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在他們這一行成功入得城來,借著向城外傳遞信號的時候,也定下了約定發起進攻的時間。

從鼓城山往下看,並不能將這下曲陽城中的一切都看個分明,卻能隱約看見城中的幾處。

彼時喬琰正將那幾處記下,又著了徐福帶上些許布幔,以布幔的垂掛和數量作為通知皇甫嵩的信號。

此刻一切順遂,皇甫嵩也如約趕來,這很難不讓徐福在此時心潮澎湃。

大事將成!

但或許是因為他骨子裏便有一番做大事之人的氣度,他一把抄起了那小渠帥的佩刀,朝著城頭的另一員守兵砍去,而當他得以成功衝到了城門絞盤之前的時候,在握上此物之時雙手竟出乎意外的並未顫抖。

先前在長社守備之時,他已知道了要如何通過絞盤放下城門吊橋,現在這下曲陽充其量也不過是城門更加堅實幾分,那吊橋也更長些而已,並沒有什麽區別。

吊橋一落,皇甫嵩的先頭騎兵部隊便跨越了那護城河直入城來。

早已分配好的作戰計劃,讓這些騎兵當即兵分三路,徑往另外三處城牆而去。

這下曲陽東城牆發生的異變,伴隨著還是有那麽幾人有機會發出的“敵襲”聲響,一個傳一個地送到了另外幾處城牆。

但消息傳遞的急促簡短,讓這三方城牆的守兵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敵襲並非是敵人出現在了城門外,而是已經出現在了城中。

倘若隻是因為有人在城門外強攻的話,以下曲陽的堅城狀態,他們確實也不需要過於擔憂,更不需要做出什麽放下城門逃出城去這樣的舉動。

可他們既然此刻沒能逃走,之後便也沒有逃命的機會了!

飛馳而來的大漢精銳快速自城內登上了城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據了另外的三處城門,徹底堵死了城中黃巾的出路。

而後,除卻留守城門之上,利用下曲陽原本器械占據高地而守的士卒後,其他人則與隨即抵達的漢軍步兵一道,快速朝著城中要地奔襲而去。

直取張寶。

張寶此時還在夢中。

他正夢見他這下曲陽城外不知何故多出了黑雲壓城一般的漢軍,但是這兩方人馬發生了分歧,一方自東邊打來,另一方卻是從西邊來的,於是他當機立斷出兵,直接將兩方人都給擊退了。

贏下了此戰他興高采烈地去找兄長邀功,卻看到廣宗城內居然擺著兄長的屍首,說是什麽因為疾病突發而去世的。

去世?

張寶猛地驚醒了過來。

但在他醒來之時他看到的卻是他的部從驚慌失措的臉。

這動靜讓他意識到他很有可能並不是被噩夢給驚醒的,而是被他的部從給搖醒的。

“何事如此驚慌!”張寶不滿地問道。

“漢軍……漢軍打來了!”

這好像正是他夢中出現過的情景!

那漢軍打來便打來,他畢竟坐守下曲陽堅城,漢軍哪有什麽辦法對他造成什麽影響。

或許還會跟他的夢中一樣,先起了分歧,最後變成了他建功的機會。

可張寶轉念之間的遐想很快就被他的下屬給無情打破了,那家夥說話大喘氣夠了,憋出了後半句,“他們已打入城中來了!”

張寶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他這部從的驚慌並不似作偽,他凝神朝外聽去,也聽到了一陣喧嘩之聲,那好像的確不是尋常夜間會出現的情況,而分明是有一支人馬抵達了他的宅邸附近。

他難以理解為何他這下曲陽的防守如此堅實,他安排的巡夜守軍也明明是沒有片刻的空當,卻會在有人提醒他起身守城之前,就已經被敵人攻破了城關!

過現在計較這些顯然沒有什麽用。

他倉促地抓起了自己的長刀,踏門而出,意圖在召集起麾下部從後做出反擊。

可在他邁出這下曲陽府衙的時候,他看到的並非是入城軍隊與城中黃巾的交鋒,而是一列如入無人之地的軍隊。

這一行甲兵在身在手的隊伍將他的暫居之處包圍了個水泄不通,而被這些人簇擁在中間的,正是個氣勢驚人的將軍。

縱然張寶此前沒有親眼見過皇甫嵩,可這絲毫也不影響,他在與對方打了個照麵的第一時間意識到,這必然是大漢朝廷此番派出平叛的重要人物。

皇甫嵩氣定神閑地看向甚至盔甲都隻套了一半的張寶,說道:“地公將軍一定在好奇為何無人來救你,我便不多言了,不如你聽聽看這城中的聲音?”

張寶留神聽去,這一次那在屋中的時候還不那麽清楚的聲音,現在完全能被他聽個明白。

這並不隻是軍隊奔走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有人在高呼,“漢軍入城,地公將軍已死。”

張寶麵色一白。

倘若沒有這種聲音,以太平道中的等級劃分,必然會有人前來救援他,怎麽也該給這驟然來襲的漢軍造成些麻煩,說不定還有能讓他逃走的機會。

可偏偏現在有了這樣一個錯誤的信號。

他的部從若是有著極強的判斷能力,大約也不會這樣輕易地被他們兄弟說動驅策。

以往,這是個優點。

可現在卻著實成了他的劣勢。

城中主將已死的情況下,那些人與其冒險來確認他的死活,還不如相信,此時的下曲陽和任何一座被攻占進入的城池一樣,絕無在巷道街頭負隅頑抗的機會。

他們唯一的求生希望正是朝著其中的某一處城門逃去。

但假若漢軍當真已經破城,甚至占據了城牆,張寶並不難猜測,那些試圖出逃的人非但無法從中求得一條生路,反而會直接撞入陷阱之中,有死無生而已。

“閣下是何人?”雖已知道自己敗局難改,張寶還是忍不住問道。

“大漢平叛左中郎將皇甫嵩。”

聽到這個名字,張寶便意識到,這顯然並不隻是在他所在的這下曲陽出現了出人意表的變故,在長社還有另一處超出他的認知的驚變。

但此時問那裏發生了何事,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就像張寶自覺自己但凡不是個傻子,就必定會將城中新來了幾人的情況和城中的驚變聯係在一起一樣——

這話也沒必要問。

他心中再如何痛罵那傻子渠帥也沒用,這群人既然已經抵達了此地,隻怕那家夥也已經沒有命在了。

他如何還能怪責一個死人!

“敢問皇甫將軍有何指教?”

皇甫嵩那傳入張寶耳中的回複裏已有了勝券在握的姿態:“借你人頭一用。”

大約張寶也要覺得鬱悶,自己或許幹脆將黃巾軍紮營,也不至於像今日一樣敗得這般窩囊。

分散居住在城中的黃巾還沒來得及接收到他聚集的指令,就已經被人告知了漢軍入城、地公將軍張寶已死的消息,而隨後,當他們試圖逃出城門之時,城上發來的正是一支支無情的利箭。

本應當在城上守衛的黃巾軍變成了城下的箭靶,而本應該在攻城中損傷大半的漢軍,卻成了那穩占優勢的居高臨下之人。

徐福來不及感慨這些隻求逃命的黃巾或許並不那麽十惡不赦,他已經在皇甫嵩抵達、分兵進攻後當即領著典韋直奔喬琰的藏身之處而去。

第一輪試圖逃離出城的人有個結果之前,本就在城中的人第一選擇不會是在屋中與巷道裏躲藏。

喬琰說的。

雖然她說的挺信誓旦旦的,徐福還是覺得有那麽幾分不安心。

好在等到他抵達那水缸邊上的時候,正看見喬琰安然無恙地待在那裏。

她跳出水缸後,鞋襪和腿上的汙水痕跡也全然沒影響她眉眼間的氣定神閑,正和這城中的混亂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區別。

她見到皇甫嵩後更是從容地拱了拱手,道了聲“恭喜將軍”。

皇甫嵩對她在此番奪城之變中能毫發無損還是很覺驚喜的,當即笑道:“我還當你會說幸不辱命,為何隻是一句恭喜將軍?”

“能斬殺城中黃巾,能奪城門而不放一人離開下曲陽,此是諸位將士之功勞,而非喬琰之功。將軍定計果斷,來援攻城恰到好處,也當得起這個戰果。”

皇甫嵩聞言,越發覺得自己在她剛出行的時候,和曹操說的那句“艱難困厄之中,正是時勢造英雄”的確是一句並未說錯的話。

“你也不必如此過謙,邀遊俠入城之策在你,甘冒風險為應在你,此戰待我上報後必定再給你記一功。”

“你今日勞苦功高,早些休息便是。”

見喬琰似有話想說,皇甫嵩搶先一步說道:“我知道你想問城中的黃巾該當如何處置,但這些人跟隨張角張寶張梁三兄弟,對起兵反漢的執拗程度遠超你所想象,和兗州豫州的情況大不相同。”

“不……將軍多慮了,我並非是要給此地的黃巾求情。”喬琰擺了擺手。

什麽是現在的她做得到的,什麽又是現在的她做不到的,她心中自有一杆秤。

何況此時提早已經駐守在下曲陽城中的,正是張寶的嫡係部從。

這樣的一批人若不鏟除,才當真是讓喬琰在隨後想試圖保存的人命難有幸存的機會,也更會在隨後的彼此影響中,再一次掀起黃巾之亂的餘波。

冀州的人口缺少太多會造成不利影響這件事,皇甫嵩一定是知道的,否則他不會在未來擔任冀州牧的時候上表要求減免一年的稅收。

所以有些話,在最恰當的時候一擊即中就夠了。

皇甫嵩被喬琰這話說得有些意外,又隨即聽到她說道:“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方才我聽徐福說起,這城中的小渠帥將此地縣丞之妻據為己有,倘若見到了這位夫人,我想請求渠帥切莫傷及她的性命。”

不過讓喬琰都沒想到的是,這位自稱名為陸苑的女子做出的舉動著實讓她有些意外。

在皇甫嵩的部從進城來後造成的混亂中,她趁機以他們所住之處下的地窖不易發覺為由,讓那小渠帥留下的士卒將能召集到的人都召集到此,打的幌子——

正是讓這些人在逃避過搜城後嚐試反擊。

她本便是為了刺殺那小渠帥才在此前做出了順從的表現,這兩月以來未曾露出過絲毫破綻,如今這樣說自然不會引起誰的懷疑。

可在將人騙下了地窖後她毫不猶豫地鎖死了地窖的入口,而後找上了城中巡守的漢軍。

她這舉動儼然是給皇甫嵩省了不少麻煩。

聽聞喬琰因隻言片語想尋到她的下落,陸苑挑了挑眉頭,跟著那尋人的軍士來到了喬琰和皇甫嵩的麵前。

她的確是個極漂亮的女子,但更讓喬琰眼前為之一亮的卻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頗有幾分堅忍卓絕的氣質。

在聽聞她說完了自己的一番舉動後,喬琰在拊掌稱讚之餘忍不住問道:“那麽不知此番事畢後,陸夫人可有去處?”

這下曲陽中的一番鎮壓過後,大約短時間內都會是個空城,顯然並不適合她繼續留在此地。

她瞧著並不像是尋常人家出身,要麽便是回返原籍,要麽便是在下曲陽周遭尋一處落腳的城鎮。

喬琰對她這趁機報仇還能成功的舉動很是欣賞,自然也不吝於

問詢了一句。

她的回答更讓喬琰有點意外。

“先前我聽領路的官爺提及,此城能破多仰賴於女公子之能。”陸苑問道:“那麽不知道我可否在女公子身邊,也如那位小郎一般做個牽馬墜蹬之人?”

徐福:“……?”

怎麽還有人來跟他搶活幹了?

這牽馬墜蹬的活計明顯不像是這麽個看起來頗有書卷氣的女子該幹的事情,但讓徐福頗為失望的是,喬琰在斟酌之下還是決定留下她。

不過她說的並不是讓陸苑自此跟在她的身邊,而是說,她既然會提出這樣的想法,料來是近期無處可去,不如等到冀州黃巾平定之後再行決斷。

在此之前,大約還是喬琰的身邊安全許多。

算起來她也是這冀州官員家屬,因黃巾之亂才落到這地步,合該是要受到些庇護的。

而除卻陸苑的情況不論,夜未過半,這下曲陽城中的黃巾就已經被盡數給壓製了下去,或者說是被幾乎給鏟除幹淨了。

喬琰自推開的窗扇朝著外間聆聽,外邊的搜捕行動和殺戮之聲已經漸漸消失不見了,隻剩下了這街頭還間或傳來的軍士走動之聲。

不過再稍加留意些的話,就會聽到隔間的陸苑發出了一點小聲的啜泣之聲,但這點聲響很快被壓了下去。

喬琰自覺自己不會看錯她的性格,漢末更不是個會對貞節有什麽要求的時代,那麽她這一哭,與其說是在哭她這被迫從賊的經曆,不如說是因為她在選擇跟從喬琰離開的時候,等同於要跟自己的過去做個道別。

頂多就是個儀式而已。

喬琰免不了因為這動靜琢磨起了這個陸姓。

這姓氏是有些耳熟的,但想來三國時期最為出名的陸便是吳郡陸氏,和這冀州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應當扯不上什麽關係才對。

反正此事也沒甚要緊,她便暫時不再深究了下去。

對她而言更重要的還是接下去的行軍計劃。

下曲陽之戰再一次給她貢獻了10點謀士點,可稱得上是順理成章。

喬琰稍有些謀士點全從黃巾這裏薅的負罪感,但很快又被她給壓了下去。

誰讓與其想這些還不如想想,她能否在廣宗之戰裏再謀求到一些利益。

皇甫嵩毫無行軍停滯之意,在兵破下曲陽的第二日就已經讓士兵換上了黃巾的衣服,帶上了被捆縛得嚴嚴實實的張寶,南下直奔位處巨鹿之南的廣宗而去。

不過他著令大軍喬裝作下曲陽城中張寶部曲直下廣宗,再如何稱得上是一句行動如風,距離他們離開東阿之時也過了旬日了。

那攜帶著皇甫嵩奏報的信使先自定陶城中取了波才人頭,此刻也已疾馳入了成皋虎牢關,一路換馬經由馳道入了洛陽。

八關緊鎖,京師因黃巾之亂而現出風聲鶴唳的狀態,如今有皇甫嵩奏報抵達,當即就被送到了天子劉宏的案頭。

現年二十七歲的漢帝劉宏,在東漢自漢章帝開始便仿佛開啟了短命模式的一眾帝王裏,已算是達到了平均壽終年齡。

要知道漢殤帝隻活了八個月,漢衝帝隻活了三歲,漢質帝九歲而終,至於他的上一任皇帝,也就是漢桓帝,還算“長壽”地活到了三十六歲。

在奏報被他身邊的小黃門從探馬那裏接過後呈遞上來的時候,漢宮已初入夜色,周遭的華庭燈火照亮了他那張已顯出幾分病態的麵容。

被小黃門的腳步聲驚動,他抬了抬眼簾,因耽於酒色的麵容上閃過了一絲倦怠,“何事?”

“陛下,左中郎將密報!”

劉宏清醒了過來。

尋常情況下軍情絕不需要用密報來描述。

在他的認知中,被他寄予厚望的左中郎將皇甫

嵩此時還在長社與黃巾叛賊作亂。

先前朱儁敗退的消息,讓他一改對黃巾的認知,既怒且驚,也正是因為這一敗,他著令皇甫嵩盡快出兵與朱儁會合,又以曹操為騎都尉領兵隨行,現在驟然聽到皇甫嵩傳回來的消息是密報而非是堂堂正正的捷報,當即就從榻上站了起來。

唯恐這軍情中是個慘烈的敗狀,他三兩步行到了那小黃門的跟前,一把從他的手中奪過了那軍報。

本就候在殿中隨侍的張讓一見靈帝這反應,當即先跪了下去。

往日他倒是不必如此緊張的。

劉宏甚至一度說出過“張常侍是我父”這等能讓他父親從墳墓裏跳出來的混賬話,但今時不同。

正在這個月,因黃巾作亂盛況空前,郎中張鈞上書請斬十常侍,聲稱正是因為他們禍亂朝綱,侵吞百姓財利的緣故才致使民怨沸騰,倘若將他們斬首示眾,向民請罪,必定能讓黃巾之亂不戰自平。

劉宏自然沒有采納這個主意,而是將張鈞的奏章甩在了張讓的臉上。

張讓深知劉宏還需留著他們對抗士族和外戚,的確不可能將他們用這個平民憤的理由誅殺,但他們也必須拿出讓劉宏滿意的表現來。

彼時他與趙忠領著其餘幾位常侍脫了帽子和靴子跪在劉宏麵前請罪,拿出了大筆家產資助軍費,這才將此事給糊弄了過去,仍舊留在原職聽命。

那件事是暫時揭過了不錯,可若是皇甫嵩的這封軍報裏依然是個戰敗的消息——

皇甫嵩和朱儁會遭到多重的懲罰姑且不論,他張讓卻是必定要頭身分家了。

他正盤算著,倘若將同為中常侍的封諝和徐奉二人與黃巾仍有勾結的消息匯報給劉宏,有沒有機會給自己贏得一條生路,就忽然感覺到自己的麵前落了一道陰影。

劉宏站在了他的麵前。

他以手中看完後重新合攏的密報敲著手心,喜怒難辨地看著麵前的張讓,“張常侍不如一猜奏報為何?”

張讓的冷汗都要從後背沁出來了。

他哆嗦著聲線問道:“莫非皇甫將軍竟也為賊所敗?”

劉宏許久未有出聲,然而在張讓的恐懼幾乎達到頂峰的時候他卻忽然朗聲笑了出來,“怎對皇甫將軍如此沒有信心?”

“天佑我大漢!皇甫義真果真將門帥才名不虛傳,竟已連克兩州黃巾。”

他話畢便一腳踢在了張讓的肩頭,示意對方別這麽個癱軟在地的樣子。

張讓站起身來的時候,見劉宏又已經重新展開了那份奏書,像是在對其逐字逐句地欣賞過去,臉上的喜悅之色越發分明。

“好一個皇甫義真!也好一個喬公祖之孫!兗豫二州黃巾剿滅,我司州之門戶保全,朱公偉奇襲荊州,義真領兵北上冀州,這是朕數月來聽到的第一條好消息!”

這一連串的消息直接將張讓給砸蒙了過去。

不過即便還沒弄明白為何這解長社之圍直接變成了平定兗豫兩州,也沒明白這其中又跟喬公祖之孫有什麽關係,但他起碼可以得出一個結論——

他的性命暫時無虞了。

張讓小心地出了一口氣,又在劉宏旋即將目光轉向他的時候心頭一跳,重新恭順地站好。

“皇甫將軍實在是太小心了一點,已進入冀州地界後才讓人將這個消息送出來,足足讓朕知道這個好消息晚了半月有餘,難道這宮闈內院之中,還會有人將這消息泄露給黃巾不成?”

劉宏這話到底是無意還是有心,張讓一時半刻之間也無從判斷出來。

他又已聽到劉宏繼續問道:“張常侍覺得朕該當如何嘉獎這位左中郎將?”

張讓又想跪下了。

這並不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

皇甫嵩此人的確不屬於士人行列,也不是此前因黨錮之禍與他們結怨的黨人,但他素來與官宦有矛盾,就連請求解除黨禁的奏書也是他上的。

現在對方到底立下了多少功勞,即便張讓隻從劉宏的寥寥數語中聽來,也不由覺得心驚。

可值此宮中常侍才被搜刮走了一波錢財保命的當口,他卻顯然沒有這個給對方上眼藥抹黑的機會。

但要讓他說出皇甫義真必須重賞,又怎麽都說不出口。

“奴婢覺得……此事全看陛下心意。”

劉宏擺了擺手,“罷了,左中郎將若是能夠取下張角,將其梟首示眾,屆時兩功同賞便是,倒是另一個人……”

“你此前可曾聽過喬公祖之孫喬琰此人?”

劉宏的問題成功再一次將張讓給問倒了。

別說喬琰了,就說喬公祖喬玄此人也已經對他而言算是銷聲匿跡已久了。

五年前喬玄因病從太尉任上免職,改任太中大夫。

雖名頭還是大夫,實際上已是朝中的閑職了,純屬就是給老太尉養病多個供給俸銀理由的。

張讓搜遍了腦袋也沒找出對喬琰這個名字的印象,隻能回道:“奴婢記得喬公之子就任任城相,喬公的孫兒想來應在兗州,其餘的奴婢便當真不知了。”

“此子倒當真是個人物,你且看看。”那張先前險些被張讓以為是奪命信函的密報被甩到了他的麵前。

張讓連忙將其翻開看了起來,卻又怎麽看怎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夢中。

不然他為何會看到十歲稚童平兩州黃巾這樣離譜的字樣,但這筆跡他有些印象,正是曹操的。

曹操執筆,皇甫嵩授意,又說有波才人頭為證,想來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寫出什麽與事實不符的東西。

他好不容易從這密報之中緩過神來,就發現劉宏正目光銳利地看著他,像是非要從他這裏得到一個答案。

張讓囁嚅道:“既是神童之才,自然該當擢拔為官,早日為陛下分憂解難。”

“蠢貨!”他話還沒說完就得了劉宏這麽個評價,但他分明見到在給出這個答案的時候,劉宏對他的表現甚是滿意。

“你沒見奏表中言及,喬琰父母均在黃巾逆賊為禍中罹難,大漢祖宗舊例,父母亡,在職官員也得守孝三年,豈能如你所說讓這孩子入朝為官。”

劉宏話是這樣說的不錯,但他心中卻未嚐沒有早早將那少年英才栽培起來的意思。

喬琰出身於世家是不錯,但她已無父母,喬玄又重病在身,正是讓他以施加恩典之法傾力培養,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的絕佳人選。

越是在這種時候,他越是需要有這樣的人才送到他的手裏。

若非皇甫嵩在信中提及喬琰與他一道趕赴冀州,同見黃巾末路,隻怕他還真想將這孩子召來京城見上一見。

張讓這會兒這思慮不周的表現讓他找回了點聰明人的自信,劉宏負手在玉堂殿內來回踱步了片刻,說道:“不過不可封官,卻未必不能封侯。”

他語氣篤定,讓張讓聽出這誠然是一個他經由深思熟慮後得出的結論。

以劉宏這位陛下曆來的作風,他也不會允許別人對他的這個想法提出什麽反對的意見。

張讓連忙掛出了一臉阿諛之相,“陛下所言極是,何況此子平黃巾是為父母家國,有忠孝之節,將來必能事君至孝至忠,該當有一個列侯之位以彰陛下恩德。”

“隻是不知——陛下想將其封在哪處?”

劉宏的目光落在殿中的燭火上,似有一瞬的閃爍,“先不急,朕明日想見一見喬公祖。”

張讓險些脫口而出,這信中分明提及請陛下切勿告知喬公其子身亡的消息,但看劉宏這表現,也不

像是忘記了此事的樣子。

作為一個目前來說最合適的定位是個好心辦壞事的“蠢人”的存在,張讓覺得他就當權沒看到好了。

劉宏說的見一見喬公祖,本應當是將人召見來,但自從開春之後的氣候變化,早已讓這位老臣病重到不得起身的地步了。

他琢磨著總不能讓人死在路上,最後還是自己領著衛隊輕車簡從地出了宮。

劉宏是個很摳門的皇帝,這種摳門特指他利用宦官收攏財富又將其中的刺頭斬殺,從士族手中竭盡所能地盤剝錢財等等表現,所以這探望重病老臣是不必指望他帶什麽賞賜嘉獎的禮物的。

不過在他看到喬玄居所的四壁清貧,鮮有裝飾後,又不由正了正麵色,對這位老臣多了幾分尊敬之意。

他此番前來並未提前知會任何人,喬玄在京中的宅邸該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可見對方的確是個不慕錢財的君子。

再一想到——孝桓帝在位時,鮮卑、南匈奴與高句麗一同來犯,在邊境劫掠,若非彼時的三公與大將軍共同舉薦喬玄為度遼將軍,喬公祖到任後更是休兵養士,而後雷霆出擊,隻怕到皇位傳到他任上的時候,這邊關還未必能如今日一般平靜。

此為大漢純臣,國之棟梁……

倒也無怪會有一個這樣的孫兒。

但可惜人到末年生死不由己,昔日頗有勇武之風的喬將軍喬太尉,現在已是個病糊塗了的老人。

劉宏停駐在他的病榻跟前的時候,這形容枯槁的老人廢了老大的功夫才將精神頭集中起來了一瞬,翻身便要下榻來行禮,劉宏連忙著人將他給攔了回去。

這一番動靜讓喬玄嗆咳了許久,在平複下咳喘後他方開口道:“老臣何德何能,竟能勞動陛下大駕寒舍。”

“聽聞喬公病篤,朕於心不忍前來一見。”

這是劉宏給出的回答。

他倒還真沒說出那些個不該說的話,以至於這副前來問候病中老臣的樣子看起來還有那麽點賢明君主的樣子。

喬玄並不知道劉宏抱有目的而來,隻當自己多年間因這位天子做出賣官鬻爵之事而負氣請辭,或許並非是個明智之舉。

隻是他那些個早想用來規勸的話到了嘴邊又變成了一整猛烈的咳喘。

這種命不久矣的直覺並非是第一次出現。

他往日剛強性烈,直諫無礙,但他如今壽數不永,倘若撒手人寰,他那資質平庸的兒子是否會被眼前這位帝王算賬,就著實是個未知數了。

喬玄思及此,又將已經到了喉嚨口的話給吞了回去。

也正是在這收放之間,他忽聽劉宏說道:“生死天命,人世無常,昔日太尉托病辭官,是否是真病,時至今日也不便多問,隻念及喬公為官,當得起上下謐寧,八方和同八字,倘故去後朕必心中有憾,不知喬公還有何話托付於朕?”

劉宏說這話的時候垂著眼眸。

或許除了此刻正對他這目光的喬玄外,也沒有人能看見他在說這話時候的情緒。

而喬玄仰頭間也隻見一片逆光,讓劉宏的麵容顯得有些模糊。

可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錯覺,在這尚可以稱之為年輕的帝王身上,他卻看出了些許垂暮死氣。

不過這倒並不影響他以沙啞的嗓音回道:“臣知陛下已有獨掌朝政之能,於海內事務自有評判,也非我這數年不在衙署之人該當指手畫腳的,倒是有一事想請求陛下準允,不知可否。”

“喬公但說無妨。”

喬玄平息了一口氣後說道:“臣死後本該以棺槨載屍,送還梁國睢陽,但魂歸故裏倒不如得見大漢康寧。”

他話音出口仿佛竭盡了全身的氣力,但這並不算太響亮的聲音卻有若驚雷一般,在這此時這陋室之中響起,“臣任度遼將軍三年,匈奴鮮卑不敢犯我大漢疆土,臣若身故,請葬於邊關,必以魂靈為大漢祈福,請陛下準允。”

這實在是個讓人為之震悚的答案。

於是自喬玄這太中大夫府回宮後,張讓眼見劉宏獨坐了許久。

但在他再次得到傳召踏入玉堂殿的時候,卻見劉宏的臉上那點為之動容的表情又已經消失不見了,隻剩下了平日裏慣常所見的樣子。

張讓留意到在劉宏的麵前擺著一張地圖,而在他的手中一上一下地拋擲著一枚印章。

“朕知道喬公這絕命之言想說的絕不是這一句。”聽到張讓的腳步聲,知道多了個聽眾,劉宏自嘲一笑後開口說道。

絕命之言四字倒也沒錯。

喬玄在說出那句懇求後便像是將自己剩餘的精力也隨著那話給一並燒去了,以太醫署之能,也不過是再給他續命以一月,或許至多能撐到他那孫兒協助皇甫嵩除賊後還京而已。

“但也無妨,喬公在任時有不避忌於推舉仇敵之坦**,死前想以自身聲名為子孫謀求一個後福,也並非是什麽該被詬病之事。”

張讓知道自己現在不必開口說任何一句話,因為劉宏在心中已經有了權衡和定論。

“何況喬公沒選擇來個病中勸諫,讓朕不得不從,也免於朕在後世史冊中多上一筆不堪記載,又何妨給他個嘉獎。”

“葬於邊關,葬於邊關……”

劉宏的目光在雍涼幽並四州的大幅輿圖上掠過,最後定在了其中一處。

下一刻他便將手中的印章丟了出去。

這四方的印章幾乎沒有在地上滾動兩下就已經定在了原地。

“張常侍,替朕瞧瞧這是什麽位置。”

他這麽一說,張讓忙不迭地湊了上來,正見這印章壓在了並州,他揭開了印章回道:

“回陛下,此乃樂平。”

“那麽,樂平鄉侯如何?”劉宏語氣淡淡地問道。

張讓好懸沒控製住自己,幾要倒抽一口冷氣。

這樂平鄉侯之名自然不是給喬玄的。

這分明是給那十歲孩童定下的封賞!

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