠葉子,可以旺盛在農家竹籬邊,也可以高貴在深深庭院裏。

它是生命力極強的植物。

和其說,我就是一樁芭蕉,從平民的院落移植進繁華的都市,綠色不改,生機仍在。

我看著他笑,他看到的是葉子正麵的綠意深深,沒有看到葉子背後的斑斑滄桑。

社會可以將一切的純真慢慢殺死,我可以不屑地對著遠逝的純真說一聲:他媽的,純真是隻什麽鳥!

但是,和其卻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不純真,勿寧死!

我好笑地看著他,罵他:“等你從小狼羔長成一隻大灰狼時,你就知道純真根本不算什麽。”

其實,我很希望他能永遠都隻是一隻小狼羔,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漂亮而且單純,壞壞的笑容背後有著掩不住的靦腆。

我與和其在同一個欄目組實習了兩個月,然後毫無凶險地通過見習期,成為了真正的電視記者。

他開心地看著他的合同書:“芭蕉,我們成功了。隻可惜我們不在同一個欄目組了。”

成功本就在意料之中,所謂的見習,不過是個形式而已。

我與製片有著不為人知的默契——與和其一起涉水而入的別墅裏,曾經留下了我最後的純真,我用自己換回了在電視台的通行證。製片對我在電視台或在別墅裏的表現都非常滿意,惟一讓他不滿的是我的手鏈,它曾不甘心地劃傷那張醜陋的馬臉。

我回過神,看著和其快樂的眼睛,笑得憂傷。

他說:“沒事,雖然我們以後不在同一個欄目組,但是我們仍然在一幢樓裏。”

傻狼羔,他不懂得我的憂傷。

終於迎來初冬的第一場雪。雪將這個世界粉飾得幹淨晶瑩,但是不消一天,便會被踩上肮髒的腳印,化成醜陋的泥水,融入土地。

我與和其在雪地裏散步。

他歡天喜地像穿了新衣的孩子,我卻踢著腳下的雪塊,靜默著。

忽然脖子一涼,和其不懷好意地哈哈大笑。我又惱又笑,彎腰從身邊苗圃的喬木上抓雪向他揮。

一時間仿佛回到久違的極純真的時光,這樣孩子似的快樂隻有與和其在一起時才會感覺到。

終於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我將冰涼的手放進他胳膊肘裏取暖,他將我的手握住一起塞進大衣的口袋裏。

他的手骨骼纖細,略顯粗糙,我第一次這樣感受來自他身體的力量。

我忽然有些臉紅,心裏想:下次要給他買瓶護手霜。

他忽然一指地下通道。我馬上心領神會。

我們都看中了地下通道入口的那個半圓形的玻璃掩門,上麵積了一層厚且幹淨的雪。

他先攀上苗圃,伸手拉我上去。

我們站在苗圃裏,看著麵前的雪,嗬嗬笑著,伸手在上麵寫字。

我寫他的名字:和其。

他寫我的名字:芭蕉。

“再寫什麽?”

“你猜!”他笑,伸手隻顧畫。

幾秒後,一個笨拙的心將我們的名字牢牢地圈在裏麵,我愣了一下,心裏騰起喜悅的火苗,喜形於色,卻說不出話來。

他的手卻並不停,又在龍飛鳳舞地寫著字,仔細來看,卻是:友,誼,天,長,地,久。

他抬起頭看我時,看到的是我的笑臉,沒有看到前一秒我悵然失落的表情。

我在心裏暗暗歎氣,從苗圃上跳了下來。站在地上,腳心一陣麻,幸好和其的手及時伸來,要不然差點摔倒。他扶著我,有些責怪:“這麽大的人,怎麽這麽不小心。”

他離我那麽近,我可以吸到他呼出的一團白色的氣,但是我卻感覺他離我是那麽遠,不但遙不可及而且隔著重重白霧,讓人望而生畏。

我跺跺腳,笑:“沒什麽!”

仍然將手放進他口袋裏,與他一起走。

不知不覺中,天已暗,路燈通明。路燈昏黃的燈光將夜空染成了橘紅色,連雪都是橘紅色。橘色,是不是純真的顏色。我無奈地想。

“你有沒有想過會找什麽樣的女朋友?”我問他。

他眯著眼睛,看著雪花飄。

他說:“一個單純可愛的女孩,有著雪花般的皮膚,有著星星一樣的眼睛,有著……”

“有著玫瑰花一般的臉蛋,有著櫻桃一樣的小嘴!”我接過他的話,不無好氣地罵他,“你也配?白雪公主是嫁給王子的,你有王國嗎?”

他哈哈地笑,在胸口比劃:“這裏麵,有一個溫暖純真的王國!”

我低下眼睛,我知道,那裏麵一定會有一個溫暖純真的王國。但是,那裏麵一定不會種上芭蕉。

芭蕉說:鳳凰美在涅槃後

快下班時,內線電話響起。芭蕉的聲音輕快:“小狼羔,中午一起吃飯,我請客。”

“我知道有一家新開張的百年老店,裏麵有最棒的雜燴湯!”

芭蕉是我認識的最有生機的女人,與她在一起沒有任何負擔。她永遠不會在吃完飯後一擦嘴,溫柔地笑著,等我買單;她會在上班時,時不時給我發來搞笑的手機短消息讓我捧腹大笑;她可以與我一起交流黃色笑話,交流泡妞秘笈……她是個可愛的女人,但是她最近仿佛不怎麽快樂,總是時不時莫名其妙地憂傷。

我們在飯店裏玩遊戲,誰輸誰喝水。滿滿一大杯,不許上廁所。

遊戲很簡單,英雄怕美人,美人怕色狼,色狼怕英雄。兩個人一起喊,她總比我反應快,我做英雄時她便是美人,我做美人時她就是色狼。我喝了近十杯水,抱著肚子向芭蕉求饒。

芭蕉嘻嘻笑:“放你去廁所也可以,但是你得說一句讓我開心的話。”

“什麽話?”

“女人都喜歡的話啊!”她不懷好意地笑。

“芭蕉,你是美女!”我大叫。

“不是這句,是女人聽了會心跳加速的話!”

“我買單!”我笑。

芭蕉大笑,邊吸煙邊搖頭,那幾條手鏈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掛在了手腕上,當當作響。

“放了我吧!”我哀求。

“快說,三個字,你知道!”

我故意逗她:“我知道了,不就是男人常對女人說的嘛,還會有配套的動作,比如說伸出手去拉住女人的手……”

她眼睛亮了起來,我伸手拉住她的手,誠懇地說:“借我錢!”

她愣了一下,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她說:“小狼羔,你出師了,以後不用我再教你了,你已經可以應付女人。”

從飯店出來,我們走在街上,芭蕉忽然說:“我失業了!”

“什麽?”我以為她在開玩笑,哪會有人失業了還這麽開心?

“我明天去上海!”

“怎麽回事?”我緊張地看著她。

她搖搖頭:“不想在這兒做了。做電視太累,女人會老得很快的,你看看,我眼角是不是又多了一條皺紋?而且到上海機會會更多,我希望能靠雙手賺多多的錢,有漂亮的別墅。”

我還想問她,她卻將手指放在我嘴唇上,皺皺眉頭:“小狼羔,你得塗點潤唇膏,嘴唇都幹裂了。”

她從包裏拿出一支潤唇膏,給我塗在嘴上,然後在我肩頭哭得像雨打芭蕉。她的潤唇膏在我的嘴上有著清清涼涼的味道,她的眼淚將我的衣服打濕,風吹過時,也是清清涼涼。

“一定要走?”我問她。

她說:“小狼羔,我再教你最後一招:別見到那些單純的女生就以為碰上了白雪公主。一直都單純的單純是假單純,她們經不起社會的推敲。而複雜過的女人淨化下來後的單純才是真的單純,不會因為環境改變掉。就像鳳凰美在涅槃後。”

我們坐進地鐵,地鐵裏沒有什麽人。我說:“芭蕉,我可以為你做點什麽?”

她想了想:“陪我坐地鐵,從始點坐回始點!”

她和我心裏都有事,勉強對話毫無樂趣,便默默坐著,時不時對視一眼,慘慘一笑。

她終於睡著了,手腕上的手鏈也毫無生息地垂著。

我看著,幾次想搖醒她,卻最終縮回了手。

我們醒來時,地鐵已回到了原處,我搖醒芭蕉,她疲憊的神色像我第一次看見她時一樣。

她說:“不要說什麽了,等我到上海後給你打電話。”然後飛快地跳上台階,消失在人海中,倔強的背影,像一株寂寞的芭蕉。

我從來沒有這麽沮喪。也許我的心不是一座宮殿,不夠大,不夠留下一株芭蕉。

我憎恨自己沒有膽量在地鐵上搖醒芭蕉,告訴她我不想讓她走,我想讓她做我一個人的芭蕉。

我更憎恨自己在別墅時,與芭蕉相擁而泣——芭蕉說過,男人陪自己喜歡的女孩流淚,女人會將男人當哥們不會當愛人。

我最憎恨的是:在飯店吃飯時,我居然沒有勇氣說出那三個字——我愛你。

無意中碰到毛衣口袋裏一件硬硬的東西,拿出來看,卻是芭蕉的潤唇膏。我輕輕將潤唇膏塗在嘴上,清清涼涼,我以為這是芭蕉嘴唇的味道。

和其說:我要的是芭蕉牌潤唇膏

我現在不停地換工作。原因很簡單,不是每個地方都有和其那樣可愛的小狼羔,但是每個地方都會有像製片那樣不懷好意的大灰狼。

我很少與和其通電話,他的聲音響在耳邊時,我除了幹巴巴的問候,什麽都講不出口,而和其也仿佛欲言又止,說話也不再妙語連珠。

和其應該還好吧,他身邊也許已經有了一個美麗的白雪公主?

他會不會在想起我時,感謝我曾教給他那麽多?

但是,他不會知道,他也教會了我一件很寶貴的事情:在物欲橫流的社會裏,還可以在內心裏留一份純真,至少,我已經有足夠的定力去應付種種**。

離開電視台的原因他也不會知道:我想讓自己脫掉女巫的黑袍,離開控製我的製片,讓自己成為一隻涅槃的鳳凰。

上海飄起雪花時,我快樂得像個孩子,向公司的落地窗上嗬氣,用手指在上麵寫和其的名字,然後飛快地擦掉。

玻璃上印出一個模糊的影子,我猛地轉回頭,看到和其快樂得像遊在水裏的小魚一樣的眼睛。

他說:“我有三個問題想問你!”

“怎麽不在電話裏問?”我強忍著笑意。

“每次你都飛快地說再見,我來不及問啊!而且,有些事情我感覺還是當麵問會記憶比較深。”

“什麽?”

“第一,你走的時候最後教我的那一招是什麽?那天隻顧著傷感,來不及去記。”

啊?我啞然失笑。

“第二!”他伸出手來,手裏一支用光的潤唇膏盒子:“這支潤唇膏用完了,我想知道在哪兒可以買到這種牌子!我要的是芭蕉牌潤唇膏。”

我的臉開始紅,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開玩笑。

“第三,我想告訴你,你教我的一點兒用都沒有!”

“為什麽?”我奇怪。

“因為我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所以,你隻好委屈一下,別再做我的哥們,做我的女朋友,行不行?”

“隻有這些要說嗎?”我嚴肅起來,但是眼睛暴露了我的心事,它已經不聽話地彎成了一條縫。

和其將我擁在懷裏:“還有,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在冬季暢遊黃浦江?”

“你會遊泳嗎?”我像那天一樣一本正經地問。

他看看我,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戴上救生圈可以遊!”

用煮咖啡的時間將青蛙吻成王子

我一直相信超市裏發生的情感,是飲食男女的情感,真實厚重,最具有生活氣息。

比如手推車裏擺著幾瓶蘇打水的男人,一定是幹淨精致的男人,從外表到心靈;比如眼睛盯著洗衣粉的男人,一定是適合拉來做老公的男人,他一定潛心研究過很多廣告,知道哪種洗衣粉最合算;比如手提籃裏放著巧克力的男人,一定浪漫多情心細如發,肯為自己喜歡的女孩子跑遍超市,隻為她喜歡的那一種牌子……

所以,我每天閑暇時便打扮停當,到附近最大的超市,拉著一輛鋥亮的手推車,在超市裏招搖過市,看看男孩子,順帶買幾袋餅幹衛生紙。

兩盒咖啡送一個漂亮的玻璃杯。

我看著某速溶咖啡的廣告有些心動,那種玻璃杯是我早就心儀的,有著美麗的螺紋,厚厚的手柄,冬天用那個杯子捧上一杯熱果珍,就像牢牢地捧住了一滿杯幸福。

但是,我不喜歡喝速溶咖啡,一盒就夠我喝上十年半個月的,何況一次買來兩盒?

站在高高的貨架下,看著用玻璃紙綁在一起的兩盒咖啡和玻璃杯,我猶豫起來。

背後有一隻手伸向它們,果斷地將它們從貨架上抓了下來。

我幾乎是憤怒地轉過臉去,想看看是誰極沒人道地橫刀奪愛。

“你一次買兩盒?”我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他愕然地看向我,又看看手裏的咖啡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隻想買一盒。”然後將咖啡穩穩地放在貨架上,向單盒的咖啡伸出手去。

他長得很威武,看見他的第一眼,我居然會想起有著臥蠶眉單鳳眼的關雲長。

“你還買其他的東西嗎?”我的發問讓他的手遲疑了一下,停在半空中,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不買。怎麽了?”

我伸手抓下捆在一起的咖啡、玻璃杯,衝他很無辜地笑:“正好,我也隻想買一盒,而且我很想要這隻玻璃杯。”

在收銀台前,我從錢包裏掏出我應付的鈔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說:“不用了,算我送你。”

我暗懷鬼胎地推托,說不行。然後別有用心地笑:“你送了我一個杯子,我請你喝咖啡。”

他揚了揚眉,臉忽然紅了起來,指指櫃台上的咖啡們,問:“喝這個?”

小姐將咖啡們放進一個塑料袋,我拿著收銀的票據,大搖大擺走在他前麵,他愣了一下,抓起袋子傻乎乎地跟上我:“你不要你的玻璃杯和咖啡了嗎?”

我也露出傻乎乎的表情,反問他:“你剛才不是說到我家喝咖啡了嗎?”

和一個男人一起從超市出來,向家的方向走,兩人間或相視一笑,或者熱烈地交談晚上的菜肴,這種生活光想想就能將心擰出一些叫做幸福的汁液來,更何況正有一個男人走在我身邊,拎著我們共同挑選的商品,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我將我和他比做那兩盒被玻璃紙綁在一起的速溶咖啡,萬千盒咖啡,偏偏它倆被綁成一對,這就是緣分,而超市裏人山人海萬頭攢動,我和他偏偏相遇相識,隻能說是造化弄人。

坐在我不大卻幹淨精致的客廳裏,他局促得仿佛被老師拎進辦公室的不聽話的孩子。

我拿出咖啡磨咖啡壺,將那些小豆子在他驚異的目光裏變成一杯香濃滑潤的咖啡。

在某些方麵我極具耐心,比如喝咖啡,我寧願花上半個小時慢慢磨慢慢煮,也不願喝那些從花花綠綠的袋子裏倒出來的氣味可疑的速溶。但是在某些方麵我又極目標明確急功近利,比如愛情,我寧願在萬千人裏迅速抓出一個感覺不錯的男人,也不願意和我們報社的那些男人們慢慢培養感情發現彼此優點。生命誠可貴,有去將一個青蛙慢慢吻成王子的功夫,我已經可以做完報紙全年的版麵,並煮上幾千壺咖啡。

一杯咖啡下肚,他自然了許多,我們的交談快樂地進行著。在太陽下山前,我們已經了解了對方的姓名住址年齡工作單位。

他叫關山(正巧和關羽一個姓),律師(聽到這個時,我又偷偷笑了一下,我是記者,他是律師,兩個職業都有特殊性,這樣的兩個人一定能相互體諒),家住黃興路(喔嗬嗬,和我們報社在同一條路上)。

關山後來總說我們的愛情來得太快太不可思議,兩個人還缺乏了解,便被我生拉硬扯地進入了愛情。他說這話時我正捧著一滿玻璃杯果汁,我讓他趁熱喝上一口,然後大聲說:“這是一個講究節奏的時代,我們做的也是快節奏的工作,所以,我們的了解應該在戀愛的過程中慢慢進行,而且這樣會更真實可信,你什麽時候見過初相識的男人和女人暴露本性?”

深夜加班,新聞熱線的電話鈴響個不停。

有人提供新聞線索,黃興路上一家叫做“天上人間”的中餐廳裏,發生了打架鬥毆事件。

我禮貌地笑著說謝謝,心裏卻一百個不耐煩,報社又不是警察局,幾個醉漢打架,毫無新聞價值可言。

這人還不肯放電話,他說:“給你們提供新聞線索有沒有獎金?”

“一般沒有,如果新聞價值非常高的話,應該會有一定的獎勵。”我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他的聲音興奮起來:“新聞價值非常高,打架的人不是普通人,是我們電視台著名主持人葉薇的男朋友。”

趕到現場時,隻看見老板痛不欲生的表情,和一地的碎片殘菜。

主持人葉薇據說已經被警察們請進局子裏錄口供,我打聽到傷者所在的醫院地址,便打車馬上向醫院衝了過去。在路上時我撥打關山的手機,想讓他幫我向他警局的朋友打個招呼,給我的采訪提供些便利,但是他的手機卻沒有人接聽。

很多記者被擋在醫院門口,看著大家疲倦的表情,我不禁悲歎想做一代名記,真是很難。

“小越,還愣著幹什麽?快進來。”說話的人是關山的警察朋友小方。

我喜出望外,跟著他被其他記者嫉妒地目送進醫院裏。

看到病**纏著繃帶著的傷者,我笑不出了,眼淚大滴大滴地向下流,我喊他的名字:“關山!”

“這是怎麽回事?”走出病房,我拉著小方問,聲音還帶著哭腔。

“可能是因為有人認出了葉薇,向她索要簽名,與她男朋友發生爭執,關山被誤傷。”

我的新聞特稿《“天上人間”暴力事件,明星卻作壁上觀》要作為第二天的頭版頭條刊發在我們報紙上。主任笑眯眯地過來誇我這篇稿子寫得好,充滿了正義感和憤怒,一掃平日我的稿子小女人小市民風格,不但寫得大氣,而且報道了很多不為人知的細節。

我沒有像平時那樣高興地站起來,謙虛地說哪裏哪裏,都是主任的培養。而是紅腫著眼睛瞪著他,很有將他生吞活剝的氣勢。

他打了個哈哈,悻悻地轉身,同事小路悄聲說:“那個被打傷的客人是小越的男朋友。”

主任聽了忙轉過身,嘴唇動了動,大概是想表示同情或者慰問。

最後,他問我:“要不要放你幾天假?”

我咬牙切齒地拒絕,並且要求將這個采訪追蹤報道到最後。

關山的傷勢並不重,兩天便出了院。

這幾天我每天都會灌他一大杯鮮牛奶,他痛苦地盯著玻璃杯:“咖啡廠送這麽大的玻璃杯,也不怕賠錢。”

電視裏隻要出現葉薇的身影,我都會憤怒地將頻道換過去。

這一天不知道撞了什麽邪,我剛將葉薇正在主持的一個綜藝節目用遙控器“搖”走,又碰上了她正在做一個洗發水廣告,廣告上的她正捧著一瓶洗發水美目流轉笑意盈盈,我正準備換台,關山卻在我身後咬牙切齒:“這種女人真不配做主持人,連基本的修養都沒有,有人向她索要簽名是因為喜歡她,她大可以禮貌的回絕,可是她卻出言不遜罵別人沒有素質。她男朋友更是過分,抽出幾張鈔票扔在桌子上,說什麽:‘這些錢拿去,別打擾我們。’有錢有名就了不起了嗎?真不明白為什麽這種人能在社會 上生活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我讚同地點頭,伸手拍拍關山的腦袋,給他愛撫。

還沒有下班,關山便來到報社,一見我便眉飛色舞地笑:“快收拾東西,有人請我們吃晚飯。”

“誰?”我取包,和他一起急匆匆下了樓。

到了餐廳時,他才不無神秘地告訴我:“葉薇!”

葉薇?我心裏暗暗一驚,不明白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她的粉塗得太厚,胭脂過分招搖,眼睛一隻大一隻小,笑得過分熱情。我陰著臉挑她的毛病。

席間的葉薇十分活躍,不停地給關山倒酒,並重複著她的道歉。

幾杯酒下肚,關山的臉上已經有了微醺的表情。

我禮貌性地動了幾筷子,搜腸亂肚地想問題,打算在席間來個即興采訪。

葉薇拿出一個信封,放在關山的麵前:“好好補補身體。”

我拿起信封,裏麵是厚厚的一疊人民幣:“關山,這是怎麽回事?”

關山在我耳邊說了兩個字:“私了!”

“你瘋了?”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他忙低聲說:“別嚷嚷,他們請我們吃飯已經放下了名人的架子,還肯拿錢出來私了,這已經很不錯了。而且就算我和他們對簿公堂,憑他們的社會關係,我們也不一定能勝訴,就算勝訴了也不可能得到這麽多的賠償。相信我,我不會做吃虧的事情的。”

然後笑容滿麵地與葉薇碰杯,說自己是葉薇的忠實觀眾,而且那天如果不是因為出於喜歡葉薇的原因,他才不會去拉架,也就不會導致自己受傷。葉薇開心地大笑,聲音在我聽來刺耳無比,她說:報紙上都說你見義勇為,我看應該讓那些記者們更正一下,你的行為是英雄救美。

我忽然站了起來,用力地踢開椅子拎包走出門去。

身後聽見關山說對不起,然後他飛快地追了過來,生氣問我這是在做什麽。

“你不是很看不起這些有名有錢沒有素質的人嗎?”我反問。

他將信封從口袋裏掏了出來,笑眯眯地說:“可是我們用不著和錢過不去,你說是不是?”

我看著他,我說:“你讓我惡心!”

躲開他伸來拉我的手,我奔跑在繁華的黃興路上淚如雨下。

回到家裏,發現大廈的中央空調沒有供暖,房間裏冷得讓人直哆嗦。

沒有心情煮咖啡,便拿了一袋速溶咖啡放進玻璃杯,想溫暖一下自己,也想轉移一下思緒。

開水注入玻璃杯的時候,我聽見清脆的開裂聲,那些棕黃色的**從杯底慢慢溢了出來。

就算我們是那兩盒有緣的咖啡,盛裝我們的也是這種脆弱的玻璃杯,當溫度冷熱差距過大時,便會應聲碎掉,緣分散了。

以後的我,還和以前沒有什麽兩樣,還是極具耐心或者極端不耐。

比如喝咖啡,我寧願喝那些從花花綠綠的袋子裏倒出來的氣味可疑的速溶,也不願花上半個小時慢慢磨慢慢煮。比如愛情,我寧願和我們報社的那些男人們慢慢培養感情發現彼此優點,也不願意在萬千人裏迅速抓出一個感覺不錯的男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有煮幾千壺咖啡的功夫,我已經可以做完報紙全年的版麵,並將青蛙吻成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