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錫山得此噩耗,撲通一聲跌坐在沙發上,兩眼發直。原馥庭嚇壞了,連忙大喊:“會長,會長,你沒事吧?”這時,閻錫山已經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1949年4月23日,人民解放軍占領“總統府”,南京宣告解放。
數小時後,千裏之外的太原前線,一顆顆紅色信號彈撕裂拂曉前的夜空,1300餘門大炮齊聲怒吼,向太原城牆猛烈轟擊。霎時間,數以十萬計的炮彈帶著刺耳的呼嘯傾瀉於城垣,密集的爆炸聲有如天崩地裂,厚重的城牆按壓不住大地的顫抖,迸放的烈焰仿佛天空在燃燒,漫天的揚塵將整座城市籠罩於令人窒息的混沌之中。
太原戰役成為解放戰爭史上規模最大的炮戰之一,一場城市攻堅戰的彈藥消耗量,直逼淮海戰役這樣的戰略決戰。
解放軍向太原發起總攻後,身在南京的閻錫山一麵四處活動,尋求支持;同時通過與太原梁化之的專線聯係,不停地給他們打勁,鼓勵他們堅守到底。
而據張日明和原馥庭等閻錫山身邊人回憶,在南京和上海的那段日子裏,離開太原的閻錫山像賈寶玉丟失了脖子上的寶玉一樣,失魂落魄,心神難安。而且兩人均證實閻錫山確曾飛回過太原上空,因為,他們就在那架繞城數匝而又不得不黯然離去的飛機上。
待在南京和上海的閻錫山,聽到無線電波裏不斷傳來的噩耗,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遙望太原,喟然長歎罷了。
當解放軍包圍圈越縮越小後,太原守軍的糧食、燃料、武器彈藥和醫藥用品變得越來越緊缺。空投的糧食隻保證軍糧供應,每名士兵每天隻有老秤12兩的定額,下層機關職員也經常餓肚子。雖然太原沒有發生類似長春圍困戰中市民餓死十幾萬的悲劇,但軍政人員尚且如此,普通市民的境遇就更為悲慘。解放軍的炮火控製太原所有的飛機場後,陳納德的飛機從此不敢降落,物資主要依靠空投。太原戰役後期,一些市民一天隻吃一頓豆餅,連野菜也沒有,凡能入口的都被塞進了肚子。為了減少城內的糧食消耗,梁化之出動軍隊企圖強行將老百姓趕出城區。許許多多的老百姓,被夾在雙方陣地之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最終被凍餓而死。
1949年4月24日淩晨的炮擊,不知比平日猛烈了多少倍。炮聲震天動地,炮彈像雨點似的落到太原城內,作為重點打擊目標的綏靖公署所在地晉府,也連連中彈。用大難不死的王延華的話來說:“其密射程度,簡直聽不出零星炮聲,隻聽得呼呼地好像刮風,震得省府窗戶上的玻璃碎片亂飛。”
梁化之頭一天晚上站在綏署辦公室——勤遠樓上,望到火車站一帶火光衝天,估計解放軍已經占領了車站,便清楚這一次無論如何是死定了。淩晨的炮擊剛一開始,他和“五妹子”就帶著柏廣元、王延華等衛士鑽進了綏署大院鍾樓下麵的防空洞裏。其他的一些高中級要員,大都躲到了省府2號樓的地下室隱蔽。
上午8時左右,梁化之代“五妹子”給閻錫山擬了一份絕命電文,然後叫衛士拿去給綏署秘書長吳紹之,即刻發往南京。
解放軍一路血戰,逐漸將綏署大院包圍。
上午10過,當綏署大院門口槍聲突然密集起來時,王延華一麵派自己帶來的20名衛士前去大門口增援,然後趕緊衝進防空洞,對梁化之和“五妹子”嚷道:“共軍都打到綏署門口了,快往外衝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他猛地驚呆了!他看到“五妹子”安靜地躺在一張小**。梁化之坐在床邊的藤椅上,手裏拿著個小玻璃瓶,正仰頭喝毒藥水。
梁化之皺著臉將瓶子往地上一扔,大聲說道:“王延華,你去把柏廣元叫進來。”
柏廣元是梁化之的衛士隊長。王延華扭頭奔出,嘶聲大叫柏廣元。
柏廣元一到,王延華就嚷:“完了,我看到梁主席喝藥了。”
柏廣元一頭衝進了防空洞,王延華不放心,也跟了進去。
這時,他看到梁化之正提著個吉普車上用的扁形汽油桶,在往**的“五妹子”身上澆。
王延華看到“五妹子”還活著,好像是汽油澆進了她的鼻孔裏,她“吭吭”地咳了幾聲,還伸手捋了捋頭發。
隨後,梁化之一屁股重重坐到藤椅上,對柏廣元說:“廣元,最後麻煩你一件事了。”他指指牆角的幾個同樣形狀的汽油桶說,“把汽油澆到我身上,點上火。”
柏廣元嘴唇直顫,啥話也說不出,猛然跪下,“哇”地哭出聲來。
梁化之說:“不要哭,我早對你們說過,太原城破之時,就是我的死期。把我和‘五妹子’燒成灰,讓共產黨甚也撈不著。”
王延華看到梁化之說話時,藥性可能已經發作了,額頭上沁滿了汗水,不停地喘氣,話也說得結結巴巴。
柏廣元收住哭聲,先把扔在地上的一床棉被拾起來,抖開,將梁化之兜頭連身子罩住,然後再提起汽油桶,擰開蓋,一邊流淚,一邊“嘩嘩”地往梁化之頭上澆汽油。
梁化之這時已經非常痛苦,身體**,藤椅被擠壓得“嘎嘎”響,但還能勉強說話,隔著濕漉漉的棉被對兩名衛士道:“你們能打出去就拚命往外打,出不去,就像我一樣殺身成仁,說甚也不能投降。”
柏廣元一邊點頭應聲,一邊掏出火柴,後退兩步擦燃。
王延華看到汽油流到了自己腳下,趕緊退到洞口外。隻聽屋裏“轟”的一聲響,衝起一團火光。王延華驀然發現,從洞裏衝出來的柏廣元,眉毛已經被燎光了。
王延華與自己從閻錫山侍從隊裏帶來的20名衛士此時考慮的已經不是和解放軍死拚到底,而是如何保住性命。這支小小的隊伍很快就跑散了,其他的人是被打死了還是當了俘虜,他也不清楚。最終,隻有他和4名衛士鑽進城牆下的陰溝,才出了太原城,一路翻山越嶺,於第三天半夜進入了中央軍的陣地,隨後被送到西安,再輾轉數千裏,幾經打聽,在上海找到了閻錫山。
柏廣元則沒他幸運,成了解放軍的俘虜。根據柏廣元的交代,解放軍很快找到了梁化之與閻慧卿的屍體殘骸,從男屍口袋裏找到了梁化之的圖章,再經醫學專家檢驗無誤後,才向黨中央確認梁化之已經自殺身亡。
梁化之與閻慧卿的屍體殘骸後來被合葬在太原東門外的荒地中。1997年4月中旬,梁化之的兒女從美國專程來到太原,想在清明節這一天為父親掃墓。但因城市建設的擴展和地形的變化,當年負責埋葬的人員帶著他們找了很久,也終究未能找到梁化之與閻慧卿準確的埋葬地點。
直搗綏靖公署的是解放軍第63軍188師563團和62軍185師553團。當官兵們衝到綏署大門附近時,守軍的機槍仍在院內的製高點梅山上瘋狂掃射。好在解放軍剛剛繳獲了守軍的3輛坦克,坦克兵經勸告調轉炮口,以兩輛坦克火力掩護,另一輛開足馬力,朝綏署大門一頭撞去,紅漆大門頓時粉身碎骨。
與此同時,友鄰部隊也分別從後門和東西兩側破牆而入。那一刻,躲在大院裏的閻軍將領和高幹們早已亂作一團,紛紛往地下室裏鑽;王靖國、孫楚、趙世鈴、吳紹之等人也鑽進了2號樓地下室。
最具諷刺意味的是,當解放軍戰士徐保義和陳勇夫首先衝到地下室洞口,用衝鋒槍指著躲在裏麵的敵人,勒令他們繳槍投降時,綏署參謀長趙世鈴第一個從俘虜堆裏走出來,還想和徐保義握握手,徐保義當然不理睬他。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孫楚,他從俘虜堆裏走出來,拿出他親筆寫給徐向前、周士第、羅瑞卿的一封信,說他可以馬上下令守軍停止抵抗,希望中共迅速派代表來和他談判和平解決太原的問題——簡直是可笑複可悲!
11點左右,被俘虜的400來名文武高官把綏署大院都擠滿了。除王靖國、孫楚、趙世鈴三名解放軍前線指揮部點名捉拿的戰犯外,還有溫懷光、孟子哲、張鳳翔、韓步洲、賈毓芝、婁福生等晉軍中將少將級高級將領43名。麵對著解放軍戰士黑洞洞的槍口,他們誰也沒有勇氣動用閻錫山送給他們的毒藥,放下武器,規規矩矩當了俘虜。
就在“五妹子”與梁化之自殺之前,由梁化之在防空洞中為“五妹子”代筆,寫下了《閻慧卿至閻錫山的絕命電》,派衛士交吳紹之,經吳紹之潤色後由機要處拍發給了時在上海的閻錫山。
絕命電全文如下:
“連日炮聲如雷,震耳欲聾。彈飛似雨,駭魄驚心。屋外煙焰彌漫,一片火海;室內昏黑死寂,萬念俱灰。大勢已去,巷戰不支。徐端赴難,敦厚殉城。軍民千萬,浴血街頭。同仁五百,成仁火中。妹雖女流,死誌已決。目睹玉碎,豈敢瓦全?生既未能挽國家狂瀾於萬一,死後當遵命屍首不與匪共見。臨電依依,不盡所言!今生已矣,一別永訣。來生再見,願非虛幻。妹今發電之刻尚在人間,大哥閱電之時已成隔世!前樓火起,後山崩頹。死在眉睫,心轉平安。嗟乎,果上蒼之有召耶?痛哉!抑列祖之矜憫耶?”
絕命電中提到的“同仁五百,成仁火中”即是此後台灣大肆宣傳的“太原五百完人”。
電文中所言徐端,乃特警處代處長,係梁化之的結拜兄弟。他在太原解放前夕將特警處人員集中於精營西邊街45號特種警憲指揮處集體居住。4月24日,解放軍攻進太原後,這些特工人員或服毒,或相互槍擊,並引燃早已準備好的汽油自焚,其中包括劉建德等一些20歲上下的特警處女職員。一同自殺的,還有部分特工人員的妻子和年僅18歲的晉劇名伶王桂燕等無辜婦女。
當時正在上海的閻錫山得此噩耗,撲通一聲跌坐在沙發上,兩眼發直。
原馥庭嚇壞了,連忙大喊:“會長,會長,你沒事吧?”
這時,閻錫山已經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原馥庭知他心裏難受,流流眼淚比憋在心裏強,就沒有安慰,讓他痛快地哭一場。
豈料,閻錫山的哭聲越來越大,在原馥庭的記憶中,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忻口戰役日軍一口吃掉他麾下4個師,他也沒看見閻錫山掉一滴眼淚。
閻錫山的哭聲引來了所有的侍從,大家全都明白怎麽回事,也跟著閻錫山大哭起來。
原馥庭回憶道:“太原城破時,閻錫山已經從南京到了上海。接到閻慧卿的絕命電後,他老淚縱橫,號啕大哭,隨後枯坐如佛,兩日不食。”
10月23日,閻錫山以“國府行政院長”兼“國防部長”的身份,到電台發表了一段對山西同胞飽含深情的講話,這也是閻錫山留存世間的唯一聲音資料:“山西全體同胞們,我這一回沒有趕上回太原,同我的文武幹部及全體軍民共同奮鬥,共同犧牲,我很慚愧,我心上也很不安。現在,我天天想到這裏,心上還非常難受。但我在一天,一定一刻不會忘了你們……”
1949年10月30日,“國民政府”的“立法委員”吳廷環等36人,在“立法院”院會提議,建立“太原五百完人成仁招魂塚”。此案順利獲得通過。然而國民黨敗得太快,招魂塚還沒動土,大陸就完全敗光,“國府”也逃到了台灣。
1950年3月,行政院撥款新台幣20萬元,將日本人建在圓山的靖國神社拆毀推掉,在神社原址上修建“太原五百完人塚”。
“太原五百完人塚”不僅僅是一座大墓,還包括牌坊、碑壇、宏偉的祭殿等建築。1951年2月19日全部建築完工後,才舉行落成典禮。蔣介石親率五院院長及軍政首長前往致祭,還頒贈“民族正氣”匾額,蔣經國則頒贈“齊烈流芳”匾額,懸於祭殿大門上方。
李敖以他慣有的尖刻譏刺國民黨:“‘太原五百完人’是國民黨在大陸撤退前的一批死難者,但他們不是國民黨嫡係,而是閻錫山的人。他們在山西太原城陷以前,自知逃不掉,共產黨也不會饒過他們,乃在城中最高的山頭死守,最後一起死了。國民黨嫡係精於逃難,死難非其所長,以致烈士缺貨,缺貨之下,就隻好挖閻錫山的死人來充數,一網兜收,喚做‘太原五百完人’。”
而此時的閻錫山,對於太原殉城官兵的心情,自然是蔣介石父子等人遠不能相比的。在眾多高官顯貴的題詞中,閻錫山所題“先我而死”的塚匾被公認最為感人。此外,他不僅親筆撰寫碑文和祭文。還撰寫了一首當時在台灣人人必唱的《太原五百完人歌》:“民族有正氣,太原出完人;海天萬裏招忠魂,歌聲悲壯動三晉。何以為完人?生而能殺賊,死而不留身,大節凜然表群倫……”
不過,“太原五百完人塚”落成後,閻錫山卻僅僅去過一次。對他而言,這段由他部下的官兵用鮮血和生命寫成的故事,實在是太複雜,也太沉重……
在國民黨軍隊中出現排山倒海般的投降大潮之際,太原守軍的“集體自殺”現象在各個戰場都是極其罕見的。從軍事角度講,這些官兵殉城對業已土崩瓦解的國民黨軍隊來說毫無作用。但在精神上,卻不啻是打了一劑強心針。
這殉城的五百官兵,姓名、籍貫、年齡,殉國於何處,全都清清楚楚地鐫刻在大理石碑文上。“太原五百完人”還被寫成文章,編進了台灣小學國語課本第八冊。
不過後來發現,“五百完人”中有不少仍活在人世,且成了解放軍的俘虜。好在那時兩岸信息斷絕,絕大多數台灣人不可能了解內情,當局也就將錯就錯,讓這些活著的殉國者,繼續享受國民黨的香火祭祀,領受台灣民眾的謳歌與懷念。
自殺者到底有多少?台灣無法搞清楚,大陸尤其是太原的史學家多年來煞費苦心,也未能查實考證出個準確數字。其實,靜下心來想一想,200人、300人與500人性質並無大異,一樣能夠說明那場戰爭的慘烈殘酷程度,證明解放軍所遭遇的對手,並不全都是一聽槍響就舉手投降或拔腿開溜的怕死鬼。
4月24日8時50分,突擊部隊用一條紅色被麵代替勝利的紅旗插到了太原城內的最高點。9時15分,另一支突擊部隊衝入閻錫山的統治核心綏靖公署,與侍衛部隊展開激戰。
太原的解放,宣告盤踞山西達38年之久的閻錫山政權從此滅亡。
2007年,薄一波逝世,在他的葬禮上,出現了一個特殊的人物,此人叫梁安仁。說他特殊,是因為他是梁化之的兒子,而梁化之與薄一波,先同學、朋友而後分道揚鑣,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悲情,濃縮了現代史上跨越國共兩黨之間的恩怨。
2003年,梁安仁於紐約寫了一篇文字,流傳於網上,其中回憶自己在台灣學習的經曆,他講道:“我最怕的是關禁閉,我認為那就是坐監牢,從小記得薄一波他們是從監牢裏被先父救出來的,所以認為坐監牢是最可怕的事情。”這句短短的回憶卻蘊含了豐富的信息,至少我們知道,梁化之曾經不止一次地向兒子講起薄一波,講起自己營救薄一波出獄的經過。
2007年,張純如遺作《南京大屠殺》在紐約出版,紐約華人為此組織了隆重的發行儀式。國內一些媒體對此做了報道,尤其引人關注的是新華社發出的一則消息《紐約華人集會紀念南京大屠殺,呼籲牢記曆史真相》:“戴上紅圍巾,撐起黑傘,數百名參加集會的僑學界代表共同唱起《不能忘卻的南京1937》。國民黨抗日將領梁敦厚(筆者注:梁化之)的兒子梁安仁和親曆日軍侵華的遼寧籍老人李首篤等人登台清唱《鬆花江上》。人們在寫有‘不能忘卻的南京1937’的布幔上簽名,抗議日本當局少數右翼分子否認和淡化這段慘絕人寰的侵略曆史。”
大陸官方媒體在以反共著名的梁化之前麵首次加上“國民黨抗日將領”幾個字,說明了在經曆了六十多年的糾葛之後,我們開始還原曆史的複雜。