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為鄉侯是個什麽概念?

在東漢的五級列侯劃分製度裏,因縣侯可效仿西漢列侯建立郡國,等閑情況下不會冊封,那麽都鄉侯和鄉侯基本就是這種頭一遭封賞中的天花板了。

但現在劉宏竟說,要給那十歲孩童封出一個鄉侯來。

固然列侯的食邑到了東漢時期,其實並不看冊封地實際的人數多寡,封了個鄉侯也大可以隻封出個五百一千戶來,而非是按照平均數的三千戶。

可要知道,樂平不是個鄉的地名,而是並州的縣名。

並州九郡——太原、上黨、西河、雲中、定襄、雁門、朔方、五原、上郡。

樂平縣位處太原與上黨之間,暫劃歸上黨地界。

張讓此前便聽陛下“隨口”提及過,以樂平置於並、冀二州之間的位置,中有數河經行,又有良田沃土,周遭的地名更是頗有相似的吉兆,諸如和順、平定、上艾之名,何妨一以聚之,再起一樂平郡。

有這等印象在,張讓絕不相信,劉宏將這孩童冊封於樂平,會隻以樂平之中的百戶打發對方,而更有可能是要留給一個讓其進一步加封的餘地。

現在隻是個樂平鄉侯,那麽之後呢?

是樂平縣侯?還是在三年孝期滿後進一步委以重任?

從這樂平二字之中,張讓看出了太多的信息。

劉宏這位陛下並不全然是個“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性情,他在權力博弈上自有自己的一派想法,到底是否可行權且不論,但就算是他們這些個在外人看來備受皇恩寵幸的閹豎宦官,今時今日也得如履薄冰地做人,以防重蹈早年間被劉宏抄家滅族的前輩後塵。

那麽這孩童身上又承載著他何種期許呢?

“張常侍覺得不妥?”劉宏方才還像是在談論吃飯喝水這等尋常事的語調,忽然就冷了下來。

張讓陡然意識到,他捏著那手中的印章,站著發愣的時間久了些,他連忙回道:“奴婢隻是在想,陛下著實是個仁善君主。”

見劉宏抬了抬眼示意他說下去,他小鬆了一口氣後回道:“喬公言及自己願能生報漢室,死守邊疆,但陛下卻給他選了樂平這處地方。樂平上有太原、雁門、雲中各郡作為屏障,雖是邊境並州之地,卻絕不可能出現戰事波及,致使喬公墳塋不安,可謂是陛下洪恩了。”

見劉宏臉上隱約浮現出了幾分自得,張讓便知道自己說對了。

他能混到今時今日的地步,在揣測聖意這件事上自可算是很有本事。

但他下一刻便又覺得自己多話實屬不該了。

誰讓他緊接著就聽到劉宏說道:“說得好啊,你既最知朕之用意,那麽此番就由你和左豐前往酬軍督戰冀州吧,也將朕給左中郎將和那喬氏麒麟兒的封賞送去。”

玉堂殿的燈光隱約照亮了劉宏唇角的笑容,但他說出的話卻令張讓不覺脊背生寒:“張常侍應當不會讓我失望第二次的,是嗎?”

喬琰與皇甫嵩等人對京中此時的博弈一無所知。

在這黃巾起義爆發源頭的冀州巨鹿郡中行軍,可不比此前繞行清河來得輕鬆,他們也並無多餘的精力去思考這些事情。

他們是效仿著黃巾的打扮不錯,但在聚攏成一處的時候,著實還有那麽些不像黃巾。

好在接連的高強度趕路,讓這些精銳的邊關將士們都覺得有幾分吃不消,在麵容上也已展現出了些疲態。

他們再讓那些個麵貌上稍顯凶惡些的、以及那些個遊俠少年站於隊首,居然還是有些喬裝的說服力的。

但光是如此還不夠。

黃巾於巨鹿設置了三處重鎮之餘,分設

的防線於巨鹿中部依然存在,比如說寧晉縣,再比如說在大陸澤前屯紮的軍營。

皇甫嵩麾下的數千人出行,已算是大規模的行軍了。

若是對此毫無解釋,大約不能說服屯紮在這些地方的黃巾將領。

這些人縱沒有渠帥的權柄,在發覺異常後提前通知張角卻是能做得到的。

而皇甫嵩的兵力也注定了他沒有這個條件一城一縣地攻打推進過去。

如此一來,他們便絕不能因為一處懈怠而功虧一簣。

好在他們現在手中有一個最合適的幌子。

正是那張寶。

皇甫嵩雖與張寶說要借他的人頭一用,現下卻還暫時留著他的性命。

這並不隻是要將他當做一個入城的理由,也可以說是個路上的障眼法道具。

雖已近五月,被後世稱為小冰河時期的氣候,還是讓這冀州夜間多有更深露重的寒意。

張寶被皇甫嵩連單衣都不給穿著,就那麽掛在了外頭,如是操作了兩三日,還不等他們抵達寧晉,張寶就已經生起了風寒之症,再加上食水上多用些相衝之物,饒是他先前還可自負有符水入腹身強體壯,現在也已經高熱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這可要比尋常的將其打暈之法更有一番說服力。

寧晉的黃巾守軍不認得他們這些喬裝作黃巾的漢軍,卻是認得張寶的。

早年間在張角創立太平道,擴展教徒四處傳教的時候,張寶與張梁也連帶著傳出了“大醫”的名聲。

尤其於巨鹿境內,在需要張角適當保持神秘感的時候,出來宣揚道義的就是張寶。這就是一張活生生的證明身份的招牌。

現在他們驟然一見張寶躺在一張尚算精致的滑竿**,麵色泛紅神誌不清,當即有些慌神。

這還讓他們如何有心情詳細盤查?

擔憂地公將軍身體之事,自然是遠勝過觀察這些護送之人身份的。

讓喬琰覺得尤其諷刺的是,這守軍中領頭之人匆忙回城,從城中帶來了一份符水,按照他的說法,這是早年間由張角賜下的。

此人覺得此物可當做救命良藥,自然要先留在身邊,但眼下地公將軍病重,他也不好將其繼續私藏,便將其獻了出來。

可在給張寶喂下了這所謂的治病良藥後,第二日這小頭目所見,分明是張寶病情更重的樣子。

喬琰道:“治病之事,大約還是得對症下藥。大賢良師留給將軍的符水,其上的神祝之言必對的是將軍彼時的病症,可地公將軍此番邪毒入體,自然要對應另外的良藥才是。”

聽喬琰稱他為將軍,那小頭目連忙擺手回了句“不敢當”,又端詳了張寶的情況好一陣,方才確認自己的好心貢獻好像的確沒起到什麽效果,又哪裏還敢阻攔他們將張寶送往廣宗的行動。

至於人數稍微多了點——

那算什麽問題!

地公將軍為他們這起義組織的二把手,若有什麽不測,實在是己方的大損失。這一路上群策群力,總好過二三百人護送中出現意外時候的抓瞎。

萬一還有漢軍聞訊分兵而來,將地公將軍給劫走了,那才是個要命的事情。

“女公子的這張嘴,當真是有顛倒黑白死生之能。”在離開那寧晉守軍的視線範圍後,陸苑頗有幾分感慨地說道。

喬琰回看了她一眼,一時不知道她這話到底算是褒獎還是內涵。

這自下曲陽攻城之戰中重獲自由的女子,果如她所猜測的並未將此前的委身從賊放在心上,在言行之中依然頗有幾分疏朗闊達之態。如今因喬裝黃巾而暫作了兵卒打扮,又添了幾分英氣。

隻是喬琰還是有些想不通,她為何不選擇回返家族,卻要跟隨在她這頂多算半個的

“救命恩人”身邊。

好在她雖說的是要與徐福一般,來給喬琰行那牽馬墜蹬之勞,卻也並未在神情中有那些個畏縮之態。

多個能說上話的女性同伴,著實算起來是件讓喬琰心中舒暢之事了。

她出聲回道:“這倒不能算是什麽善辯,不過是以常理來辯駁罷了。這神鬼之說,寄寓於符咒救人,本就是個荒謬之事。醫者尚要對症下藥,這符咒倒是可以一物百用,豈不有些可笑。”

在旁策馬而行的曹操一聽這話便笑道:“照這樣說來,你於此道甚是鄙夷,卻為何要請這陸夫人告知,冀州地界上距離最近的佛寺是哪一處,還讓徐福那小子領人前去,若是對方不願往廣宗之行,便將人給打暈了帶來?”

如今的佛教還遠未達到後世的繁盛,因初傳教之時的言語不通,對甚少與佛宗接觸的人來說,便難免有些刻板印象。

直到漢桓帝在位之時,安息國太子安世高讓位於叔父出家,前來大漢傳道,從事佛經翻譯之事,方才有了些溝通傳播的資本。

又有支婁迦讖自月氏國而來,此人精通漢語,推動了佛教在漢朝境內的傳播。

但在甚少與僧侶接觸的曹操看來,佛教傳入大漢,無非是因漢明帝夢中見金人於殿庭飛翔,圖一個求得世間福報之說——

那與喬琰所鄙夷的符水醫百病也沒甚分別。

但他旋即就看見喬琰笑了笑,回道:“世叔這話就錯了,你莫非以為我此舉是什麽以毒攻毒之法不成?”

“怎的不是?”曹操好奇問道。

“自然不是,不過其中緣由且容琰再行保密幾日吧。”喬琰露出了頗有幾分神秘的笑容,“世叔倘若留意到我此前舉動便會發覺,我請來的可並不隻是那佛宗弟子而已。”

喬琰暫時沒有給曹操解釋,這佛教學說並非隻是求個福報這樣簡單,誰讓這也總歸不是什麽三言兩語之間就能說明白的東西。

她的目的,也自然不是讓佛宗的超脫生死之說去跟張角的那神祝符水去打什麽擂台,而是另有些想法。

聽她這麽說,曹操也不由想了想喬琰此前的舉動。

他稍加盤算便意識到,自從他們從長社離開之後,她還當真有幾次奇怪的行為。

一次是還在兗州地界,甚至並未抵達梁國的時候,她與皇甫嵩商量從他的精兵悍將之中選出幾位,往沛國譙郡走了一趟。

沛國譙郡乃是曹操的老家,但他怎麽想都覺得喬琰此舉該當不是去問候他的祖輩的。

而後在行抵東阿之時,她又著了皇甫嵩派人往青州一行。

算起來,這是第三次她尚未交代清楚緣由地將人派遣出去了。

現如今她這麽一提醒,讓曹操難免生出了些好奇心來。

見曹操這頗有幾分求知欲的神情,喬琰卻隻是伸手朝著前方指去說道:“世叔若是當真想知道我的用意,不如盡快協助皇甫將軍取下廣宗,屆時自有分曉。”

她麵上自有一番篤定從容的姿態,想來也不像是能因為什麽前後輩的關係就知無不言的樣子,讓曹操著實有些鬱悶。

不過這後輩不太好糊弄,在先前長社城中邀請她往荀氏一行的時候就已經看得夠清楚了,曹操心中有底,便也不覺奇怪。

要他看來,皇甫嵩倒或許是知道她讓人去做了什麽的。

但曹操琢磨著,自打喬琰屢次立功,她在皇甫嵩心中的地位水漲船高,怎麽看都要比他這個“忘記”提醒他在奏表中加上喬琰性別的馬虎鬼要討喜得多,那麽皇甫嵩想來也是不會說的。

此外,皇甫嵩身為此番的行軍主帥,更是有籌謀備戰的職務,越是臨近廣宗與曲周二城,他也越是精神緊繃,用這話去冒昧打攪他也確實不妥。

值此之

時,這位主帥的確很難讓自己的心神有所鬆緩。

下曲陽已下,冀州境內雖還有張角與張梁兩位首領,可歸根到底還是廣宗一戰。

能否抓住這個打時間差的機會一擊即中,做到畢其功於一役,又能夠憑借著平定黃巾之亂的戰功封侯拜將,讓自己青史留名,就全看這一戰了!

這無疑給了他莫大的壓力。

在行抵到這巨鹿郡中下部的大陸澤時,他便徹底失眠了。

他行出軍帳,望著撲麵而來的水澤潮氣,想了想還是走向了湖邊。

卻看到除了他未曾入眠之外,居然還有人也並未入眠。

此刻在湖畔月色的籠罩之下,正有兩道身影站定在湖邊。

就是“站”的方式有點奇怪。

皇甫嵩看得分明,那正是軍中紮馬步的姿勢。

而就算離得還有些距離,皇甫嵩也猜得出,這大半夜沒睡,這會兒在練習腿部和腰腹力量的不是別人,正是喬琰和典韋。

他本就是臨時起意出來走動,又並未發出什麽動靜,這會兒走到了近處也未被那兩人察覺。

也在他走到了近處的時候確認,他靠著身影而做出的判斷並未出錯。

說來他倒是不太奇怪會看到喬琰做出這樣的舉動。

此前往下曲陽行去的路上他便聽曹操說起過,喬琰在騎術上頗有天賦,若非如此也不能以單人單騎的方式跟隨而來,但如今看來,這或許並不隻是天賦而已。

雖有馬鐙的助力,在馬上作戰之時,可免於騎兵在馬上摔墜,但人與馬之間的接觸靠著軟墊馬鞍,卻還是頗容易來回滑動,對腿部的負擔不小。

他前兩日還在閑談間與喬琰談及,若非她並非軍旅出身,以她的背景也實不必吃這碗飯,倘若有機會的話,還是該鍛煉一番能夾緊馬腹的核心力量,才能讓自己的縱馬之術更強。

畢竟這也不是靠著理論就能成功達到作戰水準的東西。

想到對方有孤注一擲深入敵營的勇氣,隻怕是性情中也有諸多不甘服輸的成分,會因為他的話而來偷偷加訓,也不足為奇。

但在看到喬琰暫時止住了動作,錘了錘自己頗有些受累的腿的時候,他還是免不了出聲說道:“這馬步訓練也總得循序漸進,你今日貪多,明日的趕路便多有不便了。”

見她循聲歪過頭來,額上還泛著一層薄汗,對他的出現表露出了幾分詫異,和此前那些個運籌帷幄的早熟做派有些不同,皇甫嵩也不由在素來肅穆的麵容上多了點笑意。

“明日還要趕路,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為好。”

然而這句話下一刻便被喬琰還給了他,“……可照這樣說來,將軍也不該出現在此地才是。”

皇甫嵩遲疑了片刻,方才回道,“我不同。”

這話就很雙標。

喬琰其實也猜的出來皇甫嵩這會兒在想什麽。

為將之人最怕的或許不是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而是在一場多線多地作戰的長期戰役中,前麵取得了可觀的戰果,卻在最後收尾的時候失敗。

那麽此前的種種戰績到底還能否算是戰績,便要看失敗到了什麽地步和當今天子的評判了。

而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充滿了太多的未知性。

皇甫嵩比起朱儁這等出身寒門的統帥,在此事上需要憂慮的無疑還要更多一些,誰讓他的背後還擔負著將門世家的期許和責任。

“將軍此話便錯了。”喬琰站直了身體朝著皇甫嵩看去,“您也並未比旁人多生一雙手兩條腿兩隻眼睛,與我的區別或許在將軍曾經經曆過的戰役遠勝過我,倘若同樣要奪城門,縱然都有取巧之法,厚積薄發與臨陣試戰的情況也大有不同,但這熬夜的本事嘛……”

喬琰笑道:“那大約還是我要強一些的。”

皇甫嵩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她的重點在前半句還是後半句,這又到底是自吹自擂之言還是在給他下一味定心丸,以皇甫嵩的理解能力並不會聽不出來。

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當因為她那對於熬夜能力的比較而失笑,還是該當因為她提到的厚積薄發之說,而對自己隨後必定會經曆的搶攻城門舉動而增添一分信心。

但在他還未想出個所以然來的時候,就又聽到喬琰說道:“不過將軍所言也不錯,為免明日我從馬背上摔下來,我看我還是早些回去歇著為好。”

這出來夜間練習馬步總算還沒忘記帶個保鏢的孩子並未打算再多說什麽話,像是還覺得他的出現打擾了她的夜間加訓,隻對著他招了招手,也順帶對著典韋比劃了個手勢,便一路小跑地朝著營帳方向而去了。

……甚至沒能來得及讓皇甫嵩說出一句“注意世家風範”。

但他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

先前的長社之戰,黃巾兵行潁川,倘若那一戰戰敗,以黃巾無秩序掠奪的狀態,汝潁世家的名門風采在兵禍麵前到底還能殘存多少,好像也並非是一個不能回答的問題。

反倒是喬琰這種生存狀態,更有一種直觀可見的旺盛生命力。

也挺好的。

【你怎麽想到來開導皇甫嵩的?】在喬琰走入休息的軍帳中後,便聽到係統問道。

皇甫嵩或許不清楚,係統卻覺得,喬琰其實是有意出現在那裏的。

她雖然的確對鍛煉腿部力量,或者說應該叫鍛煉腿部肌耐力有那麽些個迫切的需求,但這種隨處可練的事情也沒必要擱在外頭。

現在的臨陣抱佛腳,對於即將到來的廣宗之戰,說穿了也沒有太多的用處。

除非出現了個離譜的情況,便是黃巾不僅識破了他們意圖靠著張寶這個幌子攻占城門的騙局,甚至在反撲之中讓她隻能奔馬亡命逃竄。

係統也的確沒猜錯,她是衝著皇甫嵩來的。

這項行動到如今也隻持續了兩天而已。

好在她的判斷也並沒有錯,這守株待兔之舉確實等到了那個兔子。

“一個統帥的精神狀態在他發號施令的語氣裏其實是看得出一些的,糊弄過去了寧晉的黃巾守軍確實讓皇甫嵩的壓力減小了幾分,但他這幾日的焦慮與日俱增。隻怕不隻是我,曹操也看得很清楚。我便想試試能不能碰個運氣。”

係統又聽喬琰說道:“皇甫嵩雖然算不上是個主公,但此番襲城之戰他既為主帥,便權當算半個主公好了,都說君臣相得,頂尖的謀士必然擅長揣度主公心意,更能在合適的時候開解分憂,不知道我這行為——”

“能撈到一點謀士點不?”

【雖然你很敬業但是好像沒有。】係統冷酷無情地打破了喬琰的幻想。

它更是緊跟著便告訴了她,也並沒有一個類似於【完成一次開解主公】這樣的成就可以讓她達成。

“好吧,可以理解,但起碼可以影響到整場戰事的順利便足夠了。”

喬琰對自己沒能成功薅到雙倍羊毛也沒覺得太過遺憾。誰讓她這話是這樣說,她對與皇甫嵩處好關係,卻並不隻是因為係統謀士點這一個原因而已。

她心寬得很,在回到營帳後稍抹了把臉便倒頭躺在了行軍榻上。

這臨時駐紮之處營帳與營帳之間連得緊密,她自覺自己也算不得嬌貴,更沒讓皇甫嵩對她做出什麽與其他營帳單獨安置的安排。

此時夜色已深,周遭的雷鳴鼾聲聽著著實是有點吵。

喬琰打了個滾把自己兜頭卷在了被褥裏。

不管怎麽說,既已來到這漢末亂世,就不必還想著什

麽高床軟枕。

要麽活命要麽死,就隻剩下這麽簡單的道理。

她這幾日為了蹲守皇甫嵩,紮馬步紮得也挺累的,充分壓榨了這被提升到了50的體質數值,此刻也正好倒頭就睡,直接一覺到了天明。

隻是沒想到第二日她再見皇甫嵩的時候,她雖見對方的精神狀態比起昨夜所見,鬆弛了不是那麽一星半點,卻也從對方的口中聽到了個頗為意外的消息——

他直接分出了一部分親衛,預備將她先打包送到盧植那頭。

“攻城戰中刀劍無眼,又有流矢橫飛,難免容易出事,倒是盧公那處更安全些。”皇甫嵩說道,“何況我等騙開城門,若無北軍五校兵馬相和,人手上也欠缺了些,這裏應外合之事我本屬意讓孟德去說,畢竟他與盧公有過會麵,但昨夜想來,倒不如讓你去。”

皇甫嵩心中有過權衡。

行抵廣宗城下之時,要讓張角相信,的確是生了重病的張寶在部從的護送之下前來,以曹操的辯才也足夠應付了。

倒是喬琰,他私心裏還是希望能讓她再往盧植那裏混個臉熟,在此戰事畢後論功行賞之時,也更多一位主帥來替她說話。

這幾乎明擺著顯露在臉上的偏心讓喬琰也不由愣神了一瞬。

可還沒等她開口,曹操已經接話道:“說的是啊,原本我是這軍旅之中身高最醒目的,現在這位置得讓給你,世侄女還是去盧公那兒的好。”

“……”

曹操仿佛全然沒看到喬琰臉上的無語,繼續說道:“練習射箭的人呢,大多要練習觀摩箭靶的專注力,這種情況下但凡是個有個特別醒目的從麵前飄過,必定下意識挽弓箭出,皇甫將軍的擔心不無道理。”

喬琰按了按額角,回道:“世叔,真若到了這種時候,我必定第一時間躲到張寶那張榻子下頭去,現在我不必進城,這屏障留給你了。”

曹操不由朗聲大笑:“好去處,當真是個好去處,我實不該小看你的急智。”

這一番插科打諢倒是將皇甫嵩這等明目張膽的偏私給模糊過去了。

喬琰也不由有些佩服曹操的心胸。

不過她想了想又對著皇甫嵩說道:“琰多謝將軍厚愛,既然將軍將聯係北中郎將的任務交托給我,我今日便起行前往曲周,不過在走之前我有兩句話想說與將軍聽。”

皇甫嵩頷首示意她開口。

喬琰接著說道:“第一句便是,張角實以宗教之法統領部下,在兗豫境內尚不分明,冀州發源地卻未必。”

張角麾下的黃巾士卒,傳聞淹死於河中的,到底是交戰的混亂之中淹死,還是如有些傳聞所說,為張角的太平道殉難而赴河而亡,在後世的典籍寥寥數筆中已無可考。

但作為第一個能拉起三十萬之眾起義之人的存在,喬琰不敢因計劃執行至今一路順遂,便對這最後一戰抱有任何的僥幸心理。

而於後世記載裏的各類宗教極端分子,所能夠做出的事情往往出人意表。自殺式攻擊也往往是最防不勝防的。

他們甚至極有可能並不遵循古代的交戰中,殺退人數占據到百分之十便會潰敗的規律。

對此,皇甫嵩過往的經驗反而可能讓他做出錯誤的判斷。

她朝著皇甫嵩拱了拱手,“請將軍莫要對任何一位張角心腹存有懈怠之心,也不要提前慶功。”

喬琰說的慎重,皇甫嵩雖覺得自己大約不會犯這樣的毛病,還是認真地答應了下來,也讓曹操從旁提醒,以免他當真在陰溝裏翻船。

“至於另一句話是,倘若將軍有機會生擒張角的話,請先留他一條性命。因為——”

“一個死了的張角必然作為精神標杆活在其餘僥幸存活的黃巾心中,但一個活著的張角還有走下

神壇的機會。”

在喬琰說完這話後,皇甫嵩和她對視了片刻。

曹操總覺得這兩人的眼神交流裏頗有一點在打啞謎的意思,十之八九便是喬琰此前讓皇甫嵩派出去的人那回事。

但這兩人偏偏也默契地誰也沒提一個字,隻看到皇甫嵩回道:“我明白了,若有機會我會盡量活捉的,你且去吧。”

喬琰也沒猶豫,轉身便出了營帳。

她原本還有些擔心會因為她的存在而產生蝴蝶效應,因而想要跟隨在皇甫嵩的隊伍之中一道入廣宗城。

但皇甫嵩對她的保護也不無道理。

到底是她在混戰中會出現意外的可能性更大,還是皇甫嵩和盧植屆時的聯手作戰會發生危險的可能性更大,並不難得出個結論。

她喊上了陸苑、程立和典韋三人,連帶著皇甫嵩分派給她的部下,在與皇甫嵩約定了攻城的日期後,當即直奔曲周而去。

因著與尋常黃巾的行動方式大有不同,她幹脆選擇了晝伏夜出的行路方式,在第三日的夜間,方才在避開了四處的黃巾兵卒的情況下,抵達了北中郎將盧植的軍營之外。

而此時距離皇甫嵩定下的請盧植出兵的時間還有兩日,恰是時候。

盧植啊……

這同樣是一位漢末的傳奇人物。

任何一位將領在整頓軍防的時候都必然有其獨有的特色。

喬琰星夜而來,雖借著月色不能將盧植這方軍營的情況瞧個清楚,卻自外圍的營防也大略能看出盧植此人的特色。

和皇甫嵩這種自邊地興起的將領不同,盧植性情剛硬不阿,卻還是該當列入儒將的行列,在他這深溝嚴防的營盤上也可見一斑。

和侵略如火的黃巾比起來,好像的確有那麽點讓人分不清到底哪一方才是進攻者的感覺。

但守備未必就不能算作是一種進攻。

盧植顯然就深諳黃巾起義發起倉促必然累積的急躁心理,而他更知道,這一方堅守的頑石隻要卡在此地,這冀州境內的黃巾便無有西進的可能。

而一旦時機到手,便是他雷霆反擊的時候。

喬琰遠遠繞行了那營寨一圈,對盧植的布置穩妥有了底,這才領著人策馬朝著營盤的正門而去。

不過還未抵那營門,便已見到黑夜之中一列火把隨同奔馬而來,正攔截在了她的前方。

她與身後的皇甫嵩親衛此時都著的漢軍製服,來人在夜色裏還未看清,卻也直覺得出這不是黃巾賊寇的打扮,便也隻是在攔截在前的時候高喝了句“來者止步”而已。

也或許是因為盧植的行事作風在這隊伍中頗有些上行下效之意,喬琰耳聞夜色中的控弦張弓之聲,卻也隻見得對方的一列騎兵在射程之外便已散開,更是已經提前停下了奔馬的前行。

這正是個對雙方而言都可以稱得上是安全的談話位置。

喬琰的指尖扣著一麵小盾,隨時預備舉起在頭頂,另一手則拉住了韁繩,也勒令他們這一行停了下來。

下一刻,她便耳聞對麵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來者何人,請報上名來。夜間戍守,若有得罪之處請勿見怪。”

她當即回道:“左中郎將麾下,兗州喬琰,奉命前來與盧公報信。為防蛾賊得知我方到來,迫不得已夜間來見,煩請通傳。”

這話說出,讓對麵數人都愣了一愣。

左中郎將麾下?

皇甫嵩的部下?

皇甫嵩會派人前來是有可能的,但——

被火把籠罩於其中的盧植部從互相看了看,確信自己並未聽錯,在對麵傳來的是個格外稚嫩的孩童聲線。

這好像與他們所認知的部從有些差異。

可對方言辭篤定地提及自

己是皇甫嵩的麾下,也不像是一句假話。

這倒實在是個意外的來客。

“玄德怎麽看?”這一猶豫,盧植這方的人便朝著領頭之人問道。

火光之中,這一方為首之人的被映亮了一張年輕寬和的麵容,連帶著的是他有些闊長的耳朵,讓他看起來頗有幾分平易近人的樣子。

他眼中閃過一抹沉思後回道:“設若黃巾來襲,他們不必擇一幼童為首,畢竟左中郎將之子皇甫堅壽年已及冠,絕不是這等模樣,老師更未曾提及過左中郎將的部從中有年齡特殊之人,那麽隻有可能正是皇甫將軍的部從,我且上前一會就是。”

這被他人稱作玄德的年輕人話剛說完便已主動翻身下馬,朝著喬琰等人迎來。

他這一來,因手中火把舉於手中,不再受到奔馬搖晃所影響,更未曾聚攏作了一片,也讓喬琰看清了對方的樣貌。

她的眉峰下意識地動了動。

來人除卻那的確很有標誌性的耳垂,雙手過膝特征也很是分明,她也自然沒有錯過,對方方才被人稱為“玄德”的那個名字。

這足以讓人在一瞬間便能想到一個人。

蜀漢昭烈帝劉備劉玄德!

果然下一刻她便見到對方拱手後,麵對她身後已經拔出了長戟的典韋,也依然鎮定地說道:

“北中郎將麾下部曲督劉備,請足下入轅門稍待,我等即刻前去稟報中郎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